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西华苑时,门口两人正要过来验字。
江横整个人都绷紧了,他不是怕被人看见自己手腕、不让他进西华苑。
他怕的是手背真的被打上了神印,不管是‘无’还是‘叛’,这晦气玩意儿,他是一个都不想要!
谢辞将手腕给两人看过后,薄唇轻启,“不用验了,他和我一起出去的。”
果然,守门的两个弟子听话地朝二人施了个礼,便让开了。
毕竟这个时候的谢辞对于他们而言就是唯一的希望。西华苑里的所有人都有可能被无脸神像蛊惑,唯独谢辞不会。
谢辞去过祭坛,与信徒接触过,碰过无脸神像,却不会被神像吸引,足以说明谢辞道心纯净,不受外界丝毫干扰。
所以谢辞说‘不用’便是不用。
入了西华苑,谢辞便松开了江横的手腕。
江横忐忑不安地跟着谢辞回房,点了灯。
他隔着袖子捂住发烫的地方,问脱去外袍的青年,“你就不怕我腕骨上出现‘无’字神印吗?”
“不会。”谢辞看都没看他一眼,将外袍丢在一旁,细净了手后燃了一截天心木枝在香炉中。
男主的天运和自信,本就是炮灰羡慕不来的。江横无语凝噎,走过去问,“如果是‘无’字,会怎样?”
谢辞指间把玩着天心木枝,听他这样问,沉默了一晌,将细细的一截木枝折断,丢入了桌案上的香炉里。
轻袅淡白的香烟冉冉升起,舒心淡雅的木质冷香填充了整间房,散去了雨天的阴郁潮湿。
如果是‘无’字,江横会走不出春山城,死在这里。
谢辞脑海中的混乱的片段时不时地闪现,有血腥的残忍的画面,笔直地冲击他的视线,疯狂给他暗示。
所有被打上‘无’字神印的人,都会被心甘情愿地献祭掉。
或者说从他们开始信奉无脸神像的那一刻起,就不能称之为人了,尽管他们还保留着人的一切。
谢辞推开了窗,伸手接住了瓢泼的雨,凉丝丝的。
这就是神的力量吗,如一片光,如一片雨,润物之时温柔地无声,霸道地令人无处可躲藏。
神意降下之时,世人无从幸免。
江横见谢辞不答,他心中也没了底。吸了口气,然后一层一层地撩开长袖。
细白的腕骨上赫然印着一个字。
‘叛’。
草!吓死老子了。江横脸色发白地连拍了三下胸口,紧绷着的神经终于能松懈片刻了,吓死了!
谢辞并没有惊讶,看着自然而然地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淡声询问,“你为什么要来春山城?”
熟悉的问话,令江横头皮一凉,转头看了看身后,确定没有其他人。
这句话是谢辞问的。
不是音色不辨男女的它。
江横记得,他入春山城的第一个晚上就是去找谢辞,在祭坛边有一个声音问过他这个问题。
谢辞等着他的回答。
江横撩开垂落颈前的马尾,面对谢辞,他答道:“我与宗门弟子经过徐庄,遇到从春山城逃出来的沈良三人,沈良告知我说你在春山城遇害。”
这确实不是假话,总不能说我纵观全文,知晓你会在此地断臂,因为我是你的粉头,绝不允许你断臂……所以,我在这里!
谢辞挑眉看着江横亮晶晶的眸子,淡声,“继续。”
江横道,“我想谢师弟生死攸关之际,没道理江师兄人不在!这不,就顺道过来了。”
徐庄在北,春山城在南,相隔十万八千里。
谢辞不明白,江横顺的是哪条道?
江横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把玄晶炭,时不时地丢进小火炉中,瞧着火烧得再旺盛些,盖过屋外爬进来的潮湿的气息。
火苗噗呲,两人身影投在地板上对质。谢辞看了江横许久,最后问他。
“没人告诉你,不要来春山城吗?”
江横等着桌上小火炉中的茶水煮开,眼帘一掀,他刚想说有啊,系统爷爷哭着求我拦我不要来春山城!
可是系统不理他好几天了。
日了狗了。
别人的系统还能开副本简单模式,这个系统,纯属遇到点困难副本就直接装死度日。
他本想着过来给谢辞帮忙,以自己的修为当个打手绰绰有余。可是,这地方太玄乎了,自己反倒是成了谢辞的累赘。
江横有意岔开话题,不答反问:“你说,我为什么会中招?”
他语气是这般的理直气壮,让谢辞想起那晚在温泉里,江横也是用这种强势的语气质问他:你身材为什么比我好?
谢辞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身体都没侧动一下,下巴一转,瞥向窗外淅沥的雨。
这姿态仿佛就是在说——凡是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心思游离难定,易陷迷惘虚弥之境。
江横当真是从谢辞的反应上瞧明白了,对方虽然半个字都没吐,却已经将他羞辱了千百遍!
委屈地撇下嘴角,江横心中暗自打定主意:我再也不要下山啦!摒弃好奇心,我要当修仙界第一宅男!
天色越发昏暗,庭院点灯,已然入了夜。
江横细品香茗,手上拨弄了两个小纸人在桌上比武打架。
谢辞突然开口,“你还在坚持无脸神像的面容会是牧师兄的脸吗?”
江横看着小纸人打架正起劲呢,闻言他没有立即回答谢辞,而是陷入了沉思。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谢辞这个问题。
因为,他真的看见了那张脸,是牧云生的。
“我没有看见过神像的脸,”谢辞声音淡淡的,和着屋檐滴落的雨嘘嘘说到,目光停留在窗台外的雨夜之中。
“或许那尊神像的本身,就是虚妄。”
深夜雨停。
谢辞打算再探祭坛。
江横不放心他一个人去涉险,跟了上去。可他又担心自己中招,所以全程抓着谢辞的手。
谢辞愣了愣,《囚禁美强惨师弟的一千零一夜》告诉他,做师弟的不能老让师兄占便宜,这样不可。
但,如果自己是师兄,那也不是不可。
谢辞冷着面孔瞥了眼江横,“既然怕,还跟来做什么?”
江横道,“比起这,我更怕你一个人被师如弗捉了去。”
谢辞:……
江横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笑着说道,“万一被捉,也是我俩一起,至少被关起来我还能陪谢师弟说说话,是不?”
谢辞无言以对,谢他吉言。
不多时,两人便随着信徒去了祭坛。
金色光柱从天而降,祭坛周围摆了千张灵柩,密密麻麻的人群穿着白色的丧服,虔诚的跪在地上。
灵柩打开,千具尸体飘至空中整齐排列,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朝金光飞去。
如飞蛾扑火,被刺目的光燃烧的通红透明……
最虔诚的信徒献出了生命,金光永驻,神意长存。
神像在光束中显形,华服神袍加身,容貌越发清晰明亮,与牧云生一模一样的俊脸。
他不知是否应将此事告知谢辞。
谢辞说过,无脸神像本身就是虚妄,是因见者心不正不清,有所想,故有所幻象。
随着神像抬起胳膊做出平摊双手的动作,金光漫天飘散,如恩泽般落在每一个虔诚的信徒身上。
江横肩上也落了一些金色的光芒,他明显感觉到自身受到的灵压逐渐强烈,几乎与普通人一样。
江横想到了殇疫,葬身火海的七十万人,都曾是禅璎城主的子民。
而如今,将无脸神像带来春山城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一出蓄谋已久的报复吗?
江横在谢辞床上醒来。
昨夜去看拜神祭祀回来太晚,江横满脑子都是开棺后尸体被吊起来的诡异画面,那群尸体被金光烧得通红, 口中发出啊啊嘶哑的诵音。
对于江横而言,多少有些毛骨悚然。
回西华苑后, 他便佯装困乏, 一路尾随谢辞且成功溜进对方的房间。
这是其一。
其二, 江横担心夜间会再次听见古怪的钟声, 怕自己不受控制地出门。自祭坛回来后,他好像又听见了钟声, 隔了很遥远的距离, 让他一时间分不清是真实听见的,还是脑海中回忆响起的, 规律的声音清晰地敲打,一下一下的震, 血脉受到沸腾的鼓舞。
遇事不决,靠近辞宝保平安。
江横醒来后神清气爽, 耳畔清净了, 浑身舒坦地坐在床边, 房中早已不见谢辞的身影。
托辞宝的福, 一夜好梦。
下了一整天的雨也终于停了, 天空依旧被层层阴云裹携, 只能望见薄日淡光,让躲在西华苑里的春山城百姓看见了渺茫的希望。
只是,这风停雨住的一天终究是没有江横想象中的太平。
经过昨夜飞尸祭祀之后, 白日里祭坛方向的金光愈加明亮,光柱隐约有朝外扩张的趋势。
在飞鹤门长老组织各位仙家聚集, 一起商讨解决对策之时,江横诡异地再次听见了钟声。
不同于夜间虚实缥缈的遥远姿态,这一刻钟声是密密麻麻,由远及近,分外响亮!
江横瞳孔一缩,猛然抬头望向谢辞。
谢辞正在被柳云涛等人围着问话,没看见江横的眼色与暗示。
江横心中生出强烈的不安,隐约能觉察到有大事要发生了。
先是无脸神像入城,再有前日莫名其妙的死了这么多人,昨天下了一整日的雨,夜里死尸祭祀。
然后是今天,朝外扩散的光束和钟声。
他从议事的大殿内退出,打算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刚走到门口,便被谢辞唤住。
江横与他简单的说了自己的看法,没想到谢辞与他说了一句。
“他们也都听见了钟声。”谢辞指的是还留在议事大殿里的修士们。
江横脸色一变,追问:“那昨日的钟声,他们可有听见呢?”
谢辞摇头。
他冷清的眉目看着江横渐渐发白的唇瓣,和混乱的记忆中一样,江横似乎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只将一切都当做寻常。
而他,无法将这些混乱的记忆告知江横。
江横思忖,为什么自己会提前听到钟声。
大概是自己与祭坛接触的多,所以能更早的听见钟声,但随着神像的光柱扩散,其他人也都终将被辐射到。
江横拿定主意,事不宜迟,两人一同出了西华苑。
外面的情况,比江横想象的要更糟糕。
原本在白日里会恢复些意识的百姓,现在更执迷了。他们成群结队,手捧神像聚在一起,想要出城,想去传教,想要神意通达天下。
江横在城中小心行走,看过一张张麻木的面孔,泛白的瞳仁没有光彩,机械开合的嘴唇高呼诵音。
他心中有了打算,却拉住谢辞的衣袖,低声问他,“眼下,如何打算?”
谢辞淡声,“若是放任他们出了城,一切都来不及了。”
和自己想的不差,江横着过道的,是以知晓无脸神像蛊惑人心的本事。
他在晓云峰上躺了三十年,也算是博览群书,加上原主见多识广。可他这回,是真没看出来无脸神像到底是何来头。
江横收了玉扇撑着下巴,皱眉想了片刻,缓缓说道。
“眼下解局倒不是最关键的了,如何防止这些信徒出去才是当务之急。”
如果可以,从根源上摧毁无脸神像。
神像只是真神的一尊像,并不是真神本体,大部分神力来自于信徒的信仰,信仰越强大、越浓烈,神像的力量就会越大。
反之,没了信徒。
神像的力量就会淡化,金光就没办法扩散蔓延。
江横不是没想过,直接摧毁神像,让信徒没了信仰。
不现实,且不论谢辞如何,至少江横做不到,西华苑里其他人也做不到。
不过,办法总是有的!
江横手中的玉扇用力地一敲脑袋,吃痛的抽了口气,转头便朝谢辞眉开眼笑道,“我们这就去找师如弗。”
谢辞目光落在远处聚集的人群身上,他们将一座酒肆当做了传播无脸神像的祭坛,短时间内就聚集了数千人来听取‘神意’。
见谢辞出神的凝视着远处,江横晃了晃他的胳膊,“谢师弟,随我一同去雕心小筑。”
谢辞淡淡地收回视线,“做什么?”
江横翘起的嘴角压不住得意,眼睛澄澈明亮,“我或许知道解局的关键了。”
雕心小筑
上次过来时楼下还有不少购买笔墨纸砚的客人,这次门庭冷落了不少,没有一个客人。
整栋楼不见一人,充斥着过分的安静。
江横与谢辞对视一眼,将上下三楼寻遍也没看见师如弗。
谢辞用灵力探查,二人快速奔向后院——
腥味冲天。
江横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师如弗的后院被血洗了!
走廊、花院、拱桥亭台……全是鲜红的血。
泥土中的花草被染成了墨红,踩上去足下松软的不似土地,靴面上瞬间被侵染朱色。
庭院中间是一座用黑木搭起的祭坛,形状与拜神祭坛的一模一样,缩小版。
祭坛之下跪着一群早就断了气的信徒。
江横只看了一眼,那些信徒并没有缺胳膊少腿,但身体上留下数不清的抓痕,深可见骨,与他们指甲缝里模糊的血肉一致。
再看他们喉咙的窟窿,鲜红的手指,江横脑中瞬间脑补出这群人整齐地用食指捅穿喉咙的场景。
祭坛之上,师如弗面上无悲无喜,看向来人。
他知道江横会来,便露出来一丝笑容。
“我等你很久了。”
江横与谢辞飞身掠过跪地的信徒,一同上了祭坛。
“我有事请教先生。”
师如弗手中捧着无脸神像,微微点头。他身上没有可怖的抓痕,脸色诡异泛青,笑起来时皮肉僵硬地拉扯。
像一块抹布。
江横同他问道,“将无脸神像带来春山城的那位客人,面上是否有佩戴牡丹金面?”
前尘往事浩若烟云,风吹既散,师如弗已经记不太清了,但那天来的那位客人与神像,他记得非常清楚。
客人穿得与他见过的世人、仙家都不一样。
那为客人的衣服长的曳地,一种制式繁复的衣裳,做工极其复杂,用的是上好的仙衣材质,衣襟绣花,衣袍流光,腰间挂着一串串及地的明黄色珠子,如一张华丽的帘子,走动时清脆响音十分美妙,好似神音。
客人戴着一张金色牡丹面具,露出翘挺的鼻尖与弧线完美的下巴。
容姿绝艳,清圣不妖。
江横竟能猜到对方的打扮,想来真的与神颇有渊源。师如弗眼中不掩惊讶,点头答道,“是的。”
在师如弗看来,种种迹象都已经表明,江横是神的天选之子,应该加入他们。
万千人之中,只有江横能填补出无脸神像的真实相貌,足以说明他才是离神最近的人。
所以师如弗才会一直对江横礼遇有加,对神的敬意。
至于谢辞,师如弗是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那晚谢辞提剑,斩杀信徒的场景宛若恶鬼修罗,杀生之人,这辈子都不会得到神的宽恕与原谅。
江横从师如弗那里得到了答案,浑身惊起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金色牡丹面具。
是他将无脸神像带来的?
他咽了咽口水,嗓子发干发紧,深吸了口气,“那位客人可有说什么时候来取神像?”
“嗯,”师如弗点头,目光虔诚地凝望掌心这尊玉雕神像,被江横填补了精致的五官。
他移开视线,落在江横脸上,紫色的唇瓣翕动:“七月十四。”
江横内心暗骂,下意识朝谢辞看去。
他们都曾看过那本牡丹封面的古籍的,记载着春山城殇疫来势凶恶,去时突然。
一夜之间去了殇疫,隔日天降神梯,禅璎飞升。
时间不早不晚,恰好是七月十四。
谢辞面色如常,冰雪冷清,没什么情绪地看着祭坛下已经死去多时的信徒,点点金光从跪地信徒尸体的伤口中飘出,没有邪气,也没有妖气,如清风般纯净的气蕴。
江横很是佩服谢辞这个时候了还能如此淡定,反正自己是淡定不了了,脑子疯狂的运转,将他知道的所有信息全部聚集在了一块后——
脑中好似一片纷然看不清的大雪天。
而他必须从大雪中抓取有用的信息,串联成一条能划破雪雾迷障的明亮光线。
殇疫是在千年前,七月十三的大火中消失殆尽的。
七月十四神梯现世,禅璎仙衣神服着身,牡丹金面,踏神梯,受天赐封——怀素神君。
而《九州剑仙录》中所记载,谢辞四月半入春山城,困了三个月,谢辞断臂,弟子伤亡,其他宗门的人无一幸免,唯独谢辞苦战许久,无人支援,直到最后一刻,却江横率人去抢了功劳。
江横掐指一算,找到了破绽。
原著中!
谢辞与江横在七月十三了结春山城之祸,二人当天便离开了。
没有等到七月十四日。
自然没见到来取回无脸神像的客人。
如果等到七月十四,会如何?江横紧握玉扇,他很确定自己抓住了什么,但不完全,需要时间来验证。
他与谢辞调查的差不多了,打算离开时,师如弗声音沙哑地叫住了他。
师如弗面上无悲无喜,将手中的神像递过去,“江宗主,请你务必等到七月十四,替老朽将神像交还给那位客人。”
江横心生警惕,这可不是一般的神像,而是最初来到春山城的那一尊。江横不愿接,担心神像会影响他和西华苑中的众人。
直到谢辞开口,“收下吧。”
江横才用一块浅紫色的帕子将神像包裹住,藏入袖中。
交出神像之后,师如弗朝江横拱手一拜,又看了眼谢辞。
那一眼充满了悲悯绝望。
谢辞对上这一眼,罕见地流露出不屑的冷漠,很杀心。
之后师如弗便与院子中的信徒一起,肉身化作点点金光,飞入空中。
风一吹,齑粉便朝着远处巨大的金色光柱而去。
袖中揣了个烫手山芋,江横回去的脚步都变得沉重了。
一路上他少有的没说话,沉着脸想事儿。
谢辞淡声开口,“这尊神像,没问题。”
江横听辞宝都这般说,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语调轻快了几分,“我表现的很明显吗?”
谢辞瞥了他一眼,唇边扬起些微弧度,“来春山城前,江师兄没想过此行或许会有性命攸关的危险?”
江横半是惊讶,辞宝竟学会跟他说笑了?
他手中玉扇一开,揣着神像的手往谢辞肩上一搭,语调轻松地笑了笑:“为谢师弟赴汤蹈火,江横万死不辞。”
谢辞侧头看了他一眼。
江横在众师兄中是身体最弱的一个,脸色病白,偏生五官昳丽秀美,看起来纯良无害,小心思却多得很。
就比如,他突然靠近自己,朝自己一边眨眼一边笑,吞吐的气息从鼻尖拂过。
谢辞心神恍惚了一瞬,下意识皱眉,将他的手甩开,阔步朝前走去。
江横习惯了谢辞如此,他生性孤僻冷傲,不喜旁人近身,是以造就了身边越发冷清孤寂的境界。
谢辞没回西华苑,也没去金光肆虐的祭坛。
江横疑惑地追上他,“谢师弟是要去哪?”
谢辞说了四个字。
西京石观。
江横跟随谢辞与他们逆向而行,前往僻静萧瑟的城西。
只远远的一眼,便能望见西京石观中的俸神鹊塔。
湖青碧蓝琉璃瓦, 天心楠木八角檐,金色的祈神长符悬挂在鹊塔四周, 迎风招展。
这是江横下山之后在尘世见过规模最大的俸神鹊塔。
尽管春山城大部分地方被金色光束笼罩, 但是西京石观之中还是能嗅到祸起之前残留的人间香火气息。
江横与谢辞一同踏入石观, 观中萧索, 落叶堆积,空无一人。
鹊塔十九层, 里面供着天上神庭的三千神佛, 内饰恢弘庄严,明珠点灯, 清圣无双。
他二人点了香,对着鹊塔里的神佛施礼三拜。
在随谢辞逐一检查完十九层塔, 江横识得了不少神君,然而里面供着的神像中没有怀素神君。
谢辞站在最高一层, 望向屋中十尊华美异常的神像, 眼神在几张空位上停留了许久。
他眼中划过一丝彷徨的不定, 看着空位放佛在凝视消失不见的故人, 熟悉的、陌生的情绪在他心底交织成一面复杂的网。
江横走过去, 玉扇指着最靠近天尊的三个空位, “这里怎么少了三个?”
谢辞眸光晦暗,神情寡淡看了江横一眼,似乎想说什么, 却又将话压了下去。
“走吧。”他说完便往楼下走去。
江横道,“我检查过了, 这里没有怀素神君的神像。”
谢辞音色偏冷,低沉,“禅璎的神像不在这里。”
巍峨耸立的鹊塔后是一片翠竹林,江横跟随谢辞穿过绿叶青葱的清幽小园,方见一番天地。
一处古朴的老屋,屋檐垂挂风铃与绘有春山城湖光山景的长符,屋中建筑雕刻精美,细看材质是用紫檀木搭建的神祠,清香典雅。
不同于鹊塔的庄严肃穆,这间神祠有着明显的个人爱好,浮雕如云,七彩釉色点缀,加上琉璃玉片镶嵌,在壁面上连成一片华丽而悠久的画卷。
奇怪的是,殿内理应供奉神像的坐台上却是空的。
江横一眼便从浮雕绘成的画面中看出,这是禅璎封神的传记。
里面供着的是谁,自然不做他想。
可他的神像去哪了。
江横思忖许久后从神祠出来,正对着的庭院里种有一棵上百年的桃花树。
西华苑供着禅璎的断秋堂前有一棵枯死的寒英晚水。眼前这桃树上绿叶青枝,粉花点缀,细长的枝条上已经结出小桃子。
很是鲜活。
江横跳起来摘了个白里透红的大桃子,在袖上擦了擦便要去咬,忽觉旁边有一道视线盯着自己。
他便将手中的大桃子递过去,“喏,谢师弟吃桃!”
谢辞收回视线,微一摇头,“你自己吃吧。”
江横知他孤傲内敛,便将大桃子直接塞他手中,“让你吃你就吃,师兄我再去摘一个好了。”
别说,这桃子皮薄肉厚,汁水清甜,比江横在星云观吃过的都要好。
他边吃边问谢辞,“你带我来这里,是打算等到七月十四日了?”
谢辞嗯了声。
他准确不含糊的回答,让江横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
飞升的修士入了神庭后便不可随意下凡,何况晏西楼斩断神梯,断了神官下凡的可能。
江横查阅的古籍和资料都有记载,禅璎入神庭后没有下过凡。
舔了舔嘴角的汁水,江横眼眸明亮而坚定,转头问他。
“将无脸神像交给师如弗的人,可是在这间神祠里供着的怀素神君的神像?”
谢辞淡看了江横一眼,极轻的嗯了一声。
他知道,江横一直很聪明。
谢辞是在发现西京石观中少了几尊神像后,开始起疑的,一开始他并不确定是哪一尊神像在作乱。
这几日,脑中错乱纷杂的片段记忆越来越清晰,谢辞将片段拼合在一起,春山城的无脸神像与鹊塔中少了的三尊无关。
那边只有一种可能,这间神祠里消失的神像,便是将无脸神像带去雕心小筑的客人。
神像有相,无相者非神。
拥有近似神力的无脸神像,更像是一尊为即将飞升的修士备好的神像。
另一边,江横吃完桃子,指尖施法,将土地翻开种下了光秃秃的桃核,再盖上土。
谢辞看着他幼稚的行为,眉眼不自觉染了层薄薄的笑意,在风中稍纵即逝。
江横恣意从容道:“吃桃是因,种桃是果,这是我与桃子的缘分。”
谢辞不答。
江横拍手看着自己的杰作,提出另一个假设,“谢师弟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师如弗没能雕出神像真正的容貌,才引发了春山城的劫祸?”
谢辞淡声,“本就没有容貌,他雕不出才是正常的。”
江横皱眉,可是神像明明就雕上了牧云生的脸,谢辞为何一直说他看不见?
明明自己与师如弗他们都可以看见。
江横想着就将袖中的无脸神像拿出来,掀开包裹着的锦帕问他,“你当真看不见这张脸?”
谢辞垂眼看向江横手中的玉雕神像,沉默了片刻后摇头。
“没有脸。”
江横心情复杂地收回神像,脸上没了轻快的笑意。谢辞看不见神像的脸,是因为男主光环?还是说我和师如弗一样,都中了无脸神像的蛊惑。
想到这,江横连忙去看自己手腕,淡金色的‘叛’字印很是显目。
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谢辞站在桃树下,视线略微抬起,看向树上的繁花绿叶。
树枝上间或挂着褪了色的红线愿牌,桃木雕刻,心愿小字成行,起风时树干中高低不一的木牌敲打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谢辞脑海中莫名钻出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如天光倾泻般,容不得他拒绝便放肆地铺陈开来——
竹林风响,微风阵阵,禅璎摘下了牡丹金面,拿在手中把玩,他回头看向一个背光阴凉的地方。
神祠的屋檐下,一位朱色锦衣的青年站在那里。
禅璎同他道,“没想到少年时在西京石观许的愿成了真,如今殇疫已了,竟真是我先飞升了?”
青年容貌俊美,如山间月明般雅正。他眉心一点红痣,眉眼蕴有几分豫色,仿佛有什么烦心事无法排解,长久地凝望着远处苍穹降下的金色神梯。
金光恢宏的神梯几乎铺满这座城池。
禅璎指间拈花,一甩便将沾着露水的花送至青年面前,“师尊在想什么?”
师尊抬手并指接住那朵袭上面门的花,蹙眉看了眼他,“神界不比修仙界,别给为师惹出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