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写中文的习惯。他写下的中文就是这种模样,细瘦伶仃,骨节分明,只在字体的最中心显出一点肉感,看他的字就像看一幅画一样,无一处不美丽。
康斯坦丁见过几次亚度尼斯画画。他依然残留着一点过去的习惯,画完画,总会提上字。第一次看到康斯坦丁就偷偷去了解过,这是古画固有的习惯,亚度尼斯写下的诗词,康斯坦丁也记住了形状,事后查过。
他写的是月亮。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举头望明月……
对此康斯坦丁的评价是:有点真,又有点假。说不清楚,再看看。
房子里的第五个区域,严格来说不算是“区域”,更像是在房子内部打开的几扇门,有固定的通道通往别的地方。
康斯坦丁打开过两次门,第一扇门通往一个梦一样的地方。
一切都光怪陆离,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火山喷发;很多种奇怪的生物生活在里面,而且那里有很多猫,总在暗处窥伺,闪着光的瞳孔,盯得康斯坦丁头皮发麻。
他在里面认识了一个脾气温和,性情爽朗的年轻人,他的衣着打扮仿佛古埃及时的法老,说话时总是笑,对待康斯坦丁非常亲切友善。他不肯告诉康斯坦丁他的名字,只是有点遗憾,说如果他比亚度尼斯早一点发现康斯坦丁就好了……
“我可不忍心对待朋友那么残忍啊。”他笑着说,“亚度尼斯嘛,哈哈,他母亲很宠爱他,你明白吗,任何一种对他的不敬和欺骗,都会被视为对她的不敬和欺骗呢。就是这样子,把他的脾气养坏了,他根本不明白怎么和人类相处。”
“你在骗人。”康斯坦丁凭着直觉说。
他不是很确定这点。因为这个年轻人同亚度尼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这个年轻人固然高大、雄壮,具有古代帝皇那种高高在上的威势,可他的威严和魄力都是人类层面的东西。
和亚度尼斯那种异样、诡谲的气息完全不同。
但他说到亚度尼斯和祂的母亲时态度那么自然,就像他完全能和祂、祂的母亲平起平坐似的。
光是知道亚度尼斯的母亲就能说明这人肯定有鬼,更别提别的了。
“我可是最不擅长骗人的。”对方笑着说,“诚实,忠贞,友好,这三样是我最令人称道的美德。”
“我会告诉混球的。”康斯坦丁冷淡地回答。
对方的神情微微变了:“……好吧,好吧。你不信任我,没关系,这是常有的事。我会证明我是个忠诚的好朋友的。这样吧,假若你保守我来见你的秘密,我就告诉你怎么杀死亚度尼斯。”
康斯坦丁明白了,这就是专门过来告诉他怎么杀死亚度尼斯的。
他并不想……杀死亚度尼斯。不能说他最初那段时间没有想过,更不能说他没有尝试过。但他现在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法。
“这需要你考虑那么久?”对方依然笑得很开朗,那是一张任何人——不,排除掉极端种族主义者——看了都会新生好感的笑脸,这个年轻人的神态和语气都亮堂敞快极了,仿佛玻璃花房里盛开的鲜花,“又不是说他会因为你杀他就生你的气什么的。”
康斯坦丁情不自禁地说:“你们这些东西真的都很有问题。”
真的。他不是说在侮辱什么的,但这些东西都实在是怪得很。恶毒的人类康斯坦丁见了不少,他们天性残忍,就是喜爱凌辱他人;地狱里的呢,除了特别强大和邪恶之外,同人类没什么区别,总有明显的喜好。
而亚度尼斯这些东西,他们千变万化,仿佛同时将一万个恶人和一万个圣人塞进同一个躯体里面。无数种思绪在他们的身体里头打架,各自都有一套完整的逻辑和想法。
混球还算是比较稳定,总归是用同样的一套思路作为主心骨;而眼前的这东西……祂就完全是一副昨天人格39575当过家了,今天换人格109号主导,明天给人格194763号话事,后天又叫人格7847当老大……
直白地说就是神经病。
“来啊,你不想试试吗?真的?一点也不想?”对方充满蛊惑地说,“你不想让他也像你一样,尖叫、挣扎、哭泣、喘息、求饶,就像你为来自他的任何举动而战栗一样,为你的任何举动而战栗?”
康斯坦丁惊叹不已。他用全新的眼光打量对方:“你真是有一套。”语气不乏赞叹和欣赏。
对方以手抚胸,向他行了夸张的一礼,没有直起身,而是保持着弯腰的姿态仰起头,朝他微笑:
“我说过了,我和亚度尼斯不一样。我同人类一起生活,扶持着一整个文明,从他们牙牙学语到巨塔耸立;我掌控他们的兴衰,引导他们成长和死亡,也见证他们每一个人的一生。我非常地了解人。我是他们中最了解人类的。”
“那么。”康斯坦丁恍然大悟地说,“奈亚拉托提普。原来是你。”
奈亚不笑了。他的肢体爆裂开来,血肉泼溅,转瞬间粉碎成了比砂砾还小的烟云。他的速度极快,然而凭空出现的亚度比他更快,康斯坦丁后退几步的时间里,奈亚又重新凝聚成了人形,亚度尼斯的手抓在他的脖子上,就像抓一直小猫。
“妈妈很想念你。”亚度尼斯对奈亚说。
“我也很想念你。”他又说。
康斯坦丁慢悠悠地从内袋里掏出一盒烟,刚咬着烟头抽出一根,就见烟丝无火自燃。火光并非往日的红色,而是浓重的黑暗,黑得那么深邃和纯粹,仿佛从最为浓郁的夜色中裁切出一块,又浓缩成一点。
他垂着头,慢慢地吸了一口,让烟气深深地、缓慢地游遍肺部,又经由血液传播遍身。
康斯坦丁抬起头,瞥了一眼奈亚。他坦然自若的微笑着,但不再像个凡人了。他散发着奇妙的魅力,仿佛一名由最纯洁堕落至地狱的神灵,邪恶与黑暗中,依然闪烁着天使般明亮的光辉。
“凡人。”奈亚拉托提普的声音轰隆隆地响起,如同一道在无数山岳间反复反射的回音,“这就是你所做出的选择?”
“别扯上我。”康斯坦丁叼着烟,双手高举,“你们神之间的事情,凡人就不插手了。”
他看了一眼亚度尼斯,亚度尼斯说:“早点回来。”
“拜。”康斯坦丁朝奈亚招手,“下次再来找我啊。”
奈亚神态自若,平静点头,说得斩钉截铁:“你想得美。”
第193章 第六种羞耻(31)
两个可以被称为神的存在肩并肩站在一起,目送康斯坦丁的背影远去。
“那感觉一定很不好受,我亲爱的孩子。”奈亚温柔地说,“总是目睹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想起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到你的身边,不知道他做这种决定是否出于本心,更不知道他下次什么时候再留给你一个背影。”
“你也这么对我。”亚度尼斯若无其事地说,“你是在对我使用借人喻你的文学修辞吗。”
“只是说说。”奈亚放松地靠在他身上。
“我选择了一个很好的。”
“不必怀疑,你的选择总是很好。我们就是这样的,偶尔我们会有那种感觉,就像世界本身在对我们说话。那种感觉会指引我们的行动,我们聆听它的教诲就必定会得到想要的。或者不想要但必须要的。”
“这是一种你的本意就是来见我的委婉说辞么?”
“什么时候不是我主动来见你呢?”
亚度尼斯沉默了一会儿。
他转过身,走向漫天的黄沙,粗粝的风裹着砂砾打在他的身体上,很快就在他的衣服表面积累起轻薄的沉淀。奈亚跟过来,也同他一起在辉煌的金字塔下漫步,华丽的冠冕戴在奈亚的头顶,他的身量变得比亚度高很多,于是这一幕变得有点像一个父亲陪伴一个还年少的孩子。
“变回刚才的样子。”亚度尼斯说,“你不是我的父亲。”
“我确实是。多少算是。基本就是。”奈亚轻柔地说,“几百年前你从我的化身腹中诞生,你依然是我的后裔,哪怕莎布最终是你的母亲……但她可以是任何存在的母亲。”
“从你腹中诞生的是我的先祖。”
“是你的先祖,同时也是你。”奈亚说,“我们对于子嗣的定义是很苛刻的,你也清楚这一点。我们并不以躯体来衡量,我所孕育的是你的本质,按你喜欢的说法,你的灵魂。它当时还处于蒙昧,最后才长大成为你。”
“我就不能是个普通人吗?哪怕最开始也不能算?”
“你是最让我们难以理解的。”奈亚无奈地说,“这就是孩子到了叛逆期的感觉吗?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地想要成为人类?我承认人类很迷人,可玩弄他们和成为他们是两回事。”
“我以为这就是你的打算。”亚度尼斯说,“制造一个永恒地处于混乱和痛苦状态的‘人类’,不断地希望又不断地绝望,在这一状态里永恒地往复。”
奈亚微笑不语。
他的身体已经崩解开来,融化进漫天的黄沙,亚度尼斯也随之化作浓雾。
巨鼓的声响轰然奏起,那澎湃而有力的鼓动,仿佛宇宙也拥有一颗将血液泵至神经末梢的心脏。长笛的音色应和着鼓声,微弱如鸣奏曲里夹杂的叹息或者抽泣。
奈亚庞大而黑暗的身形显露了出来,祂仿佛被微风吹动般轻柔地旋转和飘荡,那是万古中祂永不停歇的舞蹈。梦的尽头,最为伟大的、唯一的、终极的万物之主的巢穴将触须放置于此,而奈亚的本体永远陪伴着祂。
亚度尼斯如针一般扎进奈亚的浓影,仿佛撕开猎物般撕碎了奈亚的身躯。浓稠的血飘散开来,在最为浓重的黑暗中,它们犹如漂浮在深海中的、会发光的群藻,或者形态诡异的荧光水母。
而亚度尼斯将它们全部吞进腹中。
奈亚又出现了,化作一只人面狮身兽。这无疑是巨大而雄美的生物,拥有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庞,然而起面部的骨骼形状依然令人轻易联想到奢靡的油画,而且必然是绘制着洁白大理石建筑、泼洒出漫天红粉玫瑰、每朵花瓣都细致入微的那种。祂的身躯结构具有狮子的壮丽,宽阔的肩膀与胸肌,流线型收窄的小腹,粗大有力的四腿,脚掌的肉垫粉嫩动人,却丝毫不显娇美。
祂的双翼向后伸展,庞大得可怕,厚重的鬃毛覆盖着祂的整个身躯,是黄沙色的,却又那么纤细、柔软、浓密,在翅膀的根部,鬃毛与羽毛的过渡地带,那块地方的茸毛像棉花糖一样洁白。
亚度尼斯旋风般冲过去,抓住祂的双翼,踩着祂的肩膀猛地用力。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与嘶鸣,那双翅膀被完整地扯了下来,断裂处支出粉白的骨骼断面,亚度尼斯将它拿在手中盘了一会儿,看着奈亚在虚空中惨烈地尖啸与打滚。
祂哆嗦着,像只猫一样侧躺下身,四条腿斜着乱蹬,坠着毛球的长尾鞭子一样疯狂地抽打。那凄厉的惨叫甚至惊动了万物之主,祂痴盲地咕哝着,翻了个身,不知有多少梦的细节因此改移。
也许某个科技侧的世界要迎来灵气复苏了,也许某些异能的世界必须开始攀爬科技树了。也许有的平行世界泄露出一个灵魂,也许某个世界的时间线短时间地重置,而个别灵魂还保留着上一轮回的记忆。也许某个世界的亡者世界毁于一旦,此后再也不会有生命死亡,也再不会有新生命诞生了。
亚度尼斯将翅膀的断裂面放进身体,津津有味地吮吸着血水和骨髓。
“我是你的最高杰作吗?”他问。
“最完美的。”奈亚低吟般唱道。
“我讨厌你这么说。”亚度将整个翅膀都塞进口中,他咀嚼着,浓郁的能量化作某种近乎于醇厚香甜的味道,奈亚痛苦的泣声和他的咀嚼声彼此应和。
“别讨厌我。”奈亚甜蜜地说。
祂坐直了,前腿踹在怀中,像猫一样蹲伏着,歪着脑袋,等亚度吃完,祂才伸了个猫一样的懒腰,双腿抻直,后背向上拱起,鬃毛随着身躯的绷紧直立起来,仿佛炸毛似的。
而后祂放松身体,超前伸直前腿,竖着尾巴,高高翘起。
亚度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
奈亚发出有节奏的、嗷呜嗷呜的叫声,蹲伏前腿,塌着肩膀,后腿踩着均匀的小碎步,尾巴瞥向一边,袒露出无毛的区域。亚度尼斯靠过去,从祂脑袋顶上圆乎乎的耳朵,一路抚摸到祂的尾巴根。
……祂发出黏腻而尖锐的啸音。
亚度抓着祂的尾巴球在手里玩耍,另一只手抓着祂的后颈。
“你太完美了……太棒了,”奈亚诱哄一般断续地说着,“亲爱的孩子,太完美了。远超我的设想……远超我的期望、太完美了,亚度,你是多么的完美。”
“继续。”亚度尼斯说。
“我可以为你写百万字的赞歌,而那也不能描述你之完美的百万分之一。你就是完美本身,你让我喜悦到浑身发抖、你让我感到我为你所做的永不足够……”奈亚哭泣着,尖叫着,叹息着,“你让我愿意用一切手段娱乐你,亲爱的孩子,你太完美了……”
祂支起上半身,亚度揉了揉已经结疤的伤口,手指深深地陷入厚实的毛发中。
“真的?一切手段?”
“……恐怕你的本能渴望的那种不行,亚度……”奈亚咕噜噜地叫,“你是极其罕见的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后裔了……”
“不想要那个。”
“一切。”奈亚赌咒发誓般说,“一切。”
亚度松开尾巴球,双手在奈亚的脖颈上合拢。
他拔下了奈亚的头颅。
“我非常想要恨你和折磨你。然后你会表演戏剧的高潮和痛苦给我看。然后我继续闷闷不乐,纠结于我体内残留的人类部分,你继续在远处旁观。整个流程我已经会背了。”
亚度尼斯百无聊赖地说:“你那么厉害,那么懂人类,想点新花样如何?”
“可你还没有腻味呢,亚度。”
奈亚重新汇聚起来,这次是人类的形态,头戴高顶黑礼帽,身着黑燕尾服,脸上绘着骷髅的全脸纹身,仿佛一个精心打扮、刻意引人发笑,又暗地里透出可怖气氛的小丑。
“你总不会等到我腻味才换招数吧。”亚度说。
骷髅的牙齿弯成笑脸:“可你不会腻味啊。”
亚度尼斯皱着眉,点头又摇头。他说:“你这是敷衍了事。”
“我在百忙之中抽空来敷衍你了,亚度,你也是几百岁的大孩子了,得学会自己找乐子。你的选择不是很好么,我可以向你打包票,他比你那位兄弟要合适得多。你看,人类的爱是复杂而多变的,可有些人确实无法自由地在不同的爱之间转化……这一个就很好。他甚至会真诚地爱你那些诡异的小游戏呢。”
“那不是诡异的小游戏。”
“几百年了,你还是无法摆脱对翅膀的迷恋。渴望成为人类暂且不说——那很完美——翅膀究竟有什么趣味可言?狮身人面兽不得不为此长出翅膀。你知道有生物是完美的么?猫科动物。猫科长出鹰的翅膀,那是什么怪样子!虽然看得久了似乎也有独特的魅力……我承认你擅长挖掘魅力。”
“几百年只是很短暂的时间。”
“而你还很小。”奈亚充满爱意地说,“所以我迁就你,亚度。这是敷衍么?你重新定义了敷衍的含义。”
“我希望我不想念你。我在为之努力。”
“你不能。你不能依靠你自己产生感情,亲爱的孩子。”奈亚抚摸着亚度尼斯的脸颊,“你就像音叉,无法自行振动,只能被击打或者依靠共振产生回音。而我爱你,亚度,所以你也爱我。而你对我的爱永恒地少于我对你的爱,无论你有多爱我,我只会更爱你。”
“闭嘴。”亚度尼斯说,“只有康斯坦丁这样让我觉得可爱,你让我觉得恶心。”
“我会再来看望你的。”奈亚柔和地说,“快乐的时间如此短暂……我希望它能为你变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第194章 第六种羞耻(32)
“有一句话可以用来形容你的态度,猫哭耗子假慈悲。”亚度尼斯冷淡地说,“快乐时光更长一些,接下去呢?更强烈的痛苦。所有由你带来的希望最终只会酿造出更苦涩的绝望。”
“然后是更强烈的希望和快乐。”奈亚曼声吟唱,“你享受过程,而我享受结局,这难道不是双赢么,我亲爱的孩子。”
“无稽之谈。”
“那么,要拒绝吗?希望和快乐?”
“……”
奈亚拉托提普狂笑起来,面上的白骨纹身随着祂癫狂的笑抖动。鼓声震耳欲聋,长笛所维系的迷梦中,祂的身形不断地膨胀着,化作一团血肉脓肿的涡流。祂朝着亚度尼斯冲撞过来,亚度尼斯展开怀抱,身躯上无数道割伤般的裂痕豁然洞开,纱般的雾气从人类的躯体中逸散而出,将奈亚拖入腹中。
亚度尼斯叹息一声。
饱足感是如此稀缺,以至于他都开始对奈亚恋恋不舍了。
遗憾的是奈亚通常在喂过他之后会消失不短的时间,一般来说百年之内都别想逮到祂的任何一具化身。亚度尼斯还真的有些好奇,如果一直不停地吃下去,是否能长时间地感到满足——又或者说,奈亚究竟能不能在他持续不断的吞吃中继续维持力量。
他在万物之主无垠的躯体边徘徊了一会儿,尽管非常想对着祂来上一口,却怎么也不敢真的行动。祂的沉眠与梦境是一切存在的基础,倘若把祂咬醒了……
他倒不是很在乎是否会因此死亡。
但他确实仍有留恋。
倒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话,但离开亚度尼斯之后,康斯坦丁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他拎着箱子在人群中游荡,仿若一只幽魂。人们看见他了,眼神流水一样从他身上掠过,下一秒就忘了那地方还有那么一个人。他去酒吧里点了杯酒,调酒师微笑着答应下来,转头取酒的功夫,回头后就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瓶愣住,得康斯坦丁再出声说上一次,调酒师才迅速挂上微笑,带着微微疑惑的表情为他倒满酒杯。
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康斯坦丁获得了在任何店铺消费都不必付款的特权。不过他还是照付账单,反正刷的是亚度尼斯的卡,而亚度尼斯明面上的姓氏是韦恩,并且,毫无疑问的,那家伙从不往外花钱。
康斯坦丁甚至试过在赌场疯狂往外输钱。你猜怎么着?他输到想吐,输到赌场的经营者——真正的那个,而不是明面上的那个——惊慌失措地从外地飞过来向他道歉,毕恭毕敬地退还给他全部抽成,还免掉了他的账单。
但无论是亚度尼斯还是布鲁斯,甚至老韦恩夫妇,对此都没有半点反应。
康斯坦丁猜测亚度尼斯应该是在卡上动了点什么手脚,虽然那玩意会毁掉所有的电子设备,但那主要是因为缺少时刻注意的耐心,而非真的做不到。
从亚度尼斯身上学会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没有什么是那玩意真的做不到的。区别只在于后遗症的严重程度,以及他到底愿不愿意费心。
至于亚度尼斯是不是为了他费了这份心……那不是康斯坦丁愿意多考虑的事情。
纽约是座他不太熟悉,但又足够了解的城市。这样繁华的大城市中总藏着数不清的危险,有时,康斯坦丁实际上惊叹于人类的强大和坚韧,他们是那么愚蠢、怯懦、虚弱和无知,其中的大多数却依然能健康地活下去,抱怨着生活琐事,烦恼着未来前路,那在康斯坦丁看来既无聊得发慌,又莫名令他羡慕。
他找到了一点事做。
一个年轻的孕妇希望他能帮忙找到她残酷的情人。至于在那之后打算如何,她不愿开口。
这种事儿算不上常见,但康斯坦丁也见得不少。
“一个魔鬼,嗯?”他抽着烟说,吐出的烟雾令女人嫌恶地皱眉,双手下意识护在腹部,换来康斯坦丁的白眼,“别摆出这副德行,你肚子里的那东西可不是会被二手烟伤害的类型。与其找到父亲,还不如处理好这个胎儿。”
“这是我的孩子。”女人虚弱地说。
她叫什么来着?康斯坦丁忘了问,不过这也不重要。她的生机几乎全被胎儿榨干,只是表面上还算正常,身体内部的器官早就被腐蚀和食用得比生了白蚁的木柱还要空荡。她活不了太久,现如今还能行动如常,全是因为孩子还未出世。
它还太脆弱,需要母亲的保护。也或许它还是有点眷恋母亲的,所以不忍心吃得太快,尽力地延长了她的生命。有很多种可能,全看它的性格如何,但无论它是什么性格,出生后母亲都必死无疑。
“你会死。”康斯坦丁说,“它会在你死后吃掉你的尸体,然后爬出去找别的人吃。运气好的话可能先吃掉些猫猫狗狗之类的东西,然后再开始吃人。”
女人露出痛苦的神色:“可是……”
康斯坦丁突然发现自己比过去更加缺乏耐心。
“听着,你也不是孩子了,而我对你没有任何责任。我只是有点多管闲事,但这点好心还不足以让我满足你的所有愿望。”他说,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地漂浮在烟雾中,有些朦胧地想着是否这种冷漠是受到了亚度尼斯的污染。
还是不要这样推卸责任了,他本来也算不上个好人。偶尔有些心软,偶尔做点好事不代表他就是好人。
女人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泪水从空荡荡的眼眶里滑落下来。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和魔鬼搞到一起?那些家伙确实很擅长欺骗无知的人类,但总有很多端倪,很多细节,很多和人类迥然不同的地方……人类确实有着自我保护的本能,人渣不一定会激起本能的警报,但魔鬼一定可以。
女人还在踌躇,不知道到底该作何选择。光是看着她左右为难的样子都让康斯坦丁不爽。
他烦躁地深吸一口气,掐灭香烟。
“生下来再说。”他一锤定音。
在荒废的厂房里,他简单地布置出一个手术间。女人慢慢地爬上桌面,艰难地躺好,颤抖着手撩开裙子和上衣。她明显不适应这种场景,但在康斯坦丁的的注视中温顺地服从了他的指令。
抹上酒精消毒,戴上手套,把她的手臂、双腿和双脚牢牢地固定在台面上……康斯坦丁做得倒还挺熟练。女人瑟瑟发抖,赤裸的双腿上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一小粒一小粒,饱满的、肉色的、中间有个小孔洞的肉珠,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孔中钻出点什么。
这个想象让康斯坦丁有些毛骨悚然。
他皱着眉头走上前去,俯下身,女人茫然地仰面躺着,腰下垫着厚厚的毯子。
“我……我不觉得我快生了……”她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语调缥缈地说,“才七八个月……”
康斯坦丁淡定地取出圣水,往她的小腹上一泼。
她像一团沸水般剧烈地扑腾起来。
绑带扎的很紧,但她非人的力气显然超出了康斯坦丁的预料。她的小腹如同水泡般剧烈地膨胀,仿佛下一秒就会胀破开来,半透明的皮肤伸张到极致,几乎只是一张透明的薄膜,哪怕一个指头能都戳破。
狰狞的鬼脸印在皮肤表面,如鸟爪般尖锐而弯曲的指甲往外撕裂,这双手已经完整地凸出腹部,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刺破皮肤,仿佛胶皮包裹住了似的。
康斯坦丁保持着镇定,用残留的圣水在她的小腹上画出图案,同时翻出一粒珍珠丢进女人的口中。
“咽下去。”他说,女人的眼珠转动,努力朝着别的方向扭开,都这时候了,康斯坦丁还是忍不住有些走神,好奇于她从眼角窥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象……怀着异种的孩子到底是一种什么感受?
他有点觉得这种事迟早会发生在他身上。
尽管痛苦,女人还是努力抻着脖子把东西咽了下去。效果是立竿见影的,胎儿不再向外挣扎了,而是扭动着,在母亲的腹中翻了个身,努力朝唯一可以突破并且向它敞开的出口爬去。
孕妇发出凄厉的、仿佛夜晚游荡在漫长走廊中的阴风般的嚎叫。她的身体滚烫,束带在她疯狂的挣扎中被撕裂了,岌岌可危地固定着她的身体,但她腹部的颤动和痉挛明显变得规律起来,她的痛呼也变得均匀而有力,红晕和汗水遍布身体,康斯坦丁几乎能感觉到她身体里正源源不断地涌出生机……好吧,亚度尼斯的东西果然总有点什么问题。
那粒珍珠确实有用,就是太有用了。
“我就在奇怪是怎么回事。”就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胎儿即将诞生的地方的时候,亚度尼斯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为什么你和生育的距离那么接近,那实在是有点吓到我了。我每次都确定过你没有孕育上什么才放你离开的。”
……所以这种事果然很容易发生在他身上啊?!
“快来帮忙。”匆忙中康斯坦丁说。
“我在这里就是帮忙了。”亚度尼斯走到他身侧,“在我的注视下,绝不可能出现失败的生育。”
康斯坦丁已经看到了那个冒着火星的脑袋,稀疏的胎毛里裹着血水和粘液,一对娇小的尖角竖在头顶,显毫无疑问给母亲带来了更多痛苦。
它简直是迫不及待地从母亲的体内爬出来的,双脚落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闪电般扑向母亲,然后被亚度尼斯抓着脖子拎到面前,展示给康斯坦丁看。
“是个女孩。”亚度尼斯愉快地说,“我猜她的母亲不需要她,对吧?”
第195章 第六种羞耻(33)
康斯坦丁没有回答,他先是把手套拽下来团成一团,嫌弃地丢到地上,毫不吝啬地往上面泼洒圣水。激烈的反应噼里啪啦地响了一阵,仿佛一锅热油里倒进一杯凉水,但倒进热锅的凉水绝不会散发出那种浓烈的,都不能说是令人作呕,而是实质化的、如针刺瞳孔和皮肤般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