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贺煊下意识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腰,作出将军威严的架势。
莫尹嘴角一勾,偏了脸当什么都没看见,继续看雨。
贺煊轻咳了一声,像是很自然般道:“为何不穿鞋?”
莫尹没理,等人湿淋淋地走近了,才纡尊降贵般地给了他一眼,“没人伺候。”
“你府里那些婢女呢?”
“你好像很关心我的婢女?”
贺煊抿了抿唇,他身上全是湿的,碰也碰不得面前的人,莫尹一双眼睛看着他,似是在等他下一句又该说什么,或者下一步又该做什么。
贺煊挥了挥袖子,“外头凉,进去吧。”
莫尹人微微向后仰了仰,避开了贺煊袖子上甩出来的水珠。
贺煊面色一僵,缓缓荡下袖子,手掌背在身后悄然拧了把水。
莫尹转身入内,坐回软榻上,足袋脏了,他便顺势脱下,贺煊在廊下迟疑着,他周遭已经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圈水。
莫尹重又握了书卷,片刻之后,他听到脚步声迈入。
贺煊出现在他面前,“可有干帕子?”
“没有。”
“……”
莫尹眼睛盯着书卷,余光看到贺煊那张已变得成熟的英俊脸庞上浮现出一丝懊恼之意。
这样的雨夜,他眼巴巴地跑来做什么呢。
莫尹握着书卷向里扬了扬。
架子上挂着干净的帕子和中衣,贺煊微微一怔,他没有自我感觉良好到误以为这是为他预备的,他先擦干了手,才用手指关节轻碰了下中衣,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中衣上也是一股凉意。
“你穿不了。”
贺煊回身,莫尹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了他身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湿衣勾勒出贺煊胸膛起伏的轮廓,“小了。”
贺煊道:“我知道。”
“回去吧,”莫尹道,“你我已不再是适合私下见面的关系。”
“你不是说你拿我当朋友么?”
“朋友……”莫尹睫毛向下一瞬,轻描淡写道,“又算得了什么呢?”
贺煊气息微窒,缓缓摸向胸口。
莫尹移开了视线。
锦盒在衣内,未曾淋到雨。
“你在边境吃过的药。”
莫尹从他掌心里的锦盒视线一路往上看到贺煊滴着水的脸上。
“我们如今的立场,你难道不是该盼着我死么?”莫尹淡淡道。
贺煊手掌一紧,“你在城楼上,不也未真下杀手?”
莫尹不言,心说那是我知道杀不了你。
贺煊见他背着手完全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滑开了锦盒,当着莫尹的面自取了一颗药吃。
“这下你该放心了。”
莫尹依旧背着手,双眼很奇异地看着贺煊,“我又没怀疑你下毒。”
“那你为何不收?”贺煊沉声道,“这药对你的病有效,你说过的。”
那是我骗你的,莫尹懒得多说,伸手抓了锦盒,“好了,药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贺煊道:“你会吃么?”
莫尹也当着他的面取了颗药放入口中,喉结用力一滚,张嘴吐舌,“满意了?”
或许在此时笑,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可贺煊还是没忍住,淡淡一笑。
莫尹道:“快走,再不走,我叫人来打你了。”
贺煊凝视着他,说:“这药多加了一味,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莫尹依旧是满脸无动于衷,他唇线绷得直直的,压抑着想要咳嗽的冲动,等贺煊走出屋内好一会儿,才弯腰握拳用力咳了两声,深吸了口气,他走回榻边倒下,手掌松开,锦盒滚到一侧。
外头雷声不停,轰鸣声不绝于耳,莫尹在雷声中一声声地轻咳着,嘴里药香迷漫,还是甜的。
给自己的仇敌送续命的药,贺藏锋,天真如斯,可是会在他手中死无葬身之地的。
翌日雨停,莫尹在城楼也同样像当初迎接贺煊一般迎接了几位大将,不过他们显然都比贺煊识时务得多,主动下马跪地行礼,等待他们的也不是漫天箭雨,而是好酒好宴。
太师府内,觥筹交错,丝竹悠扬。
仅仅一街之隔的老太师府内,李远满脸忧虑道:“几位将军都去了军师那。”
贺煊背着手,神色平静地望着对面方向,他平素里同那些将军几乎从不往来,对他们的印象也是平平,只记得几人打仗的本事都很一般,只是没想到投降倒是做得很熟练。
不能说是不失望。
贺煊垂眸拧眉,他也想过会有一部分人因受威逼利诱而倒向莫尹这一方,他没想到的是诸位将领竟然无一幸免。
几位将军酒足饭饱后出了太师府,各自上了马车,马车驶出巷子不久又被贺煊的人截住,“各位,贺将军有请。”
当时的情形被探子转述给了莫尹,莫尹手掌把玩着一支锦盒,淡淡道:“随他们去。”
他许诺的那些条件,贺煊给不起,也不会给,贺煊只会用他那一套忠君爱国的理论去试图说服他那些同僚,到那个时候贺煊自然会发觉自己有多可笑。
世事不是他想的那般简单的。
“贺将军,既有先皇遗诏如此,为何不遵从遗诏?”
“先皇既看中了二皇子,我等自是遵先皇旨意,尽心竭力去辅佐二皇子。”
“大皇子不是染了天花么?都不知生死,贺将军还是莫开玩笑了。”
“……”
油滑事故的老将们很是老练地应付着,嘴上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在战场上,贺煊面对敌人时极有耐心,可以几天几夜蛰伏着来给对方致命一击,但面前之人是他的同僚,他们应当是站在一起的。
贺煊眉头紧皱,难道对待同僚也要用上对待敌人的手段?
几位老将感觉到贺煊身上隐而不发的威压,暗想莫尹说得果然不错,像贺煊这般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即便一时为了大事拉拢他们,但必定秋后算账,到时他们可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什么好处都捞不着了。
不久之后,在远处守候的探子重又向莫尹回报:“诸位将军都已离开老太师府了。”
这么快。
莫尹笑了笑,眼前仿佛已浮现出贺煊黑着一张脸的模样。
当天晚上,他就亲眼在房内看到了贺煊送到他面前的黑脸,果然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你到底许了他们什么好处?”贺煊沉声道,一点没有偷翻墙进来的惭愧,像是过来串门一般。
“将军这是在请教我?”莫尹靠在床头翻书,轻咳了一声道,“得先行拜师礼吧。”
贺煊背着手,侧脸紧绷着,“为人臣子,却满脑子只有私利,当真可恨。”
莫尹笑了笑,合上书,对贺煊道:“将军难道从来没有过私心?”
贺煊扭头本想回“当然”,对上莫尹那张白净的脸孔,话就说不出了。
他也有过私心,包庇了个他不想伤害的人。
莫尹道:“放弃吧。”
“你输给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莫尹道,“再认输一回又何妨?”
贺煊不答,片刻之后过来握莫尹的手,眉头一皱道:“怎么还是那么冰?你没吃药么?”
“吃了,这是老毛病,”莫尹细细打量贺煊的浓眉厉眼,“好不了的。”
贺煊不说话了,手掌放了莫尹的手,坐到床头伸手往里摸了一把,本是想探探汤婆子是否还热,一碰却碰到了冰一样的肌肤,他抬眼,眉头打了死结,“脚也这样冰。”
贺煊的手又大又热,莫尹不客气地在被子里用脚踩住他的手,人慵懒地向后躺下,“后天就是二皇子的登基大典,到时我会站在他身后,接受你贺大将军的诚心朝拜。”
贺煊从他的脚底抽出自己的手,双手团了他冰冷的脚,他未作回应。
等天微亮时,贺煊回到府中。
李远早已等候多时,“将军,大军已至。”
贺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天边渐起的日光。
李远继续道:“宫内也已安排妥当,大皇子果然未染天花,如今正被软禁在玉清宫中,将军,何时营救?”
天边太阳已缓缓升起,日光灿烂耀目,贺煊道:“今夜。”
屋内,婢女半跪着为莫尹穿靴,莫尹起身,步履缓慢向前。
软轿已在门口备好,莫尹俯身上轿,先皇特许他在宫中可以乘轿子行走,软轿入宫后按照莫尹的指示在宫中穿行。
轿子轻轻落下,侍卫恭敬地撩开轿帘,莫尹弯腰从轿中走出,抬眸看向朱色宫门,宫门上的匾额清清楚楚地写了三个字——
玉清宫。
第68章
地道经过多日的再修缮,已通畅了许多,执行营救任务的小队经过多次往返也对道路已非常熟悉。
众人夜行在漆黑的道路中,脚步急促,连日下雨,地道中虫蚁全都跑了出来,飞速地爬过,混在众人的呼吸声中。
出地道,换装。
一切都悄无声息。
此处宫殿极为偏僻,在宫中的西北角,玉清宫也是一处冷宫,离此处宫殿并不远。
宫外守卫戒备森严,各处路口都有侍卫把守,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班,换班时也丝毫不松懈,一丝破绽也无。
这就是莫子规,他要做就做到极致,不会给敌人任何机会。
整个玉清宫如同铁桶一般,能够出入的也就是几个照顾衣食的宫人。
贺煊也想过莫尹既然都敢弑君了,为何不将大皇子和三皇子一齐解决掉?只留下个二皇子,岂不省力许多?
可莫尹没有那么做,只是软禁了皇子和宗室们,避免他们获取皇室血脉号令起事。
或许莫尹根本也没有他所说的那般狠绝。
贺煊仰头看向玉清宫飞翘的宫檐,静静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玉清宫内,莫尹半靠着坐在主位,手指在杯盖上轻滑着,大皇子正坐于下首,他这段时日被软禁在此,忧心痛苦,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双手藏在袖中握拳,面无表情地在莫尹面前低着头。
门外侍卫突然脚步匆匆地进来,“太师,宫门外出事了。”
莫尹斜斜地一瞟,“哦?出什么事了?”
“有百名官员正在宫门外击鼓叩首……”侍卫顿了顿,有些不敢往下说,在莫尹冰冷的眸光注视下,还是如实道,“要罢免太师您。”
莫尹嗤笑了一声,“新皇还未登基,他们倒是先急着朝拜起来,也算是一片孝心。”
“现在外头一片混乱,有许多百姓也在围观,太师,您看……”
“把他们打发走。”
“是。”
侍卫退了下去。
莫尹饶有兴致地看向大皇子。
方才,他同大皇子已经有了几番交涉,这的确是个好苗子,三位皇子之中,的确唯有大皇子最聪慧,虽然他的父亲是个糊涂人,对几位皇子的培养都不上心,然而大皇子天生似乎就有些政治嗅觉,对朝廷政治有着一定的敏感度。
此刻大皇子面色格外苍白,一张小脸尽力保持着镇定无波,以他的年岁来说,这般已经不错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侍卫又急行进入殿内。
侍卫们依照莫尹的吩咐去驱赶众人,哪知众人悍不畏死,直接抡起拳头往侍卫们的刀上撞,场面一时混乱起来,是全杀了,还是如何应对,侍卫们不敢做主,毕竟明天就是二皇子的登基大典,今日若在宫门口闹出屠杀百官的事来,明日的登基大典就不知还能不能顺利进行下去了,所以只好返回来请示莫尹。
莫尹放下一直在手上玩弄的茶盖,闻言便扶着膝盖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赤色大袖垂下,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大皇子一眼,“看来我不出面是不行了。”
大皇子被他看那一眼,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双手握拳,低眉顺眼地不吱声。
很快,莫尹便带着人离开了玉清宫。
从早上来到玉清宫一直到离开,他在玉清宫里待了整整一天,这一整天,大皇子都在陪着莫尹喝茶、用膳、说话,强打的精神终于在夜晚来临时耗尽了。
大皇子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榻上,他侧躺着向里,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床幔上的花纹。
殿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皇子几乎是瞬间就坐起了身。
几个穿着侍卫服装的陌生脸孔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们……”
“殿下,微臣贺煊救驾来迟,”贺煊取了怀中金令递给大皇子,“时间不多,请殿下速速换装同我们离开。”
另一个侍卫送上了一套宫装。
大皇子接了金令也接了宫装,他嘴唇颤抖着,似是被面前场景惊得魂魄都要飞出身体,侍卫们帮着他换装,贺煊带着人四下打量警戒,玉清宫内算是整洁,桌上摆着糕点水果,不算是看上去居住环境很差的模样。
莫尹对大皇子还是不错的。
贺煊垂了下眼睫,心头悄悄地松了口气。
玉清宫门外的侍卫已被他们打晕扔到了草丛里,此时莫尹在处理前头的事,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返回,贺煊带着大皇子快速地向冷宫地道转移。
当大皇子看到地道时,浑身都打了个冷颤。
贺煊来不及多解释,直接让侍卫先下去,随后又将大皇子扔进了地道。
在地道中潜行时,贺煊心中一阵阵地浮现出担忧。
事情进行得太顺利了。
以他对莫尹的了解,莫尹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让他得逞。
一定还有后招,要么就是设了陷阱埋伏。
贺煊在最后殿后,就是怕后面会突然有追兵袭来,等到了密道出口,贺煊甚至担心掀开密道的掩体之后,会是莫尹那张冷淡的脸。
没有,什么也没有。
京郊废宅里漆黑而安静,唯有风声。
大皇子穿着内侍服饰,颤抖地站直后在一旁呕吐起来。
“殿下——”
贺家的家臣们连忙围绕着去照顾大皇子。
贺煊眉头微皱,总觉得心头还萦绕着不安,一定有什么地方是他忽略了或是没察觉的,只是他一时还想不到。
返回老太师府上的一路同样小心翼翼,带着个不会武的大皇子,他们必须万分谨慎。
总算是转移到了安全的太师府内,贺煊这才有时间与大皇子慢慢交涉。
“殿下受苦了。”
大皇子面色惨白地摇了摇头,“多谢贺将军搭救,孤感激不尽。”
“殿下请坐。”
大皇子坐下,看上去心有余悸惊魂未定。
贺煊先是询问了大皇子是否对先帝之死有所了解,大皇子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很缓慢道:“是他杀了我父皇。”
屋内一时寂静。
回忆起自己父皇的死状,大皇子似乎连牙齿都在颤抖。
“殿下,我欲助您登基,”在正式讲诉自己的计划前,贺煊眼眸深沉地看向大皇子,他知道这很难开口,可他不得不说,“若事成,您可否答应微臣一个条件?”
宫门外闹得天翻地覆,撞头的撞头,流血的流血,等莫尹出来后,众人强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消停了。
目的性太明显,叫莫尹都不由嘲笑这是一场太拙劣的戏。
做主角也不全是好处,往往还需要拖着一堆猪队友负重前行。
解决了宫门口的麻烦,侍卫问莫尹是否还要返回宫中。
莫尹淡淡一笑,“不必了。”
深夜返回府邸,莫尹在人前还是神色如常,回到房内立即就扶着软榻坐了下来,咳得都未来得及掏帕子,手掌盖在唇上,拿开时,掌心一片赤红。
今夜贺煊应当是不会来了,一夜的工夫,不知道够不够他们忙碌谋算的。
莫尹半靠在软榻上,鲜艳的嘴角若有似无地翘了起来,一双眼睛亮得出奇,胸膛里传来的刺痛感都已让他感觉不是那么强烈了。
精神力紧紧地将他残破的肺腑强行牵束在一起,刺痛感并未减少,身体器官运行得极为勉强。
莫尹笑了笑,嘴角又笑咳出一点血沫。
真是见鬼了,一个大反派,连活着看到结局都吃力,这算哪门子大反派?
联盟搞鬼搞得还挺花样百出的。
不过无所谓,强者不会在乎这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手搭在膝上垂下,黏稠腥甜的血液顺着手指滴滴答答地滑落,莫尹在软榻上坐着等待天亮。
十月初八。
钦天监算出的日子,作为二皇子登基的好日子。
赤色官服上身,在系玉带时,发觉原来的位置又向内收了一点时,婢女不由手微微抖了一下,莫尹垂下眼。
婢女连忙继续。
莫尹移开眼。
镜中人面色苍白,双瞳漆黑,黑白分明之中唯有朱唇一点,体态风流修长,腰间玉带束好后,显得腰身极为纤细,偏向于单薄斯文。
婢女呈上官帽,莫尹伸出手,抖了抖大袖,接过官帽戴正。
乘轿入宫。
二皇子已龙袍上身,只是面色瑟缩无比,在莫尹面前连肩膀都内缩着,尊贵的明黄之色在鲜艳的赤色之下竟然显得很黯淡。
“殿下做好准备了么?”
二皇子发着抖点了点头,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感觉今日的莫尹嗓子似乎比平时沙哑许多。
被软禁了多日的宗室也终于放了出来,由宫人们提前为他们梳洗打扮,这些宗室已褪去了方入宫的嚣张跋扈,他们终于明白了自己在莫尹这的地位和圈养的畜生没什么分别,一个个华服上身后乖得不敢说话。
登基大典流程复杂无比,先要祭告祖宗,二皇子坐在龙辇中,心情却丝毫不感到欣悦,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宗祠内,二皇子带着一众宗室跪拜,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李氏的各位皇帝牌位前,整个殿内,只有一人独自站立着没有下跪。
他身着赤色官袍,双手背在身后,挺直如松,面色淡淡地看着众个帝王牌位。
一旁的承礼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尖声高喊地继续着流程。
整个祭拜流程下来,花费了足有半个时辰,殿外,文武百官已经侯好,二皇子也换好了衮冕礼服,礼服很重,他很害怕,身边立着个高大身影和他并肩而行,并未给他安慰,反而正是他紧张恐惧的来源,对他来说这仿佛不是一场登基大典,他所登上的也不是皇位。
一个傀儡罢了,真正的皇帝其实是他身边的人。
二皇子强忍着恐惧,脚步越来越慢,甚至比身边的人还要落后了一些。
“殿下,”身侧的人一双寒眸扫来,“走快些。”
二皇子浑身一抖,额前珠帘啪啦打颤,身后随行的百官亦是鸦雀无声,帮不了他分毫。
还有谁敢反抗,又有谁能够反抗?
二皇子定了定神,认命地努力向前走。
正殿内,官员们已随着新皇的步伐进入,排列在他们该排列好的位子上。
新皇仍是孩童,明黄身影小小地向着龙椅前行,而他身侧赤色身影随行,竟也一步步向龙椅那走去。
百官们或是麻木不仁或是隐忍愤恨,当然也有支持的,武将这一列神态自若,显然是已被收服。
龙椅前,明黄身影与赤色身影并立着,一旁的承礼监高声道:“传玺——”
宫门内外立即响起了隆隆的鸣鼓声,在剧烈的鼓声中,莫尹几不可察地咳了一下,只滚了滚喉结,整个人依旧连动都未动一下。
随着鼓声渐低,另一种声音忽得强烈地冒了出来。
莫尹双眼视线随之激射而出地看向宫门外。
这声音他很熟悉。
是盔甲在马上跃动的声音。
第69章
宫门前,贺煊已带着亲兵集结等待,大皇子同样也坐在马上,额头上全是冷汗,贺煊说今日会有大军来助,然而晨起一直到现在,他所见的也不过大约千人左右的亲兵,他腹中绞痛,几乎快在马上坐不住,正强忍着想吐时,他的耳边突然感觉到了震动。
整条街都在震颤。
大皇子情不自禁地坐直了向前望去。
尘烟滚滚,马蹄重踏的叠声落下,重甲骑兵塞满了整条街,银色铠甲闪耀逼人。
千军万马几乎像是从天而降。
众将跳下马单膝拱手行礼。
“末将周吉奉将军令前来勤王——”
“末将潘成良奉将军令前来勤王——”
“末将王安达奉将军令前来勤王——”
“……”
贺煊同样跳下马,拱手道:“各位请起。”他回身看向已然呆住的大皇子,“殿下,事不宜迟,请下令入宫。”
大皇子心头砰砰跳着,干涩着嗓子道:“请诸位随我入宫。”
贺煊拉着马鞍翻身上马,其余几位将军也立即上马,贺煊一抖马缰,单手向前极其有力地一挥,作出了指令,“进宫!”
殿内的百官们也后知后觉地听到了马蹄声,顿时纷纷向后看去,一些人脸上不由自主地面露希冀之色。
莫尹稳稳地站在龙椅前,面色淡淡,甚至还轻轻勾了嘴唇,在百官惊惧猜疑的眼神中挥了挥手。
殿内瞬间涌出了数十名侍卫。
莫尹眸光冷淡而讥诮地斜睨着扫过众人,“皇宫禁地,竟然有人胆敢闯入,御令禁卫,听我号令,凡闯宫中,格杀勿论——”
“是!”
贺煊带着骑兵闯宫,在第一道宫门时便遭遇了陷阱伏击,这种陷阱他见过,在他第一次和莫尹相遇时,莫尹就曾用这些特殊的陷阱来对付蛮子的骑兵的。
所以这次他早有准备!
“当心马下——”
多年并肩作战的经验让两人可以无限地去猜测对方所会设下何等陷阱。
胸膛中有些许热血滚动。
他不想与他为敌,可当不得不敌对时,他也承认,在这世间能真正有资格做他对手的也只此一人!
守候的御令禁卫在宫门后楼上“嗖嗖”放箭,比当初他们在城楼相遇相比简直毫不留情,重甲骑兵们大喝一声后列队向前,相叠后用盾牌抵挡,侧面小队在贺煊的指挥下攀爬上城楼,贺煊提前下令让众人尽量不要取人性命,花费了一段时间终于攻破了第一道宫门。
宫门方一撞开,便又是数百精锐禁卫杀来。
这些禁卫似乎极其训练有素,阵型变化莫测,专门针对骑兵,贺煊立刻调整队形,号令众人下马。
短兵相接,喊杀一片,朝堂之上的诸臣们吓得都纷纷后退了,视线频频向上望去,不知今日文武之争,到底谁输谁赢。
二皇子早已吓得瘫倒坐地,毫无帝王之相。
莫尹仍稳稳地站着,仔细聆听着殿外的动静。
渐渐的,喊杀声变轻了,殿门内飞进来个吐血的禁卫,又是引起朝臣们一阵惊呼,抱着团地往殿内角落闪躲。
随后,数十名重甲士兵凶神恶煞地持刀冲入殿内,提着刀从殿门到殿内扫出了一条路。
殿内百官都已闪避,重甲士兵们清场般从殿门到殿内扫出了一大块空地。
莫尹静静地看着。
身披重甲,身形高大的人提着刀步入殿内,他身后是被兵士们团拥保护的大皇子,正在莫尹脚下发抖的二皇子见到自己的兄长,禁不住大喊了一声,“兄长——”
大皇子也喊了一声,“若瑜——”
莫尹对这感人的兄弟情毫不在意,淡淡道:“贺将军,你这是要造反么?”
贺煊站直了,收刀拱手,“骠骑大将军贺煊前来贺新帝登基。”
莫尹笑了笑,“将军带兵观礼,真是有趣。”
“先皇遗诏存疑,我不得不如此。”
“哦?是么?”
莫尹玩味地看他,“遗诏何处存疑?”
贺煊面色紧绷,都到了这个地步,莫尹非要如此么?
他不语,莫尹却是嘴角缓缓上扬了,不紧不慢道:“贺将军,你无召回京,带刀上殿,擅闯禁宫,每一条可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贺煊手掌紧按着刀把,只有他们俩人时,他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话,他可以关心他,他也可以放心地在他怀中安眠。
而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却只能是敌人。
手指分开又紧握,贺煊缓缓道:“太师,请拿出遗诏。”
“遗诏……”莫尹微一歪脸,轻声道,“也是你这乱臣贼子能看的么?”
变故就在一瞬——
身后本已安静的战场忽然又传来惨叫声,龙椅后也飞扑出几个重甲士兵向殿内贺氏亲卫砍去,这些士兵装束奇特,眼下黑墨印记如恶鬼一般狰狞!
殿内瞬间打作一团。
贺煊瞳孔猛缩,立即大喝道:“保护大皇子——”
龙椅之上,莫尹忽地从身侧的内侍处接过长刀,持刀极为快速地凌空向贺煊劈去!
贺煊下意识地提起刀背格挡。
金属相撞时,发出一声剧烈的悲鸣,火星四溅。
贺煊看到了莫尹清冷如冰雪的眼睛,带着淡淡的嘲弄。
“你以为只有你有兵么?”
殿外杀声更烈,贺煊脑海中一声轰鸣,直接提气后退,想要冲回殿外,身后侧面又是逼人的刀气砍来,他不得不回身继续格挡。
“嘭——”
莫尹这一下震得他手掌发麻,是能将人头颅砍下的力道!
“你派人去边境搬救兵,”莫尹一面出刀,忍下喉头腥甜,一面笑道,“搬回来的真的是你的救兵么?”
“周勇,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交由你去办。”
“军师请说。”
“回边境,”莫尹转头,面色冷然,“将荧惑带回到我身边。”
贺煊继续格挡,两人隔着刀锋四目相对,贺煊怒吼道:“你疯了吗?荧惑是你的兵,你让他们跟你一起谋反?!”
“既是我的兵——”
莫尹提气又是一刀,胸肺疼得快要炸开,“为我卖命——”
又是重重一刀。
莫尹的声音冷酷而又轻飘飘地传入贺煊的耳中。
“天经地义。”
贺煊脑海中不断嗡鸣,且战且退地从殿内飞窜而出,殿外已经打成了一团。
荧惑军的衣着特征与其余兵士都不相同,两面本是战友,如今却互相拔刀相向。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