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煊将手中长刀掷向大鼓,鼓声轰鸣,与战场战鼓有异曲之处,众将下意识地停了手。
贺煊对着众人怒喝道:“谁允许你们向自己的战友刀剑相向——”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常年的将领气势硬生生地将场面压了下去,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止了。
“荧惑众将。”
身后又有清冷声音传来。
贺煊猛地回头。
莫尹身着赤袍,一手提刀,一手背在身后,对着贺煊冷冷一笑,背在身后的手缓缓向前,他手中一张漆黑的面具,将那张面具扣在了他苍白的脸上。
荧惑的兵士们都不由双眼紧紧地盯了过去。
这张可怕的鬼脸面具是他们的信仰,是指引他们从最深的黑暗死亡中逃脱的方向,也是他们唯一听命的最高指令……
“鬼军师在此——”周勇大吼道,“荧惑誓死追随——”
这一声,如同一滴水落在了沸腾的油锅中。
“荧惑誓死追随!”
“荧惑誓死追随!”
“荧惑誓死追随!”
吼声与杀声瞬间恢复,甚至比先前更甚!
身后重又杀作一团,刀尖也抵到了他的咽喉,贺煊这才认出这竟是他的“藏锋”!
鬼面后的眼睛亮得出奇,贺煊听莫尹一字一顿道:“贺藏锋,你还不认输么?”
你若还不认输,我便要他们自相残杀到最后一人战死为止。
贺藏锋,你不够狠,所以你从来赢不了我。
这些话,贺煊从莫尹的眼中读了出来,他喉结轻滚,已无寸铁的手就垂在腰侧。
但他的腰间还藏了一柄软剑。
城楼下,夕阳变幻,刀剑相赠。
自回边境后,他便软剑从不离身,像是那个冰雪般的人始终陪在他身边。
心头像是有沸水浇过。
双眼微微合上又打开,贺煊道:“我认输。”
莫尹作了个手势,一直注意他们这边的周勇立刻道:“荧惑,退——”
“全都退下!”
贺煊再次大喝道。
两面缠斗的人终于分开。
大殿内的打斗也停了下来。
莫尹将刀尖后撤,眼睛微微眯了眯,似乎是笑了。
“将军千里迢迢地从边境赶来观礼,请。”
大袖向后一展,似是什么都未发生。
殿内殿外都是血污混乱一片,二皇子躲到了龙椅后哭,大皇子在兵士们的保护下勉强保住了条命,只是手臂被划伤了,他是养尊处优的皇子,单手按着胳膊,无法忍痛地发出呻吟声,见莫尹用刀指着贺煊令他后退时,他更是惊得不住吸气。
“大殿下,”莫尹双眼明亮地盯着面前的人,送上了他的最后一击,“此人绑架皇子,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你说该怎么处置?”
贺煊瞳孔猛缩。
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莫尹。
莫尹眼中却是笑意盎然。
大皇子吸着气,脑海中浮现出那日莫尹与他交谈的情景。
“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我想贺煊或许会来营救你。”
“你可以跟着贺煊走,不过我劝你想清楚了,只要我不死,哪怕明日登基大典上,贺煊真的将你送上了皇位,先帝怎么死的,我也一样要你怎么死。”
大皇子面色惨白,双手握拳,不住地发抖。
“不仅如此,你的二弟、三弟也会为你的皇位陪葬。”
“贺煊与我其实也无甚区别,你选谁,到最后也都是死路一条。”
“大殿下,你很疼爱你两位弟弟吧?你若识相的话,我倒可以考虑最后留你们三兄弟一条命。”
两个权臣,一文一武,他谁都不信。
他只相信自己。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勾践能卧薪尝胆,他为何不能?他现在还年幼,待蛰伏几年后,未必斗不过他。
况且贺氏在宫中竟留有密道,与莫贼有何异?
贺煊将他营救出宫后,居然还要他答应他赦莫尹无罪,再给莫尹一次入仕的机会,这岂不可笑?!
这些话,大皇子独自一人时想了无数遍,而如今莫尹又似大胜……他仰起脸,看着那张因面具而显得更神秘可怕的脸,他不去看贺煊,抖着嗓子道:“乱臣贼子,按律当诛。”
话音传来,贺煊脸上却是一丝表情也无。
莫尹却是笑出了声,声音沙哑地嘲弄道:“贺藏锋啊贺藏锋,你瞧瞧,这就是你拼了命想要守护的忠义?”
光天化日,颠倒黑白。
这果然是他的拿手好戏。
贺藏锋这时候才终于意识到他的莫子规原来真的那般狠绝……是他想错了……他们之间没有丝毫妥协退路可言……
莫尹紧紧地盯着贺煊的眼睛,他亲手将他的信仰踩在脚下,又是他赢了,当然是他赢了!他看到贺煊眼中微光闪烁,那无数复杂的痛苦蕴含其中……
面前世界开始摇动,莫尹已经快要握不住手中的刀,他期待着世界的崩塌,只是那么一瞬后又恢复了平静。
莫尹微微一怔,想不会吧,难道又要出什么变故?
变故的确出现了。
就在莫尹发怔的哪一个瞬间,寒光一闪,贺煊拔了腰间软剑,向前刺去——
肩膀被扣住,一股猛力将莫尹拉了过去,前后两人瞬间错身交换了位置!
身前宽阔的肩膀为他挡住了刀,同时软剑出手,将偷袭的人一剑穿心!
莫尹愣愣地低头,看到锋利带血的刀尖贯穿了贺煊的身躯。
思绪有一瞬的停滞,莫尹看着那鲜红的刀尖出神。
贺煊扭头看向莫尹,自始自终他都从来舍不得伤他,他拿着他的剑,又怎么狠得下心去刺向他?罢了,罢了……贺煊的手掌还死死拉着莫尹的肩膀,已支撑不住地往下滑去,令他没想到的是,莫尹竟也被他带得单膝跪到了地上。
两人面对面手臂互相撑着,莫尹还在盯着贺煊胸口冒出的刀尖。
“你赢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在战场上保护他的后背。
贺煊手掌握着莫尹的手臂,口中涌出一点血,抬眸对上莫尹的眼睛,眼中没有恨意愤怒,却是释然,“当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好好……待我们的兵……”
莫尹凝视着贺煊的眼睛,仍在发怔,他感觉贺煊的生命力在快速流失,可是怎么可能呢?他可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主角怎么可能死?!
贺煊身体里的能量正在无形地泄出,莫尹用精神力查探,发现那些能量落入地面,像雾气一般渗透下去,竟然还在加固这个世界!
精神力只有一丝,他用精神力查探后,肺腑失去精神力的保护,立即传来了无法克制的疼痛,像是有人重重地打了他一拳般,他整个人向前一弯,脸上面具也随之掉落。
面具滑落的瞬间,贺煊立刻看到了他鲜血淋漓的嘴唇和下巴,瞳孔猛缩,“你——”
莫尹分明没有受伤!
嘴角一股股血再无法控制地涌出,莫尹对贺煊一笑,喉咙中早已糊满了血,声音沙哑道:“我说了,我的病,治不好。”
他张口,再不掩饰地咳出一大口血,双臂也脱力地向下倒去,反是贺煊双膝强跪在地面搂住了他。
“子规——”
贺煊颤抖着手去抹莫尹嘴角的血,那血竟已是凉的……
不,不,他已甘愿认输,他也已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怎么能死?!
“太医……”贺煊嘴角渗血,吼出了整个宫殿的颤抖,“传太医……”
莫尹胸口上下起伏着,他抓着贺煊胸口的刀尖,疼痛令他清醒,唇齿间血丝弥漫,他眼睛仍是很亮,“贺藏锋,我是赢了你的,在这个世界里,”他轻咳了一声,嘴里又涌出一点血,他看到贺煊面容不住扭曲,执拗道:“我才是最强的……”
贺煊握住他的手,“是,是你赢了,我从来没赢过你……”
世界骤然剧烈摇动,有了崩塌的前兆。
好,很好,莫尹勉强勾了下唇角,慢慢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可能无法欣赏世界爆炸的美景了。
真可惜。
耳边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滑落,不知道是血还是泪,黏稠地顺着他的耳后流向后颈。
渐渐的,莫尹在剧烈的摇晃中感觉到自己脸上有很温暖的光源照耀,身体上所有的病痛似乎都消失了,他睁开眼睛,贺藏锋正搂着他,嘴角鲜血满溢,整个人虚弱得也几乎没有力量了,眼神却很温柔也很简单,“子规,我们回来了。”
莫尹抬眸望去。
宫殿塌陷化作黄沙,壮丽的夕阳落下,紫色的晚霞铺陈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原来是那阳光正如此温暖地洒在他脸上。
莫尹不由得笑了笑,瞳孔中折射出整个大漠随着世界崩塌一齐陷落的景象……
大漠的夕阳,果然很美。
意识回归后,莫尹猛地坐直了,眼前瑰丽的紫仿若还没消散,美得叫人心醉……
“协调者……”系统小心翼翼地呼唤。
“闭嘴。”
系统不吭声了。
肺腑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刺痛感,莫尹抬手摸了下耳朵,手指从耳根带出一点湿润的液体。
他流汗了?
自然人可是很少分泌体液的。
世界画面还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鲜活异常地影响着他,尤其是贺煊胸口被刀贯穿的画面……莫尹拧了下眉,他碾了碾手指,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
“接通总部。”
“好的,您稍等。”
十毫秒后,总部线路就接通了,接待莫尹的是个声音很甜的客服。
“你的意思是这只是个能量等级高一点的任务世界?”
“是的,只有像您这样拥有超高精神力的协调者才可以开启呢。”
“那为什么没有任务,也没有指引?”
“因为这是个能量等级特别高的世界呢。”
“……”
很好,跟他在这儿车轱辘话。
莫尹直接切断了通讯,脸色微沉地看着空中的一点。
“协调者……”系统又弱弱地出声,“您要回去休息吗?”
“这次的世界又崩塌了么?”
“嗯嗯,是的呢。”
“怎么世界崩塌了,你很开心啊。”
“……能跟像您这样强大的协调者一起工作,我当然开心啊。”
“一起工作?”莫尹讥讽道,“我在小世界里好像没见到过你吧。”
系统再次闭嘴。
看样子,从联盟的官方渠道那里是得不到什么信息了,莫尹起身,下意识地将手背在身后,随后又甩开了手,双手向前,对着虚空比了中指,上下开枪一样地甩了两下。
系统憋住了没笑。
不知道是不是它的错觉,它感觉自然人好像变得活泼了一点嘛。
最后的确是他赢了。
莫尹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眉头紧皱。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贺煊要是不死,他也不死,以后贺煊就得跪着对他高呼万岁。
主角还是崩溃了,世界也还是崩塌了,这一点他也很满意。
只是崩塌的原因……
莫尹翻了个身。
这世界的疑点跟第一个世界相比,多得简直数不清。
进入时的基本情况就离大谱。
如果不是他有准备地带了精神力进去,他根本活不过一集,这算个屁的大反派?背景板炮灰还差不多。
最离谱的是最后主角都被他打碎信仰,身心俱灭了,主角能量外泄后居然反过来用来加固世界?
真是前所未见。
要不是最后他那具身体实在撑不住了,他还能给主角送走,办个头七什么的,然后等他死之后,那个世界都不知道会不会崩塌。
莫尹神色若有所思,他发现自己现在真的越来越爱思考了,以前他都是懒得去想那些事的,他所有的思想都用来去寻找欢愉,而对任何其他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他真的变了。
小世界对他产生了影响。
莫尹去了星球尽头。
作为自然人,他在这个星球里拥有绝对的自由。
莫尹坐在空旷的草地上看夕阳陷落。
看完以后,他觉得这个夕阳居然还没有小世界里的那个夕阳好看。
尤其是最后那个在世界崩塌下显现出的夕阳。
虽然那是夕阳,却给人一种充满了生命力的感觉。
甚至冲淡了世界崩塌所带给他的快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长久而静谧、柔和而甜美的愉悦,和那短瞬的疯狂快感相比,那种愉悦是温柔而绵长的……
虽然这破星球在他眼里本来就不怎么样,但比任务世界还烂就真的有点过分了。
天空中布满了星星,没有月亮,他们这个星球看不到月亮。
在黑暗中独坐了一会儿,残留在身体里的情绪似乎已被耗去不少,莫尹站起身,抬眼看到白色的墓碑群。
在星球的尽头,是自然人的坟墓。
莫尹对这些东西从来不感兴趣,这次却不知为什么,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一切精神化的今天,作为崇尚精神力的自然人却被特许设置实体墓碑,听上去还有点矛盾的可笑。
莫尹的父母是一对自然人,不过他一生下来就没了父母,母亲难产,父亲出了意外,联盟的抚育部给他看过照片,照片上的男女看上去平平无奇,他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就是很诧异这么一对平凡的夫妇是怎么孕育出他这样强大的自然人的?
墓碑上没有名字也没有照片,纯粹就是一块块乳白色的石头,他的父母大概就埋在其中两块石头下。
莫尹收回视线往回走。
如果他死了,他不希望被埋在这里。
经过了几天的休整后,莫尹很快又重回了任务室,他懒得跟系统多废话,直接道:“开任务。”
系统也干脆道:“好的。”
要不要尝试再带精神力进去呢?
这个问题莫尹在休整的时间里考虑过。
带进精神力入小世界,对他会产生很大的影响,他从上个小世界出来后,居然做梦了。
断断续续地梦到了许多小世界的碎片,甚至于小世界人物的脸他都记得很清楚。
他能感觉到他身体里有一部分正在发生变化。
可那又怎么样?
在那股力量来袭时,莫尹依旧用自己的精神力去对抗抢夺,而不知道是不是他变得更强了,这次那股企图抓取他精神力的力量小了很多……
莫尹来不及多思考,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那是很彻底完全的黑暗。
“天哪,这是一双多么迷人的眼睛,哦,我的小天使,别这么看着我,我的心都要为你融化了,可怜的小宝贝儿,你这样美丽……”老修女爱怜地用自己发皱的鼻子在婴儿的肚皮上蹭了蹭,“只有魔鬼才能狠下心抛弃你。”
克莱修道院里多了个美丽的小婴儿,他的皮肤像羊奶一样白,头发则是浅浅的金色,最迷人的是他那双湖水一样碧绿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永远只有祥和与宁静,令每个注视他眼睛的人都不禁为他深深着迷。
捡到他的修女为他取名“尤金”,希望他能成长为一个高贵、健康的漂亮男孩。
等尤金稍微长大一些后,修女们发现了他的缺陷。
为此,老修女痛哭了一场,在神面前不断祷告,乞求上帝降下神迹,像尤金这样美丽的孩子却无法欣赏这个世界的美丽,这实在太残酷了。
然而上帝没有回应她,尤金依旧在黑暗中逐渐长大了。
他是个漂亮的瞎子,他自己很清楚。
每个见到他的陌生人都会率先赞美他美丽的外表,随后又为他的眼盲发出控诉,指责这世界的险恶,为何不让一个接近完美的人真正变得完美呢?
对此,尤金总是微笑,“上帝自有安排。”
所有人都爱尤金。
他美丽、温柔、善良,他虽然看不见,可干起活来丝毫不马虎,他是那么勤快,乐意做一切他能做的活计,他喜欢帮助人,任何人,修道院里的修女,村子里的村民,或者路过的什么人,只要有人叫他,“亲爱的尤金,你能帮我个忙吗?”亲爱的尤金便会立刻道:“请让我帮忙吧,上帝保佑你我。”
除了帮助人以外,尤金也喜欢帮助动物,村子里最凶狠的鹅受了伤,只有尤金能接近它,它在尤金的怀里安静乖巧得像只小鸟。
而尤金也的确是这样叫它的,“可怜的小鸟,你的翅膀受了伤,让我来帮帮你。”
可怜的尤金看不见,他以为自己抱的真是只天鹅呢。
尤金真像个天使,大家这样称赞道。
在十岁时,尤金被修女们送到了王都莰斯堡的神学院中。
“艾伯特,我祈求您庇佑这个可爱的孩子,他虔诚地信仰着上帝,对自己的苦难没有丝毫抱怨,”老修女牵着他的手递给神父,“他是个天使,您慢慢就会知道的。”
在莰斯堡的神学院中,尤金同样受欢迎。
受欢迎的尤金慢慢长到了十八岁,成为了整个奥斯顿大陆最年轻的神父,他在黑暗中发誓会一生心向光明。
这听上去可真不像个反派。
那么,让我们再慢慢倒回去。
当小尤金发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他是个瞎子,而别人能看见时,心中就对这个世界燃起了仇恨的火苗。
修女每天晚上都要带他做祷告,祈祷上帝赐福于他,让他重见光明。
尤金虔诚地作了祷告,心说:“该死的上帝,你最好赶紧让我的眼睛恢复光明,要不然,你就给我下地狱去吧!”
一年后,尤金意识到上帝没有赐福于他,于是愤怒地将十字架丢进了猪圈。
再大一些,当他受到陌生人的称赞和对世界不公平的批评时,他在心中道:“说得太对了,上帝的确不公平,他应该把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的眼睛挖出来供我使用。”
干活时,他在心里咒骂着,帮助人时,他在心里诅咒着,抱着那只鹅时,他在心里道:“这该死的臭鹅,等着我迟早把你的毛拔光炖成一锅鲜美的汤让我喝个饱!”
在尤金的心中,大部分事物前面都要加上一个前缀——“该死的”。
他像是魔鬼派来人间的使者,用天使般的面孔伪装着自己恶毒的心肠。
凭借着表面的美好以及内里的狡诈,他成功地骗过了身边所有人,打败了资历比他强得多的修士,成为了莰斯堡教堂新一任的神父。
哦,莰斯堡教堂的神父,这意味着他可以攀上那些乡绅贵族们,他手中将会流过许多金钱财宝,他发誓他的手指缝会夹得比上帝的屁股还紧,叫那些财富一丝不漏地全部落入他的掌心,成为一个富有的混蛋。
跟上个世界一样,莫尹直接成为了婴儿,从产道中开始体验,跟上个世界不一样的是在上个世界里他多少还有点第三视角,能够很清晰地看到是谁害了莫子规,而在这个世界里不知道是不是他带入了更多精神力的缘故,他完全就成为了尤金,在极短的时间内感受了十八年的黑暗人生。
等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彻底回笼时,他在心中不由发出了一声感慨——该死的,这么一个虚伪贪财的神父,到底哪里像个大反派的配置?!
与上个世界相比,这个世界里,尤金身边所有的人都宠爱他、拥护他,他根本就没有仇人,当然换个角度来说,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亲爱的尤金憎恶一切人,这倒是跟他有点像。
“神父。”温柔的呼唤声传来。
莫尹回过身。
精神力放大了这具身体的感知,让他的听觉、嗅觉都变得极其敏锐,虽然他看不见,但依旧准确无误地将脸庞转向了发出声音的地方,他从对方的声音中辨别出那是教堂里的布尼尔修士。
布尼尔比这年轻的神父要年长十岁,但那并不让他感到骄傲,神父纯洁的信仰、高尚的品德都令他深深地折服,他那十岁只是虚度的年华,尤金神父才是真正的伟大。
“奥斯亲王已经到了。”
莫尹的脑海里立刻调出了有关这个人物的信息。
在这片四分五裂的大陆上,他所处的莱锡是个君主制正摇摇欲坠的国家,革命党与保皇党之间的战争如火如荼,国王亚尔林已经年老衰弱,王太子夏尔曼在马岛与革命党大战时受了重伤,于是各位亲王都蠢蠢欲动了起来,纷纷赶往王都来探望“或许快要与王位失之交臂”的可怜虫。
奥斯亲王就是其中一位。
奥斯亲王全名为兰德斯·德·哈卡特,他的封地在奥斯,是亲王中罕见的对封地享有实际管理权的领主,他的兄弟曾酸溜溜地说:“这可真好,兰德斯可以在他的封地使用初夜权,”他耸了耸肩,“但他要是不那么做的话,又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他睡觉呢?”他哈哈大笑起来,马上就被兰德斯一拳揍在了鼻子上。
兰德斯是个不幸的王子,他天生就是个瘸子,左腿比右腿要短一些,而他小时候又遭遇过一场火灾,大火毁了他的半张脸,使得他面上留下了可怕难看的疤痕,令他看上去不比魔鬼亲切多少,就这样,兰德斯在不幸中逐渐长大成为了奥斯亲王。
兰德斯拄着拐杖下了马车,天气炎热,他穿着白色的真丝衬衣,领口和袖子没有做成时下流行的花苞样式,还是老一套的波浪纹样,领子散开了一点,露出他结实的因为打猎而晒黑的蜜色胸膛,肩膀上披了件短猎披风,拐杖的钢尖有力地顿在地上,他慢慢抬头,露出那张被大火伤害的脸孔。
他的左半边脸全是褐色烧伤的疤痕,简直叫人不忍直视,剩下的半张脸其实称得上英俊,但也被他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散发出的冷酷光芒给毁得一干二净,他活像个屠夫,因在地狱的烈焰中屠宰而受到了惩罚。
“比尔,”兰德斯的声线华丽而优雅,他的身上终于有和他的贵族身份相衬的地方了,然而他吐出来的语言却是如此刻薄,甚至亵渎,带着漫不经心的野蛮,“让我们祈祷吧,希望我们亲爱的瞎子神父至少别比玛门更贪婪。”
第71章
按照皇室惯例,王子应当在七岁时接受红衣主教的洗礼,很可惜的是在七岁那年,兰德斯遭遇了那场大火,从大火中死里逃生后,别说红衣主教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任何人可以接近兰德斯。
国王亚尔林对这个可怜的儿子溺爱又放任,在众位王子中,兰德斯是唯一一位从未接受洗礼的,如今已经二十六岁的兰德斯在信仰上依旧一片空白。
兰德斯自己并不同意这种说法,怎么能说他没有信仰呢?他信仰死亡、仇恨、杀戮、背叛……偶尔也信仰不加冰的白兰地。
而现在,兰德斯从奥斯返回莰斯堡,决定为自己再披上一层上帝的新装。
他选中了莰斯堡教堂,他的文书哈伦代替他与这位尤金神父有过几次通信,哈伦有些咬牙切齿地向兰德斯抱怨道:“上帝啊,教廷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虚伪而不知所云吗?他为什么不能干脆一点儿直接告诉我他需要多少钱才愿意为我们办成这件事呢?”
兰德斯批评了他,深沉道:“哈伦,注意你的措辞,你正在与一位矜持的神父通信。”
哈伦涨红了脸,看来他的主人是虔诚地想要加入新的信仰了。
兰德斯擦拭着猎枪,慢悠悠地继续道:“而不是一个明码标价的婊子。”
哈伦咧开了嘴,为他们亲王的粗俗开怀大笑。
比起哈伦,比尔的性情要温和许多,言行举止也要更体面,面对亲王对神父的讥讽,他微笑道:“真诚的沟通会让事情变得顺利,亲王大人,拿出您的风度来。”
兰德斯提起拐杖迈入教堂,“我的风度不会比金子更受那位神父的青睐。”
比尔坚持道:“那是因为您对教廷偏见太深,戒心太重,我听闻尤金神父像天使一样美好,哈伦对金钱的态度也过分敏感了,或许尤金神父真的只是想修缮一下教堂呢?”
兰德斯连回应都懒得回应了,只是抬起拐杖敲了下他路过的石柱。
好吧,那石柱看上去干净鲜亮极了,丝毫没有修缮的必要。
奥斯顿大陆在两百多年前分裂成了几个国家,有些国家还保持着从上到下的信仰,在莱锡,这种信仰的力量减弱了许多,国王亚尔林曾遗憾地表示正是由于这片大陆上信仰的缺失,那些所谓的革命党才能够趁虚而入折腾个没完,他希望每个皇室成员都能坚持信仰,用对主虔诚的爱来团结民众。
兰德斯认为这个想法很愚蠢,民众之所以不围绕皇室而去听信革命党的鬼话绝不是因为他们的信仰不够坚实,而是封地税收太高的缘故。
奥斯的税收很合理,所以奥斯没有一个革命党,革命党在奥斯会被农民们举着农具打跑,以避免那些冒失又没有教养的人打扰那里安静宁和的生活。
兰德斯慢悠悠地行走在教堂中。
莰斯堡教堂存在的时间大约和莱锡一样久,它看上去典雅迷人极了,银杏、白杨还有橡树都散发着它们特有的味道,使周遭的空气变得宜人而清香。
兰德斯的心情逐渐好了一些,他喜欢自然的气息,可以驱散教廷里的腐臭味。
清晨的教堂刚做完晨礼不久,两排白色的蜡烛在昏暗的晨光中摇曳。
兰德斯放下拐杖,在最靠外的座位上坐下,比尔提醒道:“亲王大人。”
“就算今天是见上帝,我也要求坐着。”兰德斯道。
比尔对任性的亲王无可奈何,只好默默祈祷那位尤金神父和传闻中的一样,再没教养的人在那位神父面前都会得到净化,他真心地祈祷着。
身穿黑袍的男人从侧门走入,出现在两人面前时,兰德斯摇了摇头,上嘴唇微翘地发出一声捕猎时引逗猎狗的笑声,比尔不赞同地看过去,兰德斯用口型道:“天使?”
比尔心说感谢上帝至少亲王大人没有像个下等人一样直接喊出来,那对神父是多大的冒犯哪。
不过传言的确是过分了,这位神父看上去温柔可亲,但要称是天使,就有点夸大了,不过也许教廷一贯就是这么浮夸,比尔意识到自己也在跟着亲王一样对教廷不敬,可有什么办法呢,奥斯连座教堂都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