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是血,又被锁魔链桎梏着双手,左右守着两名神将,只需将他轻轻往前一推,他便会落入面前充满腐液的诛神窟中,连骨灰都不剩下。
这诛神窟的洞口约莫15寸宽,刚好能容纳一个人的身体,洞口形状参差不齐,内里却有万丈深,底下腐臭的绿色液体如同岩浆一般沸腾翻滚着,仅是冲上来的气味便叫在场的神觉得呼吸不畅。
这周遭寸草不生,黄沙遍地,是九重天最为荒凉之地,危险程度无需将此列为禁地,平日里也无神光顾。
唯有犯了死罪的神被行刑的时候,这里才会变得热闹起来。
今日九重天的所有上神都来了。
是燕执亲自下令,要他们看看这孽障是如何死无葬身之地,好以儆效尤。
诛神窟朝东的方向摆放着一鼎血玉香炉,待那香炉中的断头香燃尽,便是行刑之时。
摹冽回头去看身后,头顶的金乌晃了他的眼睛,但还是很快在人群之首看到了燕执,还有燕执身后不远处的枝玉仙君。
他唇边扯开一抹笑,觉得甚好。
他在意的那两个人,今日,都来送他了。
“诶,这魔物终究还是走上这条路啦……”
“是啊是啊,听说他原本已经功德圆满,待时机到,九天雷劫落下,若能平安渡过,便能成神了……”
“害,再功德圆满又有何用,便是有朝一日成了神,怕是仍然会造下无辜杀孽,被打入无间地狱,这本就是魔的宿命罢了……”
“就是,魔要成神,同逆天改命有何区别……”
有神在后面窃窃私语。
诸神窟中的热风不断翻涌上来,将摹冽身上带血的衣物吹得猎猎作响,长发翻飞,身上的伤如同火烧般痛。
好在很快……很快便不会再有痛楚了……
眼看那血玉香炉中的香即将燃烧殆尽,在最后一点香灰落下之时,摹冽回身望向燕执,如同他们之间的一切都还未发生那般,笑道。
“阿执哥哥……再见了。”
香灰落尽之时,偌大的诸神窟刑场安静下来,燕执眼中赤红,像是一夜未眠,他静了良久,沙哑地开口:“动手吧。”
话落,负责扣押摹冽的神兵正欲动手,万里无云的九重天突然间雷光大作,湛蓝的天空几乎一瞬间暗了下来,一阵闷雷之后,闪电朝着燕执直直劈下——
“太子殿下小心!!!”
燕执抬手设下一道透明的结界,可那雷电的威力等同于九天雷劫,顷刻将结界劈出了一道裂缝。
要知道,九天雷劫的威力,可以瞬间夺走一位上神的命,便是九重天最强大的神,也不一定能渡得过九天雷劫。
何况这天雷来得如此出人意料……
众神正欲帮助燕执加固结界,下一道天雷便再度落了下来,将燕执的结界劈得粉碎,燕执跪倒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
“太子殿下!!!”
“阿执!!!”
立于燕执左右的燕旌上神和曳灵神君慌忙抬手,重新设下一个结界,同时将燕执扶起,那雷电一道接一道不断落下,专劈燕执一人,眼看众神合力都要挡不住。
曳灵神君皱眉道。
“这是……天道的警示……”
“摹冽乃是阿执命定之人,阿执亲自下令诛魔,于天道看来,便是杀妻……”
“今日这刑罚,怕是不能继续了。”
谁都想不到,行刑当日会发生这样的事,天道居然会庇护一个魔物。
天上足足落下七七四十九道威力等同于九天雷劫的天雷,众神合力才勉强护下燕执,但中途还是有几回结界被劈碎,天雷落在了燕执身上,造成了极重的内伤。
燕执当场昏迷了过去,死刑因此搁置,摹冽被送回了囚神洞,暂时活了下来。
囚神洞的罪神们还是头一回见到,被拉去执行死刑的囚犯还能活着回来的,看着摹冽皆是啧啧称奇。
当时雷声阵阵,摹冽并未听到曳灵神君所言,他自己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见到燕执忽然被雷劈,本能地想要上前去,却因为脚上带着镣铐,左右被人桎梏着,只得干着急,待天空转晴,天上不再降下天雷,他便被送了回来。
一个月后。
太子宫。
燕执身着纯白亵衣,面色苍白地躺于榻上,曳灵神君坐于床沿,忧心忡忡道。
“这可如何是好啊。”
当日燕执被雷劈后,昏迷当中居然还在不断呕血,九重天最好的医仙皆被请了过来,用了最好的灵药,才算是控制住伤势。
之后燕执在床上昏睡了十日,总算是醒了过来,谁知刚出殿门准备去散个步,便又降下几道天雷,将燕执再度劈昏了过去。
如此反复好几回,便是铁打的身体都受不住了,燕执总不可能永远不出门。
“此次……天道盛怒至今日未消,必须需得寻个法子来平息才好。”燕旌上神面色凝重。
曳灵神君:“如何平息?……”
燕旌思虑片刻,道:“天道是因阿执弑妻而震怒,既然摹冽是阿执命定之人,天道之意,应当便是要他们结为夫妻,既然如此,便让阿执娶了摹冽,平息天道之怒。”
“什么?”曳灵神君诧异地开口,意识到自己声音拔高了几分,回头看了燕执一眼,确定人没被自己吵到,才压低声线对燕旌道。“你叫阿执娶一个魔?还是亲手杀了阿执新婚妻子的魔?”
“疯了吧。”
燕旌皱着眉,显然也是不太情愿:“这也是无奈之举,不然你说该如何,阿执一出门便被雷劈,一出门便被雷劈,要是被燕鸢和玄龙知晓了,还不知要多心疼。”
曳灵神君闻言沉默了。
莫说燕鸢同玄龙这亲爹亲娘了,便是他同燕旌这祖父祖母都心疼得吃不下睡不着。
燕鸢同玄龙二人破镜重圆不易,自从重逢后,便于东海旁的竹林中隐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过二人世界。
燕鸢身上虽担着帝君的身份,实际上九重天的多数事物,多是燕执和燕旌在处理,此次燕执好端端的被雷劈,燕鸢同玄龙回来过一次,见燕执好了便回去了,谁知燕执转眼又被劈了,曳灵神君怕他们担心,便没同他们说。
可怜他同燕旌一大把年纪了,操心完儿子的命,还要操心孙子的命。
“可是……便是你我愿意,阿执怕是也不会愿意。”曳灵神君望向床上正昏迷的人道。
燕旌:“到时好好劝劝他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曳灵神君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殿外阴雨连连,床上昏迷之人痛苦地皱起眉,额角渗出冷汗,闷哼一声之后,燕执睁开了双眼,忍不住将手探至膝盖处轻轻揉弄着。
第一回的天雷只是将他劈出了内伤,第二回是内外皆伤,这第三回,那雷居然将他全身的筋脉劈断了一半,医仙好不容易才为他将筋脉修复完整,可是这筋脉曾断过的地方,一到阴雨天便会传来绵密如同针扎般的痛,很是难捱。
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燕执扭头看去,曳灵神君身着一袭银袍,端着一个放置着药碗的玉托盘款款进来。
“阿执,你醒了?……”
“祖母。”燕执撑着床艰难坐起身。“我睡了多久……”
曳灵神君:“十日了。”
燕执沉默。
又是十日……
每回他被雷劈,都会昏睡十日,再这般下去,怕是什么都干不成了。
“觉得好些了吗?来,把药喝了。”曳灵神君行至床沿坐下,将托盘上的药碗递给燕执。
燕执摇头,看也不看那汤药:“师尊都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我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兴许是师尊在怪我没有去陪他,与其活在世上饱受肉体之痛和相思之苦,不如我就这般随师尊去了算了……我们说好的,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若是同赴黄泉,也算圆满。”
曳灵神君冷了脸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文昌星君若是还活着,岂会愿意见到你如此颓靡的模样?被雷劈了几回便要死要活了,就你这个样子,如何配得上文昌星君?”
燕执红了眼:“祖母……”
曳灵神君:“行了,先把药喝了。”
燕执顿了顿,乖乖将药碗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于唇齿间留存,令他忍不住皱起眉,下一息,曳灵神君便幻出一小碟蜜饯递至他面前。
燕执抬手拾起一颗,放进口中,咀嚼几下,蜜饯的甜味便覆盖了苦涩的药味。
“多谢祖母……让祖母担心了。”
幼时父母不在身边,燕执是在燕旌上神和曳灵神君身边长大的,曳灵神君相对燕旌上神更为细心些,每回叫他喝药都会准备蜜饯,许多照顾人的法子,燕执都是和曳灵神君学的。
曳灵神君幻去手中的小碟蜜饯,叹气道:“文昌星君岂是那等小气之人,他若是还在,定会希望你好好的,你莫要想多了。”
“祖母……”于祖母面前,再大都还是孩子,燕执湿了双眼,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我……有些想他……”
曳灵神君默默无言地将手覆上燕执的背,轻轻拍着,燕执垂头靠在曳灵神君的肩上,无声地哭了一场。
“会过去的……”
“一切都会过去的……”
良久之后,燕执终于平静下来,肿着双眼,神色有些呆呆的。
“师尊还会回来吗?……”
曳灵神君顿了顿:“若是你们有缘,自会再度相见的。”
燕执知道曳灵神君是在安慰自己,所有人都知道,灰飞烟灭,便是永远消散于世间了。
但是燕执还不放弃,他不相信活生生的人便会这般没了,他便是只能寻到师尊的一缕魂灰,也不能放弃,这是他同师尊约定的,他会陪着他到老。
“待我恢复之后……我要去寻他。”
曳灵神君:“去何处寻?……”
燕执:“走遍四海八荒,寻遍六界……”
曳灵神君不反对,如此情深意重,才是好孩子:“但在那之前,你需得做一件事。”
燕执怔怔扭头看曳灵神君:“何事?”
曳灵神君:“娶摹冽为妻。”
燕执不可置信道:“祖母说什么?”
曳灵神君将话重复了一遍:“娶摹冽为妻。”
燕执面色冰寒下去:“不可能。”
曳灵神君:“……你不问问为何吗?”
燕执:“不论是为何,都不可能。”
“师尊的魂魄如今还不知散在了何处,我怎能娶仇敌为妻?我不亲手杀了他,已是看在这十几万年来的情分上,对他仁至义尽。”
曳灵神君知道燕执会排斥,燕执的反应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继续道。
“我知晓你定然不乐意,可你若是不化解天道盛怒,便是连这殿门都出不去,如何去寻文昌星君?……”
燕执愣住:“天道盛怒?……”
曳灵神君:“你以为你是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遭雷劈?便是因为你当日亲自下令诛杀摹冽。司神谱上,你同摹冽是天道命定的夫妻,你要杀了天道为你挑选的妻子,天道自会发怒。”
燕执急道:“可是摹冽杀了师尊……”
曳灵神君:“我知道。”
“天道虽有时看似不讲道理,但话说回来,他老人家既如此安排,冥冥之中自会有定数,你我只需遵从便是。”
燕执:“……若是不遵从呢?”
曳灵神君:“那便继续被雷劈。”
“……”
这一个多月,摹冽虽仍被关在囚神窟中,但并未再受刑。
身上的伤已在强大的自愈能力下,逐渐恢复,不过完全愈合还需一段时日。
那些罪神被囚在此处甚是无聊,摹冽没来之前,他们同僚之间互相打趣,摹冽来之后,他们的注意力皆转移到了摹冽身上,此次见摹冽被押去诛神窟之后又押回来,纷纷向他打听原由。
摹冽说不知,周遭的罪神们便开始堂而皇之地用他打赌,赌他最终的下场是死还是活,待刑满释放之后,输者要请胜者喝酒。
多数罪神都赌他会死,因为他杀了太子殿下的挚爱,挑衅了这九重天最至高无上的权威,不可能还有命活。
摹冽见他们讨论得如此欢快热切,只是垂着眸静静听着,仿若空气般存在着。
自被刑场押回来的第二个月,忽然有一日,摹冽昏睡间感觉整个人往下跌去,倒在地上,手掌撑于地面时,手腕上传来钻心的痛。
“嗬呃……”
他额角迅速冒出冷汗,发觉自己手腕上的锁魔链居然被解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金色的捆魔索,将他整个上半身捆住,以免他窜逃伤人。
他身上虽没有再受刑,但锁魔链直至方才都一直桎梏着他,镣铐内部的玄铁倒刺嵌在手腕上的血肉中,伤口一直无法愈合,所以受到冲击的时候才会这般痛。
还来不及反应,他便被两名神将左右穿过胳膊架了起来,拖着朝囚神洞的甬道走去。
手腕上的桎梏解开了,脚上却仍拖着沉重的脚镣,摹冽顺从地站直身体,步伐紊乱地拖着脚镣跟着天兵往外走,身后传来罪神们的议论声,说他这次肯定必死无疑了。
摹冽并不在意他们要带自己去何处,无非就是继续上次未完成的死刑罢了,他只是一直有些放心不下燕执,那日燕执被雷劈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太子殿下的身体如何了……”
两名神将冷着脸,目不斜视,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应当没事吧。
他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即便是受了伤,也会有医术最高强的医仙为他疗伤,定然没事的……
摹冽得不到回应,只得这般安慰自己。
离开昏暗的甬道,乍现的天光令许久未见天日的摹冽忍不住眯起眼睛,下意识想要抬起手去挡,然而双手同身体一起被捆魔索绑住了,动不了。
脚下微微顿了顿,两名神将显然没有耐心给他适应的时间,摹冽一个踉跄,便被架入了虚空之中。
而他们所达之处,却并不是那荒僻无人的诛神窟,而是谴云殿。
那是燕旌上神和曳灵神君的宫殿。
两只比人还要高的仙鹤玉雕一左一右坐落在宫殿两侧,今日天气晴朗,艳阳高照,神将押着摹冽走上玉台阶,金乌落在摹冽脸上,令他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摹冽忍不住开口:“你们,带我来此处作何……”
“曳灵神君要见你。”
话落,两名神将左右推开了殿门,将摹冽猛得推了进去。
摹冽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狼狈地栽倒在地上,膝盖撞击在地面传来剧烈的疼痛,因双手被束在背后无法保持平衡,整个人以脸贴地的姿势往前滑了好一段,脸颊上一阵刺痛,应当是擦破了。
他伏在地上低低地喘着气,喉间一阵气血翻涌,口中吐出一口血来,弄脏了洁白的玉石地面。
摹冽第一反应是将血污擦干净,不能弄脏了燕执祖父祖母的宫殿,然而现在他显然做不到这个简单的动作。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以双膝撑起身体,跪于地上,抬起头那刻,只见曳灵神君坐于高堂之上、书案之后的仙鹤玉椅上,神色漠然地望着他。
摹冽垂目,对于燕执的家人,他向来很尊敬,不论他们对自己抱有何种看法。
“见过曳灵神君……”
曳灵神君淡淡道:“免礼吧。”
摹冽:“曳灵神君……寻在下何事。”
上方静了一瞬,随后传来曳灵神君空灵的声线。
“摹冽,你自太子殿下大婚之夜屠戮太子妃,犯下滔天死罪,天界本该将你诛灭于诛神窟,而今有一机会,可让你将功补过,你若是愿意,可免去一死。”
摹冽神游道:“曳灵神君何意……”
曳灵神君没有隐瞒摹冽的意思,他虽不喜他,但向来堂堂正正,如实道:“你乃是太子殿下的命定之人,先前太子殿下因你犯下死罪要将你处死,不想因此触怒了天道,屡次遭遇雷劫,为了避嫌,如今连殿门都不得出,眼下化解天罚之法,唯有娶你为妻。”
“燕执年纪已到,得以继承大统,恰好趁此机会,可将继位之事与婚事一同操办……摹冽,你可愿意做燕执的天后?”
摹冽怔然抬起头:“什么?……”
曳灵神君重复道:“你可愿帮助燕执化解天道盛怒,做燕执的天后,以此来将功补过。”
摹冽万万没想到燕执遭雷劈会是这等原由,他愣了许久,双唇蠕动,他听到自己说。
“我……愿意。”
“可是阿执哥……太子殿下应当不愿。”
不论是何等理由,他都愿意嫁给阿执哥哥,何况,他同阿执哥哥成婚,可以救他。
曳灵神君:“他愿意。”
“但是有一个条件。”
“因你手上染了鲜血,你若想留在九重天做他的天后,必须废去一身修为,变得同凡人无异,方可保证你不会再造杀孽。”
“如此,你可愿意?……”
摹冽连死都不怕,又何惧废去一身修为。
可没了一身修为,便成了废物,再也无法保护阿执哥哥了。
他虽是魔,但也有自己的骄傲,不会为了获得这些神眼中所谓的信任,便交出自己得以站在阿执哥哥身侧的资本。
他需得是自己原本的样子,才配得上阿执哥哥。
可若是,废去他修为这件事,是阿执哥哥想要的呢……
摹冽因而沉默了良久。
“这个条件……是太子殿下提出来的么……”
曳灵神君闻言顿了顿。
“是。”
其实燕执只是答应了娶摹冽为妻,并未说过要废去摹冽的修为,此事是今早他同燕旌商议后决定的,还未来得及告诉燕执,不过,便是告诉燕执,想必燕执也是没有异议的。
摹冽杀了燕执挚爱的师尊,废去他一身修为,已是便宜了他。
可那底下的魔物却仿佛很伤心一般,垂着眸久久不言,就在曳灵神君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轻声开口道。
“好……”
曳灵神君眉心一跳:“你答应了?”
摹冽整个人都充斥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死寂:“嗯。”
总归他今日便是不答应,结果也是一样的。
天界若是有别的替燕执化解天罚的办法,便不会愿意让燕执娶他为妻,既找上了他,便证明眼下已是无路可走。
不论怎样,他都会成为阿执哥哥的妻子,而天界为了确保众神的安全,必然会废除他的修为。
与其将场面弄得太难看,不如遂了他们的意。
反正,阿执哥哥想要的一切,他都甘之如饴。
摹冽知道,自己既已选择走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路,杀了文昌星君,死亡只是时间问题,他会把余下的每一日,都当作最后一日来度过,好好珍惜同阿执哥哥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他原本寄希望于下辈子同阿执哥哥做夫妻,没想到天道垂怜,这个愿望,竟此生便能实现。
因此,那场婚礼,摹冽心中是很期待的,即使他知晓,婚礼的另一位主角已然恨透了他。
“诛神窟不远处,有一处净髓潭,你且去泡上三日,便会脱胎换骨,再无魔性。”
“三日后,便是你同燕执的婚礼。”
“去吧。”
曳灵神君空灵的声音落下,殿门被先前的那两名神将从外面推开,两名神将一左一右将摹冽从地上拖起,朝外走去。
踏出门槛那刻,三人便步入了虚空,转眼之间,便到了诛神窟所在的蛮荒之地。
不同于外界的温暖如春,这里寒冷刺骨,遍地黄沙被风吹得阵阵扬起在空中,迷了眼睛。
待摹冽回过神来,已经处于一口漆黑的潭水之前,那潭不算宽,约莫五六口井加起来的大小,潭口呈圆形,周边用玄色的石砖围成一圈,留了个供人下去的入口,有台阶可一阶一阶步入潭中。
黑潭入口处用玄铁链锁着,旁边竖立着一块不规则状的黑石碑,黑石碑上龙飞凤舞雕刻着“净髓潭”三个大字,三字旁边有一竖用血描绘过的“擅闯者后果自负”的警示,以免有不知轻重的小神仙误入潭中戏耍,平白化去一身修为。
两名神将在距离净髓潭几丈外便停了下来,那黑潭入口处的锁链应声而落,摹冽独自走向净髓潭,身上的捆魔锁被收回去了,只余脚上的镣铐还未解,应当是曳灵神君的意思。
他停在潭边,还未沾到潭水,便感到其中的寒气一阵一阵地冒上来,冷得人面色发白,身后的神将催促他快些下去,摹冽顿了顿,弯下身将脚上满是血污,已经看不出原本样貌的长靴脱了下来,摆放在潭边,随后赤着双脚步入了潭中。
那靴子是燕执亲自在织女宫挑来送给他的,他先前一直很爱惜,只是跟着他在囚神洞走了一遭,已变得不能看了,可若是穿着鞋子进入着净髓潭,被潭水融了,他还是有些舍不得。
脚掌在触碰到潭水的那刻,寒意便顺着脚掌猛然钻入四肢百骸,不仅是冷,还有疼,针扎般疼。
修为早已融入身体中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寸骨血,要生生化去,自然是不可能好受的,摹冽咬紧下唇吞下闷哼,刹时间浑身冷汗涔涔,他未曾停顿太久,便一步、一步,踏进潭中坐下,将身体颈部以下的位置,完全浸了进去。
摹冽自小便学会了吃苦耐痛,他受过的伤数不胜数,每一次剔除魔骨都让他觉得天底下不会有比这还要难捱的事情了,可是这净髓之痛,居然要盛过剔除魔骨百倍、千倍。
剔除魔骨只是背上痛,而此刻,却是每一寸血肉都如同被生生剐去般痛着。
很快摹冽的意识就变得不甚清晰,他靠在潭壁上,恍惚间好像看到娘亲穿着一袭月白洁净的长袍,淡笑着走向他,说要带他走。
可当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娘亲的脸,娘亲便消失了。
再一晃神,便成了燕执身着一袭大红婚袍站在他面前,对他说:“阿冽,做我的妻子,同我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摹冽唇角扯开一抹笑,伸出手去:“好……”
自然是好的。
两名神将手持佩剑,笔挺地立于几丈之外盯着摹冽,倒不是怕摹冽逃脱,不论神力再强的神,一旦泡进这净髓潭,都会被这极寒的黑潭生生吞噬修为,顷刻间疼得失去行动之力,他们是怕摹冽失去意识滑进潭中溺死。
两名神将见摹冽似乎出现了幻觉,亦是面无表情。
如此痛苦的刑罚,意识模糊扭曲,再正常不过。
三日之后,昏死在潭中的摹冽被人捞出,送回了迎神殿。
摹冽昏睡了一下午,是生生被冻醒过来的,醒来之时,被褥中尚是湿的,衣物湿漉漉地贴着皮肤,颇为难受,他撑着床坐起身,忍不住用手背捂唇闷咳起来,咳了一手的血。
他盯着手背上的鲜血怔了怔,抬手对准不远处玉桌上的杯子,想要隔空取物,可是失败了。
他的修为没有了……
如今他已变得同凡人无异,与生俱来的强大自愈能力也失去了,先前在囚神洞中受的伤还未好,不知凡人若是受这样重的伤,要多久才能好。
摹冽心中无悲无喜,盯着手腕上因锁魔链上的玄铁倒刺留下的一圈发黑的伤口,出神地想着,殿门忽然被人轻轻叩了三下,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闷咳两下,沙哑道。
“何人?……”
“小仙们是帝君派来为您送婚袍的,今日是您和帝君的大婚之日,您同帝君的婚事本该白日便开始了,可小仙们先前来了好几趟,您一直都在昏睡,怎么都唤不醒,所以不得已推迟至了晚上。”
“帝君吩咐过了,待您醒来,便叫小仙服侍您穿好婚袍,叫您去三生石前等他。”
“帝君白日里已经举行了登基大典,就等您同帝君一起去三生石前结契了,随后再进行册封天后之礼,这大婚便算完成了。”
“小仙们现下进来服侍您穿衣可好?”
他昏睡之时,阿执哥哥竟已登基为帝了……听惯了旁人唤他太子殿下,称呼乍然改为了帝君,还叫摹冽有些不习惯。
他苍白的面庞于晦暗的月光下失神片刻,道:“你们将东西放在门外吧,我自己穿便好。”
门外清脆的声线顿了顿,“……不行的,帝君吩咐过,说您虽不是他意中的妻子,但今日大婚,您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帝君的脸面,帝君有令,叫小仙们定要服侍您穿衣冠发。”
殿内静了一会儿,传出那人沙哑的嗓音。
“进来吧。”
三位仙娥推开殿们,款款而入,见殿内无光,为首的仙娥抬手挥去,烛台上的蜡烛便跳跃着亮了起来,见摹冽湿漉漉地坐在床上,三人皆是见怪不怪,将手中盛着婚袍、婚靴、发冠的玉托盘置于桌面上,上前去掀开潮湿的被褥,扶摹冽下床。
其中一名仙娥扣住了摹冽的手腕,摹冽倒抽了口气,将手抽了回来,扶着床沿光脚下了地。
“不必扶我……我自己能走。”
那仙娥见摹冽雪白的亵衣袖口处绽出点点血色,抬起自己的手掌一看,发现竟也染上了血迹,于摹冽身后嫌恶地在身上蹭了蹭。
她们都是燕执宫中的仙娥,自是知晓摹冽的身份的,也知晓摹冽今日为何可以同燕执成婚。
但再不耻,同帝君成了婚,摹冽便是天后,还不知日后情况如何,她们虽心中厌恶,眼下也不敢表现出来。
摹冽坐于镜台之前,湿透的长发和衣物被仙娥用灵力烘干了,长发被半束起,带上一顶金色的凤冠。
这凤冠同寻常男子的发冠其实区别不大,唯一的区别便是冠中央延伸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凤凰,凤凰金色的尾羽悬坠在额前,很是好看。
只是镜中人的面色白得仿佛将死之人,看起来不甚吉利,摹冽便问仙娥,可有胭脂借他一用,他想在唇颊上抹些,以最好看的姿态去见阿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