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修白道,“你入春山城那日,云生就闭关了。”
江横道,“还在汐音崖上?”
闻修白嗯了声,复又叹了口气,颇感无奈:“云生是我们师兄弟中修为最高深的一个,却被天命所困,屈居山上。”
闻修白知道,每次观中有师兄弟下山历练,牧云生便会择日闭关。
因为,不管星云观的弟子还是宗主在山下遇到麻烦事,他都帮不上忙,只能在山上听着传来的消息。
久而久之,牧云生便习惯了在师弟们下山时闭关。
江横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没有说无脸神像与牧云生长得一模一样。
通灵结束。
江横静坐一旁,回忆原著。
原著江横在被人拆穿伪善面孔、被女主不齿后,开始了丧心病狂的黑化,魔族狗腿子、正道败类……最后他恩将仇报,挑起八大仙门围攻星云观数月,致星云观死伤无数,尸骸遍山。
萧翠寒战死。
闻修白战死。
星云观战至最后一人,牧云生。
手持万象,守星云观七天七夜。
一直等到入了魔的小师弟谢辞回到山上,牧云生才合眼,自此身死道陨,魂飞魄散。
江横当初看到这里,可谓是:直男有泪不轻弹,除非实在忍不住。
哭得稀里哗啦的,一整夜没睡。
叹了口气,江横在脑中呼喊‘系统爸爸’,遗憾的是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他想问系统,自己入春山城便已改动了原著线,这个修仙世界尚未坍塌,那是不是意味着后面的剧情也可以去改变?
江横在脑子里喊得声嘶力竭:系统,系统,爹?爹你出来,我有话问你,爹!
窗外雨势汹涌磅礴,吹断花木细枝,打翻池塘莲叶,锦鲤早就躲在最深处。
明明还是晌午,晦暗不明的天色给人一种黑云压城的压迫感。
飞鹤门的弟子前来叩门。
柳云涛和另外几个大修士前来找谢辞、江横议事。
实际上他们躲在西华苑半步不出,对外面的事情所知甚少,全是来打探消息了。
江横简单地聊了几句,不曾提及神像面孔的事。
柳云涛面露担忧,转身朝坐在窗边的谢辞施礼一拜,“谢宗主,如今这劫难要至何时才能弥平,你可有法子了?”
谢辞指间摸索着茶杯光滑的壁面,看着屋檐急雨,平静淡然。
“快了。”
柳云涛身旁的长者道,“谢宗主,有什么是我们武阳府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
谢辞头都没回一下,将瓷杯放在桌上,“没有。”
其他家的修士们脸色多少有些不好看,他们是诚心诚意地想帮助谢辞的。
江横却明白谢辞的意思,怕他们忙没帮上反倒是成了信徒,只是谢辞这番孤傲姿态恐怕惹了旁人不快。
江横朝众人一笑,解释道,“外面情况凶险,无脸神像蛊惑人心的力量太强,多少修为高深的仙家都着了道,我看在思及万全之策前,诸位不如暂且留在西华苑吧。”
谢辞侧转面容,利落转折的下颚与颈线十分优美,他微抬起下巴看了江横一眼。
似在怪他多言。
江横一笑。
众人也都表示理解。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白色锦衣的弟子扬声说道,“我大师姐就要来了,这无脸神像怕是嚣张不了多久了!”
江横挑眉,看了眼说话的少年,扎着大马尾,发间挂着三根雪白的狐毛发坠。
“你是河朔玄幽门的弟子?”武阳府的长老捋了把胡须,看向说话的小子。
少年将手中把玩的狐毛发坠往脑后一抛,语气颇为轻傲,“正是,我大师姐便是天下刀宗的惊鸿仙子,与天下剑宗的谢辞齐名。”
后面三个字他没说。
但在场众人俱是一惊,无人不知——舒沐心。
江横一听“惊鸿仙子”四个字时眼睛都亮了,难怪这狐毛小子这般嚣张。
惊鸿仙子舒沐心。
河朔玄幽门的门主亲传大弟子,下一任门主继承者,刀界惊鸿,修仙界冠绝仙子,北域第一美人……
这些殊荣都算不上什么。
重要的是,舒沐心在原文中会成为谢辞的对象,更是江横的痴恋不得的仙女。
此处江横不仅仅是指原著炮灰江横,谢谢。
江横躺病床上追文的几年,舒沐心简直就是他在二次元的白月光,没办法不爱!和谢辞更是虐恋情深,让他没少红眼眶。
谢辞敏锐地发现,当玄幽门小子说出‘惊鸿仙子’四个字后,江横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不见了,转而化作一抹意味深长的郑重与沉默。
聒噪的人一旦安静下来,想让人忽视都难。
谢辞多看了江横一眼,发现他那双往日笑意盈盈的桃花眼竟是慢慢地变红了。
谢辞指间细细地摩挲着瓷杯,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在想什么?
马上就要见到老婆了,江横是又激动,又害怕!
当初可不就是反派江横从中作梗,以魔族为饵,颠倒黑白,挑起了星云观与玄幽门的立场矛盾,仙门围剿星云观时,舒沐心更是为谢辞而死。
师门被屠,老婆惨死,谢辞悲痛欲绝吼……修为大增!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惊鸿仙子是江横杀得。
严谨点,是原著江横。
草,剧情和角色已经被提上了议程,江横不得不为自己的安危着想。
他疯狂地在脑海中call系统,系统爹,系统爷爷,爷爷,爷爷救我!
屋中修士已经退了出去,只剩下谢辞与江横二人。
谢辞喝完杯中剩余的两口茶,瞥了眼站在一旁的江横,他脸上的神情越发恍惚,眼眶暗红,似中了邪障般。
谢辞落下茶杯,偏过头看向他,难得主动地开口,“你是怎么了?”
落杯声清脆,江横惊了一下,听见谢辞在问他话,咽了咽口水,唇边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那个,我们算的上是生死之交吧!”
谢辞抬眼,鸦羽浓密的睫毛如扇子般打开,一双灰绿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江横,没说话。
以前的江横处处与自己作对,搬弄是非,说什么打死都不会踏入剑宗山头、不会跟自己一起下山除妖,言辞之间尽是嫌弃。
这三十年来,江横性子变化不少,大抵是想明白那些烂俗的手段不入流,想学话本子上的方式来折辱人?
谢辞心如澄镜,眼神晦暗难明的瞧着他。
江横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呼吸都急了起来。
他心想这三十年来自己处处让着辞宝,加上这次无脸神像的事,自己舍命相救,辞宝不至于不讲情面吧!
他厚着脸皮,走过去扯了扯谢辞的袖子,笑着问:“就算不是生死之交,说声朋友不算过分吧,谢师弟?”
谢辞很轻地一笑,垂眼看向江横抓着自己袖子摇晃讨好的手。
很奇怪,这与《囚禁美强惨师弟的一千零一夜》有些许不同。
两人的地位。
就在江横被他笑的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收回手时,谢辞竟是抬手覆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江横内心暗爽,凝重的呼吸都轻了些许:稳了,辞宝给我盖章了!
谢辞音色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是。”
还好系统是个讲究人,安排自己穿书的时间早,这一切都来得及拨乱反正。
江横开心起来便反客为主,反手将谢辞的大手一抓一握,蹬鼻子上脸,“谢师弟,昨夜师兄我夜观天象,给自己算了一卦,日后师兄恐怕有一死劫与你相关。”
他缓缓说道,边说边表情凝重地看着谢辞,大拇指摩挲着谢辞的手背,安抚辞宝。
谢辞手掌心有着练剑留下的薄茧,有些硬,却给人十足的安全感。但是手背,很是细腻光滑,让江横忍不住多摸了几把。
也不知谁在安抚谁。
谢辞冷眼看着他的胡作非为。
“运气好的话我尚能苟活于世,运气不好的话,师兄我可能就没了。”江横吸了吸鼻子,很是哀切,“谢师弟,你懂师兄的意思吧?”
窗外风雨如晦,不甚明朗。
谢辞脸色着实有些冷漠寡淡,凌厉的面部线条都如雨雾一般疏离生硬,漂亮又显得不近人情。
他那双灰绿色的眸子在江横身上打了个转,薄唇轻启:“你昨晚不是晕了吗?”
“……啊?”江横细想昨晚之事,忍不住暗骂,草率了!
他尴尬一笑,强行解释,“谢师弟就别管是昨晚还是前晚,反正就有这么一回事儿,我命中死劫与你有关,明白了吗?”
谢辞将手从江横掌心里抽出,不冷不淡的‘嗯’了声。
江横满心焦急地等着他后文,耐不住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余光瞥见谢辞手边的茶杯是空的,他福至心灵般给谢辞满上。
半晌后,谢辞瞥了眼小茶杯,再问江横,“所以呢?”
江横情深义重道,“你的师兄,也是你的生死之交,他遇到死劫了,你救还是不救?”
谢辞淡声,“你想我救你?”
江横眼眸一亮,唇边浮起一丝压不住的得意弧度。光是‘救我’还不够,‘救我’可不一定能保命,自己一定要让谢辞给出更为精准的承诺!
江横俯身凑到谢辞面前,眼对着眼,鼻尖对着鼻尖,哀伤无奈地望着他,语气悲伤。
“我在想,若真到了那天,希望谢师弟能保我一命。”
虽说这个穿书系统不会强迫他走原著线,他能小小的改变原著剧情,世界也没有崩坏坍塌,但江横心里总觉得不安,毕竟物理老师常说——能量守恒定律。
再换句话说,政治里的哲学,量变引起质变。
他所有没有崩坏剧情的改变,其实都对未知的剧情增添了风险,也许将来会有更麻烦的事情在等着自己。
谢辞抬手,并起的双指按住江横的眉心,将近至吐息拂面的某人给推开了,隔开了二人间的距离。
江横老老实实地站好,眨了眨无辜又悲伤的桃花眼,眼尾残留着暗红与些微水色,看上去更是可怜。
谢辞没什么情绪地瞥向他,对于江横所言,他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淡声应了一句,“若当真如此,我能保得住的话,自当会护你周全。”
“!”江横瞬间舒眉展颜,甩袖撩袍在谢辞对面的空座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压住喜悦,郑重感激:“有谢师弟这句话,师兄我就放心了!”
内心狂喜:你他妈是男主,后期就跟外挂一样的存在,只要你承诺肯保我,就不存在保不住的情况!
是么。谢辞听着他这番俗话,眸光却是越发的晦朔暗沉,如窗外天色般,叫人看不清楚,想不明。
是不是,有一种可能。
一千零一夜里面的师兄,也可以是师弟。
桌上的茶已经换了三四壶了, 摆上了打发时间的棋盘。
黑白点落,九宫神游,手起子落间江横心里清楚, 自己不是谢辞的对手,被他杀了个片甲不留。
玩了会儿也乏了, 便拉着谢辞去禅璎飞升前的书房里转转, 遗憾的是没能找到破局的关键。
他便挑了几本怪谈志异, 随谢辞回房去。
谢辞不是没想过‘请’江横回他自己房间, 他要休息了。
但江横理直气壮地推开谢辞的房门,绕过他径直走了进去, 仿若自己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还不忘抬手指了指屏风后面的软塌,跟站在门边的谢辞说了句:你去床上休息吧, 我看书不会打搅到你的。
谢辞自是没有在屋中有人的情况下上床睡觉的习惯,亦坐在靠窗的桌案前。
窗外的阴霾潮湿爬上了香木窗台, 蔓延至屋内,光线昏暗不明, 泛着雨水的湿润气息。
江横垂眼翻看古朴发黄的书册, 细白的指尖时不时地刮过纸页, 在轰隆大雨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谢辞弹指点上了一盏烛火, 盖上了琉璃盏。
光线忽明, 暖橘的一盏明火萦绕在二人身边。
江横垂下的睫毛在瓷白的肌肤上投出纤长的细影, 他抬了抬眼,看向对面仙姿玉貌的青年。
谢辞的脸被光照着,深色的衣衫与他背后昏暗的一片融合在一起, 更显得沉迷而冷清。
江横从垫手肘的厚厚一摞书册中随手抽了本古籍丢给他,“闲着也是闲着, 看看。”
封面是一枝半开不开的金色牡丹,绿叶缠枝,有无形温润的灵光辉映,与其他泛黄发旧的书册很是不同。
谢辞的目光落在封面的一排小字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在抚摸封面的手指间传来。
他脑海在一瞬间神识激荡——
这几天不断在脑海中重复的错乱画面又一次袭来,理不清剪不断,每一个断掉的片段,陌生的人和事……不断重复的事情,音容笑貌,生离死别,匆匆地在他意识中闪过。
在心底,留下深黑的暗洞,无边的困惑。
江横若是此刻没被书中精彩的神话故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定会发现谢辞满身都是无法隐藏的异样。
谢辞整张脸在一瞬间变的雪白,琉璃盏的暖色灯火也无法在他冷清如冰雪的面容上留下一丝温暖的色泽,他漂亮的唇角褪去了血色,整个人似沉溺在巨大的痛苦和无解中。
风雨如晦。
亭台院落皆被大雨冲洗一空,草木摧折,花叶泥泞,碧玉琉璃瓦被洗的发亮。
江横津津有味地翻看书页,偶尔喝一口茶,悠闲极了。
许久后,谢辞用汗水浸湿的手指翻开了封面。
他没有用灵力抽取整本古籍的内容,在他指尖快速地翻过的每一页,插画与内容,与他脑中凭空出现的记忆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仿佛这本古籍于他而言,曾翻阅过七八遍,倒背如流。
谢辞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些天他总是在睡梦间频频的梦见一些无法解释的片段与回忆。
所以昨夜,他才提剑利落地杀了那群信徒。
和梦里一样。
杀人,于他没什么感觉。
“看什么,这般入神?”江横手里的看完,打了个哈欠。
许是灯火幽微,江横没注意谢辞的脸色与阴郁的眼眸。
谢辞合上手里的古籍,还给了江横。
他注视着江横接过古籍,细长的手指拂过封面的金色牡丹,听着江横夸赞这花雕刻得极为精致,然后翻开查阅。
江横一脸寻常,桃花眸子亮晶晶的,面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果然,和梦里一样,这些离奇的梦境和片段只有他自己知道,旁人不会察觉。
哪怕江横,也不会记得。
江横细细地看着古籍,突然咦了一声,兴奋地看向谢辞!
“谢师弟,你是想让我看这个?”
谢辞见江横面上流露出喜悦激动的神情,便知他看见的只是古籍中对于禅璎飞升的记载,而不是他想让江横去看见的内容。
江横凝神静气,仔细地看完这一段记述,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禅璎飞升前春山城曾爆发过大规模的殇疫,殇疫传染极强,被感染的人身上会长出红色的斑点,七日腐烂,半月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
殇疫非邪非魔,来得离奇古怪。禅璎也束手无策,四处求医,仙门大修士也没少来,查不出原因,这些修士也感染了殇疫……
久而久之便没有人敢来了。
春山城紧闭,只进不出。
七月初,春山城已是死城,已有六十万户感染殇疫,其中有些人已经腐烂的不能称之为人……
七月中,八十万户感染殇疫的百姓,自发地走入祭坛,点燃了火。
那群被殇疫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腐烂尸体在大火中欢呼跳跃,为春山城祈福。
一求风调雨顺,万物复苏。
二求城主禅璎,仙道长明。
大火烧完了一切,殇疫也在春山城消失无踪,禅璎渡劫圆满,天降神梯。
那日,禅璎一袭华丽瑰灿的仙服加身,牡丹金面,踏神梯,受天赐封——怀素神君。
天黑雨急,狂风肆虐。
琉璃盏中的烛火跳跃,灯芯噗嗤的响。
江横将书中记载讲给谢辞听,沉声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如今春山城的无脸神像与殇疫很是相似,当年殇疫死了八十万户,难道这一次也要如此?”
谢辞不答。
江横亦在思忖,殇疫让人体无完肤,如鬼如妖,但意识清醒。无脸神像不会伤害肉身,却会失去意识。共同点是,传播极强,来协助的仙门世家也有不少中招的。
江横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好似触碰到了什么,但又没完全想明白。将拿来的书册话本全翻了个遍,还是没能找到用得上的。
他靠坐在窗边,看着黑压压的雨天,心情没由来的陷入了一阵沉闷。脑中想着禅璎与无脸神像的关系,破局的关键……
听着雨声,他轻微地眨了下干涩的眼眶,耳边传来遥远的咚咚声响,仿佛是穿透了万丈云层,古老厚重的钟声,一下又一下地撞在他的耳膜上,心上。
江横听了片刻钟声,凝眸不解,侧头望向谢辞。
谢辞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烛火,好似无事发生。
江横疑惑地问,“你有没有听见钟声?”
谢辞目光移到江横脸上,起身关了窗,藏在袖中的手悄悄地落了一个诀在屋中,挡住外界的声音。
他不动声色地回答江横:“你听错了。”
江横摇头,他确定自己听见了。
哪怕谢辞关了窗,他还是能听见一声又一声地咚咚声,是谁在敲钟?
他起身朝外,推门离开。
谁在敲钟?
屋外雨势更急,天幕阴沉的像是一张发了怒的黑脸,豆大的雨滴飞快地冲刷在江横身上。
他甚至都忘了掐个诀用灵光护体。
透过西华苑上空的结界,江横看见了在黑暗中不受风雨影响的金色光柱,层层叠叠的乌云从光柱周围散开,堆积。
钟声刺耳,江横脑袋一片轰隆隆的疼。
他出了西华苑,守门的修士问他要去哪。
他也不知道,钟声似从四面八方而来,没有具体的方向。江横脸色苍白地顺着街道走着,死死地拧着眉,辨认钟声从何而来。
走着走着,他看见了青石地面上贴着一张张被雨水泡湿了的纸草木黄纸。
人世间死了人撒的纸钱。
江横瞳孔一缩,缓缓地抬起被雨水浇湿的沉重脑袋,布满血丝的眼望向视线能及的前方。
雨如珠帘,青石路上堆积着纸钱。
几乎是同时,长街尽头传来熟悉的诵音。江横紧盯着那个方向,昏暗天色下,出现了送葬的人。
他们披麻戴孝,穿着灰白的孝服,头上缠绕着白麻布头巾,面上无悲无喜。除了抬棺材的,剩下的人秩序井然地排列成行成列,手捧无脸神像,齐声呼喊——
无神无我,无仙无魔。
自此天地,长安喜乐。
江横纵然被钟声折磨得心力交瘁,但还算清楚,未时刚过。
今日天色不详,但还算是白天。
乌压压的黑木棺材在雨中被送走,一口接着一口。
江横满是疑惑地望着,是什么时候城中死了这么多人的?
“师兄,该回去了。”
不真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横闻声愣了许久,回头看见谢辞站在雨中,那双灰绿琉璃的眸子比天色更加晦暗,遥远地望向自己。
江横嗓音涩哑,“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辞没说。
江横耳畔的钟声越来越响,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侵占他的意识,迫使他将视线从谢辞身上转移到抬棺的送葬人,还有被他们捧在手心的神像。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群白色孝服的人手里的神像,竟一尊接着一尊地回过头,用不存在的眼睛盯着江横。
江横被攫取了目光,呼吸都窒了一瞬——
那一张张没有脸的神像,仿佛在对他说:你不向往人、神、魔三界一统,无争无战的喜乐世界吗?
我……不向往。
江横听着钟声,跟上了人群,慢慢地张开唇,发出和送葬人一样的声音,整齐而虔诚。
无神无我,无仙无魔。
自此天地,长安喜乐。
谢辞皱眉,眼看着江横越走越远,他脑中闪过不同的片段。
如果他不拦下江横,那么江横会死在春山城,化作金色的齑粉。
他要赌吗?
赌江横会不会化作齑粉。
赌脑海中的诡异片段是不是真。
最终,谢辞看着渐行渐远似要从眼前消失的江横时,他没有赌,跟了上去。
谢辞步履轻快,片刻便到了江横身后,上前抬手,不轻不重地落在江横湿透了的肩上。
“师兄,回去的路你走错了。”
大雨中, 送葬的行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和这雨天一样,停不下来, 也看不到头。
江横浑浑噩噩地看着四周的人,他看见谢辞的嘴角一开一合, 在和自己说话。
但江横听不清谢辞说了什么。
混沌的钟声和信徒的诵音交织成绵绵密密的网, 漫天纷飞的纸钱被雨水打湿, 落在江横周身。
他如蚕茧般包裹着, 直觉告诉他应该跟上这群人。
而腿脚走动不了半步。
“江横。”谢辞冷冷地看着神识不复清明的人,手压住江横的肩膀, 试图压下他混乱的意志。
耳边钟声渐渐远去, 脑中却传来那熟悉的,不辨男女的空灵之音。
声音在同他说:跟上去, 别停下。
紧接着又说了一句:停下,你会害死他的。
你是谁?江横问它。
是无脸神像吗?
我会害死谁?
我要继续往前走, 跟上他们——
没有回应,在江横迈出沉重步伐的一瞬, 眼前白光骤然闪过。
一道冰蓝色的灵力点在了他眉心, 孤绝霸道的灵光徐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 片刻间荡清了灵台混沌, 拨雾扫云, 明月清辉。
江横望见了谢辞点在他眉心的剑指, 冷白如玉,修长有力,点点灵光挥洒。
见江横涣散聚不起光的眼眸终于恢复清澈之态, 谢辞便收回了手,瞥了眼送葬的行人, 淡声问江横。
“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他声音很冷,冷的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似冰似雪。
江横意识是恢复清楚了,先前血管鼓跳的脑袋仍旧残留着乱哄哄的疼。
自己刚才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站在一群穿孝服的送葬人群里。他转身看了个遍,这些人一个个捧着无脸神像,跟着棺材往前走,口中念念有词。
一抹毛骨悚然的寒意从脚底窜到了头顶,江横打了个寒战,连忙往谢辞身边靠了靠。
男主护体,所向披靡!
谢辞冷眼睨他,胆子不大还敢乱来?
江横看着一口又一口棺材,刚镇静下来的心轻易地被吊起,好奇地追问谢辞,“怎么死的?”
谢辞本想告诉他‘是我杀的’,但见江横满眼认真,他选择了沉默了些许,最后只说了句:“江横,你生病了。”
这话……谢辞就算不说他自己也清楚。江横多少也感觉得出来,自己莫名其妙地追着钟声出了西华苑,跟上了这群送葬的人……如果不是谢辞拦住他,自己此刻回去往何处?
或许,早就不对了。
江横脸色一白,手指颤了一颤。
从他和中招的那些人一样都可以看见无脸神像的脸时。
他就因为好奇心,被迫地接受了‘神意’。
之后在雕心小筑当着师如弗的面补上了无脸神像的面孔,与神像的脸对视。
昨晚祭坛上不受控制的凝视神像,想要拜神。
今日傍晚听见的钟声。
而这些异样,谢辞全都没有。
江横心有余悸地抹了把额头冷汗,不怪系统爷爷不让他进春山城。
这玩意儿,没男主命就别来硬逞能!
不对,江横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一件奇怪的事。
他反手拉住谢辞干净柔软的袖子,声音发紧地问道:“当日沧默这些剑宗弟子中招时,你没能拦下他们吗?”
谢辞能三番两次的拦下自己,不希望他成为无脸神像的信徒,那为何没能拦下自家宗门的弟子。
谢辞闻言眸光紧了一瞬,而后错开与江横对视的目光,随意落在一口棺材上,停留了了片刻后回答他,“嗯。”
连谢辞都拦不下,恐怕是遇到更棘手更麻烦的了。江横思忖着会是什么力量挡下谢辞,压根没有怀疑谢辞这句话的真假。
他见谢辞冷着张没什么情绪的俊脸,想来堂堂剑宗宗主没能护住下山的宗门弟子,恐怕辞宝内心也不好受吧。
抓着对方袖子的手索性一把搭在了谢辞肩上,拍了拍,江横郑重地安慰道:“谢师弟,等无脸神像之祸了结后,沧默他们也都会回来的。”
谢辞侧头,弧线冷清的下颌与颈线格外利落,垂眸寡然,余光瞥见被雨水冲刷的狼狈不堪的江横。
他没说什么。
只掐了个护身的决落在江横身上,替他避开了傍晚凄冷的风雨。
再顺手将江横身上湿透了的衣袍蒸干。
江横感受到一阵暖意贴着皮肤流过,才发觉自己淋了这么久的雨,竟忘了遮蔽。
随机朝谢辞一笑,内心感叹——辞宝真是个外冷内热的好兄弟!
两人回了西华苑。
外面送葬的队伍声势浩大,金光灿然,西华苑中多少传回了些消息。
按照规矩,要入西华苑便要撩开衣袖给门口守门的弟子查看手背,是否有神印。若是印有‘叛’字,则可以进去;若是‘无’字则是无脸神像的信徒,不能进。
靠近西华苑,见门口两个道家弟子守着,江横藏在袖中的手陡然间隐隐发烫,腕骨生出一片撕裂的灼热感。
坏了。江横暗道不好,脚步一顿。
谢辞回身侧头看向他。
江横眨巴眼看谢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垂在身侧的胳膊,再悲催地看向谢辞:你懂我意思吧?
谢辞心领神会,微一点头,隔着轻绵如云的衣袖抓住江横的手,指尖好巧不巧地落在江横烈火灼烫的腕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