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反派—— by冻感超人
冻感超人  发于:2023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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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煊也喝了一大口酒,他刚从战场上回来,脸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胡子,也对着莫尹拱手,“屯粮,练兵,来日杀敌!”
两人相视一笑,其中多少猜疑似乎又消散大半。
不管他是谁,他与我的目标是一致的。
人世间,知己难求,既是知己,又怎会是不可信之人?
沉默地将剩下的酒喝完,莫尹道:“将军,种粮之事我已解决,”贺煊笑着看向他,“是,大功一件,”莫尹也笑了笑,面上红霞随之扩散,“那么练兵之事,将军可否也让我分忧?”

贺煊答应了莫尹的要求。
从他眼见帐中之绿苗起,他便打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等良方,若是莫尹献给蛮族,蛮族之势会壮大到何种地步,简直叫人不敢想象。
莫尹身负奇才,但他愿报效家国,不该再受怀疑。至于莫尹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从哪里习得一身的本事,日后,他有信心自会慢慢知晓。
贺煊提起酒囊,碰了碰莫尹的酒囊,“我拨你一千士兵。”
“多谢将军。”
莫尹笑了笑,露出一点牙齿,贺煊突然道:“你是哪一年生人?”
莫尹反问道:“将军呢?”
贺煊作答:“天元三年。”
莫尹惊讶道:“将军今年二十一?”
贺煊道:“怎么?不像?”
“是不大像,”莫尹瞟了一眼满面风尘胡子拉碴的男人,“将军沉稳,瞧着像是而立之年了。”
贺煊也不恼,哈哈大笑了一声,“军师你呢?”
“将军觉着呢?”
对话逐渐轻松,贺煊也放松地屈起了一条腿,目光上下打量起莫尹来,他在战场上杀人无数,即便放松下来,目光也如刀子一般,锋利无比地在莫尹身上慢慢刮下去,从他的眉毛、眼睛、鼻子、被酒渍沾染后晶亮的嘴唇……
贺煊轻咳了一声,转过脸喝了口酒,“与我差不多吧。”
“将军说差不多,那就是差不多吧。”
帐内陡然安静下来,莫尹也没管贺煊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上位者,喜欢摆喜怒无常的架子,他也没兴趣揣摩贺煊的心思,喝完酒就告辞了。
得知军师要练兵,军营中又是有些许人心浮动,他们大都由受地方征召而来,服役满后便可归家,他们在军中不图什么建功立业,只求全须全尾地保全自己的性命,来日回乡与家人团聚,军师神技,军中自然无有不服,但若军师练兵,势必严苛,许多人避之唯恐不及。
莫尹倒也不在意,向贺煊又讨来一道新令,预备拨两千兵士前往各城——种地,既然不是人人都想打仗的,那不想打仗的就去种地吧。
军中各营顿时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骚乱,各营将领都来找贺煊,他们各营各部,兵士人头都有定数,如何训练、排兵、发饷也都有定数,如此突然抽调人数,叫他们如何是好?
贺煊接管常军之后,其实也迅速地便看出了常军的问题。
常三思太老朽,已然力不从心,朝廷拨饷连年克扣,他能维持住现状已是不错,可也导致军队内闲人散兵太多,人员冗余,真正能上战场砍杀的,十不存一,能上战场的,对上蛮子能敌的,又是十不存一,这么算下来,军中当真是无人可用了。
莫尹此举,贺煊很赞同,既然打不了仗,那就去种田,军中不养闲人,军队里大多都是常三思的老部下,抱团行动,贺煊这个将军明面上独揽大权,实际也与这些老部下少不了暗暗抢夺军队的实际控制权,他们越是闹,贺煊就越是强势地硬抗下压力。
如此两月后,各军都清出不少老弱病残之辈,被贺煊以亲兵为队长分编带到各城去种地,这些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城内,才由贺煊亲兵告知他们来城内种粮,等到夏末成熟时可以按收成分得粮食,折算银两,且可双倍抵兵役,尽早回乡,众人在极度不情愿下咋得喜讯,简直喜不自胜。
亲卫道:“尔等在城中须得谨言慎行,勤恳做事,莫扰百姓,切莫辱没贺军之名。”
这些兵士哪敢不应,纷纷磕头跪谢贺将军,从此便安心在城内种粮,边境小城中有许多被抢后年久失修的空房,亲卫们按照贺煊的指示,让兵士们修缮房屋,暂且居住,萧瑟的小城瞬间热闹不少,隐隐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而另一面,莫尹也正在军内仔细挑选人员。
贺煊给了他一千个兵,他要自己挑,贺煊同意了,除了贺氏亲兵之外,莫尹可以随意挑选,莫尹要挑,自然要选勇武的,各营将领自然不肯轻易放人,少不了要和莫尹冲突,军营里面也热闹得很,贺煊从外头回来,倒提了靴子倒沙子,正见莫尹插着袖子在同常军老部下争辩什么,那老部下急得面红耳赤,莫尹却仍是一张波澜不惊的冰雪面孔,看得贺煊忍俊不禁,微弯了唇角,对亲卫道:“赶制的袍子好了吗?”
亲卫道:“好了,已经送到军师帐中了。”
贺煊穿上靴子,这都四月了,莫尹还是成日一副怕冷的模样,总是披着一身大氅,双手插袖地在军营里晃来晃去,把那些老部下的火都给晃上来了。
贺煊回到帐中,喝了些水,又忍不住笑。
亲卫道:“将军,您笑什么呢?”
“没什么,”贺煊坐下,道,“各营都被折腾得够呛吧?”
亲卫也笑了笑,“是,军师到处‘征兵’呢。”
“征了多少?”
“七百了。”
“不错,再折腾上一个月,他就可以练他那一千兵了。”
亲卫听出贺煊语气中的促狭意思,笑道:“那将军您呢?”
“我?”贺煊盖上水囊一扔,屈起一条腿,先皱了下眉才拿起公文,“等他折腾完了,我再去收拾残局。”
亲卫心说应当是捡便宜吧。
常军在此驻扎数年,各营之间关系利益盘根复杂,将军是朝廷派来带兵的,各位将领兵士却不管你朝廷如何任命,天高皇帝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照样该怎么还是怎么,如一团滑不留手又黏稠无比的烂泥,贺煊来后一直按兵不动,就是等待合适的机会将这摊烂泥彻底分离。
而恰好,莫尹出现了。
外力介入了这团烂泥,叫这些烂泥叫苦不迭,左右互搏,而贺煊所要做的就是高居在上,无论是常军老部还是莫尹,他哪边都不“偏私”。
“沙中种粮,何等功劳,他要一千兵,我焉能不给?”
但凡常军老部来告状,贺煊便只有这一句,那些老部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继续出去和莫尹抢人,而帐中的贺煊却只淡淡一笑。
亲卫心说他们的将军看着一脸正气,实则却是狡猾得很,兵者,诡道也,能在一个月内就将叛军拿下,他们将军可不是只依靠匹夫之勇。
莫尹又抓到了七个满意的壮丁。
他收人,不看身形是否健壮高大,只看对方的眼睛,或者说用精神力去感知这个人的心性是否适合。
周勇,是他立刻就要来的,而周勇也马上就同意了。
周勇十分惶恐,“承蒙先生不弃,我定奋勇杀敌。”
风吹动莫尹的头发,他道:“你读过书吧?”
周勇眼睛一亮,“先生怎知?”
莫尹没回答他的问题,“你家中贫困,苦读多年,却依旧连年落榜,三十多了,还是童生。”
周勇的表情顿时僵住了,莫尹侧着脸,如那天在靶场上一般看也不看他,“你心怀怨愤,认为并非自己没有才华,而是世道不公,若你能像同窗一样有银子打点,至少也该是个秀才,如此便可免除兵役税赋,也不会潦倒到连给你母亲敛葬的银子都没有。”
莫尹转过脸看着周勇,他的眼神轻飘飘的,道:“这里大部分都是你同乡告诉我的,有一些是我猜的,我在军中休养多日路过靶场时,靶场上那么多人,他们虽鄙夷不悦,却不敢说话,唯独你出声挑衅,周勇,你很不自量力。”
周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整个手都在咯吱作响,面孔神情因为愤怒羞耻涨得紫红。
“我选你,也正是因为这份不自量力。”莫尹淡淡道。
周勇粗重的呼吸一滞。
“你有怨气,你觉得世道不公,上位者不仁,你有太多的怨恨无处排遣,可你又无力去改变,”莫尹视线慢慢转动着,周勇感觉似有无形的丝线在他身上缠绕,要让他窒息,“我会帮你,从你到我麾下之后,我会让你只记得一件事。”
五月时,莫尹终于点足了一千兵,也将兵营里各将都得罪了个遍,营内本来归整的编制变得坑坑洼洼,来找贺煊看贺煊怎么办,哪知贺煊竟大手一挥,轻描淡写道:“那就重编吧。”
“各位将军如觉得自己无力重编,可以追随常老将军告老还乡,自会有人接替你们的职责。”贺煊坐在书桌前,身后武器寒光闪闪,图穷匕见。
军队重新洗牌改编,又是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莫尹却是不理会,只管在贺煊划给他的地方练兵。
接连几日,营外不断来客,牵来马匹给李远,李远一匹匹马又牵回营内。
军中马匹不算多,常三思在时,出过一个大纰漏,负责养马的居然把大批战马给卖了,而常三思知晓此事后,立即将一干人等斩首,可是战马却难以追回了,他又不敢上报,营内骑兵本就不多,也就不了了之了,莫尹的那匹黑色战马便是流出去的其中一匹,他写了封书信给程武,让程武去替他买马,银子全由他来。
——“买马,没有现银,赊账。”
程武接到信时哭笑不得,张志在旁也是哈哈大笑,“先生没银子?不如我去偷些给他?”
程武横他一眼,“说了多少回了,不准你再做偷鸡摸狗的事!”
张志嘿嘿一笑,“玩笑话嘛,先生要赊账可就对我们见外了,他守住庸城,替我们报仇雪恨,分毫不取地就走了,这正是我们该回报的时候,你去找廖四谈马价,我去找族长,让他筹银。”
程武道:“也好,廖四他们环城不也正在种粮吗?种粮之法谁教的?我看他还敢漫天要价。”
事情就这么办了起来,莫尹在营中分配到了马,又买回了丢失的战马,让他帐下千人每人都分到了一匹马。
千人牵马,整齐排列,场面蔚为壮观,莫尹站在众人面前,声音不高不低,但不知怎么,每个人的耳朵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诸位,你们是我从几万人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一千人,从今日起,你们必须忘记过去,牢牢记住你们的新身份——我营的骑兵。”
“你们每个人心中都有怨气,都有仇恨,我看到你们的眼睛,就知道你们对敌人绝不会手软。”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会对你们进行训练,如若无法通过训练的,”莫尹低垂着眼,嘴唇轻轻一动,“斩。”
“想退出的,现在还有机会。”
千人之军静默无声,无人质疑、无人反对、无人退出,一双双眼睛都充满了压抑的气息静静地看着台上他们面容苍白的主将。
“很好,既然都无异议,今夜你们可以享受最后的平静时光。”
莫尹微一颔首,背身离开。
“你想训练一支精锐骑兵?”
帐中火光摇曳,莫尹抿了口酒,还是贺煊这里的酒最带劲,就是不知道贺煊带了多少。
“谋算只能胜一时,”莫尹道,“出其不意便是要对方无准备才有用处,与蛮族一战不可避免,迟早要正面交锋,我们不能没有骑兵,一千人不够,训练了这一千人,若有成效,还请将军再拨两千人。”
贺煊沉吟片刻,道:“好。”
莫尹抬眼看他,伸手将酒囊和贺煊的手指轻轻一碰,“将军爽快。”
贺煊没有饮酒,他只是与莫尹议事,说着说着,莫尹舔了舔嘴唇,问他能否解下酒囊,贺煊摇头,还是把酒囊解了给他,也得了一句“爽快”的夸奖。
贺煊笑了笑,他笑起来剑眉长扬,星目灼灼,颇有锋芒毕露之感,怪不得取小字为“藏锋”,这样的人若是能收敛锋芒,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你这骑兵可有编名?”
“有。”
烈酒让人的四肢感到温暖,莫尹懒懒地靠在帐边,“荧惑。”
“荧惑?”
贺煊皱了皱眉,荧荧火光,离离乱惑,“凶星之名,听着不大好。”
“不好么?”
莫尹笑了笑,他侧过脸,忙了一天,乌发略微有些散乱地堆在他腮边,双眼冰寒中似有火光跳跃,“我便是希望这支骑兵所到之处,带去的皆是死亡。”

第47章
夏末,沙中所种之粮收成了,比莫尹预计的相比要差,毕竟这个世界的生产力还十分落后,饶是他有种粮之法,收成还是不理想,必须继续改进方法。
莫尹不满意,城内军中却都极其满意,甚至为此还接连大宴了几日,莫尹对大宴没什么意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具身体流放时受了太多折磨,过分忍饥挨饿,莫尹发觉自己在这个世界变得尤其的馋。
也可能还是那一缕精神力带来的副作用。
这个世界太真实了,这一丝精神力又将他的意识和这具身体简直合二为一,带来了精神与身体上双重的与上个世界不同的感受。
上个世界,莫尹虽然是个瘫痪在床的残废,可那瘫痪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标签一样,这个人物需要他瘫痪,所以他就是瘫痪的,对于他来说影响非常有限。
而嘴馋,大抵不是一个反派人物该有的标签,想来想去,莫尹最终还是没有为了当无情反派就不嘴馋,他还是万事遂心,照样嘴馋。
莫尹开始亲自训练“荧惑”军。
凡荧惑军,不许与其他士兵往来,偌大的军营中,莫尹给他们隔出了一个孤岛,他要求这些士兵与自己的马同吃同睡,每匹马的养护料理都由他们亲自动手,隔几日便检查一次这些马匹的情况,让兵士们将战马视作自己最亲的兄弟。
除了照顾自己的马之外,莫尹不让他们上马,而是先作体能训练,他使用的是自然人文明发展到中等阶段的训练方式,对于这些士兵来说,强度正合适——可以让他们的身体每天都生不如死,让他们的心肠比石头更硬。
等体能训练上来之后,莫尹将千人依照对马术是否擅长分成了几个等级,这些兵士有一些原本就是骑兵,大部分都是步兵,来军营之前,碰都没碰过马,将众兵士分成几级后,再拆分小队,统筹训练,第一步就是学会如何“摔马”。
在古文明的战争中,骑兵无疑是最为精锐的部队,折损率也非常高,从马上摔下,断手断脚都是其次,摔断脖子的更是不计其数,这千人将会成为莫尹最嫡系的部下,莫尹要他们首先学会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荧惑军的训练完全隔绝于其他营,训练情况如何,除了莫尹之外,无人知晓,莫尹给了李远两个选择,要么回贺煊身边继续当贺煊的亲卫,要么留在荧惑,除他之外,不对任何人负责。
李远当即便有些惊惶,莫尹看出了他的迟疑,便道:“从今日起,你不必再来照顾我的起居,周勇会接替你的。”
李远被赶回了贺煊身边,“属下无能。”
贺煊忙着整编,手上一卷卷文书,头也不抬道:“无碍,下去吧。”
等李远走后,贺煊合上文书,神色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
培养自己的嫡系部队,这是每个将领都会在营中做的事,莫尹如此,贺煊也并不讶异,不过一千人,也不算什么,且看莫尹能带出什么样的兵,荧惑……不详之凶星,只看来日是否可堪其名。
天气转眼又逐渐变凉,秋日短得几乎没有,入夜便让人感觉冬日正悄悄试探,同样正在试探的还有蛮族部落。
今年春天,蛮族抢粮遭遇狙击,便一直跃跃欲试地想要再来,偏莫尹安排士兵去了各城“种粮”,蛮子们只知城内有卫兵把守,不知内情,也不知会不会再有“幽鬼”那般的人出现,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快要过冬时,他们便按捺不住了,没粮食,边境的冬天是熬不过去的。
“军师——”
周勇撩帘进帐,见莫尹正在洗脚,下意识地转身后退,“属下不知军师正在……属下先行回避。”
“洗脚有什么好回避的,什么事?”
周勇转过脸,“将军请您过去议事。”
“知道了,你下去吧。”
周勇连忙退下,跑得飞快。
莫尹擦了脚,穿上袜靴,天气冷,他脚上冰凉,原地跺了下脚,才走出营帐,虽是夜里,他们这营仍在训练,马与人的眼睛全被蒙上,在黑暗中慢慢前行,军师说这样能进一步地培养人与马的默契,战场厮杀,很多时候就是本能的一个瞬间决定胜负,他要他们在训练中将本能也训练成一种武器。
整个营内肃杀无声,只有马儿轻轻喷着响鼻的声音,莫尹经过时,负责训练的皆无声向他拱手。
这里是一片死寂的岛屿,除了训练,没有任何别的事可做、能做,莫尹按照职业军人的标准去培养这些人,忠诚、冷静、残酷,他要将他们每一个都训练成能在战场上以一当十杀人不眨眼的猛士。
贺煊已有几个月的时间没见到莫尹,再见之下,又觉得好像昨日才刚见过莫尹,莫尹还是那个样子,苍白的脸,冰冷的神情,大氅之下薄衫翻飞,贺煊道:“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莫尹很奇怪地看了贺煊一眼。
贺煊也意识到自己脱口这句话仿佛不大妥当。
他召莫尹前来,是上级召下级,是来谈正事的,为何张口会是这么一句?
莫尹解释道:“我正要睡觉。”
贺煊沉默地转过脸,手掌握拳在鼻下擦过,“边境最近有些不太平,蛮部之中有些部落正蠢蠢欲动。”
莫尹道:“我听说了。”
贺煊手指点在桌上,道:“荧惑军训练得如何?”
“还差一点儿。”
贺煊也没失望,从荧惑组建开始也不过半年时光,莫尹不是个夸口的人,他说差一点儿,那其实已然很不错了。
“差在哪儿?”贺煊道。
莫尹微微一笑,“就差这一回真正上战场历练一番。”
贺煊也笑了,“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莫尹抱拳,“定不会叫将军失望。”
莫尹告辞返回,却被贺煊又叫住,贺煊从桌下取了个盒子递过去,莫尹没接,道:“这是何物?”
“去年离家时,家眷偷偷塞在我行礼中的物件,我用不上,你拿去用吧。”
莫尹心说什么东西,他不要,那他也不要,面上仍不动声色,甚至有几分客气道:“多谢将军。”
接了盒子,发觉那盒子还怪沉的。
莫尹回到自己帐中,本想将那盒子随意丢弃在某个角落,又不由心生好奇打开看了一下,里头是一个颇为精致的手炉,外加一个汤婆子,还有一对皮毛袖套,莫尹待在军营大半年,已对贺煊的身份了如指掌。
贺煊乃是前太师贺青松之子,贺青松是个聪明人,在先帝大肆清洗朝中功臣之前,便早早地急流勇退告老还乡,带着一家老小隐居南乡不出,一直到当今圣上登基,叛军之乱难平时,贺煊才借贺青松之命上书请战,之后便一举成名,获封冠军大将军。
莫尹可以想象,在南乡这般安逸祥和之地,冬日里,贺煊前呼后拥,侍卫随从无数,家中女眷这个塞手炉,那个给汤婆子,被众人围绕着的王孙公子做派,而贺煊必定是不领情的,拧着眉很不耐烦地拒绝。
天之骄子,不外如是。
莫尹神色淡淡,将这三样东西全部留下了。
贺煊既要收买人心,他何不顺水推舟?
连日封闭的荧惑军在冬日即将来临时终于在全军中亮了相。
一千骑兵身穿盔甲,牵着战马从营中整齐出列,马蹄声踏在地面,叫人不由跟着心颤,兵士们腰间佩刀,手持长枪,面容肃穆无比,右脸颊一道漆黑墨痕,划在眼下,如陈年刀伤一般。
贺煊前来送行,发觉这支骑兵队伍与他的亲卫队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他的亲卫队骁勇善战,打起仗来个个都悍不畏死,亲卫队中团结一心,平素如兄弟般亲热,脸上总是洋溢着有些自信自负的笑容。
而这支荧惑军就和它的名字一般,仿佛洋溢着不详的气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半点表情都没有,看着死气沉沉。
莫尹披着大氅从军队侧面走出,荧惑军的士兵们目不斜视,等到莫尹的身影完全站到前方时,千人齐齐单膝下跪,“恭迎军师。”
莫尹抬手,众人起身,又是毫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将军,”莫尹转身向贺煊拱手,“请祝荧惑旗开得胜。”
贺煊看着这支特别的军队,心中不由有些许奇异的感觉,面上不显,对众兵士道:“诸将首战必捷。”
荧惑军仍是一片死寂。
莫尹对前排的周勇向前一挥手掌,周勇向后打了个手势,兵士们齐齐上马,再一个手势,整个荧惑军几乎同时动了,上千匹马立即跑动起来,而叫人觉得可怕的是这千匹马跑动时居然不让人觉得杂乱,尘土飞扬,马蹄踏下,在耳中便可辨认出这已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等全军出营后,众人才发现荧惑疾驰而出,留下的马蹄印居然一排排距离相近,看上去就像谁故意印在地面一般,而且蹄印很深,是后一匹马踏入前一匹马的蹄印所致。
贺煊心中心绪难平,转头看向身侧的莫尹,“我以为你会一同出战。”
“将军放心,”莫尹眸色漆黑深沉,“军中有副将。”
寒风刮过脸颊,周勇在骑兵列队之首,伏趴在马上跟随着前头的身影狂奔,千骑跟随,由他号令。
“以后我会叫你心无旁骛,只记得一件事。”
周勇眼中慢慢溢出赤红之色。
作为荧惑的士兵,他们所需要记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杀戮。
长灯河是一条细长优美的河畔,是整个大漠中为数不多的河流,蛮族其中两个部落就建在长灯河畔,那日他们正集结预备攻打最近的司城,这次可不单单只是想要抢粮了,他们的目的是占城、杀人、开仓,他们已经受够了小打小闹地抢粮,他们想要更长久更安逸的生活,就要挥起屠刀,屠宰那些“羔羊”,来换取自己部落的繁荣!
河水已经流淌不动,无数残肢武器堆积在河内,尸体叠着尸体,整条长灯河都被染得赤红发黑,兵士们提着刀检查尸体,不管有没有气息残留的,一律砍头。
真正的交战其实只持续了半刻,蛮部们便选择了投降,他们毕竟只是集结兵马,并未真正预备发起进攻,以为顺势投降就能各自退让,就此作罢,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次相遇不是偶然。
“我们愿意投降,”部落首领用生硬的汉语道,“请饶恕我们,我们已经很安分了,伟大的汉王,请饶恕我们的自卫。”
周勇目光冷漠地扫过,“杀。”
杀降不详,可他无所畏惧,荧惑的每一个兵士亦是如此,毫不犹豫地上前一刀砍下了首领的头颅,鲜血喷溅,他们皆是面无表情,甚至隐有快意,面上的黑墨随着血液散开,整张脸都似恶鬼一般。
蛮族诸人大声惨叫道:“是鬼军,那是鬼军!”
周勇抬了抬手,荧惑军马蹄踏下,操刀杀向蛮族投降之人,沿着长灯河杀到部落之内,军队来袭,部落内尖声惨叫。
众人四散奔袭哭嚎,火光弥漫,哭声冲天,长灯河畔,马蹄踏过鲜血流淌之地,银色的铠甲被鲜血染得发红发黑,蛮部侥幸活下的人逃亡至其余部族,神情恐惧语无伦次地向众人描述那是一群从阴间逃回的士兵,是幽冥中恶鬼的化身!
如此恐怖的战役,最终在营中记录下来的却只有极为简单的一行字。
——荧惑首战,长灯河遇敌,副将率军伏杀之,歼敌三千,大胜。
整军归来,荧惑军无一人战死,伤十三人,全营皆惊,大将军犒赏整军,军师推辞不受,当着全军的面将自己那份所得悉数分发于荧惑众将士,荧惑军血染铠甲,齐齐下跪叩首,高喊:“多谢军师。”
声震入耳,全军皆寂,贺煊微微眯了眼睛,隔日,莫尹入帐,请贺煊再拨一千人供他训练,贺煊沉默片刻,手掌拂过桌面,道:“子规。”
莫尹微微一怔,这是贺煊第一次称呼他的小字。
荧惑出战,他特意没有跟随,为的就是撇清自己豢养私兵之嫌。
不过好像贺煊比他想象得更为敏锐,贺煊看着他,四目相对,似有焦灼,“你……”
“将军——”
帐外李远声音焦急,“急信!”
“进来。”
对话被打断,莫尹偏过脸,心中想着应对之词,那厢贺煊已打开了信件,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去。
这信是乌西总管发来,乌西本该在去年接收一名朝廷重犯,可是重犯与拘押的衙役都迟迟未到,乌西总管只得书信回朝禀报此事询问犯人是否已在途中,隔了几个月,朝内才回信,犯人早已在押解途中了,乌西总管立刻意识到这是出事了,又不敢上报,只能先自己派人去找,苦寻无果,朝内竟又来信询问犯人是否已到流放之地,乌西总管这时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慌忙向驻军求助,希望贺煊能帮忙寻找。
“……此人乃是户部侍郎,名为莫尹……”
贺煊瞳孔微缩,手指一抖,下意识地合上了书信。
莫尹察觉到他的动作,道:“将军,何事?”
贺煊抬眸看他,莫尹面似白雪,眼眸冷澈,贺煊喉结轻滚,淡淡道:“无事。”

第48章
增兵之事,贺煊未当场答复,莫尹看他心不在焉,手指按着书信边缘,看来这封书信之中所言之事十分要紧,于是便干脆先行告退,贺煊颔首,帐帘卷下,单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重又打开书信细细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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