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莫尹晨起醒来屋内空空荡荡,洗漱之后穿上长靴,提了贺煊的长刀,孤身一人便要离开,却见桌上有个盖碗和一个灰扑扑的包袱,盖碗打开,是一碗炖羊肉,包袱里有几件衣裳,还有莫尹当初给程武的那些银钱,原原本本,一分未花地全在里头,莫尹将其中一枚碎银拿在手里掂量,他在心中道:“友情。”
非自然人有各种各样复杂的感情,对于自然人来说,这些情绪全都生而无用,在进化中被强大的精神力给淘汰了。
莫尹坐下,把那碗炖羊肉吃干抹净,随后熟门熟路地去偷了两瓢酒喝,最后提了包袱走了。
等到巳时,程武归家时,家中极为安静,一碗羊肉吃得干净,碗下还垫了张字条。
——不够辣。
程武看了一笑,眼睛又是一酸,“这么好的一笔字,还真是个读书人。”
莫尹很不客气地骑走了程武买的那匹漆黑的战马,程武乐意做冤大头,好吃好喝地供了他几个月,临了还不要他的银子,那是程武傻,为所谓友情牵绊,他乐得收入囊中,连吃带拿,毫无负担地骑着战马离开。
漆黑战马原是养马的逃兵偷出来的,很是值钱,脚程快耐力足,可今日不知怎么,走得慢慢悠悠的,出了庸城时,那战马还回了头,莫尹手上勒着转弯的缰绳,仰头凝视着灰扑扑的“庸城”二字,过一会儿重新将马头调转过去,微一勒马,在大漠的风中疾驰而去。
边境军营离庸城约摸两个时辰的路,在接近军营时,莫尹慢慢减缓了速度,想他目前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贺煊比较合适。
以这个世界的莫尹来说,他现在对于贺煊只有两个字——利用。
贺煊和京城中陷害于他的文官集团毫无关联,莫尹想要进军营,想要当军师,想要取得贺煊的信任,成为他手下的军师,一步步在事实意义上取代贺煊在军中的位置,等到他在军中的地位无可撼动时,贺煊也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身为主角,想必贺煊一定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打倒,日后等他发觉真相,少不了反扑斗争。
根据上个世界,莫尹总结出了两个经验教训。
——自爆卡车是很爽,但有主角光环的干涉,还是谨言慎行,沉住气为妙,做坏事,也可以不留名。
——千万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给主角创造出额外的力量来支撑世界。
上个世界里,他领到的初始条件太差,对于裴氏兄弟情感的操控也是出于裴清的启示,这个世界里,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很顺利,他没有操控贺煊情感的必要,免得又给贺煊添加出一个所谓“爱情”的外力。
进入军营——稳固地位——榨干贺煊的利用价值——莫生情愫。
脑海中将每一个环节都牢牢刻印下来,莫尹终于骑着战马慢悠悠地来到了军营。
军营守卫持枪挡住,高声道:“来者何人!”
莫尹骑在马上还未答话,远远的,就有人疾跑而来,“莫先生——”
李远满头大汗地匆匆跑来,守卫们见是将军身边的传令兵,立刻收起了严肃脸孔,李远对着马上的莫尹抱拳,爽朗笑道:“莫先生您可算来了,一个时辰前我就在这儿等您了,您一直没到,我便去操练了一会儿。”
“无妨。”
莫尹下马,自然地便将缰绳往李远那一扔,李远稍愣,连忙拿住缰绳,守卫们见莫尹这么一个白面书生,架子如此之大,居然敢叫将军身边的传令兵牵马,都瞪起了眼,却听莫尹道:“贺煊呢?怎么不亲自来迎?”两名守卫差点惊得连下巴都掉了下来,这人居然敢直呼将军的大名!
“将军正忙于公务。”
“什么公务?”
李远面露难色,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莫尹“哦”了一声,两人渐行渐远,守卫们仍是震撼不已,想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莫非是京中派来的什么抚边大臣?否则怎敢态度如此放肆?将军的大名,他们连私下里都不敢提,这人居然当着将军的传令兵如此肆无忌惮,甚至还敢多嘴过问将军的公务,这到底是哪一级的官员?怎么一点风声都未泄露?
守卫们颇觉匪夷所思,李远带着莫尹进入军营,一路上也是吸引了众多目光。
首先,李远这将军身边的传令兵牵着一匹明显不是将军骑的马,这就够怪异的了,再说他身边的人,看上去斯文俊秀,面若冰雪,这样的人物兴许会出现在商贾之家,或是朝堂之上,总之就是不适合出现在军营里,军营里的男人全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糙,就算是他们的大将军,老太师之子,也是出身尊贵至极的王孙贵胄,可他看上去就没有半分此人的清贵雅致气息,跟他们一样,糙得很亲切,而这人,怎么看怎么都有几分格格不入……
李远自然也感觉到了那些好奇的目光,他嘴严得很,和那些知道莫尹将会来军营的亲卫队一样都对此事守口如瓶,将军不提,他们怎么好乱传?只是那些目光像看猴一样盯着他和莫尹看,也叫他怪不自在的,就是不知道莫尹感觉如何?
“将军,莫先生来了。”
李远在帐外朗声道。
“请进。”
李远将马交给另一个小兵,撩开军帐,对莫尹道:“先生请。”
贺煊军帐外的正是他的亲卫,亲卫们识得莫尹,是以神色如常。
莫尹也是表情淡然地进入了军帐,帐中十分简朴,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个空空的沙盘,沙盘侧方是一张歪斜的书桌,书桌右侧便是一张狭窄的床铺,大约可供一名成年男子入睡,床尾摆了几个木箱子,最左侧是一个武器架子,上头刀枪剑戟,无有缺漏,而贺煊正在书桌前写着什么,莫尹进来,他也只是抬了下眼,“军师到了。”与前两天邀请莫尹入营时的迫切判若两人,态度十分平淡。
莫尹略一拱手,“我听闻将军忙于公务,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贺煊笑了笑,“倒还真有。”
他将厚厚的公文中抽出一叠扔了过去,莫尹凌空一抓,视线极快地浏览,抬眼看向贺煊。
“此事极为棘手,”贺煊道,“军师可否为我解忧?”
莫尹道:“愿效犬马之劳。”
“那你去忙吧。”
贺煊低下头,又快速写下什么,笔势飞快有力,再也不抬头看莫尹了。
莫尹连拱手告退都懒的,拿着公文便出去了。
李远在帐外等他,说贺煊已帮他安排好了单独的营帐,李远道:“军营之中校尉以上才有单独的营帐呢,对了,将军说了,以后我就是您的亲兵了,您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我。”
莫尹沉默不语,没有表现出任何喜色。
营帐的大小和物件跟贺煊都差不多,莫尹直接脱了鞋躺到榻上,拉开那道公文察看。
周边的城市缺粮,已向朝廷求粮,可惜石沉大海,毫无回复,无奈之下竟然求到贺煊手下,军队之中粮草是重中之重,怎么可能拨给周边城镇?简直是荒唐,但这也可见周边城市已艰难到了何种地步。
莫尹在庸城时倒未感觉饥苦,要么庸城余粮足够,要么可能是庸城今年未被抢粮的缘故,莫尹召来李远询问,李远回道:“众多城镇之中,庸城是最富庶的,尚有余粮,其余几个小城今年也未被抢去多少粮食,我们将军提前做好了准备,大部分都追回来了,缺粮不是因为蛮子,实在是去年收成不好。”
“我知道了。”
李远道:“将军让您解决缺粮的问题?”
莫尹没回答,李远也不敢多问,拱手退下。
贺煊年纪虽轻,却能带仅两万兵力便平息山城之叛乱,他的军事才华毋庸置疑,而在御下上,贺煊也极有手段,莫尹是个人才,可他既神秘又自傲,贺煊绝不可能一下就放心地用他,而是要先磨一磨他的锐气,城中缺粮之事便是贺煊给的一个下马威,然而几天过去了,莫尹一直未给他任何答复,也未来服软告饶,成天躲在帐中,李远说他“不是吃就是睡”,有时管他要肉,有时管他要酒。
贺煊听罢,不怒反笑,“倒是养了个富贵闲人,你去传他过来。”
“是。”
李远领命之后连忙去让莫尹去贺煊帐中,并且提醒他,“将军是要军师您献计了。”
“献,”莫尹穿上靴子懒洋洋道,“我有几百条计策正准备献给他呢。”
几日没有白天出帐,外头日头正毒,照得莫尹脸色愈发苍白,他眯了眯眼,浑身都弥漫着一股松散的劲道,李远在前头带路,经过靶场却是被叫住了,“李远,你这带的是谁?”
几个赤膊士兵正聚在一起,头发盘在顶上,满身的汗水,嬉笑道:“将军不是不准营中再有女人么?”
李远脚步一顿,面色发紧道:“你们胡说什么呢!这是——”他本想说是营中军师,可贺煊还未公开给过莫尹“名分”,他嘴动了动,不知该如何说,莫尹到了军营后成日躲在帐中吃睡休息,其实军营中早就传开了,士兵们好奇质疑,军队里有闲人吃饷,叫他们如何能服?
赤膊士兵已飞快地跑了过来,有意无意地拦住了莫尹的去路,“你到底是何人?生得倒是白净标致,难不成是谁家女眷?”
他话音刚落,周围便立即传来一片附和的哈哈大笑之声。
李远头上汗也冒出来了,回身道:“莫先生……”
不远处,亲卫对贺煊道:“将军,可需我上前替军师解围?”
贺煊抬了抬手,目光专注地看着面容白皙的莫尹,“他若不能在军中立威服众,又怎么担得上军师之名?”
士兵们围着莫尹,摆明了是故意刁难,不让他走,手中还拿着弓箭,弓角对着莫尹的肩膀,很是不客气。
莫尹微微抬起脸,他一双眼睛冷若幽潭,那士兵只觉周身一冷,但也未曾让开,抬了抬下巴,“这里是军营,像你这般病恹恹的,还是趁早滚回家吃奶去吧!”
周围士兵们虽未曾说什么,但那些不善的目光表示他们都是赞同的,军营是崇尚力量的地方,这么一个白面书生不可能得到他们的尊重。
莫尹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这一咳,又是引起面前士兵鄙夷的笑。
然而下一瞬,那士兵连反应都未曾反应,电光火石之间,他手里的弓箭已被对面之人夺了过去,他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面前的人也正看着他,目光冰冷而幽深,拉弓、搭箭,箭矢如电般射出——
那士兵惊呆了,面前的人是看着他射箭的,也就是说他连看也没看他射出去的箭一下,竟如此胡来!这可是要乱箭伤人的!
士兵连忙转头,却见全场的人都全看向了靶场尽头的那个靶子——那看也不看就射出去的箭矢正在靶心中间“嗡嗡”作响地摇晃。
弓箭扔来,那士兵都忘了去接,就这么让那张弓落到了地上,他还在张大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靶子,所有人的表情都跟他一样,瞠目结舌,无法相信面前的事是真实发生的。
居然有人能不看靶子,随手一箭便正中靶心!这是何等神迹!
不远处的亲卫也震惊不已,看向身旁的贺煊,“将军,军师真是好箭术啊!”贺煊未作回应,双眼紧紧地盯着莫尹,目光之中异常灼热,却见那让整个靶场鸦雀无声的人只是掩唇轻咳了一声,垂下手,神色淡漠一言不发地绕开了那士兵。
帐内,亲卫给莫尹搬了张椅子,与书桌后的贺煊相对而坐。
莫尹知道刚刚贺煊就躲在一旁看热闹,这是贺煊对他的考验,他要赢得贺煊的信任与尊重,这是必经之路。
要想在军中树立威信,这仅仅还是第一步,等日后他们这群士兵只认军师而不认将军时,不知贺煊又会作何感想?
“交给你办的事,可有头绪?”贺煊道,他的神色语气皆很平常,庸城相见,他便欣赏莫尹的武艺、勇武、智慧,以及和庸城百姓之间的情谊,今日莫尹又在靶场上显出那一手神射绝技,怎么能叫贺煊不欣赏赞叹?只是这欣赏仅限于贺藏锋对莫子规,而并非上下级之间。
莫尹这两天一直都在帐中休息,那夜以一敌百,是他托大了,这具身体承受不了那么大强度的战斗,即使有精神力的支撑,也还是太勉强,在庸城休息了那么久也没彻底缓过来,又骑马疾驰赶到军营,真是把这具身体给累坏了。
这世界真是不公平,给他的身体总有缺陷,反观主角却是高大魁梧,看上去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不管这个世界到底真相如何,是怎么构建的,幕后的人又是谁,有一点莫尹还是很确定的——他的确发自内心地很想干掉主角。
莫尹道:“没有。”
莫尹答得干脆利落,且毫不羞愧,贺煊扬唇,脸上却是没有笑意,他面相威严,只有弱冠之年,没有少年之气,自然就散发出一股压迫气息,“缺粮之困,的确难解。”倒也没有刻意为难莫尹。
莫尹心说算贺煊的脸皮还不算太厚。
这古代世界可以按照古文明的历史来作参照,古文明时期,生产力不发达,农作物的品类稀少,肥料也尚未发明,粮食问题就是古文明当中无法跨过的劫数,纵观各朝各代灭亡之因,无非是内外两种,要么自己作的,要么外敌入侵,可这两种灭亡都逃不开一个“食”字,民以食为天,吃不饱,人就会变成野兽,野兽不接受所谓等级统治,狼群饿急了也敢对老虎下爪。
所以贺煊交给他的难题已然是古文明的终极难题,而且这难题现在已是火烧眉毛,除非他在这个世界能有他本体一半的精神力,以他对这个世界力量的判断,拥有他本体一半的精神力,就可以在这个世界里呼风唤雨、点石成金,那种降维打击一样的感觉,莫尹在那些虚假的世界里早体验过了,很无聊。
贺煊抛给他这样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这绝对不是偶然,只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罢了。
“将军可有头绪?”莫尹反问道。
贺煊双眼灼灼,道:“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容之中都有几分无奈释然。
贺煊笑过之后,很快便将嘴角重新绷得紧紧的,“百姓缺粮,军中粮草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妄动的。”
莫尹道:“军中粮草也不大充足吧。”
贺煊抬眸看他,眸光冷厉。
莫尹毫不在意,淡淡道:“我这几日虽在帐中,但对军中情况已了如指掌,将军不必瞒我。”
贺煊还是没回应,微微偏过了脸,莫尹看到他下颚紧绷的线条上生出了一点胡茬,到底还是弱冠之年,那胡茬看上去颜色淡淡的,如绒毛一般,莫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眼前之困难解,不过长久来看,倒也并非难事。”
贺煊重又转过脸,再次将目光投在莫尹身上。
“此地多风沙,只有小块适合耕种之地能够种植粮食,庸城的地势环境土地都要好上一些,所以最为富庶,但如若能够在沙中种粮,形势便大大不同了,缺粮之事虽一时不可解决,等挨过春天,到今夏便可无忧。”
贺煊静静地看着莫尹。
莫尹所言之事几乎可以算是骇人。
沙中种粮?
苦寒之地,连根草都不长,如何种粮?大漠之中极为缺水,即便种下了粮又如何灌溉?如若能种粮,边境之众城又何苦向朝廷苦苦求援?
不视即射的确可堪神准,但若耳力超群,听风辨向,加上箭术扎实,也不是不可能做到,他十二便能蒙眼射箭,不足为奇,可沙中种粮可不是所谓天赋练习能做到的。
莫尹拱手起身,“将军若相信子规,此事便交由我去办吧。”他不等贺煊再回复,便转身出了军帐。
的确,他还没有足够的精神力可以在这个世界里无中生有,操控自然,但这一丝精神力将他本体中所拥有的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也带了进来,粮食问题在自然人的历史中早已解决,不像上个世界里,他几乎处于完全受制的状态,没办法才开发了新技能,不过那技能跟双刃剑似的,虽然是把裴氏兄弟创得半死,可最后又反过来成为了两人的支柱力量。
莫尹一面摇头一面往外走,这个世界他绝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这么一丝精神力应该足够与贺煊的主角光环撞个五五开了。
没走两步,莫尹又被拦住了。
这次仍是靶场那几个士兵,已穿好了军服,恭恭敬敬地一字排开,“方才不知庸城之围乃是先生所解,多有得罪,恳请先生恕罪。”
莫尹离开靶场,一群惊掉下巴的人寂静良久,等莫尹人都不见了,还久久未回过神,一回过神立刻就拉着李远问长问短,都想知道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哪来的高人?这一手绝技,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不是他们亲眼所见,他们是绝对不会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神射手。
李远也是呆住了没回过神,等回过神后被众人团团围住,不停逼问,他想今日莫尹既在靶场大出风头,也是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了,便将他在庸城城外目睹莫尹如何带着庸城百姓坑杀蛮子的事迹告诉了众人。
“莫先生只是看着单薄,实则剑法出神入化,单衣长剑,马踏烈焰,杀敌如麻,蛮子们来报复,他以一敌百也不落下风。”
若是换了前几日,李远对众人说新入营的病秧子能一个打一百个蛮子,他们一定笑掉大牙,可今日莫尹在靶场露了这一手,众人皆不敢疑,战战兢兢中又佩服不已,“那可真是我们有眼无珠了。”连忙赶着向莫尹来赔罪。
莫尹道:“你们得罪我什么了?”
其中那位大放厥词的士兵面色通红,想莫尹这是要秋后算账,讨回颜面了,忙拱手将腰弯得低低的,羞愧难当道:“我不该说先生您是女人……”
“你错眼认不出男女,也不算得罪我。”
那士兵抬头,黑脸充血,“是我错了,我有眼无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请先生原谅。”
到了这个份上,莫尹若还不依不饶,便是失了风度,他淡淡道:“你既知我解了庸城围,可知我们当时俘了几个活口?”
“知道,蛮子凶狠狡诈,活口极难得,先生真是厉害。”
“那日当众行刑,蛮子仍不改凶恶之色,叫骂不断,无人敢下第一刀,你猜最后是谁下了这第一刀?”
那士兵猜测莫尹是要“吹嘘”自己的功绩,连忙拍马道:“自然是先生您。”
“错了,”莫尹道,“是个女子。”
“……”
那士兵面色愈加通红,其余只是帮腔的几人也面露尴尬。
“你说看错我是女子,我并不生气,杀敌之勇,何分男女?”莫尹双手背在身后,冰雪般的目光刮过他们的脸颊,“戍边如此艰苦,你们还有心思以男女之别作羞辱之词,说明平日里操练得还不够多,你叫什么名字?”
“……周勇。”
“我记住了,”莫尹转过脸,“以后我会叫你心无旁骛,只记得一件事。”
剩下什么,莫尹没说,他轻轻掠过几人,衣袍翻飞之下,似有冰冷气息残留,叫人心颤不已。
接下来的几日,莫尹又是躲在帐中不出,这是这回军中再不敢议论他“吃空饷”,士兵们操练完毕,都在私下猜测这位高手是否在帐中钻营什么奇异兵法?
李远每日送水送饭,带来莫尹需要的东西,同时向贺煊汇报,说莫尹正在帐中刨沙种粮。
贺煊听了,脸色也不知是喜是怒,对李远道:“好生伺候。”
沙中种粮,听上去的确骇人听闻,可贺煊认为莫尹并非胡乱夸下海口之辈,这人到底是谁?武艺高强、精通剑法箭术、排兵布阵,亦颇有才气,世间有如此完人,会只愿做个商人?这样的人物会被蛮子劫杀全家?这实在太过矛盾了。
边境线中又有蛮族部落骚扰不断,贺煊带了小队兵马去平乱,蛮子部族今春抢粮大受挫折,反扑起来十分凶狠,边境部队中只有约一千人是贺煊嫡系亲兵,每一个都由他亲自训练,视若珍宝,人数太少,与蛮子相比,差距十分的大,常三思军中的老兵大多水平低下,只是比普通百姓稍强一些,精通骑术者甚少,若与在马背上长大的蛮子正面交锋,只有被对方砍杀的份。
如今蛮子诸部成长得越来越壮大,各部落之间各有龃龉,尚未联合,只能算是小打小闹,贺煊带了三百人,四散游击应付,在边境线打了足足一个多月,总算是将蛮子先行打退,等他回到军营时,留在军中的亲卫屈膝下跪,欣喜若狂地迎接了他,“将军,军师大事已成!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贺煊从马上翻下,满面风尘,剑眉长扬,“成了?”
“成了,沙中种粮,神乎其神,而且不需多水灌溉,真是匪夷所思。”
贺煊当即就要见莫尹,亲卫连忙道:“军师不在营中,去各城教授百姓如何在沙中种粮了。”
贺煊心头狂跳,耳膜鼓鼓跳跃,道:“沙中种粮,你们亲眼所见?”
亲卫嘴笨,不知该如何解释,抱拳道:“将军请随我来——”
贺煊脚步急急地随着亲卫来到莫尹帐前,亲卫一掀帘,贺煊便被眼前所景给震住了。
狭窄的床榻旁,地上画了个圈,圈中沙地之中直直地长出了青翠的苗,贺煊过去轻轻抚摸,那绿苗柔韧地随他指尖摇摆,只觉一股热气直冲喉头,他转眼看向亲卫,“他去哪座城了?”
在城中察看完毕的莫尹转身便要离开,城中族长连忙奉上一个海碗,“听闻先生爱吃羊肉。”
“听闻?”莫尹挑了下眉。
族长笑了笑,“先生守庸城之名,诸城皆知。”只可惜他们城中无人有福气去大漠中捡回这么一个世外高人,竟然能在沙中种粮,这若真能有所收,这可是他们边境之城的大恩人哪!
“放辣椒了吗?”
“放了放了。”
莫尹坐下,享用了一大碗辣炖羊肉,吃完之后,他这冰雪一般的人也额头冒汗,咳嗽不已,族长惊慌道:“先生无碍吧?”
莫尹摆了摆手,“酒。”
一大碗酒入喉间,咳倒是止住了,辣上加辣,使莫尹原本苍白的脸孔也浮上一点红晕,他起身告辞,骑上人牵来的马拍马离开城内,刚出城,便见城门外落日淌火,贺煊骑着枣红大马正在城外等他,身边只两名亲卫。
“沙中种粮,你是如何想出的妙计?”
贺煊与莫尹并肩而骑,目光灼灼地看他。
“我既应承,自是有把握。”
莫尹淡淡道。
贺煊凝眸紧紧地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莫尹转头看向他,目光冷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莫子规。”
贺煊看他的眼中有欣赏有迷茫也有一丝怀疑,过于神秘又过于强横的人,甚至显得有几分危险。
夕阳之下,莫尹淡棕的眼瞳似被染上了一层红芒,面颊上也是红晕闪现,与他白皙的肤色相衬,正如雪中红梅一般,贺煊眉头一皱,转过了脸。
回到营中,两人一齐下马,门口守卫恭敬拱手,“将军、军师。”
贺煊又是一怔。
他尚未在军中正式介绍莫尹,守卫们竟已以“军师”之名相称,再看莫尹也是安之若素,随手将马缰甩给李远,李远麻利接上,神情毕恭毕敬。
贺煊目光深沉地看着莫尹的背影。
一路回帐,沿途遇到士兵,无论官衔大小,都向两人行礼,口中皆称“将军、军师”,训练场上也是无数目光相送。
入了将军帐,贺煊笑道:“我离开军中一月,你已自封军师?”
“我记得将军当初便是请我来当这军师的,何谈自封?”
莫尹先犀利回应,随后又淡漠道:“他们跟着李远叫,李远嘴大,漏风。”
贺煊笑了,有些忍俊不禁,随即又正了脸色,“你来路不明,又身负大才,我不得不提防。”
莫尹也正色看他,却见贺煊双目坦荡,道:“沙中种粮,可解边境缺粮之围,亦是百姓百年之福,无论你是谁,请受藏锋一拜。”贺煊拱手弯腰,莫尹脸上无动于衷,面颊上仍是红霞满天,显得他冰冷的神情都有了几分暖色,贺煊道:“你在城中饮了烈酒?”莫尹摇头,“羊肉太辣了,酒没你的烈。”贺煊一怔,随即爽朗大笑,“来吧,我请你喝酒。”
两人坐在刀架之前,相对饮酒,贺煊神色温和,“如种粮顺利,边境的百姓,军中的粮食就都有着落了。”
“不会不顺利的,”莫尹抿了口酒,面上红晕更甚,“只是种粮之后,还需守粮才是。”
贺煊神色凝重。
沙中种粮如若真能成功,到时蛮子必定眼热,抢粮之势也必定愈演愈烈。
“将军此次平乱,辛苦了。”
贺煊神色又是一怔,随即肃了脸色,“这是我分内之事,何谈辛劳?”
“这几日除了种粮之外,我将军中也观察了一遍,军中精兵甚少,”莫尹淡淡道,“连同将军您带走的那些亲卫,我猜加起来也就一千左右。”
贺煊静默不言。
“将军,蛮子人虽少,可精武悍勇,不是我们普通的士兵所能相比的,我们这所谓十万大军,其实在蛮子面前也无绝对的胜算。”
“不错。”
“蛮子部落愈发壮大,不出三年,必定大军来袭。”
“不错。”
“将军初入边境,便心急如焚地勤加练兵,守卫诸城,是已料到几年之内必有生死大战。”
“……不错。”
贺煊手掌紧紧地握着酒囊,他难以置信面前之人居然会对他的所思所想了解得如此透彻,简直就像是他自己一般。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的知己不在京中,也不在南乡,竟会出现在这大漠之中,贺煊不禁又微眯了眼睛,是谁?这到底是谁?
莫尹喝了一大口酒,酒液入喉,辛辣无比,这才是他想要的那个感觉,他转身拱手,眼眸冰冷却又跳跃着不同寻常的热度,“屯粮,练兵,来日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