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煊听罢,道:“听着倒是个有傲骨的。”
李远道:“将军可真要去请?”
“去,为何不去?”贺煊手掌按住膝盖起身,他只弱冠之年,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孔却不见多少锋芒毕露,反倒极为深沉内敛,露齿一笑时才显出几分少年意气,“让我去会会到底是个什么英雄人物。”
贺煊命人再去牵马,李远告退之时,又被贺煊叫住,“你方才说他们俘了几个蛮子?”
“是,大约有十来个,都是活口。”
贺煊神色若有所思,眉目一凛,对李远道:“去点五十亲兵,轻装随我速去庸城!”
庸城内,百姓群情激动,那十来个蛮子被绑在城中柱上,众人围着高声呼和,那蛮子嘴里叽里咕噜地也不服输地不知大骂着什么,两面唾沫横飞,声高震耳,程武攥着拳头红着眼睛道:“让我杀了他们!”
莫尹重又披上了大氅,精神力游走全身,让他感觉舒服松快了许多,他道:“与他们有仇怨的不止你一个。”
张志三两下攀爬上了柱顶,拿手里的刀敲了敲柱,“诸位,静一静,先静一静——”
在他的吆喝之下,众人渐渐平复声响,那几个蛮子还在叫骂,程武实在忍不住,跳上台给了其中一个一巴掌,那一巴掌运足了力道,那人嘴里飞出一颗带血的牙,程武揪了他的头发,恶狠狠道:“闭嘴!”
那人仍凶狠地盯着程武,嘴里不知轻轻说了什么,程武反手又是一巴掌。
莫尹道:“程武,别把人打昏过去。”
程武这才应了一声,愤愤地放开了手。
这几个蛮子也总算安静了下来。
天空中又断断续续地飘起了雪花,雪花钻进张志的领子,张志却不觉得冷,大声道:“先生说了,今夜有仇报仇,对这几个蛮子大伙可以任意施为,但请各位注意,你一刀下去,人死了,其余的人可就出不了那口气了,”他嘿嘿一笑,对着那几个蛮子作了个笑嘻嘻的鬼脸,“所以请大家务必看准了,顶好是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谁先来?”
场内仍是寂静,百姓们抗敌可以毫不犹豫地挥刀,杀了人也就杀了,一瞬的工夫,没人去想自己杀了人,只是毕竟都是普通百姓,要让他们对个活生生被绑着的人如此酷刑伺候,还是有些犹豫踌躇。
那些蛮子们虽听不懂张志在说什么,但见众人面露迟疑之色,不由得意狞笑。
程武拳头捏得死紧,他正想主动请缨时,忽听一清脆女声,“我来!”
程武回头,众人散开,素衣女子头戴白花,是戴孝的晨娘,她上前,看向程武,“程武哥,借刀一用。”
那些蛮子们仍是听不懂,但见上来个较弱女子,脸上又不自觉地露出鄙夷调笑神情,哪怕晨娘手里拿了刀,他们仍是满不在乎的模样。
莫尹静静看着,晨娘那细瘦的手高高地扬起了刀——
惨叫声响彻云霄,雪花飘扬,眼眶之中鲜血淋漓,那蛮子浑身颤抖,不住惨叫,其余的蛮子也都收了轻视之声,脸上不由流露出恐惧之色。
晨娘用力拔了刀,血溅到脸上、发上,将那素白的花朵染红,晨娘强忍住泪,将手里的刀归还给程武,深深作揖,“多谢程武哥。”
“好!”
张志在上头大喝。
程武接了刀,也应了一声,“好!”
“这些畜生,抢我们的粮,杀我们的亲人手足时不惧半分,我又有何下不了手?!”
程武扬刀砍向那蛮子的臂膀,蛮子应声惨叫,程武也大声呼号,“娘——您在地下看着,小武替您报仇了——”
莫尹双手背后束在大氅中静静看着,悄然离开了人群,微咳着走向一旁漆黑的马。
那匹马是程武花大价钱从别处收来的,上过战场,对面前喋血画面安之若素,很乖巧安静地嚼着饲料,莫尹轻轻抚摸它温暖的侧颈,心中那奇异的震动仍挥之不去,他抬手轻按胸口,想会不会是带来了精神力的缘故,怎么那么轻易就被影响?
那些蛮子叽里咕噜的话,那些百姓听不懂,莫尹却是能听懂的,和上个世界那美丽的百合不同,这种语言在联盟繁杂的语言学中有所记载。
他们在说:“你们敢动我们分毫,我们全族都不会放过你们的!等着,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精神力集中在耳畔,远远的,马蹄声声。
莫尹回头看了一眼,庸城百姓们正群情激昂地复仇泄愤,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莫尹牵着马渐向城门走去,城门口火焰已在不大不小的风雪中熄灭,深埋的陷阱也悉数消耗干净,雪地上躺着几匹受伤的马正不住呻吟,一片杀戮后的萧瑟气息,莫尹轻咳着拉动马缰借力上马。
他是有把握才这么做的,并不是出于对庸城百姓的任何情谊,莫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甩动缰绳,迎向那马蹄声声之地。
骏马飞驰,风雪扬起大氅,烈烈风声在耳边如刀剑破空,雪花落到面上转瞬便冰凉地化水顺着流下,渐渐的,两边马蹄声靠近了,莫尹抬手抽出腰中软剑,屏息凝神,小腿一夹马腹,马儿立即加速,鬃毛在寒风中直立飞扬,疾冲向迎面而来的马队!
保持阵型的马队瞬间被冲散了,领头的蛮子急忙勒马呼号,整个马队散开又合拢,重新回到了井井有条的阵型,领头的一见莫尹便认出了他,大喊道:“幽鬼,是那幽鬼!”
莫尹笑了笑,“幽鬼?听着不错。”
那蛮子被莫尹流利的蛮语给惊呆了,随即道:“你是谁?你是我们族的人?不,你不是,你的相貌像个中原人,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语言?你从哪里来?”
“你们不是说了么?我是鬼,鬼能从哪来?当然是阴曹地府,”莫尹一手握缰,一手持剑,姿态闲适,面带淡淡微笑,“来取你们的性命。”他话音方落,手掌向上一翻,手中剑寒光闪闪地当劈当下!
百来人的马队立即散开又合拢,随着头领的一声大喝,齐齐向莫尹砍来——
以一敌百,就算是鬼神,也不敢如此张狂!
莫尹手持长剑,漆黑的战马似是与他心意相通,凶猛无比地横冲直撞,莫尹身形敏捷,快马闪避,所到之处,长剑挥舞,大漠染血。
百人对一人,竟久攻不下伤亡几十,有人大喝着拉弓搭箭,一箭过去,莫尹伏马闪避,箭羽从他后颈擦过,大氅随之飘落在地,莫尹重重一咳,一夜的战斗已将他的体力消耗了大半,他抬眼扫向虎视眈眈的蛮子,忽的俯身一拍马,战马立即狂奔突袭,他挥剑砍杀又冲出了包围圈。
蛮子们看出他体力已然不支,大声道:“快!追上去把他杀了,他没力气了!”
漆黑的马在银色的月光下疾驰,真如从幽冥中逃窜而出,它依照着马背上人的指挥向无尽的大漠奔驰,黑夜中的大漠几乎无边无际,蛮子们都追红了眼,见那马渐渐减速,更是激动地从马上站起来呼号。
首领肩部被刺了一刀,他混不在意,狞笑着面对停下的莫尹,“幽冥的鬼到时辰也该去阴间了。”
莫尹的确很疲惫,这具身体已差不多快要接近极限,面对着不断缩小的包围圈,他轻笑了笑,抬起微微颤抖的左手,食指与拇指搭成了环靠近唇畔,一声尖锐的哨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贺煊带着亲兵急速前往庸城,他到边境不久,一面整顿军纪,一面熟悉周围环境,对边境的几个小城以及蛮族散部了解得已十分透彻,蛮族族内极为团结,杀我族一人,必全族复仇,这是他们族内奉行的最高准则,也是他们在边境猖狂的倚仗。
先前常三思对于边境这些蛮族散部不怎么放在心上,以致于城内百姓连年遭劫,贺煊派人潜伏各城附近预备护城,未料庸城今日自抗,还活捉了几个蛮子,蛮族必定连夜复仇营救,听传令兵言,庸城内守城布防多有巧思,只是巧思能出其不意,却是不能正面对抗蛮族那精悍骑兵。
“快——”
贺煊厉声道。
身后亲卫立即也拍马紧跟。
马蹄飞扬,寒风似刀,贺煊眼中逐渐凝结出杀气,蛮族报复心很强,再不快些,庸城百姓今夜恐怕要遭殃了!
远远的,大漠中仿佛有些许异动,贺煊急速率先拍马靠近,却见月光下,几十蛮子正与一人僵持,那人薄衫飞扬,手中剑光闪闪地滴着血,地面横尸遍野,红黑血液弥漫在沙石之间,再仔细一瞧,他身后竟有十数匹狼龇着淌血的牙在他身侧援护。
莫尹察觉到了马蹄声和一股强大的力量袭来,他侧过脸猛地回头。
电光火石之间,贺煊只见银白月光下一张苍白绝艳的脸孔,面颊上一道喷溅的血迹从眉到唇,四目相对,那双清冷的眼对着他微微一闪,那人抬起臂膀,青衫低垂,以拳掩唇,弯腰轻轻咳了一下。
第43章
马畏惧狼群不肯再靠近,贺煊毫不迟疑地抽刀跳马,劈斩跃下,凌空一刀将一个蛮子首身分离,滚烫的血液登时喷溅而出,那人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无头的身体抽搐两下后轰然倒地。
那些蛮子与莫尹一人便周旋了不知多久,又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狼群攻击得苦不堪言,就撑着哪怕以百人换一人的这口气僵持着,这时再天降杀神,心神几乎立时就散了。
莫尹看出对面已人心大乱,立即勉力持剑而上,狼群们呼啸追随,他青衫尽被血染,鲜红得近乎发黑,狼群们灰色的皮毛上也染了血,尖利的獠牙上滴着血,一人驭群狼,真如从幽冥鬼府中爬上来人间复仇的恶鬼一般!
蛮子们根本无心迎战,只想四散奔逃,贺煊岂能容他们逃跑,扬刀斩下,干净利落,俱是一刀毙命,闪转腾挪之间,回身间隙可见莫尹薄衫轻剑,面白如纸,似是力竭却又抽剑又将一人一剑穿心。
两人只照面交换了个眼神,之后便各自砍杀,虽是初次见面未发一言,行动之间却是配合得十分默契,二人加上群狼在亲卫队拍马赶到时几乎已将战场打扫干净。
亲卫队现身时,那些蛮子是真的绝望了,还活着的几人竟如说好一般不约而同地操刀自尽了。
这小小一片地方,血气冲天,狼群们旁若无人地上去分食啃噬新鲜的血肉,亲卫们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有些呆住了,倒是贺煊仍然面色镇定,召来亲卫,吩咐他们前去庸城察看。
亲卫们领命上马,不敢稍停。
方才那一场杀戮对贺煊来说不过家常便饭,他回身看向不远处。
莫尹正坐在地上,软剑插在沙地之中,狼群在他身边进食,他脸上血迹斑斑,面色淡淡,似是懒得擦拭。
贺煊将刀背架在肘间略略擦拭了上头的血迹,信步过去,道:“还站得起来么?”
莫尹仰头,月光下贺煊这张脸丰神俊朗,锋芒内敛,浑身散发的能量强而稳定,这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莫尹轻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有水么?”
“没带水,”贺煊吹了声口哨,枣红大马甩着尾巴过来,贺煊解了上头的囊袋扔给莫尹,“有酒。”
莫尹道了声谢,拔了塞子,仰头往口中凌空倒了口酒。
酒很烈,一进入喉咙,辛辣滚烫,脸上也瞬间泛起热意,莫尹轻咳了一声,抿了那口酒,又倒了一口,边抿边道:“好酒。”
贺煊笑了笑,“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庸城之困,还要多谢你解围。”
“莫尹。”
莫尹没有用化名,而是直接用了本名,从一开始被程武搭救,他就一直是以本名来交际。
贺煊道:“贺煊。”
莫尹看他一眼,“贺将军?”
贺煊淡淡一笑,撩了衣服下摆在莫尹对面坐下,“你不是说让我亲自来请?我来了。”
莫尹道:“不过一句玩笑罢了。”
贺煊道:“保家卫国之事,怎可玩笑?”
莫尹又倒了一大口酒,酒精让他的身体逐渐又恢复了力量,“哦?我以为小城之得失之于将军不过玩笑。”
贺煊被他刺了一下,并未动怒,反而正了脸色,“不护一城,何以护国?没有任何百姓的性命在我眼中是玩笑。”
莫尹沉默片刻,“我知道,你才赴边不久,这些都怪不着你。”
贺煊觉得面前的人无论是功夫还是谈吐,都绝非凡人,一时有些奇怪,这苦寒的边境之地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物?
“好了,”莫尹将囊袋盖好丢还给贺煊,“我需得回城了。”
狼群仍在分食残尸,这一顿足够他们饱餐,莫尹唤来黑马骑上,贺煊也唤来自己的马,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血色大漠,贺煊稍落后一些,在后头观察莫尹,看他身形单薄,在马上摇摇晃晃的,又想他方才杀敌时干净利落,出手如电,其中反差真叫人吃惊。
这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
在贺煊揣测莫尹身份时,莫尹也在思索,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的主角会在那群牵扯到贪墨案的文官集团中,怎么也没想到主角贺煊会是名武将。
而且是与他毫无交集的武将。
如果说上个世界他和裴氏两兄弟还有连带仇怨,在这个世界里他和贺煊全不认识,无冤无仇,刚一齐并肩经历了一场战斗,现在也正一齐慢悠悠地骑马返回城内修整,可他们两个注定未来将会在这个世界里成为完全对立的两面。
莫尹抬袖轻咳了一声,回头道:“将军可否再舍两口酒?”
贺煊解了囊袋扔给他,莫尹抬手接住,道了声谢,仰头喝了一口,醉意虽无,但血液有些许沸腾兴奋。
一切又全是未知,他好像快喜欢上这种感觉了,在“命运”的安排下,到底谁会是胜者?照理说,世界的意志自然是主角为赢,但他从来也未曾输过,在这个世界里,贺煊又会给他怎样的惊喜呢?支撑着贺煊这个人物的力量又到底来自哪里?
不远处似隐有火光,莫尹抽回思绪,眉头一皱,双腿不自觉地一夹马腹,奔袭劳累了一整夜的战马勉勉强强地哒哒加速,他身边却是一阵风窜过,贺煊已先拍马前去察看了。
莫尹拨了拨黑马的耳朵,“怎么回事?连你也向着他,叫我先输一成?”
黑马甩了甩耳尖,无辜地喷了个响鼻。
算了,一时长短,也无需太过计较。
莫尹仍骑着黑马一面饮酒一面慢行,有主角在,庸城百姓应该是无忧了。
火光渐渐靠近,大漠的夜晚忽得变得有了光亮。
“先生——”
张志跑在最前头,手里举着火把,他身后跟了一大群人,贺煊和他的亲卫队们骑着马护在一旁。
庸城内对那几个蛮子的处决已经完成,众人听贺煊的亲卫队说莫尹与贺煊在城外迎战蛮子的骑队,顿时都急了,亲卫们不断安抚,说都已解决了,然而百姓们却是说什么都不安心,张志抄了火把,招呼道:“随我去接莫先生!”
如此一呼百应,全城的百姓几乎都来了。
酒囊顿在唇边,莫尹怔怔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
张志过来给他牵马,程武也上来了,皱着眉道:“怎么一股酒味?”
贺煊远远看着被众人环绕的莫尹,勒着马对身边的亲卫道:“打听出他的底细了么?”
亲卫摇头,“还未来得及询问。”
贺煊微一点头,重新将目光看向莫尹,武功高强、通晓阵法、深得民心……这真不是个一般人物。
当夜,莫尹又回程家歇着了,贺煊怕半夜会有蛮族其他部落来寻仇,带领亲卫在城楼巡视。
莫尹累得很,手脚都僵硬了,从靴子里将脚硬拔出来,摸上去肌肉全是僵的,程武给他烧了热水,“洗洗吧。”
边境水很重要,莫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沐浴,擦洗干净后上了床,屋内火盆烧得暖融融的,莫尹嗓子沙哑道:“程武,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清了吗?”
“……还清了。”
程武声音也略有些沙哑,去年的恨,今年才终于解了,他忽的又蹲下身,无声地痛哭起来,哭了许久之后,他趴在莫尹床边,低声道:“谢谢你。”
莫尹没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程武在一旁守着,他做了个城内特有的表示保佑的手势——一定是娘将这个人派来的,她让他救他,再让他帮他雪恨,一切都是注定的。
翌日,莫尹一直睡到了下午才醒,他感觉四肢像是散了架似的,瘫累在床上一动不动,程武怕他出事,给他煮了好几个鸡蛋,让他多吃,补补元气。
莫尹不想吃鸡蛋,要吃炖羊肉。
程武连忙去别家借炖羊肉,很快就借回来满满当当的一海碗,热热乎乎的,莫尹懒得动,在床上坐着吃了,三口两口将一大海碗羊肉吃了个干净,又问程武要酒,这个程武就不给了,“咳嗽的人不能喝酒。”
莫尹也不跟他争,几句话将他打发走了,自己从床板下舀酒喝,嘴里咂了两口,感觉还是贺煊给的酒带劲,再喝程武这里的酒,就显得有些寡淡了,莫尹兴趣缺缺地放下酒瓢,仰躺在床上思索自己原来的部署。
他本打算借庸城为跳板进入军营,随机应变地或做军师幕僚,或亲自上阵在军中大展拳脚,只要控制住军队,就不愁没有权力。
可军队现在就在主角手里。
把贺煊赶下马?
莫尹虽然对贺煊的底细了解还不深,可看他出手和身边的亲卫就知道这没那么容易,主角嘛,哪有那么轻易被拉下马的?
那么就只能徐徐图之……
莫尹脑海中很快又勾勒出新的计划,他想得很投入,一直到门外有人叫门。
是程武,声音有些低沉不悦,“贺将军请你去喝酒。”
莫尹蹭的一下就从床上坐起了。
门外亲兵等候,来给莫尹牵马,莫尹也乐得有人伺候,懒懒地塌在马背上,所以贺煊在城楼下见到的莫尹便是懒洋洋仿佛没睡醒的模样。
贺煊不动声色道:“先生醒了?”
莫尹道:“先生?”
贺煊挑了下眉,“城中百姓皆称先生,我就入乡随俗吧。”
“随你。”
“酒呢?”莫尹打量贺煊。
白天见面,贺煊瞧上去愈加潇洒无匹,如一柄寒光内敛的宝刀,煊者,光明灿烂,与他这幽冥中爬出来的恶鬼的确是两面。
贺煊伸掌,“请——”
两人一齐上了城楼,正是夕阳时分,居高临下,大漠的夕阳瑰丽无比又变幻莫测,霞光一片紫红,如轻纱般笼罩在安静又危险的沙漠尽头。
贺煊与莫尹一人一个酒囊,贺煊道:“你武艺高强,颇通兵法,应当不只是个商人吧?”
莫尹喝了口酒,淡淡道:“年少曾随师傅学艺,只是后来并无成就,为免污了师傅名声,便当什么都没学过,只作个普通商人便好。”
“以你的身手,保不住家人?”
“只是没防备,先中了暗算。”
莫尹轻描淡写的,贺煊撇脸,看到他抬手饮酒时,白日里手腕上很清晰的一道红痕旧伤。
莫尹的身世背景,贺煊亲自来问城中人,问到的也不过皮毛,这是个很神秘的人,他身上似乎有故事,可他又是个极有才华的人,现在军中正是缺这样的人才。
“你到底是谁?”贺煊正色,语音之中压迫十足,他杀敌不止千数,年纪轻轻已杀气腾腾,气息威压之下,几乎没人能不服。
莫尹头也不偏,淡淡道:“我只是莫尹,”他答完才扭头看向贺煊,“愿报效家国,将军可敢将我收入帐下?”
四目相对之间,似有针锋相对的光芒闪过,贺煊一笑,“报国之心,死而后已,你愿报国,我何敢不收?”
贺煊抬起酒囊,莫尹也抬起酒囊,酒囊之间一碰,二人都饮了一大口酒,莫尹喝完,又是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贺煊道:“你这咳疾可是昨夜受了伤?”
莫尹摆了摆手,“老毛病了。”
“找大夫看过么?”
“不必,”莫尹将酒囊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心病,会有药来医的。”
他将酒囊抛掷过去,贺煊抬手一接,莫尹道:“这酒很不错,是什么酒?”贺煊道:“这是我亲手酿的酒,名为醉山河。”
莫尹笑了笑,他笑起来也是一股清冷气息,好似皎皎明月,银光生辉,叫贺煊微微一怔,却见莫尹倏然从腰中抽剑,手腕轻轻一抖,软剑直直一颤,寒芒从剑身闪到剑尖,杀意渐强,似有霜雪之气,与主人那冰冷面孔恰似人剑合一。
贺煊不由赞道:“好剑。”
深紫色的霞光已渐渐转红,暗色城楼之上,灰衫青袍,翩跹如雀,身姿如鹰,剑光如电,面色如雪,然而雪中又有一点红,恰似红梅傲骨,“醉里梦山河,孤身何处,行路难——”
那声音淡淡,却又深沉无比,贺煊心中又是微微一动,若有所感,在心中道:“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谁知?”
莫尹一抬眼,贺煊将酒饮尽,抛了酒囊拔刀来和。
一柄剑、一把刀,刀剑共舞,大漠之中风沙弥漫,天地之间只有一轮残阳,满目红霞,孤城双璧,知己难寻。
太阳落下,月光洒满沙丘,贺煊双手捧刀,“愿请先生入营为军师。”
莫尹将软剑也捧在掌中,“愿与将军护守天下城。”
二人交换刀剑,贺煊接剑抱拳,道:“贺藏锋。”
莫尹接了刀,果真见那刀上刻了“藏锋”二字,他将刀柄垂下握刀抱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莫子规。”
程武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的模样,满脸的不赞同。
莫尹盘腿坐在床上,手上烤着火,床边倚了贺煊的刀,“嗯”了一声,“过两日便去报到。”
程武的心情很复杂。
身处边境小城,对于驻军,他们自然心存感激,深知他们保护了整个大盛,但庸城屡次遭劫,都未得保护,很难不有些许埋怨。
这次贺煊倒是派兵来了,不过也还是靠他们自己,也不能说是靠他们自己,程武看向莫尹,莫尹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睫毛低垂,一张冰雪脸孔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贺煊对莫子规一无所知。
不识面,也不识姓名。
莫尹对贺煊也是一样,不识面,不识姓名。
等他入了军营之后,双方少不得又要一番试探交锋,可这还很难算得上主角与反派的斗争。
这次进入小世界,系统什么也没说,没做补充说明,这恰恰说明这个世界的规则和上个世界的规则是一样的。
“唯一所知的是您将成为本世界里最大的反派,与主角对抗。”
当时系统说的几句废话里,这句莫尹记得很清楚。
“唯一所知”这四个字咋听上去好像是系统故意不给他信息,可换个角度想一想,或许这的确是系统“唯一所知”的信息。
可这又跟系统的上一句“本世界没有剧情,一切皆为未知。”有相悖之处。
既然“一切皆为未知”,那又哪来的“唯一所知”?
没有剧情,系统又是根据什么判断他会成为反派?
“反派协调者”是他的任务身份,并不是他本人的固有属性,而他两次进入这个世界,境遇都十分糟糕,这次比上次也只是稍好一些,仿佛这个世界对他这个外来者有天生的排斥,或许这和他成为这个世界的反派有一定关联?
联盟的“小世界”实际是那位大人由极强的能量编织出来的“假世界”,假世界的运行会产生巨量的能量,而每个世界的运行都需要一些协调者的介入,他们这些协调者就像开启激活这些世界的钥匙一样,如果没有他们,这些世界就是死的,是平面的,无法真正运行。
照理说,这些“小世界”的运行法则那位大人应该了如指掌,协调者们也不过是按照那位大人的指示去做事,而联盟所有的系统都归那位大人控制,系统也没道理对这个小世界一无所知。
除非他所进入的这两个小世界根本不是依靠那位大人的能量来运行的。
以世界的真实度而言,说不定创造这个小世界的“大人”比他所知的那位大人能量要更强。
可是那位大人又是怎么找到这两个小世界的入口的呢,如果还存在于另一位“大人”,这两位大人之间又会是什么关系……
莫尹对联盟那些花样都不感兴趣,他一向只管自己爽,满足他自己的欲求是最重要的,可他此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这些事生出了些许兴趣,莫尹心中警惕,感觉到自己某些地方似乎正在发生变化。
火盆里木炭噼啪爆开,程武唠唠叨叨的,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从军不是个好去处,如若莫尹要离开庸城,他既是外商,仇也报了,何不返回老家去过些逍遥日子?莫尹始终神色淡淡的,到最后也只说了一句,“我困了。”
程武神色恹恹地“哦”了一声,皱着眉看着莫尹,忽然道:“要不我也去从军吧?”他一下兴奋起来,从凳子上站起,“我也去从军,去杀蛮子去!如何?”
“不如何。”
莫尹直接给程武当头泼了盆冷水,“今春之劫,庸城已渡,之后呢?蛮子损失惨重,假以时日,必定卷土重来,我在军营不可时时关照,庸城需要有人守护。”
程武面上的兴奋渐渐消失,慢慢又坐了回去,面色渐沉,低低道:“你说得对。”
“我帮你们护了城,你便不希望我离开庸城,”莫尹淡淡道,“强者自强,依赖之心不可取。”
程武脸色涨红,“你当我只是希望你留在庸城替我们守城?!”他站起身,恨恨地瞪了莫尹一眼,气呼呼地转身走了,帘子撩开,春日乍暖还寒,一股冰冷的气息进入屋内,莫尹缩了缩脖子,“晚上我要吃炖羊肉。”
程武脚步一顿,回身又掀开帘子,气咻咻地对着莫尹道:“强者自强,你自己去抓羊炖吧——”
莫尹道:“放点辣椒,我能吃辣。”
眨眼就到了要离开庸城的日子,莫尹从军的事只和程武说了,也让他不要大肆宣扬,免得多生事端,他也不希望庸城百姓兴师动众地送他,准确地说是他不希望任何人出来送他,包括程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