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搞不明白,但这里的所有细节都令他战栗。
最初他以为瓦伦蒂诺是女巫,她说的话听起来也像是在暗示她是女巫;可被她弄到这里之后,约翰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那么的——简洁和美丽。
可以说,约翰不是个聪明人,但他无论如何也是受过高等教育,学会了思考的。他自己可能得不出什么好的思想,可是,把好的思想摆在他面前,他也并不愚蠢到认不出来。
只有真理才会那么简洁和美丽。
他一路慢慢地走着,一边想着他看到的东西。瓦伦蒂诺一直没有再出现,可能就是要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啊,瓦伦蒂诺,这么多年以来,她是唯一一个让他感到仿佛回到童年,回到那位亲切的女仆身边的人。
约翰在森林中穿梭,这里很难分辨出方向,他只能靠着观察枝叶中隐约透出的太阳确定自己的位置。他一直往前走,一路走到森林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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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尽头是金色的沙滩。
以及海面。无边无际的海面,蓝色的水波轻缓地起伏,仿佛母亲疲倦的手习惯性地推动摇篮。几只白鸟贴着水面飞行,云雾朦胧,被凉风拉得很薄。
约翰的下巴几乎要砸到沙子上。
不论之前有过多少猜测多少设想,亲眼目睹所受到的震撼才是最大的。这里居然真的是一片海域,这地方恐怕也真是一座岛屿……不,还不能断定,至少要绕岛一圈才能断定,也许这里只是某个靠近大海的城镇……但假如真的有这样的城镇,怎么可能从未有人提及过这片不可思议之地?
约翰傻乎乎地站了半天,才慢慢回过神。他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了,各种各样的谜团塞在他的脑海中,比如就算这是一座岛屿,他们到底是怎么把他弄过来的?他昏迷的时间应该不长,是不是说明这里距离罗马并不遥远?
可问题又会回到原点,假若这座岛的距离如此之近,怎么可能从未被船只发现呢?看看这片海,看看这宽阔、笔直的海岸线,这里是一座良港啊。
约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下,把木棍横放在腿上。
说不准他以后还能写篇关于此事的游记。肯定会有很多人感兴趣。
坐下来才发现他已经很累了,一直精神紧绷才没觉察到。此刻亢奋的状态逐渐平息,疲倦涌上来,约翰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呵欠,背靠着树干,渐渐陷入昏睡。
“……约翰?”
梦中有人在呼唤他。
“……约翰……”
不,不是梦中,是真的有人在呼唤他。
“约翰。”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稳平静和细微。草叶被踩踏的声音,树枝被移开的簌簌摩擦声,呼吸声,还有淡淡的、熟悉的香水味。
“约翰。”来人,瓦伦蒂诺,用吐气般的低声说。
她走到近前了,约翰却还半梦半醒着。他知道瓦伦蒂诺是来找他的,也知道他此刻可以醒来,只是,睡梦的手有力地环抱着他,疲倦的身体也实在无法挪动。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摸了摸他的脸颊与额头。她是担心他生病了吗?没有这回事,来这里之后约翰越来越觉得强壮,瘦下来之后——等等,他瘦了很多,瓦伦蒂诺还是认出他了吗?
他还以为瘦了那么多之后他会变得英俊些呢!老实讲,他胖的时候也是个挺迷人的胖子,脸型和五官都挺标准的,这可是拉斐尔认真的评价,虽然对方这么评价的初衷是劝他少吃点……拉斐尔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撒谎。
说起拉斐尔,约翰想告诉她说我给你订了一幅肖像画,放心好了,不是你讨厌的那种手臂端端正正摆在面前、抬着下巴、面无表情直视前方的肖像画,而是活泼的、微笑的那种。
真可惜,你看不到了。
他想说的很多,却总是醒不过来。瓦伦蒂诺坐在他身侧,即使看不到她的模样,约翰也能想象到她会是多么沉静和优雅。
“噢,约翰,”瓦伦蒂诺说,“你走得也太远了。”
明明是你走得太远!约翰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几个含糊的喉音。
瓦伦蒂诺站起身,紧接着,约翰只能感到一阵悬空感——瓦伦蒂诺轻而易举地将他抱了起来,他吓得想要挣扎,又有些贪恋这个怀抱。在他挣扎的时候,瓦伦蒂诺已经转过身,踏入了森林之中。
周遭的环境猛地黑下来,在这黑暗中,瓦伦蒂诺的温暖和呼吸声愈发明晰。她慢慢走着,脚步稳定,仿佛怀中的人还是个孩子,太贪玩了,让她烦恼却又不忍心责怪。
在晃荡的颠簸中,更浓重的睡意终于降临了。
约翰落进去,几乎没有怎么挣扎。
他本来也没有挣扎过。在瓦伦蒂诺的手中,他从未采取过任何手段表达最微小的抗议,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在渴望拥有它们:这些关注,这些管束,这些怀抱……
真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约翰做梦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瓦伦蒂诺和他前后脚失踪,负责人又是皮耶罗,约翰敢用自己丢掉的那些体重打赌,皮耶罗肯定会把结论定义成私奔。
父亲会很失望的,母亲会很难过的。
那真是——太好了。
“你醒了吗?”
约翰勉强睁开一条缝。
“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亲爱的,”瓦伦蒂诺将手搭在小腹上,在约翰越睁越大的眼睛里,她喜悦地微笑着,“已经有快五个月了。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那么长时间没有见你,约翰,也是意外促使我下定了决心……”
“……我、你,不是,我是……”约翰无论次。
“我已经计划好了。先在这里生下来,等孩子大一点了,再去询问主人的意见。我们并不是蝴蝶,所以我们能够离开这里,不过,因为主人提供了保护和帮助,我和主人做了一个约定。”瓦伦蒂诺说,“未来的某天,我们的后代会登上这座岛,一旦这件事发生,他们就会成为蝴蝶。”
约翰对蝴蝶的猜想被证明了。
他吓傻了。
“那也没什么不好的。”瓦伦蒂诺平静地说,“再怎么样都比被烧死好,不是么。你也见过那场面,约翰,为了避免那种结局,有什么事是不能接受的?”
她璀璨的金发被全部梳到脑后,一双蔚蓝的眼睛如海面般澄澈。
约翰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第188章 第六种羞耻(26)
自从他们从圣彼得大教堂回来,玛格丽塔就一改之前等待拉斐尔来找他的态度,开始积极主动地往拉斐尔的屋子里跑了。
过来之后也没有干什么事情,就是坐在拉斐尔的画室里,旁观拉斐尔画画。
她一点都不吵闹,总是静悄悄地进来,静悄悄地坐下,往往要等拉斐尔从手上的工作里回过神来,才能意识到画室中多出了一个人。
拉斐尔最初还以为是自己的教导让玛格丽塔对画画产生了兴趣,但很快他就发现事情和他想的完全不同。必须得说,在他的脑海中,确实存在着用各种方式挑起她对画作的兴趣,然后借以获取教导她的机会的计划。
这毫无疑问是一举多得的事情,更多的见面和相处机会,画画时老师手把手的指导会有更多的肢体接触——但又不会多到让玛格丽塔再用那种渴望的、饥饿的眼神盯着他看;当然还有,既然玛格丽塔明确地表示过自己从未学习过这门技艺,那么,有什么人能拒绝为圣灵传授、彻底展示自身能力的机会?
哪怕米开朗基罗那个粗鲁暴躁家伙也会欣然同意的,没准还能一改过去的拖延呢。
不过,拉斐尔很快就发现了事实和他设想的不太一样。
相比起自己学习,玛格丽塔明显更乐意欣赏他的作画过程。
如果那才是玛格丽塔的愿望,拉斐尔又是什么人,竟敢不遵从她的心血来潮?
于是,玛格丽塔几乎就这么在拉斐尔的家中住了下来。
拉斐尔的作画过程无疑是一场令人和观众都感到赏心悦目的节目。他的笔触清新自然,堪称古朴,手臂挥动时的动作恍如流水般自然,而他挥洒起来的时候,简直连细密小雨在湖面点起的无数涟漪都比不过那种纯净;他的思考则更美,仿佛一座郁郁葱葱的庭院,缓慢悠哉地在四季之间轮转,葱白般的嫩芽钻出,瘦弱的鹅黄慢慢生长成浓艳欲滴的翠色,紧接着变得粗壮而深绿,又在寂然的冬雪里枯黄、伏倒、死亡……
玛格丽塔几乎不怎么注意到他的面孔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诚然,那是一张秀丽文雅的美丽面庞,但他早已不能真正欣赏人类之美。
那也是那座雕像并未彻底地打动他的原因:肌体的真实和优越,在他眼中没有多少区别。
就像人们往往能精准地区分猫和狗的长相不同一样,玛格丽塔也能精准地辨认出每一个人的不同之处,那在他的知觉中是很醒目的东西;就像人类看待胖猫胖狗和瘦猫瘦狗时往往都觉得可爱一样,人类的外表在他的感知里也几乎都差不多一样的可爱。
想法,思维,或者说,灵魂——那是令人类真正散发出魅力的东西,正如不论他为自己捏塑出怎么样的外表,任何生物都会为他目眩神迷一样。
内里才是最重要的,外壳,更像是包装袋,留与不留全凭喜好,有或没有都不影响内容。
人类需要包装引起注意才会对内里开始产生兴趣,或者说,至少需要包装不那么惹人生厌。玛格丽塔没有这种烦恼,他能精准地找到整个星球上最具有魅力的那些生物,以及,在他私下的偏好里,他确实更欣赏人类属性浓郁的内容。
也更乐意玩弄异类的包装。
哪怕人类自己也必须承认人类的肉体实在是过于脆弱、过于简单和无聊了,不是吗,否则他们何必发明那么多辅助玩耍的工具呢。
总之,在拉斐尔汪洋般广阔的灵感陪伴下,玛格丽塔过得非常愉快。
再加上这是一个无比动荡、混乱的时代,女人们很容易被送上火刑架,这对玛格丽塔来说是绝佳的机会。没有什么比赋予第二次生命更容易获取和传播信仰的行为了,每个女人在醒来后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成为他的蝴蝶。
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准备好了。
那也不碍事,在生下孩子前他们可以随意飞走,借助连接了无限空间的花园飞到任何世界。只要他们的血流传下去,蝴蝶总有一天会回到花园。那是刻在他们本性中的传承,玛格丽塔并不担心。
无论如何,他们的繁衍也是他的繁衍。
那令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感到喜悦和满足,十分细微,却也能勉强缓解她的饥渴了。
皮耶罗叫住了脚步匆匆的拉斐尔。
“你知道街上已经到处都是和你有关的传言了吗?”他劈头盖脸地朝着拉斐尔砸出了问题,“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她不是——你们不该把事情闹得那么大。你知道有大人物想将女儿嫁给你,拉斐尔,让我告诉你,那不是传言。”
拉斐尔的脚步慢下来,他沉吟着:“……如果你这么说,是我无法拒绝的大人物,对么。”
“那无关紧要了。既然她是,她。”皮耶罗在胸口画了个好几个十字,“我不知道你到底打算怎么做,拉斐尔,但我认为,我们不该挑战她的耐心。”
“你是在担心我么,亲爱的皮耶罗,我的老朋友。”拉斐尔笑了,“但我也没办法啊。那位只是有过几次暗示,甚至没有留下我能拒绝的话口,你要我怎么说?难道要我拒绝根本不存在的婚约请求么?”
至于玛格丽塔——她或许乐于看到我焦头烂额呢,拉斐尔想。
正如拉斐尔一早就觉察到的那样,玛格丽塔的性格可以用错乱来形容。她有成熟、甜蜜、妩媚的一面,更多时候表现得无欲无求,偶尔则是个狂妄且绝对有足够力量的暴君。最让人恐惧的是,她似乎喜爱着一切情绪和反应,只要那些情绪与反应是因她而生或者由她而起。
作为被她关注次数最多的人,拉斐尔太能体会到这一点了。
他在画室中作画时总能感觉到她那强烈的存在感,尽管她的步伐比一只猫还要轻,身形比一片叶子落下的线影还要浅,可每当她兴致勃勃地在背后凝视他,不多时,拉斐尔便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某个部分正被她品尝和玩赏。
那是一种奇异而疼痛的感受。宛如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般缠绵,又像被猛兽撕开腹腔啃食一样惊怖。
在缪斯纯洁美好的光辉下,无疑隐藏着正磨牙吮血的怪物。
但究竟谁才是怪物呢,是那慈爱温柔的圣母,还是那高贵而忧郁的青年……亦或者他们都是怪物,只是同一个怪物所暴露出的不同面孔?
事已至此,拉斐尔早就失去了退缩的机会。他也早已放弃了后悔。不管等待着他的是何种结局,在拉斐尔的猜测中,他的心和灵魂,必然会为玛格丽塔带去温暖、快慰和满足。
“我在认真地告诫你。”皮耶罗烦躁地调整着姿势,“听着,我知道约翰失踪前向你预订了夫人画像,如果你还没有动笔,赶紧放弃它。如果你画完了——看在主、看在玛格丽塔的份上,销毁它。我们都不想惹出更多麻烦。”
“我听说他们是私奔了。”
“你也认识约翰,你也见过那位夫人。你觉得他们会抛下已经拥有的一切和另一个人私奔?”
“我觉得那是他们会做的事情。”
皮耶罗融合了震惊、疑惑和“你是在开玩笑”的表情,能被绘制成流传后世的经典,再在网络时代成为流传甚广的表情包。
“约翰?私奔?我怎么不知道你比我更了解他了,拉斐尔。”
“我是不如你和他相处的时间长久,也没有和他一起工作过。不过,我大概地知道约翰的性格,他有些怯懦,还有些优柔寡断……唯独他对夫人的感情,真挚得胜过他对主的忠诚,这,是我敢确定的。”
皮耶罗的神色起了变化,先是否认,转而是沉思,紧接着变成了恍悟:“我从未见过那位夫人,但对她的行事作风有所耳闻。”
“夫人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是的,我只同她相处过很少一段时间,说过几句话,在同一场晚宴上跳过舞。”拉斐尔不紧不慢地说,“但那位夫人的意志之坚韧,哪怕被困在柔弱的身体里,也丝毫不减风度。”
皮耶罗的眉头拧紧又松开,松开又拧紧:“我是听说了这些——我只是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决定。她到底为什么那么做,有什么理由促使他们这样匆忙地出逃?他们甚至没有带上一枚金币就匆忙离开了,他们要怎么维持生计?”
“啊。”拉斐尔含着笑感叹,“你还是那么好心,皮耶罗。”
“……到底算得上熟人。”
“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很值得担心的事,你看,”拉斐尔意味深长地说,“玛格丽塔难道不像是一位满足好人心愿的圣灵么?”
皮耶罗立刻闭上了嘴,并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一语不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迈着大跨步消失在拉斐尔面前。
拉斐尔眺望着他的背影,也收起了笑意。
虽然在皮耶罗面前说得好像知道些什么内幕,可实际上他对玛格丽塔在做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知道玛格丽塔在“做什么”,还是因为那盒被皮耶罗赠送的礼物被束之高阁,出于好意,拉斐尔询问她是否需要他帮忙设计和加工。
玛格丽塔说,她已经将东西物归原主。
“他们需要这个,我有你送的那些就够了。”她补充了一句,还不忘给他一个稍有些扭曲,却十分甜美的微笑。
拉斐尔由衷地希望她没有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他指的是对其他人、对他本人而言的危险。玛格丽塔自然是不需要担心的,大概吧,他依然不能排除她是女巫的可能性,而女巫真实出现的话,不论那些与之相关的传说多么诡异、野蛮和可怕,拉斐尔清楚地记得,在所有的故事里,女巫都是可以被杀死的。
怀着莫名的紧张和担忧,拉斐尔匆匆赶回家中。乔瓦尼担忧地看着拉斐尔急促中也透着少年般的欢快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玛格丽塔?”他还没进门就开始急切地用眼睛搜寻,用唇舌呼唤。
“在这里。”玛格丽塔从画室里走出来。
她穿着一件未经染色的亚麻袍子,就拉斐尔的眼光看十分粗陋,不过,以她“父母”的能力来说,这身衣服已经十分妥当和体面。
偶尔玛格丽塔也会这样出现,不是穿着佩戴他所赠送的华服首饰,而是来自那对老夫妻的好意。
当然,玛格丽塔无论如何都是美丽的,而且她打扮得越是朴素,就越是透着一股楚楚可人的意味。尤其是她那双比贵妇人细致妆点,滴入了药水,也更大、更圆、更加朦胧的瞳孔,无论看谁,都仿佛无比专注。
拉斐尔怜悯那些被这双眼睛迷住的人。
然而此刻,被这回眸迷住的只有他自己。
“拉斐尔?”玛格丽塔说。
她等待着对方回过神,同时研究了一下拉斐尔的打扮。他的服饰并未同平日的风格保持一致,虽然内里的衬衫和长裤依然是那种沉静、雅致的调子,但染成了昂贵的靛青色,他在最外面搭配了一件皮革的短款外套,前襟是双排扣的,黄金雕花的扣子闪闪发光;他还戴着小羊皮的手套,并无装饰,但深红的染色本身就足够奢侈。
拉斐尔一定是去见了什么重要的大人物。
“圣父的召见?”她问。
拉斐尔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大概是想到了玛格丽塔的身份。他说:“是的。我可能会有一份新的工作,亲爱的。”
他用带着无奈的眼神望着她,仿佛是在为不能抽出更多时间陪伴她感到抱歉。
“他有很好的审美。”玛格丽塔告诉他,“我还挺喜欢他的,可惜他没有太多时间了。他的身体不太好,你知道的。不过也不用担心,下一任圣父对你的艺术风格同样欣赏,你的性格也会起到很大的帮助。你在他的手中依然会受到重用。”
拉斐尔被塞进了太多的新消息。他唯一能做的反应就是眨眼。
“啊……”他终于设法把话吐出来,“很感谢你告知我这些未来,不过那对我来说确实有些……太多了。”
“你不认为你能活到那个时候,是么?”
“……”
“我的出现确实会对精神和理智有很大的妨碍。你会早早离世,这是毫无疑问的。”玛格丽塔说,“不过,也不会那么快,不会只有一两年——但也不会超过十年。”
他没有说谎。在历史上,拉斐尔确实又活了不到十年。他参与不参与都只有那么多。
他会为拉斐尔补足因为他出现而损失的那部分寿命。这是他应该做的,也是他至少能做的。
“我已经很满意了。”拉斐尔说。
他接受得异常平静。正因为他会很平静,玛格丽塔才告诉他实情。人类在死亡面前很少展示出这样的从容,那不是人类的错,生命毕竟是很宝贵的——玛格丽塔自己在死亡面前的表现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公允地说,他当时也san值爆降,精神崩溃,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地发了一通疯。母亲的降临本不该带来这么大的影响,他并不是脆弱的、纯粹的人类,假若他当时足够冷静……
也许会有别的结局。
但玛格丽塔也并不责怪父亲。他依稀地知道,在父亲的眼中,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死亡是一场转化,可怕的是整个一生都被框死于既定的道路;可怕的是即使他被救出牢笼,即使他在密大学会了无数知识,即使他渐渐地认识到自己的生命究竟象征着什么,即使他用尽力气地努力过……还是迎来了注定的结局。
父亲恐惧的是命运。
那是一个比生死更大一点的命题,意味着区区人类永远是被庞大存在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
普通人尚且有依靠力量挣脱命运的可能性,哪怕奈亚也会遇到棘手的、心志坚定到无法被击溃的人类,而他,他从诞生起就只有一个使命。
被献祭给母亲,使母亲生下孩子,成为母亲的半身成为万物之母的男性象征。
那是早已被做出和实现的美梦。并不是说完全没办法更改,毕竟,这万千世界、无垠的时空本身也只是原初混沌之核的梦境,他痴盲而混沌,唯有奈亚拉托提普能窥见祂的心音,代行祂的旨意……而奈亚,无疑在父亲的降生过程中起到过无可替代的作用。
假若他叫醒这场梦境,令万千世界为之化为泡沫,过去将会被改变。
那不要紧。混沌只会清醒片刻,祂会进入新的幻梦,会有新的世界在旧梦的基础上诞生。那既是世界的毁灭,也是世界的重临。信息不会消失,它们依旧存在,在新的世界里,依然会出现与旧世界相仿的故事。
父亲即使改变了历史,也会有新的历史。
他的使命是注定的。
当他在母亲的怀抱中领悟世间真理的时候……他的感情是多么痛苦和激烈啊,他的渴望又是多么具体。转化的过程粉碎了属于人类的一切,唯独这些,被一丝不苟地全部保留下来。
玛格丽塔会实现他的愿望的。
他们都会实现他的愿望。
那毕竟是他们所有行为的原动力,它已经不再是凡人的愿望了,它是祂诞生的理由,祂的起源故事中不可修改的关键节点。
“小心,拉斐尔。”他警告道,“不要这么轻易地接受自己的结局。就是这种态度让你无法与命运抗争。”
“就是不同命运抗争才造就了如今的拉斐尔和未来的拉斐尔。”拉斐尔从容地回答,“在我看来,对命运的抗争,本身也是命运的一部分。命运,这个词从诞生起就是历史和未来的注解。不妨接受它,正如接受人终有一死。”
玛格丽塔笑了。
“当然,我说得那么轻巧,是因为我是拉斐尔。我是被选中的人之一,自然很容易满足于我所获得的命运。”拉斐尔很清醒地说,“至于那些不幸的人……我祝愿他们能够反抗成功。总有那么几个人能成就不可思议的事业。”
他握住玛格丽塔的手,玛格丽塔反手回握,将他拉到面前,轻轻贴了一下他的嘴唇。
“我会陪伴你。”玛格丽塔说,“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
“啊。”拉斐尔说,语气不乏骄傲,“那可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我的生命……”
他没有把话说尽,而是微微抬起头,真切地吻了玛格丽塔。他吻了第一次,又吻了第二次,那感觉总是很新鲜,而且就仿佛画中的人物跳出纸张活了过来,给人以极强的落差感。
还有种感觉,因为过于怪异拉斐尔从未和任何人说。他确保了自己根本不朝着那方面去联想,但仍不知道玛格丽塔是否能够从他身上了看出这点。
玛格丽塔尝起来有点像鱼片。切得很薄、肉质非常细嫩,而且被切下来之后依然活着,在嘴唇上弹动似的。她还有点海水般的咸涩味儿,非常、非常鲜美,有时拉斐尔甚至会控制不住地咬她一口。
但愿玛格丽塔没有觉察到他的想法。拉斐尔几乎确信玛格丽塔会问他是否需要真的尝一点。
不需要。非常感谢。
康斯坦丁不能肯定很多东西。
他自己的感觉,亚度尼斯对他的感觉,他的过去,他们的关系。亚度尼斯到底是怎么想的,亚度尼斯到底是什么东西,亚度尼斯到底对他撒了几句谎,亚度尼斯到底为什么要和他撒谎,亚度尼斯平时都在做些什么,亚度尼斯是否在等他。
他能肯定的是自己肯定吃撑了。
“我走了。”他一边说一边扑腾,试图将那些热情地磨蹭着他的……亚度尼斯的……鬼晓得怎么弄出来的一些造型诡异的……肢体,从身体的各个地方弄出去。
“好。”亚度尼斯说。他还说了点别的什么。
“我要走了。”康斯坦丁绝望地说,坚持不懈地努力挣扎。他的意识只能理解非常模糊的概念,句子中的大部分内容都变得遥不可及,哪怕已经钻进了他的神经也失却掉全部的真实感。
“可以。”亚度尼斯说。
“我说我、我真的要走了。”康斯坦丁抓狂地狂叫,怀疑自己的形象比之于落入泥潭的疯狗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不不,他这么说并不是一种文学化的比喻,他本人是见过落进沼泽的疯狗的,那还是他认识……不,别想到其他人,别想到那东西……期间撞见的事情,那条疯狗就像触电似的玩儿命划动四肢,大张的口中灌入不知多少泥水,锋利的牙齿可怕地滴落着粘稠的涎水,瞳孔大张,疯癫中透出狂野的凶光……
他的形象肯定比那好不到哪里去。
亚度尼斯像是摆弄玩偶一样漫不经心,祂干嘛要对人类感兴趣呢,没错祂是说过人类的灵魂最值得品尝,括弧这里的品尝并不完全包括字面意思括弧完,假若对他来说最有趣的是灵魂什么的,康斯坦丁觉得柏拉图式的恋情才是最优解。
“不。”亚度尼斯拒绝道。
“正在做。”亚度尼斯客气地说。
康斯坦丁神游天外,仿佛灵魂脱离了身体。考虑到这是亚度尼斯那可能是事情的真相,总之他已经充分地理解了许多有趣的中餐做法。
其中他印象最深刻也是这次学会的,有一道据说是非常有名的菜,叫做“乞丐之鸡”。首先当然是处理活鸡,把手臂和双脚……哦等一下,是翅膀和双脚,都用非常细韧的细绳绑住,割开喉咙放血,血液也是一道优质的菜品不必浪费;
放掉足够的血后,用滚水浇烫全身,这样能很简单地将皮——当然是鸡皮,完整地撕掉;扒掉鸡爪的茧子和指甲,轻巧地剖腹,这里的下刀必须足够稳妥,过深会让脏器包裹的各种废料淌出,那股腥臭味很影响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