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堑—— by舒仔仔/舒仔
舒仔仔/舒仔  发于:2023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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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执哥哥……走,我们回家了。”
店小二来收了钱,拦住搀着燕执摇摇晃晃往外走的摹冽,笑道。
“二位客官,可要住店?隔壁的景御客栈也是本店的产业,您给的银子付了这顿饭钱以后,刚好还能在景御客栈的天字一号房住一晚,我看您二位醉得不清,不如在隔壁留宿一晚,待明日酒醒后再回?”
摹冽听后觉得有理,燕执这个模样,趁早让他躺到床上睡个安稳觉才是上策,便叫店小二带着自己往隔壁客栈去。
店小二见摹冽扶得吃力,想上前帮衬一把,将将碰到燕执的衣袖,便被旁边的红衣美人低斥了一声。
“莫要碰他。”
店小二讪讪退开,见那红衣美人眼底泛红,面庞好生美丽,只是过于冷漠了些,他撇了撇嘴,专心到前头带路。
天字一号房很是宽敞雅致,外间是会客厅,里间是卧房,摹冽将燕执搀到床上,为他脱去外衣和鞋袜,幻出一只装着清水的玉盆,用白布细细擦拭燕执的面庞。
他忍不住用指尖描绘起燕执的眉眼。
燕执的眉毛很浓,却不过于锋利,他鼻梁直挺贵气,生得一双含情目,笑起来时,仿佛世间温柔尽在他眼中。
摹冽最喜欢看他对自己笑。
他对自己笑的时候,即便身上受再重的伤,他都能忍过去。
可他的温柔会分给旁人,待他同文昌星君成婚之后,兴许便没有他的份了。
毕竟人的精力有限,而他的存在本就多余。
他必须做些什么。
至少,要让这个人的目光,有一部分在他身上……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也可以。
摹冽站起身,徐徐解开自己腰间的系带,灵绡红衣从肩头滑落,露出苍白的身体……

摹冽在凡间普渡众生时,曾救过一名青楼女子。
那女子原是青楼头牌,曾为那座青楼赚得黄金万两,却因大病一场后身子骨太弱不能再赚钱,被老鸨卷铺盖丢了出去,险些冻死在雪夜里。
摹冽救了她,她想要报恩,又一无所有,便要用肉偿。摹冽告诉她,自己已有心上人,当为心上人守身如玉。
女子很是羡慕,追问摹冽,那该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得他青睐。
那夜大雪纷飞,北风呼啸,长安城外的破庙里,女子裹着棉被坐着,摹冽站着,他想起燕执时眼中如有星亮,告诉女子,自己的心上人,是一名男子。
女子一听便来了精神,她身陷风尘多年,什么肮脏事情没听过见过,对于龙阳之好更是不为稀奇,听说摹冽不确定对方是否对他同样有意,便自告奋勇要传授摹冽驭男之术。
她说她见过的男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没一个能抵抗得住她的魅力的,全被她迷得团团转,当年许多人愿意出高价为她赎身,都被她拒绝了。
女子亲手做了一本画册送给摹冽。
那上面的内容都是关于如何伺候男人的。
她说只要摹冽用上,保证那人尝过滋味后,会对他的身体念念不忘。
但女子也说过,以色事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至多留人一时,无法留人一世,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下场了。
她病后身子枯槁,面色难看,从前簇拥着她的嫖客尽数散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竟连一个愿意为她赎身的都没有。
她告诉摹冽,这画上的东西,最好还是在确认对方同样待你有意时再用,作为有情人间的乐趣,方为上乘,否则,便是不入流的手段,上不得台面。
反正他本就上不得台面,或许便如同众神所言一般,他身而为魔,生来肮脏、卑劣,不知廉耻,所以做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也没什么稀奇的。
甚至在含住男人那处时,他也表现得颇为得心应手……
燕执醒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面——摹冽蜷缩在自己怀中,脸色苍白,锁骨和脖颈上布满青青红红的吻痕。
纵使未吃过猪肉,也多少知道些猪跑完是什么样的。
燕执浑身发凉,抖着手将被子掀开一角,往里看去。
两人身上皆未着一物,摹冽浑身都是青紫的痕迹,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尤其腰间那块紫到发黑的指印,明晃晃的格外显眼,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两条蜷缩起的双腿间满是浊夜和干涸的血迹。
手臂上则布满纵横交错的、已经结出黑痂的刀伤……大腿上也有好几道,极为狰狞。
燕执呼吸发紧,脑中思绪紊乱,怀中的人睡得很沉,他将手臂从摹冽颈下小心抽出,坐起身后,摹冽都没醒。
他好不容易才让师尊答应同自己成婚,谁知当夜便发生了这样的事,若是叫师尊知道了……
燕执恨不得回到昨夜狠狠给自己一个耳光,他掀开被子,无声地出了门。
游魂一般在长安城逛了一圈,回到客栈的时候,在门口遇到了摹冽。
天色已暗,今日是人间的上元夜,灯火通明,游人如织,热闹无比,那一袭红站在那里却仿佛与世隔绝了,他原还望着人群发怔,目光触及到燕执的时候,灰暗的眸一下便亮了起来,越过人群朝燕执走过来,分明身上还有伤,也不知道疼。
“阿执哥哥,我还以为你走了……”
好像光是见到他,他的世界便明亮了起来。
燕执忽然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浓睫垂下:“阿冽……昨夜……”
摹冽喉间动了动,许是看出了他的为难,笑着道。
“昨夜我们都喝醉了,阿执哥哥不必放在心上。”
“阿执哥哥放心,我会烂在腹中,不会让文昌星君知晓的。”
燕执皱起眉,心情复杂:“对不起……我将你当作了师尊。”
“没关系,阿冽同阿执哥哥一样是男子,这种事,没什么的。”
“阿执哥哥若觉得舒服,阿冽可以一直伺候阿执哥哥,不让旁人知晓。”
摹冽笑着说出来,那般轻描淡写,令燕执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摹冽,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将自己当作什么了?”
“谁教你这般作践自己的?”
摹冽还未开口说话,燕执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变了脸色:
“你在凡间那万年是不是同什么不三不四的生灵厮混了?”
昨夜他虽醉了,但是对于床上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印象全无,他脑海中闪过“师尊”眼尾殷红地含着他的画面,以及那苍白的身体被撞得摇摇欲坠还努力攀附着他的样子……
“阿冽便是那不三不四的生灵,谁愿意同我厮混呢。”摹冽笑着道。
燕执脱口而出:“那你是从何处学的那些伺候人的伎俩……”
“阿冽在凡间救了一名青楼女子,她赠了我一本画册,阿冽觉得好奇,便翻开看了看,看了,便记住了。”
燕执眉头深拧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日后少接触。”
“知道了。”摹冽陪笑道。
“跟我回去。”燕执抓起摹冽的手,回到客栈的房间中,按住摹冽的肩膀让他在床沿坐下。
随后他伸手去解摹冽腰间的衣带。
摹冽愣了愣,低头看着他的动作,并未阻止。
“阿执哥哥……”
燕执臭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将摹冽身上的衣物层层剥开,褪去,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
他盯着摹冽手臂上狰狞的伤,展开右手,一道蓝光闪过,手心出现一株红色的草药,这草药名为“不死草”,生命力极为顽强,长在凡间的阴暗潮湿之地,对于人族来说有剧毒,却是魔族治伤的灵药。
燕执朝那草药施展灵力,几息便将草药炼制成了淡红色的药膏,装在一个白玉小罐子中,他用指尖挖出一坨,随后轻轻抓起摹冽的手腕,将药膏均匀涂抹在手臂上的伤处。
这些伤对于摹冽来说从来都不算什么,可是当有人这般小心翼翼地对他,为他上药的时候,他却忽然觉得眼眶酸涩。
阿执哥哥,你一直这样陪着阿冽好不好……
永远,也不要离开。
将摹冽双臂上的伤口上好药后,燕执幻出白绸,将他的手臂包扎起来,在手腕处打了漂亮的蝴蝶结收尾,抬头问他。
“还痛吗?”
摹冽摇头,笑道。
“不痛。”
燕执皱眉看着他:“你这次是为何失控,居然将自己伤得这样重。”
摹冽怎敢让他知晓自己心中的妄念,面不改色地笑道。
“心有杂念,道心不稳。”
正道之路本就难走,需要摒弃自身欲念,一心向善。可是人便会有欲望、有软肋,他舍不下燕执。
燕执见他不愿多说,叹了口气,担心道。
“你还差多少功德方能渡劫?”
摹冽:“八千。”
燕执思虑片刻,道:“待我回天界同师尊说一声,便下凡陪你一起去将剩下的功德积满,十日应当够了。”
“待你渡了九天雷劫,魔根化去,便能生出神骨,成为九重天的上神,到时再不用担心自己被魔骨左右心性,再不用受这种苦。”
燕执待他实在太好了,好到叫摹冽几乎开始痛恨起卑劣不堪的自己,他眼眶逐渐变得猩红,笑道。
“阿执哥哥就这么笃定阿冽能渡过九天雷劫吗?”
“兴许,阿冽会死那场劫雷里呢。”
“那样也好……阿执哥哥便会一直怀念阿冽。”
而他,也不用活得那么辛苦。
一直以来,他这么努力地想要成神,都只是因为想要待在这个人身边而已。
他很贪心,很自私,他想要燕执爱自己,想要燕执只爱自己一个人,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燕执给予文昌星君的每一个带着爱的眼神,都会让他感到嫉妒和痛苦,他也不想的,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就好像眼中不小心进了一粒沙,很努力地想要忽略,也没办法让痛苦的感觉消失,那沙砾附着于眼球上,会逐渐将眼球磨得血肉模糊。
倘若他死了,便不会再嫉妒、痛苦了。
阿执哥哥和文昌星君也可以好好的。
他们会一直幸福。
反正他活在世间本就是多余的,消失了也没有人会惋惜。
“你在胡说些什么?”燕执看着摹冽皱起眉,一股火气从心头窜起。
“待你功德圆满,自可以渡过九天雷劫。”
说是这么说,可渡劫这种事,谁又能预知结果,万万年来因历劫失败而灰飞烟灭的上神还少么,更别说摹冽眼下只是一介魔物。
想到面前的人可能会消失,悲伤和怒火一齐涌上心头,叫燕执红了眼。
“你若敢死,我便当从来不曾认识过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摹冽看着他这般,却觉得很是高兴,抬手触上燕执的面庞,笑问道。
“阿执哥哥是在为阿冽难过吗?”
燕执抓起摹冽贴在自己脸上那只手的手腕,用力得令摹冽觉得有些痛。
“是,你死了,我会难过。”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听明白了吗,摹冽。”
摹冽眼中氲氤出水雾,笑道。
“阿执哥哥想要阿冽好好活着,那阿冽便会好好活着。”
“哪怕只剩一口气,阿冽也会努力待在阿执哥哥看得见的地方,直到……阿执哥哥不再需要我的那日。”

第8章 看破心意
“少说些胡话,将裤子褪了。”燕执知道摹冽自小没有父母疼爱,容易胡思乱想,不想他一直沉溺在这种状态中。
摹冽向来听燕执的话,燕执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闻言便弯身脱去鞋袜,然后将长裤褪去,露出布满伤痕的双腿,末了又去脱自己的亵裤,燕执见状赶紧阻止。
“行了,行了,可以了,坐下,上药。”
摹冽乖乖坐下,燕执见了他腿上狰狞的伤疤觉得刺目,见了他亵裤上染的血迹更是心烦意乱,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占据满心脏,叫他难受得话都说不出,只是红着眼低着头默默上药。
“多谢阿执哥哥。”
摹冽的声线却听着很是欢愉,仿佛受伤的人不是他一般。
燕执眉头紧拧着:“你下次若是控制不住魔气,便是把九重天上的宫殿炸了,也莫要伤害自己……”
摹冽:“可是唯有自己身上感觉到痛,才能控制得住。”
燕执抬起头看他:“那你就不能换一把普通的兵器吗?非要用魔刃往自己身上割,弄出的伤十天半个月都好不全,你怎么能待自己这么心狠。”
摹冽望着他,笑道:“知道了,阿冽下次不会了。”
燕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摇头道:“不,不会有下次了,很快你便能渡化成神了,我不会再让你受这般苦。”
那伤口一直到腿根都有,燕执只得将摹冽的亵裤挽上去,涂药的时候发现他大腿内侧有几个艳红的齿痕,用力之狠以至于那块皮肤都有些肿。
燕执手上动作一僵,脑中浮现出昨晚颠鸾倒凤的一夜。
他默念好几遍清心咒也未能赶走杂念。
知道了那人不是师尊后,那具雪白的身体上便不再是师尊的脸,而是摹冽眼角淌泪,望着自己笑的模样,燕执陡然想起那句“阿执哥哥做什么都可以”,心中一颤,忽然间好像知道了些什么,握着药瓶的手抖了抖。
“怎么了?”摹冽见燕执出神,问道。
“无事。”燕执摇头,幻出白帛为摹冽腿上的伤包扎好,随后将剩下的膏药塞到摹冽手中,同时幻出一盆清水,“那处我不便为你上药,你自行清洗一下,记得上药,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燕执便出去了。
摹冽坐在床沿,低垂着眸,看着手中的膏药,唇角缓缓弯起。
他唯有在阿执哥哥身边的时候,才会这般欣喜。
回到天界后,燕执去了文昌殿,却因做了对不起师尊的事,不知该如何面对,挥退仙娥,独自在殿外踌躇了许久也没能鼓起勇气进去,还是文昌星君嫌殿内太闷,起身开了窗才看见他。
“阿执?”
“师尊。”燕执红着眼道。
“你怎么了?”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燕执同摹冽在凡间过了一夜,天上只过了片刻而已,文昌星君见他这般,只觉得莫名。
“……可是燕旌上神和曳灵神君不同意这门婚事?”
燕执摇头,强颜欢笑道:“阿执心悦师尊这件事祖父祖母早便知晓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是为何?……”文昌星君担忧道。
燕执沉默片刻,终是说不出口:“阿冽近日魔气失控,将自己伤得很重,我有些担心他。他还差八千功德方能渡劫,我想下界去帮他一同积攒功德,可以快些。”
“你来就是想说这个?……”文昌星君道。
燕执顿了顿,点头道。
“约莫需要十日左右,阿执不在师尊身边的时候,师尊记得照顾好自己。”
“……待阿执从凡间归来,便亲自着手筹备婚礼,师尊等我。”
文昌星君眉宇轻拧:“阿执……你真的觉得魔能成神吗?”
“万万年来,从未有过先例。”
燕执眼神飘忽片刻,很快便转为坚定:“他自小便跟在我身边,走的是正道,魔气失控的时候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别人。”
“师尊,我信他。”
在文昌星君的眼中,魔便是魔,即便表面装得再好,本性亦是恶的。
但是燕执性子执拗,他决定的事情,哪怕自己是他的师尊,也无法左右,所以文昌星君不再规劝,在心中叹了口气,道。
“你们准备何时出发?”
燕执:“明日一早。”
文昌星君点头:“恰好我要去凡间寻一本古籍,明日便随你们一同下界吧。”
“师尊要下界?”燕执惊讶道。
“嗯,许久未曾出过门了,去逛逛也好。”
文昌星君一向不喜外出,这万年间除去公务不得不外出之外,几乎不曾下过界,唯二的喜好便是窝在殿中看书抚琴,先前燕执叫他同自己去凡间过乞巧节他都不愿去,今日居然说要下界。
果真书籍的吸引力于师尊而言比自己大多了。
燕执倒不吃味,笑道:“也好,如此我便能每日都见到师尊了。”
他面上笑着,实则内心思绪纷乱,从文昌殿离开后,去了御书天宫处理政务都无法安静下来,满脑子都是昨夜发生过的事。
念了百遍清心咒,好不容易集中精力不再胡思乱想,谁知盯着手中玉简硬是看不进一个字,那字居然还同被风吹动的浮萍一般飘动了起来,端庄的楷体成了歪歪扭扭的鬼画符,燕执眼睁睁看着鬼画符被打乱重新排序,最后汇聚成摹冽的脸。
燕执猛地瞪大双眼,晃动脑袋,将手中玉简扔了出去。
他是疯了吧。
定是疯了。
燕执用力闭上眼睛,双手扣紧在座椅扶手上。
定是他因为头一回与人行那等事,所以才会忍不住想起,待他同师尊成婚之后,应当便没事了……
可是阿冽似乎对自己……
燕执想起那日,他同摹冽说自己与师尊在一起的事时,摹冽的表现。
他先前只是单纯以为摹冽心情不好,如今想来,那分明是在得知他有了心上人之后的伤心、难过……强颜欢笑。
还有他告诉摹冽,自己将同师尊成婚的时候,摹冽红着眼说恭喜的模样……自己给他买木冠,他雀跃如孩童的样子……
以及,昨夜摹冽在床笫之间对自己过分纵容的样子。
他唤自己“阿执哥哥”。
也就是说,事情发生的时候,摹冽的神智是清醒的。
他知道自己在同何人做何事……
……他心悦自己。
燕执攥紧身侧扶手,眉头深深拧起,觉得难受的同时又有些生气,既然摹冽的神智是清醒的,为何要让这件事发生,为何要让他做出背叛师尊的事……
自己既醉了,摹冽一道捆仙索便能阻止一切发生。

第9章 他自己都觉得脏
直到夜深,燕执仍因这件事心神不宁,他向来是藏不住话的性子,猜疑什么、忧虑什么,便定要问清楚,说清楚。
终是忍不住,从床榻上起身,准备去迎神殿问个明白。
迎神殿是摹冽的寝殿,同太子宫离得很近,那殿名还是燕执八岁那年特意为摹冽起的,寓意着期盼摹冽能早日功德圆满,渡化成神。
然而待燕执到了迎神殿,却扑了个空,殿内燃着一盏昏暗的烛火,照出床榻上的景象,那褥子被人翻开了一角,随意地摊着,像是睡下后又起身了。
摹冽在这九重天上无亲无友,大半夜的不在殿中,能去的地方无非就那几处,皆是荒僻无神之地。
燕执尽数寻了一遍,未寻到人,路过御膳宫时,远远看见那边隐约有烛光。
门是开着的,他走到门边,看到那人穿着红色单衣,袖子挽起,腰间围着一块灰色的围裙,长发披散在身沿,一侧夹在耳后,正低着头揉面,清瘦的手指上沾满了面粉,对着面团一下一下揉按着,连有人来了都未发觉。
燕执又从他身上看到了那种挥之不去的孤寂,仿佛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
“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燕执皱眉,打破那种令自己感到心脏不适的气氛。
摹冽抬起头,脸上也沾了面粉,眸光却亮起来:“阿执哥哥?”
“可是饿了?想吃什么,阿冽给你做。”
燕执皱着眉:“问你话呢,大半夜在此处做什么。”
摹冽笑道:“明日是枝玉仙君的生辰,我想亲手为他做一碗长寿面。”
燕执:“你做的东西,他何曾看过一眼,你这又是何必。”
这面怕是连枝玉仙君的殿门都送不进去。
摹冽未下凡普渡众生之前,每年枝玉仙君的生辰,他都会亲手做数十种枝玉仙君爱吃的糕点,连摆盘的顺序都精心设计过,小心地装在食盒中送去,无一例外,从清早等到天黑,那扇门从不曾为他开启过。
也有几回运气好的时候,会在殿门口遇见从外头归来的枝玉仙君,他满心欢喜、小心翼翼地将食盒递过去,枝玉仙君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微微拧起长眉,抬袖一挥,那食盒便被打翻在地,里头的盘子摔出来,糕点滚了一地。
枝玉仙君身后的仙娥经过时,糕点被踩得粉碎。
燕执问过摹冽,明知枝玉仙君不会接受他的好意,为何还要这样坚持不懈。
摹冽说,他知道娘亲只是看似清冷,实则心软良善,娘亲身为神明,既会怜悯众生,兴许有一日,也会对他心软。
“我去了凡间才知晓,原来凡人过生辰的时候会吃长寿面。”摹冽一边揉面,一边同燕执絮絮叨叨道。
“他本就寿与天齐,但长寿面除去长寿之外还有幸福安康的寓意,希望他今后能多笑笑,开心些吧。”
燕执皱着眉,未说话。
“阿执哥哥,待面做好了,明日你叫人替我送去好不好?”面团揉好了,摹冽将面团压扁,再用擀面杖将面团擀薄,笑道。
“以阿执哥哥的名义送去,娘亲便不会将面打翻了。”
燕执上前去,扣住他的手腕:“别做了,回去睡觉。枝玉仙君不缺你这一口吃食。”
摹冽却固执地将手轻轻抽出去,继续擀面,弯着唇道。
“他虽恨我,可我却并不恨他。”
“我曾经想过要恨他,恨他既然不爱我,为何还要让我诞临人世,叫我受尽世人欺辱和耻笑。”
“可是我恨不起来。”
“他不爱父亲,父亲却强迫他……那于他而言亦是残忍的。”
“我们都没有错。”
那错的是谁呢。
他早亡的父亲吗。
摹冽脑海中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很模糊,虽说他四岁之前都是同父亲一起生活的,可他完全想不起父亲的样子,不记得在魔界时的生活是何种景象。
大抵也不是什么好日子吧。
魔生性残暴冷血,对于强暴生下的产物应当也不太会放在心上。
不过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活着已经需要竭尽全力,没有力气再去恨一个早就离开的人。
他不怨恨任何人。
只是时常会想自己存活于世的意义是什么。
每当这时候,脑海中便会出现燕执温柔的笑脸。
……阿执哥哥。
阿执哥哥,便是他活下去的所有意义。
“你没有错。”
“生而为魔从来都不是你的错。”燕执道,见摹冽坚持,便也不再阻止他做长寿面,只是静静看着。
“嗯。”摹冽弯唇,朝燕执笑道。
他做的是鲫鱼汤面,方才燕执到的时候,鱼汤已经在瓦罐中文火慢煨了一个时辰了,鲜美的香味从瓦盖的通气孔中弥漫出来,扑鼻而来。
面擀好后,摹冽将面饼切成均匀的面条,抓了一把面粉撒上,防止粘连,随后他揭开锅盖,滚滚热气从锅中升腾而起,氤氲了他的笑容。
“阿执哥哥许久未曾吃过阿冽做的鱼汤面了吧?”
Hela
“阿冽先给阿执哥哥下一碗,娘亲的那份面暂且不煮,到时我用热水隔碗温着鱼汤,待天亮了阿执哥哥再叫人送过去,等娘亲要吃的时候再让身边的仙娥将面煮好浸入鱼汤中,如此面不会坨,吃起来味道是最好的。”
且不说枝玉仙君愿不愿意吃他做的东西,但是摹冽在做这些的时候,心中的欢喜是实打实的。
他是真的想要娘亲喜欢他。
“好。”
“是许久未曾吃过了。”
摹冽抓起一把面条放入沸水中,望着燕执笑道。
“待去凡间攒满功德归来,阿冽日日都给阿执哥哥做好吃的。”
从前未曾注意到时,倒没什么,只以为是弟弟对哥哥的喜爱,如今觉出了端倪,那目光望过来的时候,其中暗藏着的情愫只叫燕执觉得内心好沉重。
待鱼汤面做好后,摹冽将面端上桌,放在燕执面前,两人面对面在紫玉方桌边坐下,燕未动筷子,终是忍不住,开口道。
“阿冽,我有一事想问你。”
摹冽:“何事?”
燕执蹙着眉,道:“昨夜……我们……”
摹冽借着桌上的烛光,看见燕执的耳根似乎有些红,他笑起来,故意装作听不懂:“昨夜我们什么?”
燕执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心一横,脱口道:“昨夜我们怎会发生那等事。”
“事情发生的时候,你的意识可是清醒的?”
摹冽置于腿上的手微微收紧,他盯着燕执的眼睛,笑道:“若阿冽说……是呢?”
虽心中有猜疑,可当得到肯定的答案时,还是叫燕执觉得不可置信:“你为何要这么做?……”
“你分明知道我心悦师尊,同师尊很快便要成婚了,你为何要让我做出背叛师尊的事?”
摹冽知道自己应当否认的,可是满腔爱意憋在心中几乎要让他疯魔了,他眼眶逐渐变得猩红,笑问道。
“阿执哥哥觉得阿冽为何要这么做?……”
燕执拳头重重锤向桌面,震得碗上的筷子滚落下来,掉在地上,他咬牙:“不论是为何,你都不该这么做!”
摹冽仍是笑着,眼中却噙着泪。
燕执胸膛深深起伏,见他这个样子其实是心疼了,努力将情绪平复了须臾,虽还冷着脸,但缓了口气:“你知道错了吗。”
摹冽垂目,眼中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嘶哑道:“阿冽……不悔。”
燕执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只感到心中又气又痛,气摹冽让他做出背叛爱人之事,痛摹冽那般自轻自贱,不珍爱自己。
他沉着脸站起身。
“你何时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摹冽,你叫我真失望。”
那碗面还一口未动,燕执便离开了。
偌大的御膳宫又剩下摹冽一人,形影单只地坐在桌沿,如同来时一样。
他低着头,忽然笑了一声。
嘲笑自己不自量力,居然妄想用那等卑劣的手段赢得阿执哥哥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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