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几日才剔过的、本需要一个月才会重新长出的魔骨,此刻因为燕执的话,在他的脊柱中疯长,嗜血的杀意在心间弥漫。
有一道粗粝刺耳的声音开始在脑海中回荡。
杀了他……
去杀了他,阿执哥哥便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了……
嫉妒吗?
那就去杀了他呀……杀了他,便没有人夺走你的阿执哥哥了……
燕执诧异地看着摹冽,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冽,你怎么了?”
“快将瞳仁变回墨色,若叫凡人看见会吓到的。”
摹冽回过神来,瞳孔逐渐变回墨色,笑道:“无事,只是有些走神。”
燕执见他脸色惨白,蹙眉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还是阿执哥哥有了心悦之人,你不高兴?”
摹冽笑着回:“……高兴,阿冽自是高兴,只是先前从未听阿执哥哥提起过,一时有些不适应。”
燕执将手放在摹冽肩上:“阿冽放心,待你日后有了心悦之人,阿执哥哥定会帮你,不论神魔鬼怪,是男是女,你想要谁都可以。到时阿执哥哥替你准备聘礼,派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辆仙车将那人接来,风风光光送至你面前,可好?”
都说魔是世间最残酷无情的存在,从不流泪。
可摹冽分明感到眼中滚烫,烫得好似要将双眼灼伤。
他不忍让对方失望,笑着回:“好,阿冽都听阿执哥哥的。”
回程的路上,燕执将装着玉冠的锦盒塞到摹冽怀中。
“阿冽,你帮我个忙。”
“帮我将这玉冠送给师尊,我前日同他求婚的时候,他将我从殿里赶了出来,此时定还在气头上,我怕他看见我更加生气。”
“你先帮我送去,待他过几日气消了我再去寻他。”
摹冽接住锦盒,垂眸道:“好。”
回到天界后,燕执还有政务要处理,去了御书天宫,摹冽则回了自己的寝殿。
摹冽刚进门,没走几步便软倒在地上,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长发垂在身前,唇中呕出一口血,脏了雪白的皮肤。
魔生来便嗜血,嗜杀是他们的天性,若强行抑制杀欲,便会被反噬。
他已经几万年没有失控过了。
或者说有记忆以来,他其实就很少失控了,除非触及有关燕执的事。
摹冽从地上爬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床榻坐下,幻化出自出生起便伴于身侧的魔刃。
那魔刃上黑红的魔气,原本因为他每月定期剔除魔骨、以及这万年来在人间积攒功德,已经变得很淡了,可今日只是一时失控,便好似恢复了万年前的浓重。
戾气四散,嗡鸣着、叫嚣着,想要饮食鲜血……
摹冽提起魔刃,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一道口子,深可见骨,这一下让他脸上的血色尽失,他却仿佛不知道疼一般,手起刀落又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到最后手臂上、腿上,都惨不忍睹,伤口越深,血流得越多,他便越开心,忽而低低地笑出声,笑着笑着,便流出了泪。
“为什么……”
“为什么……阿执哥哥,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阿冽已经那么努力了……”
魔刃趁着主人放松,嗡鸣着从主人手中逃脱,焦急地停在半空发出“呜呜呜”一般的风声,好像在哭。
它是有灵性的,虽爱饮人血,却从不饮主人的,主人不论是伤心还是难过,它都能感觉到。
摹冽抬起手,轻轻触上魔刃的刀柄,喃喃问道:
“阿庇,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些年,当无人说话的时候,他便会如同现在这般,同自己的魔刃说说话,魔刃虽不能给他回答,却会如同小狗一般,摆动刀柄在他手心蹭蹭,像在安慰他。
魔刃曾经的名字叫“神弑”,在来到九重天的第二年,摹冽将它改名为“神庇”,他喜欢叫它“阿庇”。
因为天界有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他想用这把魔刃来庇护自己的娘亲和阿执哥哥。
想要永远地、名正言顺地留在天界,便只有一条路——渡化成神。
而想要渡化成神,便不能造杀孽。
所以每当摹冽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便会如当下这般,将戾气发泄在自己身上。
疼痛能让他清醒过来。
他害怕犯错。
害怕阿执哥哥用失望的眼神望着他。
将手从魔刃上收回,摹冽幻化出燕执交给他的墨色锦盒,沾血的指尖打开坠着朱红流苏的盒盖,盯着里面的崇明鸟玉冠出神。
须臾,他从床沿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行至铜镜前坐下,镜中的人衣衫褴褛,满身是血,配上一张妖异惨白的脸,好似将去索命的红衣艳鬼。
他抬手抽下脑后的玉簪,长发瀑布般倾泻而下,散落在身后。
怎么看都是一张美丽绝伦的脸,可也正是因为过于妖异美丽,少了正气,同阿执哥哥的心上人文昌星君生得南辕北辙。
他抬手在身前挥过,身上褴褛的红衣变成了一袭洁净的白袍,因着他身上有伤,白袍上很快绽开点点红梅,不过他并不在意,取出锦盒中的崇明鸟玉冠放在镜台上,这么多年以来头一回将长发尽数束起,再小心戴上那玉冠。
此冠乃是神界之物,摹冽是魔,与这冠上的神力互相排斥,刚戴上便觉得体内气血翻涌,喉间发痒,唇中溢出血来。
他全然不顾,盯着镜中的自己,笑道。
“阿庇,你看我这般,像不像神界的好儿郎?”
“我若生来便是神界儿郎就好了……”
“那般娘亲便不会不要我了……”
“我有枝玉仙君教我,定能从他身上沾染几分如兰气质,说不定阿执哥哥心悦之人便会是我了。”
魔刃绕着摹冽飞来飞去,“嗡嗡”振动着像是在不满主人的话。
神有什么了不起的,虚伪至极,只是因为主人身上流淌着一半魔族的血,便连自己的亲生骨血都不肯承认吗?
嘴上说要心怀慈悲,爱护苍生,却也不见得真的慈悲。
他们分明每个人都待主人残忍至极。
若是主人坏事做尽也就罢了,可是偏偏主人从未造过杀孽,这万年来更是没日没夜地在凡尘普渡众生。
不仅如此,为了淡化魔性,主人自四岁起便每月都要承受剔骨之痛,将新生于脊骨中的那截寸长的魔骨生生从血肉间剥除。
他受了那么多苦,他的娘亲还不是未曾看过他一眼。
唯有那个叫燕执的还算有良心,会在主人剔除魔骨后痛得躺在床上动不了的时候陪着他,主人很喜欢靠在那人怀里,这时候主人总是很开心,虽然脸色苍白,但是面上笑笑的,说:“阿执哥哥别担心,阿冽不疼,魔族生来有强大的自愈能力,这伤只是看着吓人,过两日便愈合了。”
所以主人那么想渡化成神,留在那人身边,它也是能理解的。
它一把为杀戮而生的刃,被用来拯救苍生,真是可笑至极,但它也认了,只要主人开心就好。
可是主人现在不开心了,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摹冽知晓自己的魔刃生出了灵识,却不知它具体在想什么,抬手在漆黑的刀身摩挲着,笑道。
“阿庇,你在担心我,对吗?”
“除了阿执哥哥以外,这世上,唯有你在意我。”
魔刃闷头将刀柄一个劲往摹冽手心拱,摹冽拍了拍它,笑道: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
“天要亮了,来,将我的后背划开,把魔骨剔了。”
魔刃闻言,‘咻’得从摹冽掌心滑走,飞出去老远。
这万年来每次他剔掉魔骨,痛得躺在床上动不了的时候,魔刃总是在一旁急得“嗡嗡”振个不停,摹冽知道它不忍。
“我今日险些失控了,魔骨若继续疯长,同脊骨彻底融合进去,剔起来只会更痛。”
“阿庇,你舍得让我这么痛吗?”
摹冽只是轻问一句,魔刃便垂头丧气地飞回来了,摹冽摸摸它,笑道:“放心吧,我都习惯了。”
说是习惯了,可是当锋利的刀刃将皮肤切开时,那两扇伶仃的蝴蝶骨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鲜血顺着皮肤流淌到床榻上。
随着年岁增长,魔骨也会逐渐长大,直到完全占据整根脊柱,与之融为一体。
魔骨是左右魔心性的根本,若没有定期剔除魔骨,放任它生长,嗜杀的本性便会无法控制。
身为魔尊之子,与生俱来有着天下最强大的魔力,连骨子里流淌的血都是冷的。
他其实根本不在意苍生。
睥睨苍生才是他的天性。
除了他在意的那几个人,其余的一切他都不放在眼里。
看不顺眼的东西、毁掉,让自己不快的人、杀掉……活在这世上,就是应当让自己活得舒服,这有什么不对吗?
在四岁那年来到天界之前,摹冽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后来,有个绿瞳小龙人告诉他,这是不对的。
每个死去的人,都会有父母、妻子、或丈夫、或子女,若只因为一时不快便要杀人,那么他们的亲人该会有多难过。
摹冽知道那种难过是怎样的滋味。
他想起被带往天界之前,那日,在魔界,尚为凡人的娘亲自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主动抱了他,他很高兴,很高兴,以为自己终于有娘亲疼爱了,可是还未来得及高兴太久,娘亲便自刎于他面前。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他心中本没有悲悯。
是燕执教会了他何为悲悯。
那些悲悯并不足以支撑他去爱护天下苍生,但他所在意的那两个人,在意这苍生,所以他愿意抑制天性,去守护他们、以及他们想要守护的东西。
即使这会让他很痛。
三寸之长的魔骨被魔刃从皮肉中分离出来,挑落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变成了一截发着暗红光的通透晶石。
摹冽此时已无力动弹了,虚汗湿透了他全身,魔刃急得在旁边呜呜乱转,每次摹冽都觉得,它要是化了形,定会哭得很伤心。
摹冽掀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它道:
“阿庇,过来,让我抱一会儿……我有些冷。”
魔刃当即飞过来挑起摹冽身侧的锦被为他盖上,随后小心地钻进了他怀里。
魔刃属火,可以散发热气,摹冽将它抱住,便不觉得那么冷了。
有时候摹冽觉得这把刃才是他的亲人,对他不离不弃,不像他的父皇和娘亲,一个舍得死,一个舍得不要他,都对他同样心狠。
摹冽抱着魔刃,很快就感到昏昏欲睡,他阖着眼,眼尾滑出泪。
“阿庇,我也想要阿执哥哥的乞巧节礼物。”
“想到他要同旁人在一起……我心中好不舍。”
文昌殿。
玉石案几上放置着一把九霄佩环琴,文昌星君端坐于案后,行云流水的琴声自他指间倾泻而出。
他身着白袍,头戴一根镶着月色琉璃石的抹额,虽已二百万岁,但看着与凡间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未有什么不同。
文昌星君的皮肤很白,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白,以至于近看连眼皮上细小的青筋都能看到,他坐在那里,像尊脆弱而庄严的瓷像,不可亵渎。
摹冽知道自己应当心怀悲悯,要一视同仁地爱众生,可他当见到这人时,心中还是忍不住滋生恶念。
腰间的魔刃感知到主人的心思,开始蠢蠢欲动,摹冽一把将它按住,锋刃划破掌心,他非但不松开,反而握得更紧,笑道。
“别乱动,你若伤他,阿执哥哥便再也不会理我了。”
主人手上见了血,魔刃立即便不敢动了。
疼痛让摹冽的心境逐渐恢复平静,他缓缓松开手,自虚空中走出,对着案几后的人作揖道。
“见过文昌星君。”
文昌星君手下的琴应声而止,抬起头看清来人是谁后,道:“……是你?”
摹冽拂身,算是回答。
近十八万年前,燕执的父皇受尚为凡人的枝玉仙君临终所托,将摹冽带回天界,给予他一个栖身之地。
燕鸢将摹冽带回九重天后,曾有意让摹冽和燕执一同拜文昌星君为师,但文昌星君不愿收他。
他同这九重天上多数神一样,对眼前的魔物没有好感,但也不曾同别的神那般对他恶言相向。
“你此去凡间可好?”
摹冽垂目:“尚好。”
文昌星君:“那便好。”
“你来见我,所谓何事?”
摹冽抬袖挥去,一道暗红光线闪过,文昌星君手边出现一只坠着朱红流苏的墨色锦盒。
“太子殿下为文昌星君准备了乞巧节礼物。”
文昌星君拿起锦盒,将盒盖打开,里面正是那只崇明鸟玉冠。他年岁比燕执的父母还要大,见识广博,自是看出了此冠的来历和用途。
文昌星君盯着玉冠看了许久,忽而叹了口气,道。
“罢了……你去将他唤来,告诉他,我不生气了。”
摹冽拂了拂身,消失在原地。
燕执原还在御书天宫处理政务,忙得脚不沾地,一听说文昌星君要见他,立即便赶了过来。
堂堂九重天最尊贵的太子殿下,此刻却是半跪于文昌星君身侧,看着他小心翼翼道。
“师尊……你不生我的气了?”
燕执来得突然,文昌星君正在弹琴,闻言,他停下动作,抬手触上燕执的脸,笑道:“嗯,不生气了。”
“那便好,那便好……我还以为师尊又要好几个月不理我了呢。”燕执面露欣喜,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送师尊的玉冠,师尊喜欢吗?”
“喜欢。”
“那我给师尊戴上好不好?”
“好。”
燕执拉着文昌星君行至镜台前,让他坐下,随后取下他头上的发冠,亲手为他戴上崇明鸟玉冠。
“师尊今后可要日日都戴着这玉冠,此冠不仅能让师尊修为精进,还能在关键时刻护师尊性命。”
“最重要的是,师尊戴着它,一照镜子,便会想起我。”燕执说着,俯下身圈住坐在镜台前的人腰身。
文昌星君眼带笑意:“好,我知晓了。”
燕执见状,得寸进尺,凑到文昌星君耳边,撒娇道:“那师尊嫁我做太子妃好不好?……”
文昌星君盯着镜中二人,久久不言。
燕执不免心虚起来,正要找个台阶往下滚的时候,便听文昌星君道。
“好。”
燕执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盯着文昌星君的侧容道:“师尊,你说什么?”
文昌星君笑道:“我说,好。”
本已做好了再次被赶出殿去的打算,不承想自己竟得到了预料之外的答案,燕执整个人晕乎乎的,他缩地成寸,转瞬出现在文昌星君面前,弯身扣住文昌星君的肩膀,同他四目相对。
“师尊……你是认真的?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不是向来不愿我提这件事吗?……”
“今日为何……为何……”燕执激动得话都说不出,语无伦次道,“我定是在做梦,师尊打我一下,将我打醒……”
说着,他抓起文昌星君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招呼,文昌星君还来不及阻止,便听燕执往脸上扇出“啪”得一声巨响,脸都扇红了。
燕执怔了怔,直起身,开始来回踱步。
“是真的!是真的!”
“师尊真的答应同我成婚了!!”
文昌星君皱眉看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燕执回过神来,蹲跪于文昌星君面前,抓起文昌星君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双眸发亮地望着他:“师尊……我不是在做梦……你真的答应了……”
“阿执觉得好欢喜……可是,为什么呢?……师尊先前分明……”分明不愿。
文昌星君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燕执脸上被扇红的位置,道。
“这几日,我想了许多。”
“你向来全心全意待我,可我总是顾及太多,甚至在意自己的名声多过在意你。”
“见你每每被拒绝后难过沮丧的模样,我心中,亦不好受。”
“我想过了,你既全心全意待我,我也当如同你待我那般待你才对,既两心相悦,又何必在意世人的目光……”
他昨日在读一话本时,其中有一则故事,便是说师徒之恋,那师尊也如同自己一般,因在意世俗之见,不肯正视两人之间的感情,直到那徒弟为了保护师尊而死在师尊面前,也未曾得到一个名分,师尊后悔莫及,可一切都晚了。
他将那故事代入自身,将那徒弟代成燕执,只一想,便觉得心都凉透了。
昨夜一夜未眠,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他问自己,到底是燕执重要还是旁人的目光更重要。
倘若答案是后者,他应当趁早与燕执分开才对,否则对燕执来说太不公平。
可事实是他不舍得,既然不舍,便不该有所保留,虽说他们都是寿与天齐的神仙,但天道瞬息万变,不定什么时候便要落下劫难,漫长的岁月中总会出现几许变数,他不想自己日后后悔。
燕执不知师尊心中千头万绪,倾身抱住文昌星君的腰,红着眼道:“师尊别这么说,若不是你,阿执六岁那年便没命了。”
“所以师尊对阿执怎样都可以。”
“只要师尊在阿执身边,阿执便高兴。”
文昌星君愣了愣,不理解燕执说的“若不是你,阿执六岁那年便没命了”是什么意思,正要开口询问,燕执已放开他站起身:
“师尊,你等着,阿执这便去准备聘礼……我要将聘礼从太子宫排到文昌殿,让你做整个九重天有史以来最风光的太子妃!”
燕执同文昌星君说话的时候,摹冽全程都在殿外。
中途有两位端着果盘的仙娥路过,见了他,立即远远绕开,压低声音道。
“这小杂种,怎么又回来了呀,我还以为他早被驱逐出天界了呢……”
“没有,听说他这万年来都在凡间普渡众生,说来也是好笑,一个魔居然会普渡众生,谁信呐,指不定没人看见的时候怎么吃人心喝人血呢。”
“就是就是。”
“他脸皮也真够厚的,连他娘亲都不要他,他还赖在天界不走,也就是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肯将他留在身边,不然谁乐意搭理他啊。”
“晦气死了,快走快走。”
诸如此类,难听的话,摹冽在天界自小听到大,早便习惯了。
他只当没有听到,待燕执从殿内出来,面色如常地笑道。
“阿执哥哥。”
“阿冽!阿冽!师尊答应我的求婚了!”燕执不由分说就将他抱起,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师尊答应我的求婚了!”
摹冽身上自残留下的伤和剔除魔骨留下的伤还未好全,这一下抱得他脸色惨白,倒抽了口气,燕执沉浸在喜悦当中,全然没有发觉,放下他之后便拉着他的手往台阶下走,高兴得连自己可以使用法术离开这件事都忘记了。
“走,我们一同去三重天庆祝庆祝……”
摹冽见燕执牵着自己的手往前走的模样,觉得好高兴,可他眼中却涌上热液,一片模糊。
“我想去凡间。”
“去凡间做什么?”燕执回头看他,“我听说琼露仙子在三重天开了一家酒楼,各路神仙去了都得排队等位,味道想来是很好的,你不想去试试吗?”
摹冽摇头:“我刚来天界的时候,娘亲不要我,我总是哭,你便带我去长安城,买风车和冰糖葫芦,还有景御楼的冰糖桂花糕。”
“我想去景御楼,那里的桂花糕很甜,阿执哥哥带我去,好不好?”
“好,那我们便去凡间。”燕执看出摹冽似乎心情不佳,紧了紧他的手心,笑道。
路过坊间集市的时候,摹冽说想去逛逛,两人便先去了集市。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他们不过回天上过了一夜,这人间的光景已是不同从前,坊间的灯笼样式都换了一遍,亦不如那夜乞巧节般热闹,但集市上人还是不少。
路过一处卖头饰的小摊时,摹冽停了下来,执起一只雕刻着龙凤的木冠,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龙与凤紧紧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摹冽举起木冠,问燕执道。
“好看吗?”
燕执接过看了看:“你喜欢这个?木制的似乎略为朴素了些。”说着,他放下木冠,执起另一只看起来更为精致昂贵的银冠,在摹冽头上比划道,“这只兽面云纹银冠适合你,衬得人很贵气。”
摹冽低头重新拿起那木冠:“可我就喜欢这个。”他看向燕执,笑盈盈道,“阿执哥哥送阿冽,好不好?”
燕执笑着抬手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你若喜欢,便多买几只带回去,每日都换不一样的。”
摹冽摇头:“我要这一只便够了。”
“好。”
“老板,多少钱?这木冠我们要了。”
“好嘞,公子,木冠3文钱。”
“公子要包装盒吗?要盒子的话加1文。”
离开集市后,两人慢悠悠地往景御楼走。
那木冠才3文钱,摹冽拿在手中却好似整个人都高兴了起来,时不时打开盒盖看看,仿佛这是什么难得的珍宝。
到了景御楼,点完菜后,率先上的便是冰糖桂花糕,燕执见摹冽一口一块,吃得两边脸颊都鼓起来,还在不停往口中塞。
真的有这么好吃吗?
燕执捻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刚咬下第一口便忍不住微微拧眉,他幼时便觉得这里的桂花糕太甜了,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还是这么甜,甜得发腻。
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才道:“你不觉得这桂花糕太甜了吗?”
“阿冽觉得刚刚好。”摹冽咽下口中的糕点,噎得眼尾发红,笑道。
吃甜的东西,会让他觉得活着没那么苦。
“你慢点吃,先喝点水,没人同你抢。”燕执将茶杯推过去。
“若是喜欢,到时多要几份带回天界,或者阿执哥哥派个仙娥来这里学,你若是想吃,在天界随时可以吃到。”
摹冽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不用,我今日多吃些便是,若是想吃,阿冽自己便能做。”
他也不是每日都会想吃这么甜腻的东西的,只有伤心难过的时候,才会想。
两人选了二楼雅座临窗的位置,可以看到楼下的灯火和行人。
这酒楼的生意太好,店小二忙里忙慌的,兴许是忘了,菜上齐了都没将燕执要的齐云清露酒上来,摹冽抬手挥去,暗红光线闪过,桌面上出现一套翠绿的酒壶。
酒壶里面装的是殿司凤泉,一种洛阳名酒,摹冽行至洛阳时买下的,本就是想买回来给燕执尝尝的,今日也算派上用场。
他提起酒壶,将酒杯满上,一杯放到燕执手边,自己则举起另一杯,朝燕执笑道。
“阿执哥哥,阿冽敬你,恭喜你,今日得偿所愿了。”
“也愿阿冽早日遇见命定之人。”燕执很是高兴,举杯同摹冽郑重地碰了碰,仰头一饮而尽。
摹冽亦仰头饮酒,辛辣的液体刚入喉,便听燕执兴致高昂道。
“阿冽,你可知心悦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摹冽放下酒杯,望着对面的人,笑道。
“……每日都牵挂、想念,想要同他见面,还未分开,便已开始不舍了。”
燕执本还想教教摹冽何为心悦,不想摹冽竟给出了答案,他微挑起一边眉,道:“你怎知晓的?你有心悦之人了?”
摹冽笑容不变:“我听旁人说的。”
燕执点头,不放心道:“有了心悦之人是好事,但在感情上定要慎重些,莫要傻乎乎的,旁人同你说几句花言巧语便死心塌地被骗了去,得确定对方是真心待你,才能交付身心,知晓吗?”
“你生得出众,我总担心有图谋不轨之人骗你。”
摹冽喉间动了动:“阿执哥哥觉得阿冽生得好看?……”
“是啊,这天界谁人有我家阿冽生得貌美,即便是九重天上最美的花仙也不及你万一。”燕执如实道,眼中流露些骄傲。
这可是自小跟在自己身旁长大的弟弟。
摹冽望着燕执,道:“可阿冽觉得阿执哥哥才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燕执笑了,伸手探过去轻捏摹冽的耳垂:“方才同你说的话听进去没有。”
摹冽弯唇笑道:“阿执哥哥放心吧,没人会花费力气骗我,世人若知晓我是魔,只会感到害怕,和憎恶。”
燕执皱眉,不太喜欢摹冽这样说自己,他的手转为触上摹冽的脸,认真望着他道:“总会有人不在意你的出身,只因为你是你而爱你。”
“再说魔又如何,我们阿冽一心向善,未曾造过杀孽,终有一日会渡化成神,狠狠打那些曾看轻你的世人耳光。”
摹冽心知这世上不会有人爱自己,毕竟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觉得他恶心,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唯一愿意待他好的人,便只有面前的燕执。
可是阿执哥哥也不爱他。
“那便借阿执哥哥吉言了。”
“喝酒。”燕执笑着收回手,提起酒壶为两人倒酒。
平日里燕执在天上忙于政务,怕饮酒误事,今日有大喜之事,放纵一回也无可厚非,何况这凡酒不易醉。
可他今日实在是太高兴了,将摹冽珍藏的酒喝尽之后,又叫店小二上了好几坛子烈性美酒,边喝边说他同文昌星君之间的事,前前后后喝了有数十坛,即便是凡酒,也该醉了。
摹冽喝得不比燕执少,但他酒量比燕执要好,在凡尘普渡众生那万年,每每午夜梦回思念噬骨之时,他便会喝上一些,脑子不那么清醒,便不容易多想了。
久而久之,酒量便好了起来。
因此当燕执喝趴下的时候,摹冽至少还能坐着,虽然也喝得双颊通红,比燕执好不到哪儿去。
夜色已深,酒楼内却仍灯火通明,吵吵嚷嚷,摹冽扔下一锭银子,扶着桌子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对面,搀扶起已经趴在桌上睡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