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她如何惊惶地哭喊,前面那个女人的步伐始终未曾慢过一下,甚至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为何要抛下她。”
女人的步伐因为面前凭空出现的红衣青年而戛然停下,她倒抽了口气,惶然道:“你是何人……”
摹冽无悲无喜地注视着面前的女人,道。
“我问你,为何要抛下你的孩子。”
女人的衣衫褴褛,面容枯瘦,眼下发青,俨然一副命不久矣之相,她从惊惶中回过神后,眼中便无休止地溢出泪水。
而就在这片刻的功夫,那满身泥泞的小姑娘已经追了上来,抱住娘亲的大腿,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阿囡错了……娘亲打我吧……娘亲怎么打阿囡都行,只要别抛下阿囡……”
“呜呜呜呜呜……娘亲……阿囡害怕……”
女人再也控不住,蹲下身抱住怀中小小的身子,与女儿哭作一团。
“你这小贱蹄子,为何不听娘亲的话……将你送去戏班子拜师学艺,是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能有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你为何那么不听话……总是这般不管不顾地跑回来,若那戏班子班主生你的气,不收你了,你以后怎么办……”
“阿囡不要去戏班子,阿囡只想同娘亲在一起,呜呜呜呜呜呜……”
“娘亲也想同阿囡在一起……”女人哽咽道,眼中满是悲伤,“可是娘亲……陪不了阿囡多久了……”
小姑娘哭累了,便抓着女人的衣襟,在女人怀中睡着了。
她虽然身上脏兮兮的,但脸蛋圆润泛着红光,纤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泪珠,很是可爱,能看出平日里应当被照顾得不错。
摹冽这才从女人口中知晓,原来她并非想要抛弃自己的女儿,而是她身患重疾,自知命不久矣,才不得不给女儿寻找一条活路。
她害怕自己哪日突然病死了,幼小的女儿会活活饿死在家中。
女人原本有着一个幸福的家,相公年轻力壮,在码头做搬货郎,而她在家中操持家务,哺育女儿,偶尔还会做些针线活拿出去卖了补贴家用,日子过得虽不富裕,但很是美满。
直到有一日,她的相公在做工时遭遇意外横死,留下她们孤儿寡母活在世上,女人虽悲痛万分,但为母则刚,靠着帮别人浣衣打扫,硬是将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拉扯到了四岁。
若是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也是好的,然而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就在前不久,女人开始时常感到腹中绞痛难忍,一咳嗽便会咳出许多血来,渐渐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身子日渐枯槁。
好心的邻居见她实在可怜,便借了她一笔钱叫她去看病,那大夫看过之后,只是不断摇头叹气,叫她尽早安排身后事吧。
女人这才狠心,将女儿送到了城西的戏班子去,那戏班子班主原本是不肯收这小姑娘的,还是女人跪地苦苦哀求,才得来的机会,小姑娘却不知珍惜,只知道缠着娘亲要回家,所以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摹冽听完这个故事,面上露出一个笑:“你会好好活下去的……同你的女儿一起。”
那笑容中所蕴含的、无尽的悲悯,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介魔物身上的。
可它就是出现了。
摹冽抬起手掌,将掌心贴在女人的额头上,暗红的光源顺着摹冽的掌心源源不断地进入女人的额头,淌向四肢百骸,让女人千疮百孔的身体渐渐愈合。
女人的意识变得很混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浑身暖洋洋的,身体变得很轻,肉体上的痛苦被逐渐驱散。
就在这时,摹冽身侧一道白光闪过,燕执凭空出现,扣住摹冽的手腕,皱眉道。
“阿冽,你不能救她。”
“她此生注定要受病痛折腾而死,那是她上辈子累积的业障,需得用今生来偿还方能消解。”
“你若是改变了她的命数,那业障便会转移到你身上。”
轻则出门摔成狗爬,重则影响气运,厄运不断。
摹冽笑着,轻声道。
“我知道。”
“反正我生来便是罪恶的,多一份业障,也没什么可怕的。”
“但是这个小姑娘……她会有娘亲疼爱,快乐、幸福地长大……”
摹冽将女人的身体治愈之后,抹去了她和小姑娘脑中有关于这段苦难的回忆。
摹冽将手从女人额头上收回,女人茫然地环顾四周,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在此处,她低头,看向怀中熟睡的女儿,喃喃道:“怎么这么脏啊……”
“娘亲带你回家洗洗……”
摹冽和燕执一行人方才便隐了身形。
望着女人抱着小姑娘离去的背影,摹冽仿佛看到枝玉仙君怀抱着年幼的自己,步入金乌笼罩之处,去过温暖的生活了。
“日后不可再如此了。”燕执道。
“知道了。”摹冽笑道。
有些苦厄可渡,有些苦厄却是万万碰不得的,尤其是身上背负着业障尚未还清的。
可摹冽便是做了,如此义无反顾。
两人身后的不远处,文昌星君静静望着这一幕,眉头微拧着,心有动容。
他向来觉得魔生来便是恶的,且这种恶是天性使然,无法改变的,今日亲眼所见之事,却叫他有些动摇了。
他活了二百万年,当初魔族尚未被封印时,他是目睹着魔族如何残害生灵,如何叫世间生灵涂炭的,而神界为了守护苍生,有多少无辜的仙神陨于那场惨烈的神魔大战中……
难道他真的心有误解吗……
几日后,三人离开长安城,前往咸阳。
路过那处破落小院时,摹冽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小院的木门已被岁月腐朽得失去了原本的颜色,看起来灰扑扑的,脆弱得好似用力踹一脚便会掉下来。
那门并未锁,有一侧微敞着,得以清楚看到院中的景象。
那日在泥坑中摔得脏兮兮的小姑娘已经被收拾得非常干净,她身上穿着一件粉色的衣裙,虽是粗布麻衣,衣物上还打着好几处补丁,但那补丁的形状却是精心设计过的,有的地方是桃心状的,有的地方是小兔子状的,可见修补者之用心。
摹冽自小在天界,穿的是灵绡织成的仙袍,轻薄舒适,冬暖夏凉,他却羡慕那小姑娘有娘亲缝制的打满补丁的粗布麻衣穿。
小姑娘正在院中玩儿蹴鞠,小短腿对着缩小版的蹴鞠踢着跑来跑去,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她娘亲嘴角含笑,坐在一旁的竹凳上绣手帕,时不时抬头望她一眼,嘱咐她跑慢些,小心摔倒。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小姑娘刚同娘亲撒完娇,嘴里嘟囔完不会的,下一息左脚便被自己的右脚绊倒,哎呀一声摔成了狗吃屎,当即哇哇大哭起来。
她娘亲慌忙起身将小姑娘抱起来,发觉小姑娘的门牙磕在碎石上断了一截,出了些血,倒是不严重,确定小姑娘身上没有别的伤后,见她瘪嘴哭时露出的缺牙,又心疼又好笑。
“叫你慢些,你非不听娘亲的话,现在好了吧,还说生辰那日想吃排骨面,如今门牙也断了一截,如何啃排骨?”
“好在你年纪尚小,这牙还会换上一换,否则可要带着颗断牙做一辈子丑丫头喽。”
听说牙断了吃不了排骨了,小姑娘更伤心了,趴在娘亲肩头呜呜呜地哭得好像刮大风了一样。
“好了好了,啃不了排骨不代表吃不了肉了呀,娘亲到时挑肉多的排骨买,刮下来再煮便好入口了,囡囡照样能吃。”
“真的?”小姑娘抬起头,用悬着泪的大眼睛看娘亲。
“娘亲何时骗过你?”
“你下来自己再玩儿会儿,娘亲多绣些手帕拿去卖,赚钱给阿囡买好多好多排骨。”
“嗯!”小姑娘面上露出笑来,在娘亲脸上亲了一口,便乖乖下地自己玩儿了。
摹冽望着这一幕,弯起唇角,眼中却是红的。
小孩子忘性大,方才还因为玩蹴鞠摔倒了,此时已然忘记了痛,又对着蹴鞠踢了起来,踢着踢着那蹴鞠却突然不听使唤了,兀自换了个方向滚,仿佛长了腿一般,一直滚出了院子,到门外才停下。
小姑娘弯下身捡起蹴鞠,看到脚下好大的几锭金子,金子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但是小姑娘不识字,也不敢乱捡东西,于是朝院子中喊道。
“娘亲!娘亲!快来!”
女人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走出来:“怎么了?”
她随着小姑娘的指引看去,只见那些明晃晃的金锭子下压的字条上赫然是:吾与尔等有缘,特赠尔女生辰礼,愿尔等平安喜乐,日日有排骨食之。
女人的邻居是个教书先生,因耳濡目染,她便也认得些字,小姑娘见娘亲眼眶发红的模样,着急地问她怎么了,听娘亲说今后可以日日吃排骨了,高兴得在原地蹦起来。
“定是老天垂怜……神明显灵了。”女人含着泪仰头,望向湛蓝的天际,喃喃道。
她永远也不会知晓,垂怜她的并非神明,而是一介受万人唾弃的魔物。
因为体会过世间疾苦,所以那魔物愿意在危难时刻毫不吝啬地伸出双手,去托起那些苦难众生,带他们走向光明。
“她们会一直幸福下去的。”燕执望着摹冽的背影,开口道。
摹冽看着母女二人的笑容,那温馨的氛围叫他移不开眼:“那便好……”
“走吧。”
到了咸阳时恰好入夜,正是晚膳时辰,三人赶路劳顿,寻了一处酒楼准备用些东西。
刚刚在雅间入座,燕执手下的一名神将突然现身于他面前,抱拳跪于地上,说妖界有异动,似有一只近百万年修为的大妖冲破封印跑了出去,请他赶紧回去看看。
百万年修为的大妖,实力趋于九重天的上仙,若是窜逃出去,怕是会霍乱人间。
那封印中的情况唯有封印加持者、及其后代方能探清,他祖父祖母前几日去冥界会老友了,他父母则于东海隐居,亦不在天界,因此他必须回去一趟。
燕执眉间紧锁着,看向文昌星君:“师尊……”
文昌星君:“无事,你去吧,寻古籍之事我自己便可以。”
燕执点头,看向摹冽,用唯有二人能听到的传音术道:“阿冽,我不在时,劳烦你替我照看师尊,定要跟紧他,他武力修为低下,便是不慎遇到个小妖都会吃亏,我不放心。”
摹冽笑道:“阿执哥哥放心吧,我会的。”
“好,我去去便回。”燕执这才放了心,起身同神将一齐消失在雅室内。
文昌星君同摹冽本身就对彼此没有好感,燕执在时,尚且觉得不适,燕执走后二人间的氛围更是冷清到了极致,谁都未开口说话。
摹冽从前还会看在燕执的面子上,对文昌星君恭顺尊敬,而这几日他看着燕执与文昌星君卿卿我我,实在没有心力再同他虚与委蛇。
两人于雅室中的紫檀木圆桌面对面而坐,距离十万八千里远,井水不犯河水。
文昌星君只点了一碗素面,端坐着,安静地进食。
燕执走后摹冽便没了胃口,叫小二上了几壶酒当水一般一杯接一杯地喝。
在他喝完整整五壶还想要第六壶时,文昌星君忍不住开口,打破了平静:“你这般空腹喝酒,甚是容易伤身……”
摹冽抬眸望了他一眼,眼中已有醉意:“要你管。”
“这天下唯有阿执哥哥能管我。”
文昌星君眉头微拧,没有说话。
小二又端了五壶酒上来,摹冽又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
文昌星君的面吃完了,幻出一块叠得四方的帕子拭唇,随后便起身准备离开。
“站住。”摹冽面无表情地抬手,一道散发着红光的捆仙索飞过去,将文昌星君上上下下捆得严实,便是一步也迈不开。“你要去何处。”
“你这是作何?”文昌星君皱眉道。“放开我。”
酒意上头,摹冽便是跟他杠上了,侧头看他道:“便是不放又如何。”
“文昌星君活了两百万年,居然连区区一条捆仙索都解不开,当真是白活了。”
文昌星君在人神两界皆是备受尊敬,何曾受过这等屈辱,他气得浑身发抖,咬牙道:“你这魔物,平日里果真是装模作样,看似乖顺,实则顽劣不堪,你便不怕我告诉太子殿下吗?”
摹冽自嘲地笑了一声,提起酒壶倒酒,眼中已然通红:“呵……告诉便告诉,总归他心悦之人是你,永远也不会变成我。”
“再坏,也不过是变得同其他人一般,讨厌我罢了。”
文昌星君皱眉,终于明白摹冽为何如此反常:“你心悦他?……”
“是啊,我心悦他。”摹冽突然间出现在文昌星君面前,两人的脸近在咫尺,他笑道。“如何?你要杀了我吗?”
文昌星君皱着眉看着他不说话。
摹冽很快又觉得自己的话好笑,笑容黯淡下去:“你杀我做什么,我便是活着,也赢不了你。”
文昌星君深知他这是喝多了,眼下同他是讲不了道理的,只能哄道:“你放开我,今日之事,我便当作没发生过,我不会告诉燕执。”
摹冽抬起头:“真的?”
“真的。”
“那你可要说话算话……”摹冽笑着,凑到文昌星君耳边,轻声道,“要不然,我便杀了你。”
文昌星君胸前剧烈起伏着,隐忍着怒火,气得面色惨白。
摹冽确实将他身上的捆仙索松绑了,却将两人的手腕系在了一起,如此,文昌星君便跑不掉了。
他虽醉了,但时刻记得答应阿执哥哥的事。
下楼之时,文昌星君冷着脸走在前面,摹冽跟在后面,因为两人手上相连的捆仙索,他们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三尺。
一楼不知为何突然有人爆发出尖叫声,变得无比嘈杂,摹冽皱着眉抬起眼,便看到有一乞丐般衣衫褴褛、浑身肮脏,连发丝都污秽打绺的人,举着一把青铜剑,瞪大双眼疯了般朝正处于一层台阶上的文昌星君直直刺过来——
摹冽瞳孔骤然缩紧,几乎瞬间酒意便散了个尽,那剑尖几乎已经抵到文昌星君的衣物,此时要出手将剑击落已经来不及了,他脑中一片空白,用力将面前的人推开,紧接着便感到胸前一凉。
“噗嗤——”
“啊啊啊啊啊啊——杀人啦,杀人啦——”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声,人们开始四处窜逃。
摹冽的呼吸变得粗重,低头看去,那青铜剑居然不是凡物,刺穿身体的时候好像连灵魂都撕扯着在痛,唇中控制不住溢出许多血来。
他一掌击倒那疯乞丐,身体摇摇欲坠,文昌星君反应过来,扶住摹冽的手臂,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喃喃道。
“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他。
他若是死了,不是恰好遂了他的意么。
摹冽抿着唇将手抽回来,不愿让他碰自己,一手撑着护栏,讥笑道。
“别自作多情,如你所想,我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平日里的乖顺都是装的,我本身也不愿救你,恨不得你早些消失才好,你当初不肯收我为徒是对的。”
“我只是……只是不想让阿执哥哥为你难过。”
他答应过阿执哥哥,会保护好他的心上人。
他答应阿执哥哥的事情,向来都会做到的。
第15章 将他让给我
摹冽松了两人手上相连的捆仙索,他面色苍白如纸,一手抓紧楼梯护栏,一手握在剑柄上,猛地发力,将贯穿了身体的青铜剑生生拔了出去。
“呃……”
那伤处离心脏非常近,血因为拔剑的动作从胸口喷射出来,溅得到处都是。
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朝一边倒去,文昌星君眉头深拧,急忙将他扶住:“你觉得如何……”
“别碰我……”摹冽一开口说话,便有许多血从口中溢出来,他努力稳住身形,执拗地将手臂从文昌星君的搀扶下抽离。
“你不知道……我有多厌恶你。”
“你身为文昌星君……受万人景仰,你想要的东西,只要你想,便有许多人用双手奉上……”
“而我……自小到大,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摹冽弯唇,眼中隐有泪意,“因为我是魔,生来该受万人唾弃,不过没关系,好在还有阿执哥哥在意我……”
“我只想要阿执哥哥……可是连阿执哥哥,你也要夺去。”
“我真的……真的……好生厌恶你……”
摹冽知晓自己的话是没有道理的,被燕执爱上从来不是文昌星君的错,毕竟谁会不喜欢世间最美好之人呢。
他只是心有嫉妒。
嫉妒他不用费吹灰之力,便能赢得阿执哥哥全部的爱和目光。
而他,要好努力,好努力,才能在阿执哥哥身边占据小小的一个位置。
文昌星君在此之前从未窥探过摹冽的心思,他们见面的次数其实很少,而每每见到摹冽时他脑海中冒出的本能想法便是:这是一个于九重天而言极不安全的存在,万一魔性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几乎所有神的想法都是这样的,没有人愿意窥探一个魔物的内心。
到此刻他才知晓,原来他的心中藏着如此多的悲伤和痛楚,他也会因为旁人不善的目光而难过、失落,会因为没有亲人和朋友而觉得孤独,会因为心爱之人不爱自己而心生悲怆。
原来并不是所有魔,都只知残暴杀戮的……
文昌星君阻止不了摹冽,只能看着他挣脱自己的搀扶,脚步虚浮地朝外走去。
那把沾满血的青铜剑被随意扔在地上,那疯乞丐也还昏迷着。
他必须弄清楚那疯乞丐为何突然提着剑闯进来伤人。
文昌星君召唤出自己的法器——云隐镜,对准地上昏迷的疯乞丐,照出了今日之事的因果。
那疯乞丐原是一名修仙人士,几年前,在与同是修仙人士的妻子游历四海时,遇上一暴戾的魔物,那魔物在十八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中被击落凡间,因身受重伤躲在人间休养生息多年,伤好后突然现世,吞吃了许多人,其中便包括修仙者刚刚临盆的妻子和孩儿。
天界在得知此事后,立即派出神将下凡除去了魔物,但那之后,这名修仙者便疯了,时常有人看到他举着一把青铜剑晃荡在咸阳城的街市间,疯疯癫癫地喊着要除魔,时而大哭,时而大笑。
因为从未伤过人,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也没人管他。
今日之所以突然持剑闯进来,许是感知到了这酒楼中有魔气,受了刺激,又分不清魔气是从何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便提着剑乱刺了。
文昌星君叹了口气。
这亦是个可怜之人。
他蹲下身,用云隐镜对准昏迷的疯乞丐,两指并拢,合起双目,默念咒语施法催动云隐镜,一道清澈的银光如同水流般从镜中徐徐钻入疯乞丐的额头,洗涤去他痛苦的过往、修复他失智的大脑。
待施法结束,文昌星君收回法器,疯乞丐的身体和衣着随之变得整洁,一尘不染,一如在云隐镜中看到的,疯乞丐从前尚为修仙者时,身着白袍意气风发的模样。
离去的人已然离去,可活着的人终归要好好活下去,待他醒来,便会忘尽前尘事,只记得自己是个仗义行侠,立志要守护人间的修仙者。
而那把刺伤摹冽的青铜剑,并不是这名修仙者之物,那原是天界一名神将的法器,神将在神魔大战中陨落之后,法器便掉落入了人间,机缘巧合之下被这名修仙者捡到了。
文昌星君离开前不忘将那青铜剑净化去血污,收进乾坤袋中,准备带回天界,有朝一日待那神将复位,得以归还。
方才酒楼中的人逃窜的逃窜,躲起来的躲起来,也有胆子大的,见行凶者被击倒后,便围在四周看热闹,目睹了文昌星君施法的过程,瞠目结舌道。
“这是……是神仙……”
文昌星君站起身,抬手朝四周挥去,一道银光如萤火般散出去,周围的人双目立刻变得迷离起来,再回神时,已经忘却了方才所见之事。
文昌星君走出酒楼。
身后的凡人见有一衣着光鲜的公子晕倒在地,慌忙上前,七嘴八舌地讨论,有的帮忙搬人,有的主动跑出去请大夫,一派祥和景象,哪里知道这翩翩公子方才还是个疯乞丐。
文昌星君唇角露出一个笑,探寻着摹冽的气息追上去。
他在城外一处偏僻的湖边寻到了摹冽,后者的步履极慢,脚下蜿蜒着一道长长的血路,再这样下去,他的血怕是要流干了。
文昌星君缩地成寸,出现于他面前,挡住他去路。
“你要去何处?”
“你如今身受重伤,该寻个地方好生休养。”
摹冽也不知自己要去何处,他只是觉得有些累,想要寻一个安静的地方睡一觉,只是想了许久也不知能去哪里,便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直到走不动了为止。
他没力气同文昌星君说话,也不想看到文昌星君的脸,看到他,他便想起这个人同阿执哥哥亲密无间的场面,叫他好伤心。
摹冽皱眉,迟缓地转过身,可下一秒,便因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脱力地倒了下去。
“摹冽!摹冽!”文昌星君慌忙蹲下身,将人半抱起在怀中,轻晃他的身体。
他从前不肯收他为徒,因为觉得魔生来心性不堪,他不愿日后教出一个逆徒,脏了自己的声名,便索性一口回绝。
如今却心生许多愧疚和悔意。
他自诩爱苍生胜过一切,可这魔便不是苍生么,他竟因他的出身而心怀偏见。
文昌星君唤不醒摹冽,只得将他背起,往城内而去。
他在城内寻了一处僻静之地,幻出一座宅院,将摹冽置于床上,以法术净去他身上的血污,为他包扎好伤口。
可那青铜剑本就是为诛杀魔物而生,上面篆刻的咒语极其厉害,剑身入体时不仅会伤及肉身,还会撕裂魂魄,因此那血怎么都止不住。
文昌星君擅长疗愈之术,但神魔殊途,那些疗愈之术只对神有用,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召来仙鹤传消息给燕执。
到了后半夜摹冽便开始发起高热说胡话,文昌星君以棉布沾水,不断为他拭去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摹冽突然抬手扣住他的手腕,眼角涌出泪,哽咽道。
“阿执哥哥……”
“不要走……阿冽错了。”
“阿冽知错了……求你,不要走……”
文昌星君愣在原地,不想这个人连梦魇,都会梦到身边人在离开他。
他正出神,摹冽却忽然睁开了双眼,他眼眶中满是泪水,望着文昌星君怔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目光逐渐冷下来,难堪地侧过脸去,不再看他。
文昌星君知道他这是清醒过来了,关心道:
“你觉得如何?血总算是止住了,应当没有大碍了。”
摹冽:“滚。”
文昌星君沉默片刻,道:“你救了我,我欠你一个人情,你有什么愿望,或者有什么需要帮助之处,告诉我,我会竭我所能帮你实现。”
摹冽缓缓转过头:“当真?”
文昌星君:“从无虚言。”
摹冽干裂发白的唇扯开一个笑:“那你将阿执哥哥让给我,如何?”
第16章 甘愿为妾
文昌星君没想到摹冽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双唇蠕动着,道:“燕执是一个人,他有自己的喜怒和想法,我无法左右他。”
摹冽收起笑容:“那你便滚出去,消失在我面前,便是最大的报答。”
他知道文昌星君同旁人一样瞧不起他,他便是见不得这人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分明厌恶他,却假惺惺地装作关心他,他最不需要的便是这种虚假的慈悲。
无需文昌星君滚出去,很快摹冽便再度陷入了昏迷。
肉体上的伤口不愈,灵魂又撕扯着痛,摹冽浑身被冷汗浸透,处于昏迷中梦魇不断,口中时而喃喃着燕执的名字,时而流着泪唤娘亲。
文昌星君心中五味杂陈。
待燕执探清妖界异动,赶回来时已是第二日的黄昏,他穿门而入时,见坐于床沿的文昌星君身上染满鲜血,燕执的心险些从嗓子眼中跳出来。
“师尊……”
文昌星君见他回来,从床沿站起身,燕执过去扣住他的肩膀,紧张得上下查看。
“你伤了何处?”
文昌星君抿唇,摇头。
“这血皆是摹冽的,我并未受伤。”
燕执这才随着文昌星君的目光去看床上昏迷之人,摹冽面容惨白没有一丝血色,连唇都是白的,看起来好似死人一般、没有生息。
“阿冽……”
燕执红了双眼,忽然有些不敢靠近,分明他离开前摹冽还好好的,怎会转眼便变成了这样。
“他如何了?……”
文昌星君:“血已止住,可魂魄被撕裂了,怕不是那么容易愈合……”
“那青铜剑是沧廉上神的法器,上面附着的咒语于寻常魔族而言是致命的,若是低等魔物和中等魔物被刺中,顷刻便会神魂俱灭,摹冽身为魔尊后代,乃是高等魔族,高等魔族生来强大,魂魄也更为坚韧,因此他的神魂仅被撕裂了一条缝,无需担心有性命之忧,但免不了要受苦……”
燕执沙哑地开口。
“好,我知晓了。”
“师尊先去换身衣物吧,这两日师尊辛苦了,这里由阿执守着便好。”
文昌星君知道如今摹冽最需要的人是燕执,便也没有推辞,正要出门之际,他踌躇片刻,回过身望向坐于床沿的燕执,道。
“他一直在唤你的名字。”
燕执怔了怔,忽得有些心虚,正欲开口解释些什么,文昌星君已经合上门出去了。
眼下摹冽身受重伤,他没空想其他,满心都盼着摹冽能早日好起来,自归来起便守于床侧寸步不离地照顾着。
魔族覆灭之后,魔界的疗愈之术便失传了,燕执所知晓的有利于摹冽伤口恢复的药物便只有“不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