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反派—— by冻感超人
冻感超人  发于:2023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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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尹笑了笑。
程武难得见他笑,不由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
程武是个嘴闲不住的,不依不饶地问,莫尹先是不答,等程武急得面红耳赤,才不紧不慢道:“笑你没有看上去那么傻。”
“你——”
程武又絮叨了一路,将自己的救命之恩反复说了数遍,终于到了旧官邸前。
庸城这样的小城,莫尹在朝中自然未曾听闻,但对乌西的状况也是略知一二的。
西北苦寒之地,无甚油水,来此地做官的全是朝中无人的,几乎也算是一种变相发配,在这熬过一段时日之后,但凡有些门路志气的,都会想尽办法使了银子从这鬼地方调走。
旧官邸荒废了两年,如今倒是看着不错,年节时分,装饰得颇为喜庆,一路都有人提着东西往处赶,也是难得的热闹。
莫尹随程武进入府内,便见府内其实也稀疏平常得很,里里外外摆了长桌,廊下架了几口大锅,男女老少说笑饮茶,年节的欢喜劲洋溢在他们的脸上。
又熬过一年了,又平平安安度过一年了,这对于他们这些边境百姓而言比什么都强。
也有一些脸上略微强颜欢笑的,譬如带着莫尹找个角落坐下的程武,先前坐下的一些男男女女,都是默默不说话,脸上也带着笑容,眼神很歆羡地看着聚在一起的几家人。
两拨人咋一看都是欢喜的,只是稍一分辨,便能瞧出谁是真欢喜,谁是假欢喜。
“武哥。”
程武身边一个瘦削汉子拱了拱程武的胳膊,“这就是那个跑商的?”
莫尹低垂着脸坐着,仍是戴着兜帽。
程武点了点头。
“看着不像啊。”
程武扭头,“哪不像?”
那瘦削汉子名为张志,脸长如鼠,一双绿豆眼机灵无比,“像个读书人。”
程武闻言哈哈大笑,莫尹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兀自岿然不动,张志不知道程武笑什么,也跟着笑起来,他和程武一样,都是光棍一条,家里人全没了,不过他家里人没得早,好几年过去,也渐渐习惯了,他与程武是自小的交情,程武健壮,他瘦小,他挨欺负的时候程武会帮他一把。
“你昨日才回来的吧?”程武道,将脸一板,“不会又在外头偷鸡摸狗去了吧?”
“哪能啊,”张志缩了缩,“这地方,我偷谁去啊?偷军营,偷蛮子?那我也不敢哪。”
程武听到蛮子就板下了脸,笑容渐渐消失了。
张志见他这般,也不笑不言了,给程武倒了碗茶,想了想又多倒了一碗,从桌上推给莫尹。
莫尹从兜帽中斜过脸,“多谢。”
张志点点头,心说这哪像个跑商的,那通身的气派,看着像是做官的,至少也得是个县太爷吧。
庸城没了父母官,但还有位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将年节的宴会搞得有声有色,桌上很快就摆满了各家各户带来的吃食,新鲜的瓜果蔬菜没有,牛羊肉腌菜也是一大盆一大盆地堆着,还有整坛整坛的酒,都是温过的,年轻强壮的汉子抱着酒坛子在众人面前的酒碗飞快跑过,倒满了酒,也赢了满堂喝彩。
不仅如此,还有吹拉弹唱,载歌载舞的,喝酒吃肉,很是热闹快活,就连程武也跟着悠扬的琴声轻轻摆动起了肩膀,所有人都终于乐了起来。
莫尹端起面前的酒碗,一口一口慢慢品着。
程武见他喝酒,忙提醒道:“这酒劲大。”
莫尹慢条斯理地已经将整碗酒都喝了,“是不错。”
程武瞠目结舌,“行啊,你这酒量,我还以为你一沾就倒呢。”
莫尹笑了笑,“不至于。”
如此热热闹闹地便到了子时,老族长端着酒碗上台,“各位,”他已须发皆白,一双浑浊的眼似是有许多话要说,众人也都举着酒碗看着他,“过年了。”最终也仅仅只是苍老的一声,老族长伸出手,将碗里的酒洒在地上,众人也纷纷如此,莫尹坐的这片,在不知真乐假乐了半夜后,响起了一点哽咽悲戚之声。
年过了,天气就慢慢暖和了,马上就要开春了,开春就又要遭难了,年年如此,渡劫一般,即便躲过了去年,谁又知今年不是轮到自己?这样的念头,众人虽然不说,但却如阴影般在每个人的心头闪现,令过年这般欢庆的时节也笼上了一层阴霾。
程武默默的,面上不知不觉已淌了满脸的泪,他嘴唇微动,轻轻地哼起了一段城中流传百年的旋律,那旋律悠扬,仿佛在诉说着边境小城的凄惶悲苦,谁来同情他们?谁来可怜他们?谁来帮帮他们?
众人一面跟着哼唱一面落泪,本是欢欢喜喜的脸上也全都露出了悲色。
原来真欢喜也是假欢喜,刀悬在头顶,有谁能真欢喜?
莫尹摘了兜帽,寒气瞬间袭来,肺腑发痒,他轻轻咳了一声,在角落中慢慢站起,程武抹了把泪抬眼,却见莫尹提起了地上的酒坛。
那酒坛如圆肚一般,两个四五岁的小孩才能合抱起来,他却轻轻松松地一手提起,先给程武的酒碗里添了酒,然后提着酒坛给张志也添了酒,张志惊得目瞪口呆,瞪大眼睛看着莫尹提着酒坛给每个人的酒碗里都添了酒,最后又绕回到他们那,给自己也添满了酒,才将酒坛稳稳放下,此时已经全场寂静,众人都很不可思议地看向莫尹,想不到这看上去如此单薄的外乡人居然如此神力。
莫尹端着酒碗走到老族长面前,对着老族长微一鞠躬,抬首道:“族长,鄙人姓莫,楚州人士,来此跑商,路遇匪徒,全家命丧蛮子之手,幸得你们城中程武搭救,多谢。”
老族长嘴唇微一颤抖,“是你……”
庸城这样的小城,谁家里出了什么事,不出半刻,全城的人也都知晓了,不消说,该怎么帮衬怎么安慰,全是自发的,这一座小城便如同一个大家一般。
“我听程武言,去年蛮子来城内抢了粮,杀了人,前年蛮子也来城内抢了粮,杀了人,年年如此,毫无例外。”
老族长浑浊的眼中溢满了泪,他轻摆了摆手,没作声。
“我又听闻老族长您的三儿子前年为了护着小妹不被蛮子糟蹋,被蛮子栓在马后活活拖死了。”
清冷的话音落下,身后登时传来一声女子的哭喊尖叫,骚乱声起,莫尹依旧面色不改地看老族长,“族长,前年是你儿,去年是程武的娘,今年又该轮到谁了?”
族长面上抽搐,“外乡人,你……”他禁不住老泪纵横,“你问老夫,你叫老夫去问何人?一切皆是命哪……”
身后哭声安慰议论渐起,莫尹端着酒碗又对着老族长深深鞠了一躬,他转过脸面向众人,抬手将手里那碗酒一饮而尽,将酒碗砸向地面。
“嘭——”的一声,酒碗四分五裂地溅开,碎片散落在地面那些供奉逝者的酒液上,宛若数百双亡灵之手齐齐摔碗,才洒出了这满地的酒液。
莫尹视线扫向众人,一张苍白脸孔,眼如点漆,周身都萦绕着一股挥之不散的清冷气息,声音不高不低道:“我觉着,今年该轮到他们了。”

第41章
窗外风声渐起,天已黑了,火盆里烤着火,屋内幽幽的有些许光亮,程武垂头丧气地坐在长凳的一侧,黝黑的脸被火光映得赤红。
离开旧官邸之前,莫尹向众人发出了邀请,“若想让蛮子有来无回的,今夜请至程家议事。”
全场静默无声。
莫尹给程武使了个眼色,程武抹了把泪,连忙起身跟上。
他们走出官邸,身后静悄悄的,程武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目光都聚集在他和莫尹身后,可无人有起身的意思。
谁不恨蛮子?谁不想让蛮子死绝?可那些蛮子几乎个个身长八尺,魁梧凶悍,骑着马手持弯刀闯入城内,来去如风,如同修罗降世一般,前些年城中也有几十官兵,蛮子来袭时如砍瓜切菜一般,根本就不是对手。如今这座城只剩下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要让那些蛮子有来无回,谈何容易?
程武咬了咬牙,“就算最后只有我们两个,也跟那群蛮子拼了!”
莫尹手插在袖筒里,双腿盘坐在床上,肩膀一高一低地塌着,浑身都松着劲道,似睡非睡地半眯着眼。
回到程家之后,他们已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半分动静也无,程武越等越灰心,越等越心焦,恨不能现在就冲出城外,去找那些蛮子报仇,拼了一条命算了,也好过苟且偷生日日夜夜觉着自己对不起老娘。
“睡吧。”
程武隐忍地向寂静的窗外看了一眼,“也不怪他们,他们还有念想,想活不是罪过。”
一直一言不发的莫尹终于道:“再等等。”
“等什么?不会有人来了!”
莫尹道:“别那么急躁,你也不是一时一刻就想着豁出命去报仇的,总要给他们时间。”他抬起眼,看向漆黑的窗户,“再等等。”
又过了不知多久,门口似乎传来了脚步声。
程武登时就站起了身。
其实莫尹比程武更早察觉,来人脚步极轻,落地几乎没有声,在靠近程家时才特意将脚步压实了,只不过他仍是坐得很稳当。
门“扣扣”一敲,没锁实的门被推开,厚厚的帘子掀起,一张瘦长脸嘻嘻笑着探进来,“武哥,我来了。”
程武道:“怎么是你?”
张志跺着脚进来,答非所问道:“外头又下雪了。”
程武提高了声音,“怎么是你?”
“怎么,武哥你嫌弃我?”张志仍是笑嘻嘻的,缩着身子来程武这边烤火,对莫尹也笑了笑。
“你瘦猴似的,”程武过去拉他的胳膊,“别添乱,回去歇着吧。”
“那怎么了?也没说瘦猴就不能杀蛮子啊,”张志对着莫尹道,“您说是不是?莫先生。”
“莫先生?”程武念叨了一声,觉得这称呼倒挺合适,但还是拉着张志的胳膊不放,“甭废话,你回去!”
“我不回去。”
张志拽了拽胳膊,瞪着绿豆眼道:“武哥,我十三岁就没了家,全是蛮子造的孽,你瞧我成日里高高兴兴的,就以为我心里不惦记事儿?我知道我没两把力气,你是别着脑袋上的,可我张志也不是个贪生怕死的!”
俩人一拉一拽,虎视眈眈地瞪着眼,程武的手渐渐松了力道,张志抬起手搭在程武的胳膊上,“武哥,咱们兄弟俩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死的时候,拉上两个蛮子垫背,黄泉路上我都是笑着的!”
“张志——”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莫尹在一旁懒散地看着两人在那发誓同生共死,插了句嘴,“谁说你们要死了?”
程武和张志双眼红通通地看他,“莫先生,我知道您天生神力,可双拳难敌四手,您要是真这么厉害,也不会被蛮子劫了。”
“说得不错!”
外头响起一记爽朗声音,帘子掀开,卷进几片雪花,两个高大汉子进来,面容坚毅,双眼之中散发着光芒,“双拳难敌四手,那加上我们父子俩呢?”
“李叔,李二哥——”
程武和张志分开,欢欣地搭上父子俩人的胳膊。
“还有我们呢!”
外头又响起呼唤。
莫尹不动声色,耳边脚步不断,有急有缓,有重有轻,有来了往回走的,往回走了又再来的……步声重叠,连绵不绝。
很快,程家屋里都快站不下了,院子里也聚齐了人群,程武连声招呼,激动得直哭,众人也是忍不住眼泛热泪,与宴上的泪不同,这时他们落的泪是决绝又喜悦的,悲悲戚戚的有什么用?就跟那些蛮子拼了!
人一多,屋子里便闷得慌,莫尹咳了两声,从一旁拎起个没点的火把在火盆里点了,众人让开道路,莫尹举着火把走出,来到院内,院里院外集结了上百号人,瞳心中火苗摇曳。
“多谢诸位对莫某人的信任……”
他忽而顿住,视线向外望去,众人也跟着他将目光齐齐转向外头。
老族长步履缓慢,身侧一位儿子搀扶着,后头还有几位女眷,一女子眼肿如桃,看着不过豆蔻年华,正是席上痛哭的小女儿,围着她的是几位安慰照拂她的嫂嫂。
老族长站定,推开儿子的手,“老身无力,只是还未老眼昏花,我知先生您绝非凡人,”老族长对莫尹深深作了个揖,“请先生指点,我拼了一条老命也要为我儿雪恨。”
两个儿子一字站开,抱拳作揖,“请先生指点,我等甘愿牺牲性命,为我兄弟雪恨。”
“请先生指点,”女子上前,眼中含泪地捂着心口,声色凄厉,“晨娘愿死,为我兄长报仇雪恨!”
一双双眼睛凝视着他,莫尹心头微微一动,他只是想借这座小城作为跳板,全家被蛮子杀害的事是他编的,对程武那杀母之仇的愤恨也是淡淡,自然人天性如此,情绪自主,不会轻易波动,难道是非自然人的身体影响了他?胸膛里莫名“咚咚”作响,在这冰寒彻骨的夜晚里感到一丝奇异的烫。
清冷眼眸扫过众人,肺腑中轻轻溢出一声咳,莫尹将火把递给身边的程武,抬起双手向着众人方向弯下腰,深深作揖。
院内院外一片寂静,唯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然落下,还有程武手中的火把,在雪夜中摇曳着不熄的光亮。
年节过后,仍是天寒地冻,原本是各家各户在家中休养的好时节,城内却是异常亢奋,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忙着各项事宜。
那天夜里愿意参与守城的已有不少,到了翌日,又有许多人来了程家,细细算来,全城竟无一家置身事外。
边境这般苦寒之地,能守在这里过日子的都不是贪图安逸享乐之辈,先前不抵抗,是觉着不抵抗比奋力抵抗要来得伤亡小一些,蛮子们头一回来抢的时候,他们也反抗了,那还是老族长年轻的时候,结果却是伤亡惨重,之后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
莫尹从老族长那得了名册,将全城愿意参与守城的人都一一见过,身体素质强一些的,无论男女,悉数留下受训,身体素质差一些的,则另外安排其他事宜,如此分工明确,城中仅有的铁匠铺也正日夜不停地按照莫尹绘出的图纸制作特殊的武器工具,全城都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外头寒风刺骨,数十大汉却是赤膊上阵,前排张志挥旗,在莫尹的指点下调整变幻阵型,这阵型极为简易,是莫尹根据自然人的历史记载中古文明的步兵阵法改良而来,十分适合这些没有接受过系统军事训练的普通百姓。
如此日夜不休,全城备战,时间渐渐便来到了开春时节。
万事齐全,全城上下斗志昂扬,只程武有些担心,“不知那些蛮子什么时候来,只怕到时我们措手不及,仓促迎战,这些日子的努力可全白费了。”
“放心,”天气暖和了,莫尹仍是成日披着大氅,看上去还是病恹恹的,“他们行动之前,我必会知晓。”
不知为何,全城的人都很信任莫尹,也不知莫尹身上是哪一种气息让人不自觉地拜服、听从他的指挥,程武点了点头,“好,那就等着杀敌!”
张志也很担忧这一点,蛮子骑马,且都是快马,来去如风,打得人毫无准备,离开时却又追赶不上,他私下找到莫尹,道:“莫先生,不如让我在城外打探,我脚程很快,人也机灵,若是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立刻回禀。”
“你是阵型指挥,不可妄动,”莫尹道,“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吧,我自有办法。”
于是张志也不提了。
等到二月底时,莫尹搬去了城楼住。
这里以前是守城人所居住的地方,后来守城人死了,也再没守城人,便一直荒废着,里头灰尘遍布,程武打扫了好一会儿,敞着门道:“你别进去,你进去非得将肺咳出来不可。”
莫尹从善如流地靠在城墙外等。
程武出来,眉头紧皱,“你的办法就是在这儿守着?可若是你听到那些蛮子的动静,恐怕什么都晚了。”
“不会,他们刚出发,我就会知道。”
程武还是满脸不放心。
莫尹点了下自己的耳朵,微笑道:“我有顺风耳。”
程武:“……”
便是连一直很相信他的程武都有些不敢信了。
莫尹看他眼神怀疑,笑了笑,他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精神力都集中到耳畔,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道:“张志正在偷喝你藏在床板下的一坛酒,快回去瞧瞧吧。”
“啊?”
程武道:“你怎么知道?”
“顺风耳。”
“……”
程武被莫尹撵着,上了马往回赶,等到赶到家时,张志果真在,神情很无辜的样子,“武哥,你不是陪着莫先生去城楼了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程武不理他,掀了床板去察看他藏在下头的那坛好酒,表面瞧不出什么,他回头,虎着脸道:“张志,你是不是偷喝我酒了?”
张志镇定道:“没有啊,武哥,我早不偷了。”
程武不跟他废话,二话不说就过来掰他的嘴,张志哇哇乱叫,“武哥武哥,我错了——不就一碗酒嘛——我下次不偷了——”
程武放开他,眼睛瞪得浑圆。
张志揉着被他扯谈的嘴角,嘀咕道:“武哥,你何时变得如此小气,偷喝你一碗酒,把我这嘴都要掰碎了。”
程武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他对张志道:“张志。”
“怎么?”
“我好像真救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你说莫先生?那的确是了不得,他教的那个阵法,看着简单,昨日让我们分成两拨人小小地试验了一番,还真是威力大得很,若是我们手上都有趁手的武器,那些蛮子,来一个,我们杀一个,来两个,我们就杀一双!”
张志嬉笑了一下,又道:“你说莫先生他真是跑商的吗?”
程武看了他一眼,神情肃然道:“不管他是什么人,那都是帮我们守城的人。”
莫尹就这么睡在了城楼下,他觉浅,闭着眼耳朵也仍在留心。
当那一丝精神力集中在听觉上时,远处的风、动物的呼吸、沙石的滚动全都仿若在他的脑海中进行,他对它们如造物主一般掌控,代价是身体的其余部位格外虚弱疲惫。
程武来给他送水,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显得眉毛愈黑,整个人又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不禁道:“你没事吧?”
莫尹取水洗了下脸,水珠从他的眉毛落下,滑过高挺的鼻梁,从他淡色的唇上滑落,他淡淡道:“没事。”
程武还要再说,莫尹忽地抬了下手,他屏息凝神了片刻,转过脸面对程武,眼中寒芒四射,“来了。”
沙漠中,快马疾驰,伏在马上的都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好手,他们呼朋引伴,嬉笑哼唱,将去执行今年春天的又一场“丰收”,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一路都在说笑,轻松得仿若去郊游,互相讨论着等会儿抢什么、抢多少、杀多少、留多少。
庸城是他们的屠宰场,那里有被圈养的温顺“牛羊”,不用他们花心思去想,缺什么,去抢就是了。
缺粮,那就抢粮,缺钱,那就抢钱,缺女人,那就抢女人。
他们是这个屠宰场的刽子手,一切全凭他们的心情。
习惯了杀戮的马儿也仿佛灵性地通晓主人的意思,在接近城门时,马蹄兴奋地高高扬起,重重落地,长长的嘶鸣声却是刹那间惊恐地滑过马背上人的耳朵,马蹄弯折,马背上的人也顿时从马背上摔倒下去,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不知从何处来的暗箭嗖嗖落下,须臾之间,便有几人惨叫着捂着胸、腿倒地。
此次劫城的首领反应过来,用族内语言大声道:“小心,有埋伏——”
一些躲过陷阱的马也慌张失措地乱鸣乱跑,被马背上的人勒缰控制住,众人纷纷抽刀,大喊道:“城楼有弓箭手,俯身,冲进城门!倒地的趴下,躲在受伤的马下,等我们打进去再跟随——”
城楼上,程武头脸发烫,看着黑夜中蛮子们已重新调整了阵型继续进发,急迫地对莫尹道:“莫尹!”
莫尹道:“去。”
马儿们在主人的吆喝鼓励下又重新鼓起勇气,一鼓作气冲向城门,蛮子们熟练地用钩索拉开年久的城门,沉重的“吱呀”声传来,黑夜中却是迎面投来了团团火苗——是酒瓶,熊熊燃烧的酒瓶——落地散开,一道火红的屏障!
马儿们立即受了惊,马背上的人再控制不住接连受惊的马,纷纷弃马从马上滚下,他们吱哇乱叫,嘴里说着庸城人听不懂的外族语言,抽起马背上的弯刀便暴怒地跨过火焰而来,身高八尺魁梧无比的外族人带着被多年不曾受到的反抗的愤怒发泄般朝城中人扑来,即便不骑马,他们也能将城中这些不知好歹的庸城人杀光!
“左军——变阵——”
高处的张志挥舞着令旗撕心裂肺地吼。
程武早已红了眼,持着长枪大声应道:“杀——”
蛮子们没想到城中人竟然还敢正面反抗,顿时怒火更甚,嚎叫着扑了上去。
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今夜面对的不是一群“牛羊”,而是吃人的猛兽!
面前也不过百来人,换了过去,他们几十人足可应付,这次却是怎么打不进去,仿佛敌人无穷无尽,到处皆是。
莫尹一直在城楼督战,这时终于解了大氅,对城楼上的张志比了个手势,张志微一点头,在心中记着数,数到十时大喝道:“两军——开——”
旗帜挥舞,蛮子们已慌乱不已,受了不少伤,也大概知道城楼上正在指挥,正扬手叽里咕噜地指着张志时,围攻他们的人却是突然散开,而他们下意识地居然不是进城,而是退了一步。
强而有力的马蹄声哒哒冲来,蛮子们后退着,甚至退到了渐渐熄灭的火焰屏障之后,他们慌乱地拍打着身上零星的火苗,却见赤红燃烧的屏障中冲出一匹嘶鸣的漆黑战马,马上之人面白如玉,一身薄衣青衫,手中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
“将军、将军——”
传令兵突冲进帐,跪地道:“庸城方向有动静了!”
正在饮水的人甩下水囊,抬手擦了下脸,一对剑眉下,星目如炬,不怒自威,“即刻点兵。”
“是!”
传令兵奔袭而出,立即传令点兵。
大手掀开帐帘,贺煊未戴盔甲,只腰间佩了把刀,士兵牵来他的马,他拉了下马缰,翻身上马,这时另一传令兵又疾跑而来,在贺煊马下单膝叩首,抬脸极为兴奋道:“将军,大捷!”
“大捷?”
贺煊紧拧了两道浓眉,“何来大捷?”
“是庸城!”士兵继续激动道,“庸城的百姓大捷!”

第42章
莫尹持剑杀出时,蛮子们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身后百姓随之蜂拥而出,蛮子们见势不妙,连忙吹哨引马,狼狈地上马四散奔逃,莫尹则带着众人生擒了未上马逃走的蛮子回城。
“壮士留步——”
莫尹勒马回头,一名短衫打扮的男子从不远处岩石掩映下跳出,庸城百姓正杀红眼,忽见生人,男男女女凶神恶煞地瞪了过去,那男子吓了一跳,连忙表明身份,“诸位,我乃常军十三营兵士,特奉将军令援护庸城。”
“将军令?”莫尹道,“哪一位将军?”
“贺煊贺大将军。”
这名字很陌生,莫尹在朝中的记忆当中没找到这个名字。
程武上前道:“贺将军?此地常军不是由常三思常将军所管?”
“常将军告老,贺将军是今年新到任的,去年山城反贼叛乱,贺将军首战带兵平叛,乃是首功。”
莫尹睫毛低垂,怪不得他没听过贺煊这个名字,山城叛乱不久他就下了狱,自然不知道贺煊这平叛功臣的名字。
“贺将军听闻附近小城屡受蛮子侵害,特命我等日夜潜伏在附近,一有险情,便立即通知军营前来驰援。”
“不用驰援了,”张志骄傲地一挺胸,“你也看到了,咱们自个就全解决了!”
若说对军营无怨,那都是骗人的,但也知晓他们这样一座小城,或许不值得军中部署兵力,但知道归知道,心中也还是不平,张志这么说,也有些出了口恶气的意思。
那士兵道:“各位壮士骁勇,我李远佩服。”那士兵看向马上的莫尹,“可否请这位壮士随我回营,将今日之战种种布防悉数呈报于将军?”
李远报信之余也在暗暗观察,心中十分明晰马上之人便是此战核心,其调度其勇武皆让他震撼不已,想这样的人才一定得带到将军面前。
“没兴趣。”
莫尹调转马头,对庸城众人道:“回城吧。”
庸城众人毫不犹豫地便推打着俘虏的蛮子跟着莫尹回城。
李远愣了一瞬,立即跟上,“壮士、壮士——”
莫尹充耳不闻,直到马被拦下,才垂下眼,目光淡淡地看向李远。
李远抱拳道:“壮士有大才,今日可守一城,随我回营见过将军,来日必可守数城。”
庸城百姓们这下都听懂了他的意思,纷纷将目光投向莫尹。
莫尹早有所料,庸城之捷必定会惊动军营,科举之路不好走,只有投军这一条路,只是白身投军,从小卒做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建功回京,他需要一个筹码,一个能让军营一开始就重视他的筹码。
“蛮子年年来抢,你们连一城都未守过,何以夸下海口能守数城?叫我回营去见你们将军?不如让你们将军亲自来见我,若他能虚心请教,我倒肯指点一二。”
说完,莫尹轻咳了两声,拍马绕过李远,衣袂在夜风中飞扬,李远目瞪口呆地看着莫尹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城,心道这人看着像个病秧子,口气竟如此之狂妄。
李远立即牵出暗中藏匿的马匹,拍马疾驰了两个时辰回营禀告,贺煊虽刚接管常军不过几月,但他首战便是山城平叛,一举锄奸,威名赫赫,圣上更是极尽恩宠,弱冠之年便被封为冠军大将军来接替常三思执管边境大军,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俩,来到军营后更是治军严明,一扫军中懒散之风,在军中很是树立了威信,当下李远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莫尹所举所言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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