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确实是味颇得大人物青眼的画家,可他就资产来说并不算非常富裕——他通常衣着体面但质朴,极少佩戴首饰,吃穿用度上也并不算奢侈。
其次,一位举世闻名的画家,最有价值的当然是油画,但拉斐尔的好脾气众所周知,只要有机会能与他攀谈,谁都能从他的手上约到画作。那么,换个思路想想,倘若你去偷了他的作品,而拉斐尔无奈地告知了下订单的雇主——雇主恐怕不太可能对着拉斐尔撒气,怒火只能向窃贼发泄。
那实际上发生过一次。雇主是位性情异常强势的公爵,在得知油画被偷走后大发雷霆,第二天就有人将完整的油画和窃贼的头颅送到公爵的面前。
有此前例,拉斐尔的居所可谓敞亮无忧。偶尔会有一两个小贼进来搜罗一番,拿走些拉斐尔没来得及收拾的零钱。对这类损失,拉斐尔倒是相当无所谓。
“由他们去吧。”他还安慰怒气冲冲的老夫妻,“什么人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呢?他们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让他们拿走吧,或许还能吃上一顿饱饭,买身像样的衣服,没准儿拾掇干净后能撞上大运,找到一份工作呢?”
想到这,玛利亚不由重重地跺了跺脚。
“门口的柜子里有些零钱,屋子里没别的财物了,这是拉斐尔的住处,他可算不上富有,你什么也找不到的;拿着钱走吧。”她嘶哑而苍老的声音像一枚石子,掷向空洞洞的黑暗,“别再来了!走的时候把门锁好!”
响动安静下来。
火柴擦过,“嚓——”的一声,温暖的火光印出了拉斐尔羞怯地微笑着的脸。
“嗯,是我,我回来了。”他说着,点燃了烛台,“抱歉,是我们吵醒了你吗?”
玛利亚的眼睛早就不如年轻的时候好了,但她的耳朵还很利索。她听得清清楚楚,拉斐尔说的是“我们”。他带着什么人一起回来的?在这个时间点?
她眯起眼睛,盯着拉斐尔身后的阴影看。火光同样映亮了那个被拉斐尔半夜领回家的人——肯定是个年轻女人——的下半张面孔,不如拉斐尔那样清楚,因为,啊,说来有点好笑,那个女人落后了拉斐尔一步不说,身量也高过拉斐尔,她的脸不全在火光笼罩的范围之内。
但那能被看到的小半张脸已经极尽美丽。
“主啊。”玛利亚匆匆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先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请不用担心。”拉斐尔温和地说,“这是玛格丽塔。她出门是得到了父母的允许的。”
所以她就是玛格丽塔。那个面包房主人的女儿,听说她生得太过漂亮,她的父母对她的婚事完全不管不顾,直言随她自己。
“他们不怎么管我。”玛格丽塔说,“所以,可以这么说,不管我想做什么,都是得到了他们的允许的。”
她的声音宛如天使一样,仿佛披着淡金色几近白色的朦胧晨光。玛利亚抿了抿嘴唇,用舌头滋润了一下它们,突然对这个陌生的女孩儿产生了很多怜悯。
一个美丽的、出身低贱的女孩,她可能会遭遇到的考验和厄运实在是太多了。
诚然,遇见拉斐尔是她的不幸,可遇见拉斐尔同样也是她的幸运。毕竟,即使拉斐尔无法娶她,至少他也一定会将她放在心上,也许过几年后,拉斐尔会为她找到一位合适的夫婿。
“好吧。我明白了。”她颤巍巍地说着,准备去厨房,“我去把炉子点起来,把热水烧好,再给你们准备点吃的……”
“我注意到人们对我表现出了明显的怜悯。”玛格丽塔从玛利亚的背影上收回视线,抬手捏了一片烤得香嫩无比,泛着油滋滋亮光的羊肉,撕开面包夹在里面,又涂抹上稍许的葡萄酒和蜂蜜,“你能告诉我缘由吗,拉斐尔?”
“不只是你注意到了,亲爱的玛格丽塔。”拉斐尔茫然地说,“我也不是很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奇怪。”
“你真是不太聪明。”
拉斐尔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地抽了口气:“难道是……难道是他们认为我配不上你么?”
在他看来这无疑是最有可能的答案,毕竟玛格丽塔是那么的完美。难道人们看不出来吗,她的身体和真正的人类相比是如此不同,而她的肌肤表面,她的周围,几乎永恒地流淌着勃勃脉动的生机,以及被藏在光明之下、时常被人忽视但绝无可能无视的浓稠阴影。
是的,玛格丽塔,她从来都不像是人类,哪怕她模拟出了人类的形态,她所做的也仅仅是粗糙地打造了一个框架。
或者说“他”。
拉斐尔还是不太习惯这件事。哪怕稍微想想都觉得脑子要被烧沸腾了,好在玛格丽塔不在乎拉斐尔怎么称呼,“她”也好,“他”也好,玛格丽塔总是知道拉斐尔在呼唤谁。
“我感觉有些像,但情况和你说的似乎也不太一样。”玛格丽塔不确定地说。
她咬了一口夹着肉的面包,举到拉斐尔面前请他尝尝。拉斐尔照做了,那味道不能说糟糕,只是相当怪异,不过,多吃几口后,拉斐尔渐渐品出意思。他三两口吃完了玛格丽塔手中的那份,然后自己照着玛格丽塔所做的又做了一份新的。
他咬一口试了试,把剩下的放到玛格丽塔手中。
“怎么样?”他充满期待地问,眼睁睁地看着玛格丽塔面不改色地吃光了手里的夹肉面包,给出答案:“差不多?三明治就那么几种口味,没区别的。”
“它们还专门给这做法取了个名字么。”拉斐尔说着,不死心地又重做了一份三明治,这次他自己多吃了几口,然后他告诉玛格丽塔,“你把葡萄酒涂多了,果酱涂少了,而且你没有往里面放奶酪。你做的那份都被酒泡软了。”
“这样么?”
拉斐尔慢慢地吃着,心事重重。他问了出来:“玛格丽塔,你吃得出味道吗。”
“我能尝出来的比你能尝到的丰富多了。”玛格丽塔略一停顿,“你应该换成这种问法:能尝到人类所品尝的味道么?”
“那么?”
“一点点。”玛格丽塔说。
他慢吞吞地舔干净手指,将滑落的酱料和油脂全都用舌头擦拭干净,就像小动物舔毛那样,不过他这么做的时候显得相当漂亮,透着难以言喻的魅力。奇妙的是这种魅力不沾染丝毫的情欲之感,展露出相当纯粹的可爱和迷人来。
拉斐尔时常能感觉到玛格丽塔体内所蕴藏的分裂和冲突。
一方面,他冷淡而庄重,有些十分可爱的小细节,十分性感但并不怎么强调这份性感;另一方面,她冰凉,滚烫,热烈如久旱的情人,无比渴望更多、更强、更深入的接触,很勉强地接受等待。
最初拉斐尔以为自己爱上的是那位迷人的水边女神,紧接着他又以为他受到的是那个斜靠在窗边,偶尔蹦出几句俏皮话的少女的吸引;再然后他发现他也很爱那个迷人的青年,沉默得近乎腼腆,总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拉斐尔的反应和情感,他的侧影微微忧郁,仿佛肩挑着无法向任何人描绘述说的悲苦与重担。
“那么,”拉斐尔说,“也请爱我那么多吧。就像你能品尝到的人类的食物那么多,就那一点点。”
他大胆地抚摸着玛格丽塔的长发,她顺着他的力气滑倒在他怀中,侧躺着,一半脸颊埋在拉斐尔的小腹上。她把手放在那上面划来划去,像是在绘制什么具体的图案,但拉斐尔想仔细观察时玛格丽塔又停了手。
“你真的只想要那么多吗?”玛格丽塔问,他的声音很冷淡,又透出微妙的、带着天然恶意的同情,仿佛毒蛇的蛇信在拉斐尔的鼻头前吞吐,“可是,那并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事情。”
“啊。”拉斐尔平静地说,“我事先想过,那也是有可能的。”
“……”
玛格丽塔斜着眼睛凝视过来,视线里带着喜悦与惊奇,也带着无奈和哀伤。让拉斐尔想到一些……不知道具体是从哪里看来的,讲给儿童们听的故事。
倘若你看到了神,就会被刺瞎双眼;倘若你偷走巨龙的一枚金币,它会追随着你一路毁灭所遇见的每一个王国。故事里时常会说,不要去看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也不要妄图窃取不属于你的财宝。
所有的故事都在说贪婪必将带来毁灭,但是,从来没有故事会具体说明如何“不要贪婪”,只是反复强调“不要贪婪”。
因为贪婪是我们的本性啊,拉斐尔对自己说,凡人要如何剥离本性?
第183章 第六种羞耻(21)
他们在劈啪作响的炉火边度过了一个夜晚。长椅会接触到人体的部分都铺设了填充过数层柔软的棉布和鸟禽绒羽的软垫,坐上去会深深地陷进其中,即使这样,它也宽大得足以容纳拉斐尔和玛格丽塔并肩躺下。
深夜时拉斐尔率先睡着,后脑抵在椅背上,身体微微倾斜着滑下去,还是玛格丽塔将他的姿势调整成了正面仰躺,而后倚靠着他闭上眼睛。
也是拉斐尔最先醒来。他睁开眼,在朦胧中分辨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身体一侧的重量。玛格丽塔正在熟睡之中,像婴儿一样微微张开嘴,他的睡容称不上安稳,修长的眼睫毛时不时地颤动,眼珠在眼下打转,仿佛被困在梦中。
“玛格丽塔?”拉斐尔温柔地在他耳边呼唤,“醒醒,我该送你回家了。或者……”他犹豫了一会儿,“或者你也可以不回去?你的父母——”
玛格丽塔睁开双眼。
“可以不回去,也可以回去。”他说,“你想要我留下吗?”
拉斐尔当然想要他留下,但他总是忍不住要为玛格丽塔的名誉考虑。尽管,正如他们都心知肚明的,玛格丽塔根本不是个女孩,也完全不需要名誉这种东西,可拉斐尔一想到外界会发展出怎么样的窃窃私语,人们会用怎样饱含鄙夷与轻蔑的眼神注视玛格丽塔,就觉得完全无法忍受。
可假若他真的无法忍受……那么就不该在夜晚时分去见玛格丽塔,或者更早的时候他甚至不应该主动前去与玛格丽塔攀谈。
他一时间默然无语。
玛格丽塔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真是搞不明白你,拉斐尔。你到底是将我看做人,还是将我看作非人?”
“你二者兼具。”拉斐尔吻了吻他的脸颊,“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取巧。”
“谁能说取巧是什么错呢?”拉斐尔轻快地说。
玛格丽塔用手指描绘拉斐尔柔和的下颔线条,肌肉在他的指腹下鼓动。他笑了一下,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而是翻身坐起。
“你不是还有作品没完成么,亲爱的。”他说,“我想留下来看你画画。我记得你画画的时候总是希望有爱人陪伴在身边,不是么?我就不回去了。”
那幅作品岂止是没完成,它还处在构想阶段,虽然看得出拉斐尔已经在这幅画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那七八个版本的草稿图就是佐证。说七八个还是往少里算的,毕竟,拉斐尔对于局部细节的描绘更多,光是一双手的造型就铺满了好几张标准尺寸的画布,而手部经过了一次调整之后,人物的头颅和面部细节也必须经过调整。
画画就是这么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手指弯曲的角度、手腕贴合的距离、手臂和身体行程的夹角,但凡有一个做出改变,就必须得重新对人物的整个脑袋进行绘制,而那包括了头颅倾斜的弧度,眉目呈现的神态和眼神的落点。
“因为,人就是那么精妙的生物啊。”拉斐尔带着自豪的微笑向玛格丽塔一一解释自己的思路,“大体的框架是最容易决定的,老实说那也没什么能多做创新的点,毕竟都是写在经书里的内容,改得太多雇主可能会大发雷霆。收不到佣金还是小事,如果被认定渎神,恐怕有牢狱之灾。我擅长的是营造细节——”
他把不同之处指点给玛格丽塔看。
“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听完讲解,玛格丽塔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看来你没有画家的眼睛,亲爱的。”拉斐尔笑盈盈地同他开了个玩笑。
玛格丽塔不觉得这好笑,并且完全没听懂。拉斐尔只好无奈地告诉他:“亲爱的,将事物放置在画布上当然是一种精妙的技巧,但从无数个人、无数张面孔、无数种表情中,归纳出一种人人都能理解的,同样也是卓越的能力。”
这次玛格丽塔听懂这种逻辑了。他凝神看着草稿,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她看起来累得犯困,她怀里的婴儿看起来姿势很不舒服,而且又冷又饿,下一秒就要哭了。”他说,“我不明白。什么人会想要这样的画像?是一种性癖吗?我可以理解是一种性癖。人类的性癖千奇百怪,虽然我不赞同把婴儿包括在里面。”
拉斐尔面色青白,摇摇欲坠:“主啊!”
他几乎要扑过来捂住玛格丽塔的嘴:“请不要再说这种可怕的话了,亲爱的玛格丽塔——我知道你所能看到的邪恶与污秽远远超过我所能想象的,但那恐怕不是凡人应当目睹甚至聆听的东西。请不要再说下去了,那太可怕了!”
“但不听和不看并不能让它们不再存在啊。”玛格丽塔说。他看一眼拉斐尔的表情,还是转向了画作,“那么,经过这么多次调整之后,你对哪一个版本更满意呢?”
拉斐尔缓了一缓,血色慢慢浮上面孔。他悲伤地微笑了一下,轻柔地说:“我还没有找到最能表达情感的姿态和眼神。总是这里有一点不对,那里有一点不足;就好像真正的作品已经在被我错过和遗漏的某跟线条上了,但我怎么也没办法发现它。我还在找呢。”
“要多久才能找到?”玛格丽塔问。
“这可真说不准。有时候几天,有时候几个星期,最多可能需要一个多月。我尽力而为,但绝不拖欠。”拉斐尔说,“现在有你陪伴在身边,我想可能明天我就知道该怎么画了。”
他牵着玛格丽塔的手来到窗台前,请她随意摆个姿势。
“上次的画还没有画完呢,”他说,指的当然是玛格丽塔第一次来时的事,“我在白天观察过你家的周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把场景安排在面包房里如何?”
“都可以。”玛格丽塔慷慨地把手搭在胸口的布料上,“你真的不想要参考吗?”
“请恕我直言,亲爱的,如果我真的按你的样子画……恐怕人体和透视都会有问题。我早就想说了,亲爱的,”拉斐尔略微停笔,“你知道你的身体有严重的错误么?”
“……我看着差不多。”
“对你目前的女性身份而言,你的肩膀太宽阔,腰胯太窄小,这还只是让人对你的性别稍有困惑;最严重的在于肌肉的安排。你的面部肌肉是完整的一块,对么?你微笑和咀嚼都不会带动上半张脸,眼周缺乏细节,这让你的表情总是非常冷漠。”拉斐尔慢条斯理地说着,“看起来你只是把身体划分为不同的区块,每一个区块都装上一整块肉,再分别操纵他们。”
玛格丽塔困惑地来回抚摸自己的身体:“是这样的么。”
“啊,”拉斐尔吃惊地抬起头,“你甚至不了解你自己所使用的身体?”
“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拉斐尔捂住嘴唇,但他的眼角微微抽搐,忍笑忍得相当辛苦:“你是——从来没有被拆穿过么,亲爱的。你并非人类,我以为这实在是很容易看出来。”
“大部分人和我一样完全看不出区别,少部分人可能在眼角余光里感觉得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极少数人能意识到异常,但看到我的脸之后就把这忘得一干二净。”玛格丽塔回答,“在你提到之前,我的身体一直都很够用。”
不过,他想起亚度尼斯的身体,再和自己的对比了一下……他发现亚度尼斯的完成度非常高,不如说,那完全就是一具人类的身体。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人类的躯壳不经转化根本不能容纳祂们,只是稍微泄露出一丝力量都会导致崩溃和异化,长出瘤子、膨胀成脓水才是标准结局。
“学学人体怎么样。”拉斐尔建议道,“人体不是我最擅长的部分,我得承认,米开朗琪罗那家伙对于人体的塑造已经登峰造极,妙入毫颠——再没有超越他的可能了,后人最多只能在他铸造的地基上搭建新的作品。”
玛格丽塔调笑道:“即使是你?”
“即使是我。”拉斐尔摇头,面上浮现出有些复杂的神色,他看上去对这个人十分嫌恶,但即使是心高气傲如他似乎也不得不被对方高明的视角和技巧所折服,于是又不得不表露出钦佩——钦佩到甚至必须明确说明自己的不擅长,“我尽力地模仿和学习了他的手法,但……唉,才华是毋庸置疑的东西,就像人群中的胖子一样显眼。惭愧,我并不能习得他的真味。而且,因为我的模仿和学习,可以说我们之间的关系闹得很僵。”
这还是往轻里说的。米开朗琪罗可是对着他破口大骂,在公开场合无数次咒骂拉斐尔是个“抄袭者”。
拉斐尔承认他是偷师了。但偷师距离抄袭有很遥远的距离,这段距离是不能忽视的。
相比起这种污蔑,那些充斥着污言秽语的辱骂反而没什么大不了。这位大师的暴脾气在圣父面前也丝毫不会收敛,拉斐尔也没指望过得到对方的尊重。
“我听说他是个老色鬼。”玛格丽塔思考了一下,“巧的是,我最擅长的就是老色鬼。”
“他逃到了佛罗伦萨……你要离开我么,亲爱的玛格丽塔?”
“我可以每天来回。”
拉斐尔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既然我确实不是人体上的大师,我又有什么资格阻拦你向真正的大师学习呢?不过,倒也不用亲自去找他,虽然他人离开了,但他留下的作品还不少呢。我会为你讲解——保证讲得比他亲自来还要优秀。”拉斐尔说,“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让你进去那些场所。”
“我能办到。”
“让我来想办法吧。”拉斐尔温柔地说。
第184章 第六种羞耻(22)
彼时的圣彼得大教堂才刚刚落成,尚且还没有未来才会拥有的那座举世闻名、恢弘壮美的巨大穹隆,其中所陈列的雕塑、文物与艺术品也不及后世琳琅满目。事实上,假若是后世之人来到这里,一定会对这个不甚惊人的教堂感到极其失望。
那并不是说它就不美了。只是,正如人们所知的那样,教堂的修建往往会花上上百年时间,而在建成之后,也极有可能面临长达数百年、历经数代当时最好的建筑家、艺术家的反复修葺乃至于重建。
圣彼得大教堂就是在这几百年间不断完善,并随着时代的改变,不断地被增添各种新的艺术形式。
这样漫长的、被无数人经手的巨型工程,伴随着世界局势的动荡、领导角色的更易与成长,成千上万种念头被倾倒其中,每个后来者都企图为其染上自己的思想与颜色,可以说,其成果要么是一团浆糊,要么就是极度包容、百花齐放。
正如这座不朽的艺术品此刻所拥有的玫瑰花窗一般,它无疑将会成为后者。但此刻,即使不如后世,大教堂依然拥有那种花哨与素美同存,混乱与均衡并行的雄奇之美。
宗教所特有的气质在这座建筑中得到了最为显著最为明确的彰显,它是如此之大——并且居高临下,人类置身其中时只能窥见视线所及的小小角落,诸位圣人与神灵的画像与雕塑,或是举目而望,或是垂首瞥来,根本就无法一一看清。
那强烈到使人窒息的压迫感是如此恰到好处,倘若就此跪拜下去,恐怕会有置身于神灵视线之下的惶恐与狂喜吧。
“我经常来这里。”拉斐尔对玛格丽塔说。他侧头微笑,仿若天使像走下高台,“或者说也不是那么‘经常’,我在缺乏灵感的时候会去各个教堂走走,看看前人的作品。”
玛格丽塔说:“它还没有完成。”
“你见过它完成的样子么?”拉斐尔问出这句话后自己就回答了,“你肯定见过。”
他们从未明确地聊过玛格丽塔的情况,无论是他的真实身份,还是他具体拥有什么样的威能。不过,有一点倒是双方都很清楚,那就是玛格丽塔能在不同的时间中穿梭——对拉斐尔来说,他尚且还只能理解这个。他不知道这里的“时间”应当换成“时空”,不过,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玛格丽塔没有见过。
他甚至知道在每一个可能存在的未来里,他都没有再踏足过意大利。他从未也不会再见到它们彻底竣工后的样子,这里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永久地停留在了中世纪。
他没有回应这个话题。
“来吧,我带你去看米开朗琪罗的杰作。”拉斐尔牵住玛格丽塔的手,并且额外地补充道,“我请求能给我一天时间安静地欣赏,所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告诉他们你是我最近新收的学徒。”
“他们信了?”
“……没有。”拉斐尔咳嗽一声,“不过他们接受了这个理由,所以,嗯。”
他们在僻静的教堂中奔跑,说不好是谁先开始的。其实是拉斐尔越走越快,玛格丽塔索性同样加快步伐,最后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奔跑起来。拉斐尔甚至爆发出一阵笑声,面色瑰红,时不时回首去看玛格丽塔有没有跟上——明明他们手牵着手,绝无走丢的可能。
很远的,玛格丽塔就看到了那座雕像。
“就是这个。”拉斐尔告诉玛格丽塔,“这有点让我想起你。”
这是《哀悼基督》。
她端坐着,膝上横陈着死亡的圣子,一手搂在他无力的,仿佛正在滑落的腋下,一手似乎是茫然无措又无比爱怜地虚张。那张美丽的面孔上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只剩一片空无,又似乎满是悲痛。
玛格丽塔凝望着它,久久不语。
“多么美丽啊。”拉斐尔看着圣母秀美的面庞,“你就像她一样美丽。”
“很美。”玛格丽塔说。
他看着圣母怀中已死的年轻人。
康斯坦丁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了亚度尼斯的房子。
调查事件堪称稀里糊涂地结束,不过不管是他还是雅各都对这种结局接受良好。并不是每件事都有头有尾有始有终的,对他们两个来说,在身后留下乱麻般的烂摊子才是最常发生的事。
雅各是自认为他只负责情报所以理直气壮,康斯坦丁嘛……他被现实逼迫得早就习惯了。
他把手提箱丢在门口,脱下了风衣,然后随便找了个门进去。
亚度尼斯在那里等待他。这玩意总是在那里等他。
“你这次回来得很早。”亚度尼斯说,“我还以为你会把自己玩得更狼狈一些呢。”
“真不好意思这次没有半死不活。”康斯坦丁朝他比了个下流的手势,“打扰你性致了?不是吧?我不信。”
“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呢。”亚度尼斯有点不高兴,“我特地吩咐了信徒要好好款待你们。”
……好家伙,感情真是你搞的鬼。
怪不得他们搜查大本营的时候突然就被一堆仿佛肉瘤和触须一起组成的怪物攻击,伊芙琳干脆利落地在第一次照面就被一鞭子抽死了,雅各那个废物,一见未婚妻死了直接现场摆烂,掏出枪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准自己,还是康斯坦丁把武器抢回来,他才没能脱离战斗。
还他妈跟雅各吵了一架,才让那个废物同意换用别的方式去世。
最后是被啃咬得破破烂烂的雅各引爆炸弹把怪物炸成碎肉,康斯坦丁留在现场,打扫了每一块烂肉和每一滴血迹,又烧掉了农场,才把事情了结。
虽然整段经历不能说有什么危险性,可亚度尼斯来这么一招实在是给人添堵。
“那东西死了之后烂得特别快,你知道吗,活像几个月的脏袜子和酒后呕吐物混在一起发酵半年的味儿。”康斯坦丁有气无力地说。
“你是说像你的房间。”
“……我的房间偶尔才会那么臭,混球。”
亚度尼斯笑起来,眉眼弯弯,他往旁边挪了挪,拍拍身侧的空位。康斯坦丁翻了个白眼:“见鬼,至少装得内疚一点……”他嘟哝着走过来,挨着亚度尼斯坐下。
他的视线转向正前方的大荧幕:“你他妈在看什么?”
“洛基。”
“新的?什么时候搞上的?”
“不是新的。他很耐吃。”亚度尼斯伸长手臂搂住康斯坦丁,把他压向怀中,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你知道他,就是那个洛基。”
“生了个马那个?托尔的弟弟那个?玩火的那个?”康斯坦丁打呵欠,“哪个洛基?”
“托尔的弟弟。”亚度尼斯将手指擦过他的嘴唇,令困意与疲乏都不翼而飞,“他正在四处煽风点火,马上就会让纽约和世界都陷入大战。”
“你可消停点儿吧。折腾我还不够吗。”
“很够了。我是个易于满足的人。”亚度尼斯说,“但洛基干的事情也不是我指使的啊,他就是那种类型的神。他超喜欢搞事的,我最多只是……稍微提供了一点便利。”
康斯坦丁不想猜言外之意,也懒得满世界蹦跶着搜集信息然后拼凑答案。
用不着这么做。
他直接问了:“你要干嘛?”
亚度尼斯抿了一下嘴唇。他有点忧郁地说:“你看,我是个食欲非常旺盛的……嗯,神。”
康斯坦丁嘲笑他:“怎么不说‘人’了?你接着说啊?”
嘲笑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是的,他马上就意识到了,某种程度上说他算是令亚度尼斯无法饱足的罪魁祸首。话是这么说,他可不相信他不在的时候这玩意突然就有了什么“忠贞”的概念,他们就犯不着说这些东西了,谁不知道谁啊,这玩意绝对是到处乱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