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反派—— by冻感超人
冻感超人  发于:2023年12月12日

关灯
护眼

孙卯凝视着黄烟滚滚,拧眉道:“太师果然料事如神。”
他身后的人利落收剑,冷冷一笑,“此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怕是还未领教太师的手段。”
“太师在边境与他有过同袍之义,”另一人道,“叫他得意忘形了吧。”
只消在御令处当过一个时辰的差就会知道像太师这样的人是不会对任何人心软的。
贺煊心中十分复杂。
赶路的这十天以来,他脑海中几乎什么都没想,也许是因为只要停下来稍想一下,他便禁不住要发疯了。
京外驿站这几个突然出现的御令处的人却是如一道雷电般猛劈了下来,叫他不得不去想他目前的处境,他回京又是为了什么。
掌心紧紧地攥着马缰,风将他身上的衣物吹得坚硬得如同一层壳,烈烈风声在耳边抽过,头脸也被抽得生疼。
莫子规——
强骑了半个时辰后,城楼终于近在眼前了。
马已经累到了极限,马蹄迈动时变得沉重无比,而性情刚硬的男人也终于像是怜悯般勒住了马,骑队停在城楼之下。
夏日骄阳似火,烈焰当空,城楼上无风无云,黯淡的石墙之后,一绯色身影静立在此,他背着光,令贺煊看得有些恍惚,一千个日日夜夜的分别,便说是思念,都显得太轻了,久别重逢,雪衣换红袍,斯人如昨,那两道眉、那一双眼,都和他午夜梦中一般无二。
“子规……”
贺煊嘴唇微动,几乎未曾发出声响,太轻了,如同一声叹息。
城楼上的人却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背在身后的手臂轻动了动,赤色大袖在烈日的照耀下如血般耀目。
莫尹凝视着城楼下马上仰望之人,手臂轻轻向前一挥,缓声道:“放箭。”

第63章
箭雨落下的一瞬,贺煊瞳孔猛缩,他未来得及思索,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本能反应已“噌”的一声反手拔刀向前劈去。
身后亲卫们亦是纷纷拔刀挡箭,然而他们所骑的马并非战场上身经百战的战马,面对这漫天箭雨,受惊嘶鸣着后退,整个马队的阵型瞬时乱作了一团,霎时间马蹄高昂,尘土飞扬。
莫尹在下头看着城楼底下混乱的场景,微微笑了笑。
还是痛快。
属于自然人的那部分天性并未消失。
看到一贯强大的主角变得如此慌乱,他心里便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恨不得离得近一些,能将贺煊方才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一些。
莫尹轻咳了一声,肺腑之中涌上来些许刺痛,双眼却是兴味十足地盯着尘土飞扬中高高扬起的马蹄,经人强力按下后又重重地踏回地面,发出一声悲鸣后彻底跪了下去,让马上的人也只能狼狈地跳下马。
身侧御令处的弓箭手已重新拉弓搭箭,对准了城楼下的马队,只待莫尹一声令下,第二道箭便可立即发出!
城楼下,有马和兵士已受了伤,兵士们毫无顾忌,顶着箭伤立即下马援护到贺煊周围,而受伤的马本就一路奔袭,已是疲惫到了极致,中箭后便脱力地塌陷般仰卧在地,温顺的眼中渗出泪水。
贺煊单膝跪地,手掌抚摸着伤马因呼吸吃力而起伏的脸颊,猛然抬头看向城楼。
红袍如血,箭矢未伤到他分毫,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揪痛起来。
他分明早知道来者是他。
却仍旧对他放了箭。
手掌之下马身温暖,他的兵士们正警惕而担忧地围着他,胸膛渐渐冷了起来,心肠也渐渐仿若回到了战场,硬得刀枪不入,贺煊慢慢站起,猛烈的日光打在他身上,仿佛千万支箭羽正插在他身上。
兵士们已弃马拔刀,摆出了攻城站型,他们全是战场上以一当十的好手,即便插着箭矢正在流血的兵士们也拔了刀,只待贺煊一声令下,便立即冲上城楼强攻。
两面一上一下沉默地对峙着,一时连尘烟似乎都凝滞了。
贺煊深深地向上仰望、凝视着。
手掌紧紧地攥了刀,喉咙中像堵上了沁水的棉絮,叫他一个字也无法说出,他紧紧地盯着那个血红单薄的身影,他看着他的手,看他再挥手时到底是向久别重逢的战友知己招呼,还是要再痛下杀手。
正在两面都等着双方下令时,乱了的马队后有人赶马过来,大声呼喝,“元帝御赐金令在此,谁敢放肆——”
又是一列骑兵奔涌踏尘而来,马所佩的笼上熠熠生辉的松鹤印记,骑兵们皆重甲长矛,身背弓箭,是彻底做好攻城预备的战备。
“将军。”
李远靠近后立即跳马向贺煊单膝行礼,他从一开始便按照贺煊的指令单独返回南乡,向贺青松呈上贺煊的手令后,在贺青松的咆哮下依照贺煊的指示带着贺氏家兵马不停蹄地向京城狂奔,好险赶上了。
“卑职来迟,请将军恕罪。”李远喘着气双手呈上锦盒,“此乃元帝御赐贺氏金令,见令如见元帝,可废圣旨、斩奸佞,”他扬声道,“如若谁敢对此金令不敬者,可视作谋逆。”
莫尹在城楼上听得真切,不由勾唇冷冷一笑。
不愧是主角,关键时刻总有来救命的。
大袖抬起,身侧御令处的人齐齐放下了弓箭。
“楼下何人?”
莫尹的声音冷而慵懒,听在贺煊耳中,既熟悉又陌生。
面对这饱含恶意的明知故问,贺煊凝视着,回道:“贺煊。”
没有别的,就只有贺煊。
就像此刻,在他眼里,那遥远的人影依旧只是莫子规。
“原来是贺将军。”
依旧是毫无波澜起伏的语调。
贺煊心中一痛,那心头仅剩的柔软一角也被迫坚硬了起来。
“贺将军此时应当正在戍边,为何突然回京?可知无召回京,等同谋逆?”
“圣上驾崩,身为臣子理当回京奔丧,我仅带千骑,且有元帝金令特许,如何能算作谋逆?”
莫尹双手背在身后,淡淡道:“贺将军有家世荫庇,当真是好福气。”
城楼下没了回应,莫尹转身,“开城门。”
李远还是无法置信。
一开始贺煊吩咐他单骑返回南乡时,他还有些不相信,想军师难道真会对将军不利么?可看着满地的箭羽,他又不得去相信。
相信——军师真的变了。
骑兵入城,贺煊立即命人寻来兽医为伤马拔箭医治。
“贵人放心,没伤到要害。”
贺煊单膝跪在马厩中,单手轻轻抚摸着马柔软的肚子,低声道:“辛苦你了。”
马像是有灵性般对着他轻眨了眨浓密的睫毛。
贺煊起身。
此处乃是当年贺青松在京城的居所,贺青松隐退后,元帝为显示他未曾对功臣赶尽杀绝,特意许了贺青松许多额外的恩典,御赐金令,也保留了贺青松在京城内的太师府邸,一些老仆便留在此处打理宅院。
受了伤的亲卫们都在庭院内拔箭治伤,他们个个都身经百战,不少也是死里逃生过的,面对箭伤丝毫不以为意,皆都沉默隐忍,哼都没哼一声,院子里寂静地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有一个瞬间,贺煊恍惚间感觉自己仿若又回到了刀光剑影的战场。
而以前在战场上相依相靠的人却已背身离去,拔剑相向。
李远在他身侧道:“老爷极为震怒,让我务必劝您奔丧后立即返回边境,切莫趟京中浑水。”
贺煊低垂着眼沉默。
李远视线上下看了贺煊一眼,又低低道:“老爷说如果您实在不听劝,便叫我一定要带给您一句话。”
贺煊依旧沉默着,片刻后道:“说。”
“官场凶险,人鬼难测。”
“……”
这话好耳熟。
“官场之上,人人都披着一张皮,里头是人是鬼,又有谁能瞧得出来呢?”他微笑着,似有深意。
嘴角微微一勾,眼中却并无笑意,贺煊道:“说的不错。”
新旧太师府对街而立,新太师府比之旧太师府华丽许多,门都更宽敞巍峨一些,老太师为官时低调谨慎,在朝堂之上从不树敌,而新太师简直就是老太师的反面,嚣张跋扈到了极点,他倒是也不在朝堂之上树敌,与他为敌的全都被铲除了。
陈丛额头上汗出如浆,用帕子擦了汗,道:“那日我书写密信,御令处突来查抄,真是将我吓了一跳,好险我一贯有所防备,用事先预备好的书信给交出来瞒了过去。”
“陈大人受惊,”贺煊拱了拱手,沉声道,“叫您为难了。”
陈丛摇头摆手,“老太师对我有救命之恩,如若不是老太师当时相助,我全家都要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这点事不算为难。”他将帕子塞回袖中,眉头紧皱道,“如今这般情形,将军您有何打算?”
贺煊其实也是心头一团乱麻。
三年了,他和莫尹分开。
其实分开时,他便有诸多怀疑疑问,都叫他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他想着也许一切就到此为止了,这已是新的开始,莫尹已经得偿所愿,他心有抱负,那就去让他实现这个抱负。
只是贺煊没有料到莫尹的抱负和他所想的似是相去甚远。
他虽久不在京中,也知道大皇子在三位皇子中最为出众,先帝一向看重,若真要立太子,怎么会跳过大皇子而选择懦弱无能的二皇子?更要紧的是先皇身体康健,骤然离世,怎会提前留下遗诏?
那一张假画像、数封大逆不道的书信,以及严齐刘丛惨死的情形交织地闪现在他眼前……
他竭力地去回忆他与莫尹在边境共同作战的情形。
莫尹同他一样,都是忠君爱国之人。
可内心又有强压了三年的怀疑翻滚,其实一切或许对莫尹来说只是所需利用的工具……
“大殿下如今身在何处?”贺煊低声道。
陈丛闻言又是冷汗淋漓,此间虽只有他与贺煊二人,他从密道进来,也隐蔽安全得很,但仍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遗诏公布那日,大殿下就病了。”
“病了?”贺煊薄唇紧绷,“什么病?”
“天花。”
贺煊又是一寂。
搁在膝上的手掌悄然握紧,轻颤着发抖。
“当真?”他咬着牙道。
“御医是这般说的,只是人在宫中禁闭,也难说到底情形如何。”
贺煊倏然起身,陈丛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看着贺煊威严冷怒的侧脸,不由道:“将军息怒,切莫冲动……”
贺煊转过脸,“圣上到底因何驾崩?”
陈丛脸色更是为难,一副不敢多说的模样。
贺煊心中也是越问越凉。
子规,你当真……
“陈大人进来也有一段时间了,为免意外,还请回吧,”贺煊转身对陈丛道,“多谢陈大人舍身报信,您信上所提勤王之事,我身为朝臣自当义不容辞,待我筹谋之后,再请陈大人前来商议。”
陈丛站起身,表情有些愣愣地也回一拱手。
贺煊送陈丛前往宅内密道,他目送了陈丛下去后,方要转身,却听陈丛唤道:“将军,等等。”
贺煊回身,陈丛人半隐没在密道中,面色有些犹豫道:“将军,我信上何时提了勤王之事?”
贺煊也是微微一怔,“陈大人您寄来边境的信件里——”他语音戛然而止,倒是陈丛道:“我是向您通报了圣上驾崩的消息,可除此之外,我并未多言……”
陈丛是在先帝发了疯似的斩杀朝臣中侥幸活下来的,这么多年一直谨慎小心,答应替贺煊传信是因为他在信上所提的也不过就是朝中官员升迁变化这些众所皆知的事,即便被发现了,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
圣上驾崩,这样的大事,即便他不去告知,贺煊也很快就会知晓,当然其中会有些时间差,是也有些风险,只是这毕竟是老太师的儿子,冒那么一点风险就冒了。
可要说什么让贺煊回京勤王,那他是万万不敢也没有资格提及的!
陈丛眼中逐渐弥漫出惊惧之色,“将军……”
贺煊的脸色极为难看,他一言不发地对陈丛拱了手,转身,衣袂翻飞。
太师府内。
莫尹他脱了靴子半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一美婢为他轻柔地捏着肩膀,身侧侍卫道:“陈丛已进去小半个时辰了。”
莫尹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守着。”
“是。”
身侧侍卫下去,莫尹轻咳了一声,屋内另一位美婢立即端了茶过来,“太师。”
莫尹微一张唇,婢女小心地倾倒茶碗,送了一点温热的茶水进去后,又揪了手帕替他将唇上的茶渍擦净。
日光透过纸窗射入,冰盆上水汽袅袅,香炉内烟气缭绕,两股气息纠缠在一起,散发着凉而香的气息,美婢围拥的人面色慵懒,似是骨头都是酥软的。
莫尹突然伸出手握了婢女喂他茶水的柔荑,婢女睁着一双美目,樱桃小口微微有些诧异地张开,声若黄莺,“太师……”
苍白劲瘦的手掌忽得从她的手滑到她手中的茶碗,手掌向外一甩,茶碗破窗而出——
几在同时,窗外之人撞开窗户避开了茶碗闪身入内,将婢女们惊起娇呼一片,纷纷怕得如花般落在软榻四周。
莫尹一手撑额,一手搁在曲起的膝上,睫毛轻轻撩起,看向单膝顿地身形如豹的入侵者,淡淡一笑,“真是稀奇,贺将军什么时候改做跳梁之辈了?”

屋内的动静已惊动了外头的侍卫,外头侍卫纷纷拔刀冲入屋内,警惕地看向闯入者。
贺煊缓缓起身,望着被美婢环绕的人,眼中似冰寒一片,又似充满了浓烈热意。
莫尹抬了抬袖子,“都下去吧。”
太师府内的侍卫训练有素到了像是没有思想的地步,面对这般情景,莫尹让他们下去,他们便当真立即悄无声息地收刀退下。
几个千娇百媚的婢女比侍卫们反应稍慢一些,也纷纷从软榻上下来,稍作整理衣裙后向莫尹行了礼后退下。
屋内只余下两人。
莫尹依旧闲适地半躺着,他上下扫了贺煊一眼,道:“将军还未梳洗?”语气平平淡淡,叫人摸不清他真实的情绪,且张口竟是这样随意的问题,真叫人心头禁不住一梗。
贺煊微握了拳,“信是你写的。”
莫尹不置可否。
“为什么?”
贺煊向前迈了一步,目光深深地凝在莫尹面上,“莫子规,到底为什么?”
莫尹不答,只是细细打量着面前人的脸庞,方才在城楼上离得太远,他看得并不真切。
一别三年,贺煊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比之分别时要更成熟深沉一些,如果说之前贺煊还是一把时不时无法收敛锋芒的宝刀,如今的贺煊已是全然内敛,眼瞳之中散发出黑沉沉的压迫感,身上的气息如同一张平面的网般向人迫来,令人呼吸困难。
贺煊被莫尹打量得微微偏了下脸,目光之间的连接就此断了。
“什么为什么?”莫尹道,“将军是问我为何写信让你进京勤王,还是问我为何在城楼向你放箭?”
贺煊回眸。
莫尹睫毛向下顺着,勾唇一笑,“将军真是好武艺,我就知道那区区几支箭伤不了你。”
贺煊在战场上锻炼出的铁石心肠,最是冷静不过,此时却是被激得心中波澜起伏,他握紧了拳,又再向前迈了一步,两人的距离愈来愈近,贺煊却觉得他越来越看不清面前的人。
莫尹和他印象中相比,变化实在太大了。
鲜艳官服衬得他肤色愈白,睫毛愈黑,面部线条都极其分明,如同一幅下笔极为锋利的工笔画,一笔一折,尽是风骨。
睫毛向上一挑,那双冰雪般的眼睛便露了出来,里头没有贺煊熟悉的疏朗笑意,月下饮酒时的潇洒温柔仿若一场消逝的梦。
不知不觉前,贺煊已经走到了榻前,莫尹微微仰着脸,表情淡漠地看着俯视着他的贺煊。
那强烈的压迫感与复杂的心痛从贺煊的眼中明确地传递给了他。
贺煊在心痛什么?心痛于自己正处下风?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莫尹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应当非常痛快舒畅,可不知怎么,快乐却很浅薄,他被贺煊那种眼神看得有些心烦。
“圣上因何驾崩?”贺煊道。
莫尹淡淡道:“你在质问我?”
呼吸一滞,贺煊道:“你不敢作答?”
莫尹双目对上贺煊的眼睛,薄唇微动,“你觉着……”他微微一顿,仔细地盯着贺煊的脸,像兽类捕获猎物一般细细地搜罗贺煊面部神情的变化,“……这世上还有我不敢的事么?”
脑海中轰然一声,几乎所有的怀疑都在瞬时有了答案,贺煊脚步猛地后退了几步。
他的神情僵硬无比,在莫尹眼中简直是无甚看头,没有莫尹想象中那般痛快,他放下撑头的手掌,在软榻上坐直了,一脚勾起靴筒,双手拉了靴子利落地穿上,微弯着腰轻咳了一声,“驿站给你预备的酒菜你不喜欢,那就留下来在此用膳吧。”
莫尹站直了,脚踩了下靴子,双手背在身后要走,却觉肩后传来力道,他毫不迟疑地回身劈掌过去,兴许是这具身体垮得太厉害了,也兴许是他离开战场太久,当然莫尹最愿意相信的还是主角光环——贺煊抓住了他攻来的手腕。
贺煊的掌心厚厚的一层茧,粗糙无比地硌在莫尹腕上,莫尹的手腕也并不细嫩柔滑,骨骼坚硬,皮肤微微凸起,贺煊低头,看到他手腕上淡淡的伤痕。
陈年旧伤已经变成了接近肉色,浮一层很浅的灰,像是有副无形的镣铐留在了这双手上。
另一种心痛急促地扼住了贺煊的咽喉,将他本要说的话掐住了。
莫尹从他掌心抽了手腕,冰冷的官袍滑过贺煊的手背,这次莫尹很快离开,没有再给他触碰的机会。
不多时,侍卫进来了,面对贺煊,竟也神色如常,“将军,换洗衣物已备好,请将军移步梳洗。”
情形有些许荒谬,可贺煊到底也不是常人,沉着脸竟也真跟随着侍卫迈步走了。
府内到处都是面色漠然的守卫,还有许多貌美如花的婢女,婢女们比起侍卫来显然活泼大胆地多,贺煊路过时受到了许多好奇的打量,背在身后的手也越攥越紧。
侍卫将贺煊引到一处干净整洁的院落,屋子里果然备好了热水和衣服,侍卫道:“将军可需婢女伺候?”
贺煊一言不发地直接关上了门。
等梳洗完毕后,贺煊沉着脸打开门,守在门口的侍卫道:“将军,请。”
莫尹在亭子里等贺煊,他也重新梳洗过了,赤色官袍换成了他惯穿的青衣,一头乌发简单地挽起,显得他不再那般高高在上难以接近,桌上摆了酒菜,莫尹已在自斟自饮,夏日天黑得要晚些,夕阳仍半悬在空中,昏黄地散发着余威。
座位只有两个,莫尹占了一个,贺煊在莫尹对面坐下,面前酒杯已经被斟满,他双目沉沉地看着抬手饮下一杯的莫尹,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转头对不远处的侍卫道:“换大碗来。”
侍卫无动于衷,莫尹道:“照贺将军说的做。”侍卫这才转身下去。
贺煊看向莫尹,莫尹脸色依旧是带着些许病容的苍白,饮酒不多,面上并无血色,神色极为平静。
侍卫换了碗来,贺煊自己倒了一大碗酒。
两人相对着默默饮酒,仿若回到了从前,可那静谧中流动着的默契荡然无存,如两个陌生的人一般似乎彼此都无话可说。
莫尹在看夕阳。
残阳如血,可未免有些许单调,不如大漠中梦般变幻莫测。
贺煊将碗放在石桌上,凝视了莫尹的侧脸,酒终于在他面上熏出了微微的红。
“为什么?”贺煊沉声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莫尹未立即作出回应,慢慢将杯中酒饮尽后,才淡淡道:“你问得太多了。”
“可你并未作答。”
“我说了,我没什么不敢做的事,”莫尹道,“我只是很好奇,你一个一品大将军到底有什么资格质问我这个太师?”
贺煊没有被激怒,“现在是贺藏锋在问莫子规。”
莫尹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是么?那么,你更不配。”
贺煊手掌又是一攥,声音发紧道:“难道在你心里,从未将我当作是你的朋友?”
莫尹又是一笑,“朋友?我自入朝为官以后,再没有朋友。”
贺煊感觉自己的胸膛被重重捶击了一下,一股浓烈的悲哀席卷了他,他仍旧是很镇定,至少看上去很镇定,“所以从一开始,你入军营就只是为了利用军功重返朝廷?”
“这有什么不对么?”
手腕轻轻转了酒杯,莫尹又饮了半杯,“我凭的是自己的本事,”他淡漠地扫了贺煊一眼,“贺藏锋,我不欠你什么。”
“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贺煊倏然起身,沉声道:“莫子规,你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不会叫你得逞的。”
莫尹笑着看他,“你若真心想要阻挠我,就不该把这番心思说出口。”
贺煊争锋相对道:“你若真心想要犯上作乱,就不该写信让我入京勤王。”
莫尹提了酒壶倒酒,“我写信给你,是想看看你有没有长进,是不是识时务,认不认得清谁是真王,”他举了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酒杯,颇为陶醉地一饮,唇上沾了水色,他看向贺煊,“贺煊,你想清楚了么?当真要来挡我的路?”
贺煊静静看他,眼中情绪莫辨,面上神情已经给出了莫尹答案。
是的,他同他,不是站在一边的人。
“不愧为世代忠心的贺氏,”莫尹放了酒杯,起身时微微有些踉跄,贺煊脚步下意识地向着他的方向一动,莫尹扶着桌子站直了,他看向贺煊,微一展袖,含笑道,“你既如此忠心,弑君之人就在面前,你为何还不来杀我?”
虽然贺煊已经隐隐猜出了真相,可当弑君这般大逆不道的事真的被莫尹亲口承认时,他的胸膛仍是剧烈而急促地起伏了,双眼死死地看着面前的人,贺煊的拳头已经攥得紧得发抖。
莫尹嘴角笑容很满,“你派李远去南乡搬救兵,不错,这很聪明,可这样一来,南乡贺氏只剩下个空壳,老太师身边无人,你这做儿子的难道就不担心么?”
贺煊脑海中一声剧烈轰鸣,抬手握拳过去,莫尹一面笑,一面握拳接招,瞬时之间,两人便过了几招。
胳膊与胳膊强力地互相重击交缠,莫尹轻咳了一声,侧过脸凝视着贺煊的眼睛道:“我若伤到分毫,老太师恐怕就不能寿终正寝了。”
贺煊双眼中快要喷出火来,“莫子规、莫子规——”
他最后一声几是大吼,惊起亭外飞鸟纷纷向夕阳归去。
看着面前他三年来未有一日忘记的人,贺煊只觉心如刀割,又不知为何至此。
“我从未对不起你……”
贺煊声音渐低,眼中带着难言的痛与恨。
那种痛苦还是没给莫尹带来巨量的快乐,有快感,但也有烦躁,莫尹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得一干二净,整张脸清凌凌的冷,“要怪,就怪你非要挡我的路。”
“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贺煊咬紧了牙,“难道还不满足?”
“李成圭昏庸无能,我比他强不知千倍,他能当得皇帝,我为何不能?”莫尹盯着贺煊,眼中燃起火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莫子规又凭什么非要在一人之下?!”
“贺藏锋,你听着,我要做这个世界的九五至尊,你如若愿意助我,将来我可以算你为从龙之功,如若不然,”莫尹声音渐冷,冷得有些逼人,“我会将你们整个贺氏——”他迎着贺煊也越来越亮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斩草除根”
这一瞬,贺煊竟然有些想笑。
他想笑,想大笑,狂笑一番。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啊。
他果真也笑了,笑得泪都溢了出来,“莫子规,我这般待你,你说要将我整个贺氏……”他笑容渐熄,整张脸都变得仿若戴上了一张面具般坚硬无匹,“好,我等着你莫太师的手段。”
交缠的手臂猛然放开,贺煊后退了两步,“我已向各军送去密令急信,命他们速速进京勤王,你御令处有多少人,可挡得几十万大军?”
莫尹也笑了,他轻轻咳嗽,笑得很是意味深长,“你以为你大将军之令在各军眼中有多了不得?识时务的人恐怕比你想得要多。”
贺煊面色紧绷,“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世事不会全被你料算中。”
“是么?”莫尹道,“那我们就拭目以待,看看到底谁会笑到最后。”
贺煊深深地看了莫尹一眼,拂袖转身。
“贺藏锋——”
贺煊脚步顿住。
“我等着你跪在我面前称臣的那一日。”
贺煊回过脸,夕阳已完全陷落,只有极为浅淡的余晖照在莫尹身上,莫尹面色雪白,双眸冷酷无比。
“不会有那一日的,”贺煊手掌背在身后死死地攥住了自己的手腕,“永远不会有那一日的。”

贺煊直接从太师府正门踢门而出。
太师府门前街道等闲人是不敢经过的,又是国丧期间,街上静寂无人,没人看到贺煊从新太师堂而皇之地回到老太师府的那一幕,否则必定要引起京中恐慌议论了。
如今京中诸臣都将希望寄托在了贺煊身上。
莫尹位高权重,执掌御令处和禁卫军,整个京城连狗都要听他的差遣。
可莫尹对同僚的态度却还不如对街边的一条狗,至少莫太师不会心血来潮地去抄了狗的窝,把狗送去流放。
莫尹不结党,他铲除了所有的对手,又消灭了曾站在他这边巴结谄媚他的朝臣,朝中剩下的臣子对莫太师除了怕,就只剩下怕。
皇帝在时,几个臣子也曾不顾一切地弹劾过莫尹,那时皇帝宠幸莫尹,总是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后,那几个臣子更是在绝望之下在府中上吊自尽一起去了,可即便如此,莫尹依旧没有放过这几人,寻了个由头,将这几人的尸身又挖出来砍了一次头。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