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禅璎将垂在胸前的一缕发甩至脑后,笑意狡黠,“师尊不说我还真就忘了,我性情不定,说不定还真能惹出一屁股的麻烦,等着师尊和晏兄去神界给我收拾烂摊子!”
他快意说完,站在台阶上回身,精致华美的仙衣眠云袍随风而动。禅璎望向桃花树下久久站立的年轻人,扬声喊道:“晏兄,你的心愿还没许好吗?”
树下年轻人身穿墨衣深蓝长袍,将手中的桃木小牌抛掷树上,双手合十许下了愿望。
禅璎摇头取笑道,“许愿多麻烦,晏兄若有什么话不如直接与我说。今日飞升神庭,我定是能见着他的,若你要说的话不方便告知我,书信一封也不是不可。”
青年不答。
禅璎眉眼温润,侧身回首看向师尊,“师尊你说,晏兄这算不算是与我生分了?”
正在这时。
晏兄将捧在心口祈愿的双手放下,袖袍垂落,手指细长冷白,看上去十分凌厉。
只见他挥袖一振,满树桃花纷然飘散,心愿小牌互相碰撞,高矮成串,发出悦耳清响。
他转过身来的那一刻,抬起一双宛若等待千年之久的眉眼。
谢辞正对上一双苍色的眸子。
寂静如雪,长夜难明。
江横见谢辞站在树下半晌不说话,可他探查过西京石观里没有妖邪之气,也没有金光中强势的神力。
他走过去,弯腰捡起落在谢辞脚边的一块褪了色的桃木小牌,顺手看了眼上面刻着的小字。
这张小牌年代久远,上面字迹有些模糊了,江横隐约看见了左侧一行字。
别川渡月,西楼言秋。
江横一笑,“别川渡月?”
谢辞眸中情绪暗涌,眼神复杂地看向拿着小牌端看的江横。
江横摸了摸鼻尖,跟谢辞解释了句,“你知道,我的字便是渡月,巧了不是?”
修仙界的人都有表字,原著中提过江横的字极为风雅,渡月,修仙界美称渡月仙人。
但谢辞的字在文中从未提过,仿佛他生来就是如此冷凄孤寂,连给名字作伴的表字都没一个。
江横抬眼,忍不住问道:“谢师弟的字是什么?”
谢辞看向他手中勾着的木牌,眸光暗沉了几分,面色冷清如常,“我没有字。”
江横暗道果然如此,见辞宝神情低落,他清了清嗓子道,“不如今日取一个吧。”
说着,目光在庭院扫了一圈也没寻到合适的,在看手中木牌,江横灵光一现,“言秋如何?”
江横没想别的,单纯是因为觉得和这个木牌有缘分,正巧落了他的字,渡月。便忍不住想将下句的两个字给谢辞,言秋。
谢辞袖中的手指弯曲,紧握成了拳,静静地望向江横。
江横道,“不好吗?”
谢辞脑海混乱,喉咙干涩,冷声拒绝了他,“不好。”
“也是,是师兄我唐突了。”江横想辞宝不喜欢便不喜欢吧,以后再给他想个好的。
他将这张已经看不清字迹的桃木小牌甩到了树上,木牌的红线在树上饶了几圈都没缠上,无奈地落了下来。
江横反复了好几次,最终无奈地将这木牌挂在低矮的树枝上,系紧了红绳。
做好这些,他回头时不经意撞上谢辞的眼神,那是江横无法描述的情绪,很孤独。
江横微微一愣,随后笑着道:“这叫日行一善,会有好报的。”
谢辞没说话,看了眼挂在矮枝上的木牌,光影重叠,片段在脑子肆虐,回忆纷至沓来,根本就抓不住重点。
唯独一点,他知道。
江横没办法将这块木牌甩到树上,是因为接收木牌心愿的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就算强行系在了树上,也不会再实现了。
两人回了西华苑。
江横想去谢辞房里休息,却被谢辞强行关在了门外。
去了趟西京石观谢辞就变得如此生分了?江横心里嘀咕了句便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
傍晚,江横是被外面讲话的声音吵醒的。
他下床披了件衣服便推门出去,一眼便望见走廊外面的庭院里,聚集了整个西华苑的修士。
人群中谢辞最是容姿卓绝,绝世出尘。
江横看见谢辞时,谢辞也回头看了眼刚睡醒的某人。
江横从袖中抽出玉骨折扇,懒懒地一笑,便朝他走去。
原来是西华苑外信徒的动静太大,金光扩散了半个春山城,他们来找谢辞询问应对之法。
谢辞已将将探查到的消息告知了大家。
各家修士皆是愁眉不展,摇头叹息,眼下亟待商榷的是要如何度过剩下的两天。
飞鹤门的柳云涛站出来,打破沉默压抑的气氛,“谢宗主方才提到,这群信徒是打算出城传教了?”
谢辞淡声,“我已在四个方位重新布下了无疆禁域,他们目前出不去。”
柳云涛想了想,语气凝重,“都这个时候了,你一人之力恐难抵挡。”
“无疆禁域?”马尾中垂着狐毛发饰的少年陡然出声,“那不是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无疆禁域是空间秘术中最高阶的心法,封闭空间,不进不出。
狐毛少年声音清亮高昂,带有明显的不满,“谢宗主加固法阵前为何不与我们商量?”
柳云涛责备地看向狐毛少年,“无疆禁域需消耗大量的灵力,谢宗主此举也是为了春山城外的百姓,若不用无疆禁域,你还能想到更好的方法吗?”
狐毛少年冷嗤了声,不服气地走到人群前,“百家仙门不敢出手救春山城于无脸神像之祸,但不代表我玄幽门无人。我师姐今夜就到,谢宗主还是尽早撤去无疆禁域的好,避免给大家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江横握住玉扇的手指紧了紧,惊鸿仙子今夜就到?
还有,谢辞是在他睡觉的时候去布下的无疆禁域?竟不喊自己一同前往,到底有没有把他当兄弟啊!
谢辞看都没看狐毛少年一眼,只同柳云涛说了句,“城门不能开。”
柳云涛忧心忡忡,“你一个人,能守下这两日吗?”
谢辞没有直接回答,只说:“诸位待在西华苑,无须与我前去守城。”
话说完就走。
狐毛少年腰间佩刀铮铮的响,可见被谢辞的话彻底激怒,当即拦下了想要离开的青年。
狐毛少年道,“谢辞,有句话我想问你很久了!”
江横跟在谢辞身旁,侧目望向心性不算成熟的少年。
狐毛少年目光扫视四方,这群修士里平日里没少议论谢辞,只是在真见了谢辞便换了副面孔罢了。春山城这番情况,谁又能真正的偏安一隅呢?
狐毛少年大声询问:“为什么你每晚都去祭坛,与神像接触却不会受到神像影响?”
原先还劝狐毛少年不要拦谢辞路的修士顿时噤声,也将目光落在身姿冷傲的青年身上。
江横余光观察着无表情的谢辞,再看狐毛小子,他唇边常有的三分笑意稍稍敛去,手里的玉扇轻轻摇扇。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旁人去了祭坛就回不来了,但你却像无事人一样,”狐毛少年问出了许多人心中想问的问题。
最开始也有人问过,但谢辞从来只有一个回答:不知道。
“该不会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吧,你私练邪术,想把这一城的人都练成你的傀儡是不是?”见谢辞不答,狐毛少年越说越起劲,将私下里修士们讨论的话全都抛到了明面上来。
“要不然如何解释,你徒弟都成了信徒,而你因何不去救他们?”
谢辞俊美清贵的面孔上波澜不惊,眉头都没皱一下,音色冷淡疏离,“让开。”
狐毛少年不信谢辞敢当众出手,站着不让,甚至还抽出了佩刀,想要谢辞给众人一个交待!
江横看了看他的刀,不算差,名匠所铸,比符箓宗小白菜们的佩刀都要好。
想来狐毛小子这般口无遮拦多半是在宗门内大受宠爱,所以才养成了口无遮拦的扑GAI性子。
柳云涛骇然,朝狐毛少年道,“玄幽门的小辈你怎敢放肆,还不收了刀跟谢宗主赔不是!”
狐毛少年道,“今日谢辞不给我们一个解释,我绝不容许他出——”
“噌——嚓!”
他话未说完,手中的宝刀却先一声断了,刀尖笔直地插在地面。
谢辞侧目看向江横。
江横并起的手指还未收回,同狐毛小子道,“若不是谢师弟以明御开启西华苑的神力结界,你们早就沦为无脸神像的信徒了。谢师弟不善言辞,而我江横不同,你既想讲理,那不如先厘清事情始末。”
江横要笑不笑地看着小子,“先有春山城之祸,才有谢师弟奉命前来除妖,更何况星云观气宗一脉,千秋清正,道心纯然,怎可与邪术混为一谈?”
一顿,他掌心玉扇打开,发出惊心动魄的脆响,江横唇角一扬,不疾不徐道:“若你们真出了西华苑,能否帮上忙先不说,至少有一半的人会被打上‘无’字神印,反倒是成了我们破局的阻力。”
“呀,”江横故作惊讶,抬手在狐毛小子肩上一拍,垂眼看着他:“小弟弟,你不过金丹期,确定要出去当无脸神像的信徒吗?”
狐毛少年被江横怼的面色一红,脖子上青筋鼓跳,他想甩开对方的手,却没想到孱弱雪肤的江横竟有如此强悍的灵力。
他脸色越发的涨红,气势汹汹地问:“那你要如何解释,为什么你和谢辞天天出去都没事?”
小伙子不听劝,江横也没多少耐心,收回了手,掌心玉扇一收,一抹灵光流过!
江横反手将合拢的玉扇一甩,玉扇上寒英晚水的花纹飞散如花,淡白灵光化作一把单锋长刀。
观世艳斩。
“少年郎不该执着,”江横面带笑意,语气温和地询问对方,“你想要答案是要留到两天后,还是现在?”
狐毛小子面色一僵,见到江横手中通体如玉的五尺长刀时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断不敢再多言半个字。
几点星子被乌云遮掩去,城中楼宇不见灯火。
信徒拎着白纸灯笼,成群结队地上街, 走向各个城门,用肉身一下又一下地撞在门和城墙上, 数千人, 万人, 一起推着古老恢弘的城墙, 试图将这面墙推翻。
金色光柱中的神像吸收了献祭者的灵魂,力量越发强悍。
春山城里四个方位都有谢辞设下的法阵, 而且他放出四只傀儡, 分别坐镇东南西北四方城门。
江横有样学样也跟着祭出傀儡,看着跟自己长相穿着一模一样的傀儡时, 他惊了片刻。
只不过他这只傀儡没存在太久,便被谢辞一手打散了。
江横皱眉。
“莫要说是我教的, ”谢辞斜昵了他一眼,唇边扯开清浅的弧度, “也太不中用了些。”
江横轻哼, 一甩高束的马尾, 发间华丽的飘带与发饰叮铃作响, 他道:“等回山上了, 有的是时间去钻研参悟傀儡术。”
谢辞不在多说, 继续布阵加持四方法阵,抵挡成千上万的信徒的攻击。
入夜吼,信徒比白日要更加强势和疯狂, 四方城门的压力越来越重。
信徒口中开始诵词,整齐划一的声音直冲夜空, 响彻大地苍穹。
江横站在城中间可俯瞰八方的一处酒楼之上,顺了两坛楼下珍藏的美酒,掀开封泥喝了口。
他一撩轻袍坐在屋顶上,拍了拍另一坛未开封的,“喝吗,谢师弟?”
谢辞摇头,掌心上空悬着一块冰蓝色的小阵,远在四处的傀儡随他掌心阵法而动,挡下一波又一波的信徒。
看似轻松,实则分外消耗灵力。江横一边喝酒,一边眺望更远处的地方。
城中纸灯如昼,诵音高昂,仿佛已入了年关,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
谢辞不让西华苑里的修士们帮忙是有道理的,很有可能会帮倒忙。
城中百姓不会术法,只是身体和力量得到了加强,但被蛊惑的修士也不在少数,被金光赋予了更高深的神意后,修为得到了空前的提升。
这些修士中,不乏大乘期,渡劫期的大仙家。
长街诡异的热闹,信徒的狂欢。
美酒入喉,江横仰头,酒水顺着他侧脸优越的弧线滚落,饮尽他反手将空酒坛往楼下一掷,甩袖起身,恣意风流得很。
随后他便将玉扇掷飞,长刀御风。江横足尖踏过青瓦飞檐,跟上谢辞的身影,直奔城东方向。
城东大门紧闭,谢辞的傀儡在坐镇时遭到了修士的攻击,这些修士吸取了金光中的力量企图毁坏无疆禁域。
不通灵力的百姓围在修士身边铸成严密的肉墙,高举神像,人与人相联,神像与神像间发出金色光点,一圈一圈的连接成圆形的阵法,为破阵出城的修士护航。
城东的傀儡被十个灵力超强的修士围攻。
江横赶来时,恰好看见与谢辞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被他们架在半空中,下一刻便被撕得四分五裂。
明晃晃的金色光芒中鲜血显得尤其脆弱苍白。
只是一瞬间,傀儡的残肢断骸便被信徒们踩在脚下,被一双双脚无情残忍地碾碎。
江横脑中留下了恐怖两个字。
他侧目望向谢辞。
傀儡被毁,谢辞冰冷的脸色越发的沉默。
紧接着那群修士便要破开无疆禁域,打开城门,去传教。
江横握紧刀柄,原先还有几分犹豫,毕竟信徒只是中了蛊惑的活人,当真要如此——
却见谢辞并指一挥,铮然清鸣声响,明御征圣自远方破空飞来,冰蓝色的剑气所到之处,荡开破城的数千信徒,血光冲天。
江横被震住了,喉咙干涩,情急之下地呼喊,“谢辞!”
纵是知晓今夜守城,难免会有一战。但亲眼看见明御染血,谢辞面无表情地开剑阵布下天罗地网时,江横像是头一次认识《九州剑仙录》里的男主一样。
谢辞为人冷漠寡情,却不嗜杀。
难怪,小说里没有明写谢辞是如何破春山城困局的。
江横了然。
再看时,谢辞已经被中了无脸神像蛊惑的修士们团团围住。
那些被明御剑气一剑封喉的信徒化作一缕金光飘向了祭坛方向,与从天而降的金色光束融为一体,越发明亮,越朝外扩散。
而活下来的信徒潮水般的朝这里涌来,再次结成了阵法,为与谢辞交手的修士们提供力量。
江横合眼一瞬,再抬眸时不再多想,或许这些人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如果今夜他们败了。
方才被撕裂的傀儡就是他们的下场。
江横心无旁骛,手起刀落便杀开了一条血路,玉色单锋薄刃如夏夜的蝉翼,划破——
谢辞回身,看向挥刀之人。
“谢师弟,”江横对上他的视线,唇边三分笑意,“我想,我们能活下去。”
满地破纸灯笼,金光消融时,鲜血铺道。
七月十三,白日。
度过厮杀不休的一夜,迎来薄日清晨。
信徒身上的力量不如夜里的强势,却是前仆后继地攻向四座城门。
谢辞催动灵力,再次加固阵法。
江横亦以血为祭画符开阵,将春山城的几个出口锁死。
忙完后,二人回了趟西华苑疗伤。
柳云涛与众人在西华苑里提心吊胆地守了一整晚,只见外面声音大作,诵音,钟声,灵力冲击的毁灭声,金色的光芒充斥着殿外的长夜。
听闻谢辞他们回来了,柳云涛等人连忙跑过去询问情况。
七月十三,夜。
西华苑里各门派的弟子不管灵力高低,皆在柳云涛的率领下,整齐有序地分成四支小队,去协助江横谢辞镇守春山城的四座城门。
尽管江横与柳云涛他们提前说过外面的情况,但真亲眼所见时,又是一番残酷滋味。
昔日好友、宗门弟子、生死之交……一起入春山城除害,不想对方却被无脸神像蛊惑成了信徒,而今踏出西华苑的大门,便只剩下责任驱使的刀锋相对。
看见好友与师徒时,四小队中的修士情绪波动,终究无法对故人下手。
突然,信徒众星拱月的围势中走出七个个身着深色剑宗道袍的弟子,佩戴着剑宗清风剑,他们七人朝谢辞拱手一拜,“弟子拜见师尊。”
只说了这六字,长街骤然风起,明御征圣从天而降,剑尖刺破地面青石,剑柄的流苏坠随着剑刃有力地摇晃!
冰蓝剑光瞬间铺满整条长街,冷肃剑气环荡四野。
七个少年剑宗弟子中,沧默为首,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谢辞,垂下了施礼的双手。
昨晚交战的伤在江横脸上留下了几道血痕,苍白的脸色有些为疲态。
待江横看见星云观中的剑宗弟子时,他心思一沉,暗叫不好。
谢辞出手恐会不太好,不如自己来吧。
“谢师弟。”他喊了声。
谢辞反手甩了个诀,将江横与四小队的人一同击退了数十步。几乎是同时,谢辞清喝一声:“明御,起剑——”
明御腾飞,谢辞振袖飞起,沧默亦与师弟六人结剑宗大阵。
谢辞身后是不太平的长夜,万千道透明的形似明御的剑气飞来,破开信徒结阵的金色光芒,剑影无情地落向沧默等人。
沧默胸口受了一剑,抬手按住刺入心脏的光剑,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谢辞,语气悲伤痛苦,“师尊,你为何要杀我?”
“自你跟随神像起,你我师徒缘尽。”
谢辞一如往昔的冷沉,面孔俊美出尘,没有一丝情绪流露,寡淡的如山尖千年不化的积雪。
他抬手一挥,剑阵继续落下……
柳云涛与江横站在一起,见谢辞与自己门中弟子打了起来,心中感慨万千。
柳云涛不禁自问,若是自己遇到了飞鹤门的得意弟子时,能下得去手吗?
又是一夜鏖战。
春山城没有下雨,但是长街泥泞软烂让人很难不误会是下过了一场大雨。
透着腥味的红色大雨。
江横月白色的衣衫长袍早被灵力割破,不知是染了谁的血,湿漉漉的,又红又重。
金色光束一反常态,金光大作,金光爆裂炸开,瞬间铺到了春山城各个地方。
江横身上的灵力受到压制,挥刀布阵的速度慢了下来。
四处城门,岌岌可危。
更让江横觉得难缠的是,四小队里面不少修士在守城的过程中,被无脸神像蛊惑,他们伪装的极好,一个传染一个,将为数不多的正常人都变成了信徒。
然后再出其不意的,给正常人一刀。
没有人可以相信,除了谢辞。江横守着西门与北门,手中的观世艳斩早不复雪白无瑕,玉白刀刃裹了层血光,恰似雪里红梅。
江横挥刀直下,又斩灭了一波信徒。
比他生前玩的网游还要累。
手无寸铁的春山城百姓,在他刀下断送生机,湮如金色光芒,与在不断扩散的金色光柱融合。
他也是头一次杀这么多人,心惊胆战,腥臭作呕。
刀在颤抖,他也在颤抖。
在江横意识混沌,几乎要守不下去的时候,谢辞踏云飞来,一把扶住了他。
回头对视了一眼,江横满心疲惫稍稍放轻松了些稳下心来。
他昨夜问过谢辞,无脸神像之祸解决后,这些信徒还能清醒过来吗?
谢辞说,回不来了。
谢辞不会错的。
比起让信徒出城,他能做的便是将想要出城的信徒拦下,若是拦不住便只能——以刀问之。
破晓时。
阴云中一抹薄日鲜红,将笼罩全城的金光缓缓散去。
信徒们终于不再撞向血迹斑斑的城墙,他们捧着手里的无脸神像,拎着溅满血迹的纸灯笼离开,走入一条条错落的长街短巷。
回家的路。
江横悬着心放下,回头朝谢辞一笑,“七月十四,守下来了。”
谢辞面无血色,遍体鳞伤地站在江横身边。
江横抬手,指尖刚抚上他被利刃划破的眉心,便见对方消散如尘烟。
江横心中一紧,朝谢辞消失的地方踉跄了两步,下一秒便了然。
昨晚陪他守城的人,是傀儡。
江横哑然轻笑,傀儡现在才消失,说明谢辞至少是活到了这一刻。
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回身看向楼下风光。
尸山血海中剑宗道子一袭深色长衫,身姿落拓地从远处走来,目光直直地望着自己。
“谢辞!”江横开心地顾不得身上伤势,手在墙头用力拍了拍,俯身朝他喊道,“七月十四了!”
谢辞眉眼平静的不像是经历了一场厮杀,眸光淡然无波,看向江横。
脑中混乱的片段反复告诫于他,之后种种,皆从七月十四这天,发生变化的。
天光乍破。
信徒回到了家中,春山城里别是一番景象。
开商铺的开商铺,走货郎挑着担,稚童结伴唱着童谣,酒肆勾栏也开张热闹了起来。
西华苑里的四小队,如今连一队都凑不齐,各个精疲力尽地倒在房里,面如死灰。
大家都知晓,金色光束已经覆盖了整座城,若夜间再来一次,无人能幸存。
活着的人去问谢辞,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谢辞淡声:“今天。”
其他人再追问,他便一言不发地打坐静养。
休整之后。
江横与谢辞出了西华苑,去了东城的城楼上,一直等到了傍晚。
四匹白色骏马自远方而来,拉着一驾珠光华美的马车,马车华盖,轻纱幔帐,风中摇曳,神仙般的排场。
江横疲惫而干涩的眼眶颤了颤,眼中涌起了一丝光,他激动地握住袖中藏着的无脸神像,扭头看向谢辞,“快,撤去东门术法,开城门!”
谢辞看着跟脑中片段如出一辙的画面,经历得多了,便也平静了。他双手结阵,冰蓝色的灵光自他指尖飞出,解开了东门的无疆禁域。
马车入城。
江横与谢辞下楼,站在马车前,逼停了这驾没有马夫驱使的马车。
没让江横久等,金色牡丹花纹的帘帐被人从里面掀开,一个戴着牡丹金面的年轻人下了马车。
他穿着制式繁复华丽的衣裳,玉带仙袍,层层叠叠,风吹时如绵云迤逦,丝毫不显得臃肿。
青年周身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华光,身似修竹清瘦,发冠精美,玉簪勾着两根长长的飘带,青丝墨洒。
怀素神君,禅璎。
江横朝禅璎施礼一拜。
禅璎看向江横和谢辞二人, 沉默了片刻。牡丹金面下漂亮的薄唇微微勾起了笑意,他先开口:“啊,是你们啊?”
他声音很是温润, 带着神特有的空灵。
禅璎说完,又笑着摇了摇头, 发间飘带随风, 他似自问自答般说了句, “也是, 若不是你们,我便也见不到你们了。”
江横:……我思故我在?
未必禅璎还是个哲学家不成?他挑了挑眉, 侧目看了眼谢辞。
谢辞丰姿秀逸, 清俊的面容没什么表情,淡声从容:“久违了。”
若不是看过原著, 江横差点都以为谢辞与禅璎是老相识了。
禅璎嘴角的笑意深了些,“我的神像呢?”
那尊神像果真是他带来的。江横从袖中掏出用白色帕子包裹着的无脸神像, 递了过去。
禅璎缓缓抬手,揭开帕子, 在看见神像上填补的相貌后, 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对吗?江横心紧了紧。
不为别的, 禅璎身上的神力不可探不可知, 若惹了这尊神不高兴, 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他默默地握紧手中玉扇, 戒备之姿。
谢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禅璎凝视半晌,最后只是笑了一声,不同于先前的温润, 这一声笑很低,竟让人听出一些说不出的落寞。
他抬眸, 温润凝光的双目审视着江横。
江横镇定地弯了弯嘴角,扬眸看他,等待他发难。
禅璎却是一句话都没对江横说,微微侧首,看向谢辞:“这尊神像,你说呢。”
谢辞望见禅璎手中的玉雕神像,没说话。
因为,这尊神像没有脸。
“我知道你看了什么。”禅璎见谢辞如此,将神像收下。他从淡金色的广袖中取出一截挂有黛色流苏的卷云纹墨玉,只是这雅致流光的美玉只有一半,断痕明显,不圆满。
他将断玉递给江横。
江横这次学乖了,没敢乱接。
毕竟禅璎发布的任务,光一个无脸神像都差点要了自己半条命。鬼知道这块玉是什么用意,江横怕一接会触发修补断玉的新任务。
见江横不接,禅璎也不强求。
禅璎道,“这城里的十万人,我先带走了。”
他这语气就像是在说‘这包瓜子我带走了’一样容易。城里的信徒死的死,伤的伤,大部分在这两夜之中被献祭无数,活下来的十万。
禅璎说要带走是什么意思。
江横思忖,下意识反问,“神君想如何带走?”
“不牢费心,”禅璎朝江横一笑,抬手一挥,指间金光泄出,光芒四溢。
顷刻间这抹光遮蔽天日,云霞都在一瞬被染成纯粹的金色。
春山城里的所有人都走出了屋子,拎着纸灯笼,手捧无脸神像,他们来到了这条街道,潮水般的围住了江横三人。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朝圣般的虔诚,微笑与信仰。
而祭坛方向的那只金色光束,在禅璎白的近似透明的指间化作了一道光,消融在他的神力之中。
信徒跪下,齐声诵音。
江横头皮发麻地后退了一步,却见谢辞的手突然落在了自己肩上。
谢辞道,“无妨。”
紧接着,禅璎甩袖间一指破空划过,跪地的信徒被指尖神光扫过,逐渐化作了金色的齑粉,留下的一缕灵光,皆涌入了他的指尖。
江横骇然,此刻的自己根本动弹不了,身体被强大的神力控制住。
江横惊诧,“他们都是春山城的百姓,是你的子民,你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