睚眦必报到如此地步,实在是骇人听闻。
这么个一手遮天的可怕人物,除非天降奇兵,否则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真是毫无指望。
贺煊回京这一消息对朝臣们是强力的振奋。
贺氏从祖上起便世代忠心,即便那般多疑杀光了功臣的元帝也对贺氏网开一面,而贺氏这一代恰巧弃文从武,贺煊成了一名武将,这便让事情有了转机。
莫尹的种种事迹,贺煊在边境其实所知甚少。
陈丛是个谨慎之人,送来的信件里只是提及莫尹如何步步高升。
贺煊想以莫尹的才华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他所不知的是莫尹在步步高升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极为残酷的手段铲除异己。
更料不到的是莫尹竟敢……
“弑君”二字一进入贺煊的脑海中,他便感觉浑身血液冰冻,无法再深入去想,自小便接收了家族忠君的教导,再加上多年戍边,“忠君卫国”这几个字已经深深刻入了他的骨髓。
当年他和莫尹一同返回山城,那所谓谋逆大案里有多少诬陷的成分,午夜梦回时,总和莫尹那双清冷的眼一齐在黑暗中诘问着他。
贺煊自认从未做过一件违背良心、理法的事,却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作不知,他告诉自己,也许这的确是一桩冤案,可那些人也并不全然冤枉,他们害过莫尹,所以这只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贺煊坐在他父亲曾坐过的太师椅上。
太师椅漆黑而冷硬,坐在上头毫不舒适。
其实他早就在包庇他了,从按下怀疑,在战报上隐瞒莫尹这个人的存在起,他就已经在违背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
他当初到底为何要那么做……
贺煊面无表情地在心中对自己道:“贺藏锋,因为你有私心。”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他没有做到。
贺煊微微垂下脸,如山的肩膀也跟着一齐塌陷。
外头传来脚步声,贺煊立即坐直坐正,亲卫道:“将军,几个入口的眼线都已被清除了。”
贺煊微一颔首,面色冷硬道:“传令所有人,随时警戒。”
“是。”
亲卫脚步急促地退了出去。
贺煊在太师椅上坐了片刻,随即从书架上寻找他记忆中暗格所在,敲敲打打了几下后,终于找到了书架上被挖空的那个暗格。
暗格中有一个漆黑的木盒,木盒打开,里头是一本薄薄的手记。
手记是贺青松在官场混迹多年写下的为官之道,贺青松对此很是自得,但因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继续在官场上沉浮,所以干脆将这本手记留在了老太师府,同他过去三十年的官场生涯悉数切断。
贺煊打开手记,对上头他爹留下的那些为官之道一眼不看,直接翻到了手册的最后。
莫尹没有再派人去暗杀贺煊。
主角肉身不死,派多少人去都是炮灰送经验,说不定还会因为让主角身处险境而激发出更大的潜力或者奇妙的机缘。
这些知识点都是他在训练时期学到的,虽然在正式任务后完全没有用,但从上个世界开始,莫尹发觉这些知识的确有它存在的必要性,感谢他自然人的天赋力,即使是他完全嗤之以鼻的东西,他依旧学得非常好。
在这个世界里,他与贺煊的矛盾已经爆发。
被权势所践踏过的人反过来想要拥有权势,为了不再有被任何人践踏的机会,他必须坐到至高的位置上去——这倒是很合他的心意。
在这个留有一丝精神力的世界里,莫尹整个人的感觉都要比上个世界来得更深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正在发生变化。
他倒没有真的是怕再落入那般惨烈的境地中,他只是觉得那个位置就该是他的。
摄政王只是第一步,等过了几年,他就会废掉小皇帝,不,应该是小皇帝“心甘情愿”地禅位给他。
而贺煊显然不会甘愿眼睁睁看他坐上那个位置。
这个人满脑子都是“忠君爱国”的思想,这一点,莫尹在边境与他一齐并肩作战时,就已知道得很清楚了。
臣子有臣子的本分,君主的好与坏,都不是臣子该非议的,臣子所要做的即是竭尽全力地做好自己的一切,剩下的就全都交予君主了。
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好一个忠孝两全的大将军哪。
莫尹面色慵懒地躺在榻上,在这个世界里贺煊最大的力量来源很显然就是他这种忠贞的信仰,而他所要做的就是正面去打败这种信仰,让贺煊看着他攫取这个世界最高的权力。
他会让他跪下的。
情绪重又变得兴奋高亢,身体里仿佛血液流动的速度都加快了,过度亢奋的后果就是莫尹蜷在榻上咳了个天昏地暗。
婢女及时地进来倒茶喂水,温热的茶水倒入口中,莫尹控制不住般地又咳了一声,茶水混着血丝反流回茶碗内,婢女清楚地看到了那一抹鲜红,手掌轻抖了一下,茶碗“啪”的一声碎在了地上。
“奴婢该死。”
莫尹目光冷冷地下斜,“你看到什么了?”
婢女机敏地摇头,“奴婢什么都没看到。”
“收拾好,下去。”
“是。”婢女颤声道。
手帕掖了唇角的血丝,莫尹有些疲惫地向后躺。
如果不是他提前对新世界有戒备,将一丝精神力带进了这个世界,他毫不怀疑以这具身体的强度他会直接死在流放的路上。
其实第一个世界里也是,他进入身体前隐隐约约地已经听到抢救的医生几乎已经放弃,马上就要宣告死亡,是他进入之后,才让那具身体重新焕发了生机。
真不像大反派该有的身体素质。
莫尹神色若有所思地看着暗色床幔。
皇帝的遗体已经由宫人细致处理完毕。
处理时,莫尹就带着二皇子在一旁观看。
宫人拿着白色粉末仔细地在皇帝脖颈处青紫部分进行涂抹,二皇子看了一眼就吓得不敢再看,低着头不住地呜咽掉泪、瑟瑟发抖。
宫人们倒是很镇定漠然,在看到皇帝如此这般明显被掐死的痕迹也依旧无动于衷。
这两年,宫中人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换了一批,剩下的一些老宫人全都被发配到了宫里那些不重要的去处。
“殿下,”莫尹俯身在不住哭泣的二皇子耳边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你活得会比你父皇久。”
二皇子浑身发抖地不住点头。
先皇子嗣凋零,整个皇室人数不多,皇帝停灵在正元宫中,接受宗室成员的吊唁朝拜,而立于上位主持的是神情怯怯眼睛哭得红肿的二皇子,二皇子身边的便是一身赤袍如同阴影般笼罩着整个皇朝的太师,而太师的位置似乎比二皇子来得还要正。
宗室们虽是皇室成员,但先帝多疑,未曾赋予他们多少实权,也只能忍辱向着鲜红的方向朝拜,同时心中愤恨地想此人也得意不了多久了,各军将领已悉数接近京城前来吊唁皇帝,再盛的权势也比不上军队。
室成员们结束吊唁朝拜,在偏殿用了午膳,用完午膳后照例应该出宫,几人慢慢踱步到了宫门口,却发觉宫门正紧紧地关闭着。
约摸一炷香的工夫后,这些宗室成员惊骇而又难以置信地理解清楚了他们现在的情形——他们被软禁了。
朱红宫门被踢打得砰砰作响,高声喊骂着放他们出去。
就在这时,高高的宫门内“嗖嗖”地射入了冷箭。
箭矢上带着火苗,宫门内的咒骂声很快变成了哭喊哀嚎的求救声。
莫尹立在宫门外,淡淡道:“天皇贵胄,不过如此。”
没有了皇权的光环,这些人和待宰的羔羊有什么分别?
侍卫们不敢接话,将恐惧而崇敬的目光落在他们的太师身上。
这是个无畏任何强权的男人,因为他即是权力本身。
过了半个时辰后,宫门重新打开,里头的宗室成员华袍尽乱灰头土脸地簇拥在殿内,面上的神情是莫尹这两年看得最多最熟悉的——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
很好,他很满意。
宗室成员未如期出宫的消息,贺煊是第二天才知道的,事实上他已算是知道得快的了。
得知此消息时,贺煊立刻反应过来莫尹想要做什么,他禁不住握紧拳头狠狠地砸了下桌子,金丝楠木的桌子险些都被他砸碎了。
李远惊呼道:“将军——”
贺煊沉着脸起身,如困兽般在书房内踱步,他仰头看向书房中御赐的“忠义”匾额,额头青筋嘭嘭地跳着。
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太狠了。
各处将领都在往京城内集结,可所有的皇室血脉现在全捏在莫尹手里。
贺煊毫不怀疑,如果他们敢起事,莫尹就敢屠尽李氏血脉。
没有了皇室,他们算勤哪门子的王?
到时,势必就要天下大乱了……
莫尹手中握有这样多的人质,的确足以抵得上千军万马。
可是这样做,也是将自己的野心明明白白地摊在所有人面前,再无退路了。
贺煊胸膛发紧,他发觉自己到了此时此刻居然还不肯放弃寻求一条让莫尹能够全身而退的“退路”。
但莫尹真的需要吗?
除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世上恐怕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满足他了。
莫尹不需要退路,而他也一样没有退路了。
“李远,”贺煊将目光从匾额上移开,“让家将们过来。”
深夜,整个京师都陷入了安静的沉睡之中,除了打更人之外,街上空无一人。
京郊中一处不起眼的废宅内,几名身着夜行衣的人翻入墙内。
宅子荒废多时,地上铺满了落叶,几人随着为首之人进入其中一间屋子,黑暗中,火折子被吹亮,淡淡的火光照出了周围的环境,而举着火折子的正是贺煊。
地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贺煊以脚丈量了长度,数了几块砖后,在其中一片砖石上踩了踩,下了命令,“挖——”
家臣们立即拿出匕首开始挖掘,贺煊借着手中火折那一点微弱的光双目死死地盯着地面的砖石。
一块又一块砖石被挖开,终于,有人压低了嗓子呼喊了一声,“公子,这里!”
一块砖石被斜斜地扔在一侧,贺煊伸手摸入,微凉的风拂过了他的手指。
当年先帝与自己的兄弟为了皇位生死争斗时,险些落入无可挽救的境地,贺氏为了营救先帝,曾秘密挖掘过一条从京郊到宫内的密道。
后来先帝在宫内自行脱困,贺氏为免先帝疑心,便将这条密道封锁了,只当从未做过这件事。
贺青松当时还只是中年,做主的是他的父亲,贺青松的直觉告诉他留着这条密道,或许有一天真能救命。
他将这条密道记录在自己的手记上一齐封存在京中。
如若有一天他的后代需要返回京城,重新卷入这滔滔大浪之时,那么一切都会是命数。
贺煊抽出手,深吸了口气,“挖开洞口。”
第66章
密道并不宽阔,像贺煊这样高大的男子,只能弯腰佝偻前行,过去了三十年的时间,谁也不敢保证这条密道是否还能通畅地抵达宫内那座无人问津的冷宫,中途又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贺煊只能赌这一把。
他在战场上多次出生入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密道里是一片死寂,除了众人的呼吸声外,也能听到虫子窸窸窣窣爬过的声音,还有微乎其微的风声。
这些都是好现象,说明密道前方并未塌陷堵死。
温热的尘土不断扫过贺煊的头脸,密道并不长,走起来却额外缓慢,时间在黑暗中犹如静止。
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贺煊深吸了口气,在密道中屏息倾听密道外的动静,手掌成拳向上试探地一顶。
冷宫内不比郊外的废宅繁华热闹多少,漆黑的夜里连盏灯都没有,唯有冷月悬在高高的宫墙之上。
家臣们四散分开,将整个宫室都巡查了一遍,“公子,四处无人,宫墙外也没有守卫。”
贺煊微一颔首。
宫内已握在莫尹手中不假,可宫中这样大,这条密道又是绝密中的绝密,这是贺氏传承的秘密,莫尹应当绝料不到还会有人能从宫外直通宫中。
在此寂静紧张的时刻,贺煊却蓦然想起莫尹在城楼上冷淡的一句。
“贺将军有家世荫庇,当真是好福气。”
下颚微微绷紧,贺煊道:“走。”
众人返回密道退出,又趁着夜色回到将军府中。
卧房内,贺煊解了腰带细细思索,他脑海中有很明确的任务目标——营救大皇子,扶持大皇子登基。
三位皇子之中,大皇子最为贤明,可堪君主之名。
莫尹将大皇子囚禁在禁宫中,所谓“天花”不过就是个借口罢了,只要营救出大皇子,勤王军队就有了旗帜。
宫中有多少守备、宫内的地图、宫中内应……这些都需要一一调查完善。
这是一场变相的军事斗争。
他与莫尹就是两军对垒的主帅。
他们一齐并肩作战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却要走到如此地步。
为何?这到底是为何?
等贺煊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已经穿着夜行衣落到了美丽幽静的院落中,院落中有几个死角,他上回潜伏入内时便已摸得清清楚楚,新的太师府内的确守卫森严,但在贺煊眼中还是有些不够看,而今夜不知为何,院落中连原先的守卫都全不见了。
上回砸破的窗户已经换了新的,贺煊背贴在墙上,一时有些不敢过去。
子时已过,正是酣睡好眠的时候,此时,说不定莫尹正搂着美婢温香软玉乐不思蜀呢。
贺煊视线微斜,看向一片漆黑的屋子。
他疯了。
他真是疯了。
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们已走到水火不容的境地,莫尹连他的家人都拿来要挟,他来若不是为了刺杀,连他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贺煊手掌拳握,向后打了下墙壁。
夏夜,风难得清凉,贺煊脚步转动,正要翻墙出去,却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咳嗽声。
自从上次在婢女面前咳血之后,莫尹就将院内的侍卫侍女都撤了出去,除了将表面的软弱作为工具用来迷惑敌人以外,他不喜欢在别人面前示弱。
这具身体真的越来越糟了,大夏天的,他的手脚也是照样冰凉,软被里埋了汤婆子,睡到半夜,汤婆子冷了,莫尹也就醒了,他既不想叫婢女重新来给他灌汤婆子,也无法就这么继续睡下去,干脆坐起身等待天明。
莫尹靠在床头,低低地咳嗽着,呼吸缓慢得感觉又要睡着,只是不是个好睡,是胸口拧痛得想要昏迷。
嘴唇上压来薄瓷的触感,莫尹习惯地张开嘴被倒了一大口水,呛得他直接大声咳嗽了起来,一把将面前的手用力推开,捂着胸口轻斥道:“笨手笨脚的东西,给我滚出去!”他半眯着眼严厉地逼视过去,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双蒙面未曾挡住的疏朗星目。
莫尹咳停了一瞬,随后更剧烈地咳嗽起来。
贺煊本来僵在原地不动,见莫尹咳得难以自持,还是上前学着那日他看到的侍女模样给莫尹喂水。
这次贺煊喂得不多,莫尹自己也有意识,很顺利地喝了几口温水,将胸膛中的刺痛压了下去。
屋内瞬间又变得安静下去,一片漆黑之下,唯有他因为咳嗽而微微有些喘的呼吸声。
“你病了。”
贺煊先开了口,因为蒙面,声音透过布料,听上去有些变了。
“老毛病了。”
莫尹淡淡道。
他没问贺煊是怎么突然闯进来的又为了什么,两人像是约好了见面一般,就那么毫无障碍地开始了他们重逢以来最平和的对话。
“叫御医看过了么?”
“都说了老毛病了,御医能有什么用?”
贺煊默默地将茶碗放回桌上,“你的那些婢女呢?”
莫尹没有作答。
又不知过了多久,贺煊回身过来,伸了手向着莫尹的被子。
莫尹斜睨过去,黑暗中,眸光冷冷淡淡的。
贺煊拉出了露出一角的汤婆子,“这么热的天,你还在用这个?”
莫尹道:“贺藏锋,你深更半夜潜入我府中,就是为了来给我做丫鬟?”
贺煊脸绷了绷,伸手去给莫尹把脉。
莫尹倒是没躲,有精神力支撑,他的脉象是看不出什么的。
贺煊没从脉象上发现不对的地方,但是发觉莫尹的手腕极其的冷,他的手掌是火热的,而莫尹的手在他掌心里简直像一块冰,贺煊还未来得及多思索,他已经自行用自己的手包住了莫尹冰冷的手。
莫尹还是没动,贺煊的手掌像个火炉,暖和又坚韧,比汤婆子舒服。
两人都不动也不说话。
贺煊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边境,头顶天空一片苍茫,入目皆是无边无际的沙子,没有皇帝、没有朝臣、没有权力斗争、没有,什么都没有。
“程武和晨娘去年成亲了。”
莫尹轻闭上眼,“是么。”
“老族长将新族长的位子传给了晨娘,程武算是入赘了。”
莫尹脑海中浮现出那壮实汉子憨实的笑脸,他微一勾唇,道:“很好。”
“程武向我问起你。”
因为莫尹本就已久不回庸城,所以程武并不知道莫尹其实已经回到了京师,只当他是太忙碌了,他找来军营,请李远帮忙通传一声。
“先生他好久没回城里瞧瞧了,我和晨娘成亲那一日,可否请将军放他一天假?”
李远神色古怪,当下未作确切的回应,拱手算是应答,回到帐内,贺煊正在擦拭兵器,听李远如此那般说后,他沉默了片刻,道:“知道了。”
李远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贺煊这是什么意思。
到了程武成亲那日,贺煊亲自去了庸城祝贺,尽管如此,程武没看到莫尹来,面上还是难掩失望之色。
“夷兰边界又闹起来了,军师带兵去处理了。”贺煊难得说谎,面皮子绷得很紧。
还是晨娘安慰程武,做足礼数,“先生心里一定是想着我们的,只是军务更为重要,多谢将军来参加我和程武的婚礼。”
临走时,程武交给贺煊一坛子酒,“我酿的酒,先生爱喝。”
“他给了你一坛酒,”贺煊道,“就放在你原来的军帐中。”
莫尹睁开眼睛,他与贺煊在黑暗中视线短兵相接,片刻后,他道:“京中佳酿众多,那些粗制的酒,你回去喝了还是倒了,都随你。”
贺煊盯着莫尹的眼睛,那双眼清冷而锋利,一点柔软也无。
“你想以此来打动我?贺藏锋,你太天真了,你自小被贺氏保护得太好,除了战场上那点事,你什么都不懂,你以为那么些小事就能令我萌生退意?”
莫尹勾了勾唇,“那你为何不退?你所坚持的就必定得坚持到底,我所坚持的就会被轻易动摇?别忘了,你可从来没赢过我。”
“大皇子贤德,”贺煊道,“他会是个明君的。”
“那又如何?晨娘性情刚毅,进退有礼,我看她也能做个明君。”
“这江山乃是由当年睿帝一手打下,皇位之事非一族之长,岂可类比儿戏?”
“他当年既能打下别人的江山,如今我为何不能夺了他的?”
贺煊做梦也没想过他有一天会心平气和地与人辩论该不该谋反这件事,他道:“如今天下太平……”
“那是我的功劳。”
贺煊目光扫向他。
“先皇昏庸,别说你一无所觉。”莫尹淡淡道。
“山城百姓为何而反?蔡世新根本算不上什么雄才大略的人物,为何能够一呼百应?”
“那是赈灾的官员玩忽职守,贪污渎职。”
“御下不严,难道不是皇帝的过失?做皇帝就可以高高在上,官员做得好便是他皇帝的功绩,官员做得不好便是圣上遭奸人蒙蔽?这皇帝做得可真舒服,这么舒服的位子,我也想坐一坐。”
贺煊发觉自己说服不了莫尹。
反而他心中竟隐隐产生了些许动摇。
贺煊放开了握住莫尹的手,背身对着莫尹。
“贺煊,你能做将军,我能做太师,我们都是各凭本事,既如此,皇位为何不能各凭本事?”
贺煊站立许久,回头道:“严齐当年果真与山城反贼有勾连?”
“当然。”莫尹毫不迟疑道。
贺煊眼睛微微一眨,“那些信件不是你伪造的。”
“不是。”
屋内黑暗而又寂静。
贺煊凝视了莫尹,“那么,你真的也从未将我当做朋友?”
这次,莫尹沉默了,他侧靠在床上,神态有些悠远,时间过了太久,久到贺煊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莫尹回答了。
他说:“不是。”
莫尹感觉到屋内仿佛有一瞬温度都升高了,原来一个人强烈的喜悦也会影响到另一个人,毫无疑问,前两个问题,莫尹都在撒谎,做反派,撒谎而已,他可以张嘴就来,轻车熟路,趁着贺煊动摇时,伺机给贺煊挖坑。
兵不厌诈,贺煊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应该懂的。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呢?
他是也在说谎吗?
他可以骗任何人,但有一个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他永远也不会骗——那就是他自己。
所以,当贺煊拥上来时,莫尹没有反抗也没有躲。
贺煊发觉莫尹比三年前城楼告别时要更瘦了。
或许是因为那时他隔着狐裘感受得并不明确,而如今莫尹只穿着内衫,他甚至能感觉到莫尹肌肤的温度,同样也是微凉的,贺煊将莫尹整个环抱了,以他的温度温暖着怀里这个好像无法自己变得温暖的人。
前段时日,莫尹还威胁着要将他贺氏满门斩草除根,他也强硬地说他对他永不会有俯首称臣这一日。
他们那般剑拔弩张,如同死仇,他们之间隔着谋逆与忠君这一几乎无可逾越的天堑,也许也还有许多阴谋与谎言……
可贺煊还是将莫尹抱得很紧很小心。
莫尹靠在他怀里,轻轻咳嗽着,贺煊手掌轻抚了他瘦削的背脊,捞起软被盖在莫尹背后,逐渐感觉到莫尹的呼吸变得均匀。
一直等到窗外有天光射入,贺煊才恍然回神,他低下头,看到莫尹苍白的脸颊,黑密的睫毛,就靠在他的胸膛,睡得安然平和。
第67章
莫尹醒来时,屋内已经没了贺煊的身影,他躺在床上,感觉周身还萦绕着另一个人的余温,他回忆昨夜,贺煊的一言一行都在诉说着一个事实。
尽管三年过去了,尽管他对他刀剑相向,尽管他以势相逼,他在贺煊的心里还是那般重要。
真是有意思。
在这个世界里,他可是没故意去招惹贺煊,在察觉到贺煊对他感情变质后,两人也是第一时间说开后拉开了距离。
就这样,依旧没用。
莫尹轻咳了一声,心说像他这样强大的自然人,能吸引到主角也不是他的错。
脚尖勾了被子,莫尹把自己裹严实后又咳了两声,喉头腥甜地吞咽了两下,好险昨晚未在贺煊面前咳血,要不然以贺煊这人的性情,说不定真要心软让步了。
他可不想靠主角的同情退让去赢。
贺煊有贺煊想做的事,他也有他想做的事,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是主角与反派的宿命,就让他们硬碰硬地来看一看谁才是更强的那个。
各地诸将收到消息后陆续向京城方向赶来,莫尹早就派人守在了沿途驿站,利诱、威逼双管齐下,这些人不是贺煊,不会那么死硬地坚持,更何况莫尹早早就收集了一堆这些将领的把柄,只要他们肯支持二皇子,这些事他可以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若倒向贺煊那方,他们这些不怎么干净的人未必能落个好下场。
至于那些没用的酸腐文臣,想要投靠贺煊的就尽管去好了,绵羊抱团以后仍是绵羊,根本不足为惧。
御令处、京城禁卫、各军将领都攥在他手里,他就不信主角一个人可以对抗全世界。
事情办得秘密,手下的人也早早如网般铺了出去,莫尹尽可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素日往返于太师府和宫中,筹备二皇子的登基事宜。
贺煊也一样,每日在太师府中龟缩不出,莫尹知道他在等什么,他们在战场上一起并肩作战了三年,他对贺煊的了解程度应该不比贺煊对自己的了解程度差多少。
两面各自谋划着,京中气氛都逐渐变得冷凝,盛夏暴雨季节到来,轰隆的雷声仿若在为京中之势应景。
廊檐下,雨珠连成了线,地面都返起了白雾,大雨像是要将整个京城淹没,莫尹握着卷书靠在软榻上听雨,下雨了,气候也变得清凉了一些,莫尹轻咳了一声,很熟练地将喉头腥甜咽下,视线落在自己握着书卷的手上。
他的手修长、苍白,青色血管爬布,仿若与骨骼相连,这是一双已没有多少生命力的手。
他可能真的要熬不到这个冬天了。
书卷搁在桌上,莫尹神色淡漠,并未自暴自弃。
他们大反派,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不会放弃的,更准确的说,是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不会放弃攫取这个世界至高权力的目标。
莫尹放下书,从榻上下来,他懒得再套靴子,反正穿不穿靴子,脚上都是一片冰凉。
青袍滑落,雪白的足袋踏上地面,莫尹走到门前,看着窗外落下的大雨,雨声如瀑,带起了阵风吹动他的衣角。
从墙头落下的人一身皂色衣衫,在暴雨中淋得狼狈,然而身手极为敏捷,如同灵巧的猛兽一般几步落到廊下,他身上滴滴答答地不断滴水,盘的发髻也湿透了,剑眉黑浓地拧着,似是感到些许烦恼,很快他就察觉到了身侧撇来的视线,猛地扭过了脸。
莫尹面色淡淡地看着淋得透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