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 by四腔心
四腔心  发于:2023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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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死的透透的了,岚烟基本可以排除,那贺牗到底怎么猜到的?
顾宣武呷了口茶,目光落在里面漂浮的茶叶上,“贺牗呐贺牗,倒是小瞧了你。”
一想到自己摸不透贺牗的心思,成功挑起刺真同文朝事端的好心情也去了八九分,他将茶盏放在桌案上,一声瓷器脆响激的方载文心里慌的不轻,权当自己是哑巴。
半晌,顾宣武才撂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那件事该准备起来了。”
得让小皇帝前后不得兼顾,这就要看他舍得哪个了。
刚从仵作那回来的杜介等来的是空手而归的衙役。那些人对视几眼,才不得不认命道:“大人,我等过去的时候,岚烟房中陈设微乱,更有珠宝散落在地,没有寻到人,只怕……凶多吉少……”
木法沙的案子里,作为昨夜同他接触的岚烟就是最大的嫌犯和证人,用猪脑子想都能明白,多半是被杀人灭口了。
“都搜遍了?”杜介拍案起身,焦灼之态显露无疑。
衙役答的肯定,“都搜遍了,老鸨同其他姑娘都没见到岚烟再出门,房间里除了一扇打开的窗子,没有能逃脱之处。可小人瞧了,窗子下就是河面,就算是再纤细的姑娘也无从下脚。”
晚了,去的晚了。
杜介阖眸跌坐在圈椅上,沉思片刻厉声吩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多派些人手,雇佣船夫,将悯河捞个底朝天也要把岚烟寻到!”
他已经不希冀人还活着,岚烟的死不仅是被灭口,还证明她只是枚棋子,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昌乐侯府同定安侯府一样显得苍凉,在如沸水的朝堂同僚里格格不入。管家穿着灰布衣裳,脚上蹬着双布鞋走的快,他身后领来的乞丐饿了许久,走走停停,畏惧又艰难的跟上他的脚步。
人至院子里,主人家正弯腰逗弄石缸里的锦鲤,管家暂且不管乞丐,先行上前道:“家主,人找到了,就在巷子里的柴堆边。”
景中良捏了掌心里的鱼食洒在水面上,看两条锦鲤争食,慢慢转身把乞丐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温声说:“你要告御状。”
乞丐脸上脏的看不出本来模样,只能依稀辨别是个女人,头发散乱结成球,浑身散发着久未沐浴的臭味。她慌乱后退,拼命摇头表示自己不认识对方,更不知道什么御状。
“别急着否认。”景中良仰头回忆着查到的东西,不顾乞丐身上的味道握住她手腕诱哄,“凭你一人别说告御状,没把性命交代已是幸事,但我不同,这里是昌乐侯府,我可以祝你讨回公道。”
手腕细的两根手指头就能握住,不难看出一路到京城,这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甚至把自己糟蹋成了乞丐模样,当真可怜可叹。
他悲悯只浮于脸上,内心里却在计较自己的事。
“我……我凭什么信你……”乞丐抽回自己手腕,又往后缩了缩,声音干涩。
她见过太多穿的人模人样的禽兽了,世道凉薄,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害她家破人亡的正是如眼前这样荣华富贵之人。
景中良故作自嘲,“你年前就到了京城,应该知道,我儿被定安侯的儿子害死。咱们联手,你得到公道,我替儿子报了仇,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略有停顿,他有意无意提醒,“还是你不知道定安侯对你们这些人的手段?”
这话成功点醒了乞丐某些回忆,冷汗几乎要冒出来,惊惧到极致,她不由得哭诉,“他们都没能回来,消失了,寻不到人。我怕自己也被抓走,才扮成乞丐躲在京城里。他害死我相公,我要他偿命!”
说到最后,她褪去恐惧,嘶哑着嗓音,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吃定安侯的血肉。
“我保证,定能让你得偿所愿。”景中良嘴角露出笑意,命管家带她先去梳洗用饭。
能绊定安侯一跤的棋子,他岂能放过。
前段时日,顾宣武步步紧逼,每一步都是是置他于死地,狂妄的以为势大就能无所顾忌,可顾宣武却忘了,他们一同犯的事不少,每一个拎出来都是扳倒他的筹码。
景中良借口丧子告假多日,终日闷在府中,实则对外面的动向都能随时掌握。刺真二王子的死十有八九是顾党所为,想要挑起战火,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同流合污这些年,对方的脾性摸的一清二楚,轻而易举想到顾宣武目的的景中良冷笑不已,喃喃自语,“顾宣武,小皇帝继位的时候你都没能成事,如今还想那么容易把赵献从龙椅上挤下去?

第36章 起火
下午的时候,打贺牗板子的人就到了,他们刚走到院子里,发现被勒令不得踏出家门的贺大人正睡在躺椅上,一树余荫下闲适的不像被禁足的人。
暖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被挂在绿叶中的八哥上下翻跳,对着睡的正熟的主人唠唠叨叨重复一句话。
“巧舌如簧,颜之厚矣。巧舌如簧,颜之厚矣……”
其中一人被逗笑了。
“这鸟有趣,竟骂喂养自己的人。”
这句话遭了拿毯子来的六出一记白眼,几个人顿时悻悻合上嘴。
明明他们是来打别人板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伺候人的。
没办法,陛下特地嘱咐了,二十个板子一个不能少,但要是敢把贺中丞打坏了,他们回去就得挨板子。
简而言之,做做样子就行了,万不能当真。
六出无视站在旁边的几个宫人,把毯子抖开要帮贺牗盖上,却发现他已经醒了,正盯着八哥看的入神。
“六出,去搬个长凳来。”
贺牗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平时无论大事小事都云淡风轻,笑颜相对的人今日的脾气十分古怪。
长凳用来做什么的不言而喻,六出知晓他是在生闷气,除非自己开解了,否则谁也劝不动,虽然十分不情愿,倒也不敢忤逆,磨磨蹭蹭去搬了长凳放在院子里。
几个宫人握着棍子讪笑,刚想做个请的姿势,就见贺中丞已经利落起身,掀了衣摆趴在长凳上。
“打。”他说。
还没有哪个人将要受刑时,一副命令姿态。
“大人,得罪了。”
宫人不住赔着笑,犹豫了片刻才敢落下棍子。
实打实的红漆木棍,打在身上竟连风声都没带起来,落到皮肉上更是没个响,说是打板子,更像在给屁股挠痒痒。
也不知道贺牗哪里不痛快,抱着长凳,眼睛无神盯着地面,对打他板子的宫人吩咐,“力道再大些。”
六出吓的蹲在他面前道:“家主好好的发什么脾气。”
说着又冲宫人交代,“莫听他的。”
宫人被主仆这一出弄的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尴尬笑了几声,只得微微加了力道,但也还是几乎没感觉。
寻常人被打板子,二十个早就趴床上一把鼻涕一把泪了,贺牗的板子打完,除了屁股酸些,还能正常下地走动。他瞧也没瞧那几个宫人,理好衣摆又歪到躺椅上,一副霜打的茄子,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样,看的六出浑身不得劲。
到了晚间,阳光都彻底没了,白日里折腾的八哥也老老实实的吃食喝水,六出实在看不下去,拉着衣袖要把人拽起来。
“不就是禁足么,又没审你,连打的二十个板子都像挠痒痒,有什么不痛快的。”
这宅子里人不多,统共都不过五个人,贺牗最有闲工夫逗弄六出和其他家仆,非把人惹毛了才算。
贺牗被他生拉硬拽起身,又走到卧房的桌子前坐着。六出叫他吃饭也顺从的用上一碗,就是沉默寡言的不像他。
六出边收拾碗筷边试探问:“生气了?”
他想来想去,只想起主人家从常霁馆回来后就不对劲了。
“没有。”贺牗两手踹在袖子里,闷声回答。
今晚是取禁烟火的最后一晚,死了一个刺真王子并不能影响京城百姓爱热闹的心思,烟火一个比一个艳丽多彩,炸响声不绝于耳,夜空就没暗过,亮的几如白昼。
“去给我拿壶酒。”
心情不好,就想起饮酒。外面正是热闹的时候,可惜他不能出门消愁。
贺牗几乎不饮酒,是以家里存的也少,只够逢年过节备用。六出怕他多饮伤身,当真只拿了一壶。好在这人重在解闷,饮的慢,半天才耗掉半壶。
朗月当空,白如玉盘,连对饮疏解心事的人都寻不到。酒不醉人人自醉,贺牗装了满腔心事,不消得一壶酒就晕了头,举着酒杯,非要笼子里的八哥满饮,吓的那八哥四处躲避,连连惨叫,嚷着从盛相那里学来的话。
“巧舌如簧,颜之厚矣。巧舌如簧,颜之厚矣……”
六出一把夺过酒杯扔在桌案上嘟囔,“发什么酒疯。”
虽然他跟着贺牗多年了,但还是第一次见他发酒疯的样子,以往哪怕醉的再深,都老老实实的任人摆布,更何况今夜只饮了一壶。
他架着只胳膊,搀扶着贺牗摇摇晃晃往卧房走,又伺候人躺下睡了才安心。
闹腾半宿,一抬头,京城的烟火还未歇呢。六出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回房睡下。
约摸凌晨时候,又约摸是快天明,总之好容易静下来的京城被一场意外惊醒。
城中望火楼的士兵眼睛睁着看了大半夜,实在累极,想着快天明了,又是最后一晚,应不会出什么岔子,毕竟哪年皇帝生辰都会取禁烟火,但都相安无事。
事发的时候,守夜的黄绍还抱着胳膊倚在望火楼的木栏上睡的正沉,梦里夫人孩子热炕头,好不和美。
旁边同他一样守夜的张回天生的瘦长竹竿样,后半夜清冷,望火楼上又什么取暖的东西都没有,他抱着胳膊睡也被冷的一哆嗦陡然醒了。本是半醒,却在迷蒙时被一处亮光闪了眼。
张回睡的脑袋昏沉,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揉着眼睛起身趴在望火楼边眺望,待看清楚那亮光和位置后,如被冰水浇了个透心凉,彻底清醒了。
“绍大哥,绍大哥醒醒,出事了!”
他是因着陛下生辰临时被增调来望火楼值夜的,哪里想到这样倒霉的事真被他给撞上了,慌乱时压根想不起来要先敲锣传报,只不停晃着黄绍,急的声音都在发抖。
黄绍是常年在望火楼的,一有动静就能立即惊醒,更何况张回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晃他。甫一睁眼看到急的眼里冒火星的张回,就心下一沉。
睡意全消,黄绍推开张回,从腰间掏出水晶磨成的远目镜架在鼻梁上,当即耳朵嗡鸣。
“坏了……,快,敲锣传报,内城东起火,快!”
他扔掉远目镜,火急火燎催着张回的同时,自己寻了挂在望火楼边的铜锣狂敲,对下面军巡铺的人嘶喊,“内城东起火,快通知各领军汲水扑灭!内城东起火……”
震耳的锣声外加他扯着嗓子的嘶吼,莫说望火楼下不远处的军巡铺,就是城中的百姓都被惊醒,不少人家点上蜡烛,窗台明亮,丈夫出门探寻吵闹的缘故。
跟着敲锣敲到手臂发麻,张回欲哭无泪问:“绍大哥,这下怎么办?内城东那片可都是……”
黄绍抿着唇,扯着张回往望火楼下走,“扑火去!”
即使张回剩下的话被他打断,他也知晓是什么。
若是寻常火情,他们顶多治个渎职之罪。可为什么偏偏是内城东?那里住的多是站在宫城里议政的官宦人家。

第37章 危急
京城的平静终究被打断,铜锣声传遍大街小巷,军巡铺的人同军厢主,马步军,殿前三衙等各领军携了灭火器具往内城东边赶。
凌乱的脚步和阵仗惹的不少百姓出门观望,最后都惊呼城东火势之大。
寻常时候禁止烟火自然有道理,京城房屋密集,一旦失火便不是烧了一座宅子的事,肯定要牵连众多,到那时想灭火就是难如登天,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
“这边!”
其余望火楼的人在上面打着灯笼,举旗指明方向。
各领军执着腰牌一路狂奔大喊,“潜火队扑火,行人退让。如有延误,律法治之!”
沿途围观的百姓纷纷避让,乌泱泱的一群人以最快的速度,跟着旗帜赶往起火处。
贺牗便是被这通动静吵醒的,他刚支着胳膊起身,就见六出猛地推开门道:“家主,盛相宅子起火了!”
额筋一跳,贺牗迅速下床披上外衫,“好端端的怎么起火了?”
六出也是急的头上欲冒烟,同他出了院门。
“半夜还好好的,突然就起了。潜火队已经过去。火势太大,想来整座宅子都烧了。”
贺牗步子迈的大,转身去牵马,六出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焦急道:“家主,您还不能出宅子,否则就是抗陛下旨意!”
两座宅子之间隔的还有些远,火势危急,贺牗心急如焚,恨不得生出翅膀飞过去。他一把推开六出,翻身上马,未待对方再劝阻便拉紧缰绳,策马奔出大门,转眼只剩下个模糊身影。
今夜实在不巧,夜风也大些,更能助长火势。贺牗掌心汗津津地几欲握不住缰绳,心跳快的要蹦出胸膛,白日里的不痛快早被抛之脑后,他现在想着的,担忧着的全是盛鸿祯,再容不下那些无谓事物。可恨平日里引以为傲的马儿似乎脚力不济了,不然怎么会还没到盛鸿祯的宅邸?
火势要比想象的更大,整个宅子都被烧了起来。潜火队到时,立即架了云梯,用猪牛胞装水,先扑灭了正门和院子里的火。
昔日纤尘不染的铜环漆门已经成了焦炭,随着漆门倒下,里面有个人跌撞着走了几步扑倒在地,他外面的衣裳已经烧损了大半,人却没受什么伤,只是被熏的黑了些。
玉喜惨白的脸色掩在烟灰之下,嚎啕大哭,“快救我家家主……”
这火起的实在蹊跷,整个宅子的人都在睡梦中,等发现起火时已经晚了。仆从的卧房距离家主的还有段距离,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家主的卧房火势最凶,根本闯不进去。他好容易从自己的卧房逃脱,只能在院子里干着急。
有人要将玉喜扶到一边歇息,他却也不干,执意等着潜火队把人救出来。
短短几息,火舌肆意吞噬,已经有了要蔓延到附近的趋势。潜火队的人分成几波,有人提醒左右宅子的人避难,有的寻了火背心套上,准备去房屋里救人。
混在人群里的黄绍眼睁睁看着这座起火的宅子不断燃烧,一颗心沉了底。
若盛相因此丧命,他的脑袋也保不住了。
所有人正手忙脚乱准备灭火,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穿着黑色氅衣的人来不及等马站稳便翻身而下,直冲着院子里来。
贺牗眼睛生出血丝,瞧见玉喜就问:“盛鸿祯呢?”
玉喜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还未说出话来,就被他猜了八九分。
呼吸霎时短促,贺牗目眦欲裂,冲上前便抢了一个人的水囊浇在身上。
黑色的纱质氅衣轻易湿透,不待众人回神,他已经孤身闯进火势最凶的卧房。
“贺大人!”
玉喜惊呼,甚至忘记了哭。
他这句却让潜火队的人再次慌乱,万万没想到来不及阻挠,闯进火海的人也是位朝臣,当真是添乱子!
夜色被火势映亮,远看便骇人,浓烟滚滚散开,半个京城都是木材燃烧的味道。
贺牗将湿了水的氅衣罩在头上,燃烧着房屋的火舌还是炙热的让他要喘不过气,每呼吸一次,都带着嗓子火辣辣地疼。触目皆是蒸腾的热浪和火焰。身上的氅衣正以可以察觉的速度被烤干水分。
“盛明湛!”
嗓子干的要撕裂,甚至带了血腥味。燃烧的陈设让贺牗难能一眼发现盛鸿祯,他不敢停,更怕自己已经来晚了。
烟气入嗓,让他弓腰咳的眼角带泪,仍执拗喊道:“明湛!盛鸿祯!”
时间一点点后退,得不到回应,贺牗一颗心便也跟着冷下来。
房梁被烧的严重变形,欲掉不掉的模样。贺牗望上一眼,没有片刻迟疑,继续往里面找去。
直到身上的氅衣彻底烘干,贺牗才听到回应。
那回应微弱,他却能立即捕捉到,并摸着声音来源找到依靠在角落里的盛鸿祯。
这一刻,贺牗觉得上天待他不薄,没有让他留下悔恨不已,而是将盛鸿祯平平安安地送到他面前。
周围都是燃烧的响动,盛鸿祯醒时,房间已经出不去了,浓烟熏的他睁不开眼睛,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起初听到有人喊他表字,还以为是被熏糊涂了,接连多遍,声音暗含焦灼,又愈发地近,他才敢应上一句,本不抱希望,没想到片刻后果真有人寻来。
“谁?”
他费劲心思想要睁开眼睛,但眼皮刚掀起来,就觉得刺痛,最终只得闭上。
虽然觉得寻了许久,其实贺牗近来不过片刻,眼睛还能勉强睁开。他不敢耽搁,上前搀扶起盛鸿祯就往门外跑去,但不出几步就停了下来。
盛鸿祯还在和眼睛较劲,察觉到异常,便问:“怎么了?”
贺牗苦笑,“路被阻了,咱们要弯下身子从夹缝里过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时的路被一根正在燃烧的横梁拦住,斜靠着墙边,只有下面的夹角勉强供一人弯腰走过。
纵使看不见,盛鸿祯还能听的清楚,辨出声音的主人,不由得怔愣,“你怎么来了?”
无缘无故起火已是蹊跷,他更想不通贺牗怎么会在这里。
头顶最重要的房梁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动静,外面适时传来潜火队的人呼声。
“盛相!贺大人!”
贺牗再次看了眼房梁,连连催促,“先出去再说。”
同冲进来的时候一样没有半分犹豫,他将最大的生存希望给了盛鸿祯。他想,这应该是他平生唯一一次能有机会“欺负”盛鸿祯,“欺负”他此时看不见周围情景。
在贺牗的设想之中,盛鸿祯不疑有他,躬着身子慢慢躲过横梁上的火焰,刚脱险,就迎面碰上四处搜寻的潜火队。
其他人原本惊喜盛相平安无事,转眼见摇摇欲坠的房梁,不禁神色一凛,来不及顾得上贺牗,就将盛相迅速带出卧房。
盛鸿祯若有若无的意识到什么,刚站稳便转身喊道:“贺牗!”
话音刚落,面前的房屋再也支撑不住,“轰隆”一声塌落。
明明平日里最看那人不顺眼,真到了生死关头,盛鸿祯脑海里一片空白,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表情。
此时此刻,盛鸿祯哪里还能不明白贺牗方才欺他看不见?
他无端生出恼怒,不知道恼的是贺牗自作主张,还是恼自己,更对着一堆烧成黑色的废墟无从发泄。

第38章 触动
天色刚明,褪去后半夜的清冷,京城的哄乱终于平息些许,骇人的大火被潜火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扑灭,水囊都不知耗了多少个,但他们来不及休息,对着一堆废墟翻找。
后赶来的六出听闻贺牗命丧大火中,伤心之下哭的晕厥过去。玉喜仍白着张脸,见盛鸿祯还穿着就寝时的里衣,不知从哪寻了件衣裳给他披上。
“家主都站了半晌,坐着等罢。”
盛鸿祯没有回应,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对着废墟看的入神,脸上没个表情,也不知喜怒,让玉喜莫名生出忧虑。
良久,才听他道:“你去罢,我再等等。”
可是他不动,玉喜自然也不会去哪,主仆两个人就这般站着看潜火队的人忙活。
昨夜失火,今早就有人将消息传进宫里,赵献惊的常朝都罢了,急忙遣了御医和福安前来了解情况。
福安是皇帝身边的老宫人了,常年近身伺候,足见赵献对盛鸿祯的重视。
在宫里再怎么着知道火势严重,也只是听在耳朵里,真正看到了,福安还是吃了一惊。
“盛相,陛下遣了御医来,让御医把个脉罢?”
眼见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贺牗的尸首还是没寻到。盛鸿祯微微摇头拒绝,“请公公代我谢陛下好意,盛某无事,只是贺中遖峯篜里丞……”
言尽于此,喉咙干涩的难以说出话来。初时的恼怒逐渐被消磨的没了,哪怕知道希望渺茫,盛鸿祯还是希望能寻到贺牗。
只要能寻到,哪怕是一具尸首,否则他将此生难安。
福安是聪明人,想起陈年往事,只余一声叹息,又待了片刻就回宫复命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沉闷气氛中,突然有人惊喜道:“找到了!”
盛鸿祯木然的神色刹那间有了波动,他急切上前,差点被石阶绊倒。
“家主当心。”玉喜眼疾手快伸手扶住。
可眼下的盛鸿祯容不得想别的,他将玉喜的手推开,目光落在不远处,脚上速度不肯减去半分。
潜火队的人是在后院池塘边寻到人的,被发现时,贺牗发丝凌乱,脸上被烟熏的发黑,半个身子泡在水中,罩着的氅衣也烧成了破渔网,除了掌心被灼伤以外,万幸没有大问题。
这样实在算不得美观,至少命还在。所有人几乎笃定只能找到贺牗尸首,现在简直是意外之喜。
两个被困火中的朝臣都没事,他们的脑袋算是保住了。
潜火队的人刚把人扶起来,盛鸿祯就伸出胳膊架住贺牗。
“劳烦诸位,交给盛某罢。”
众人面面相觑,唯恐盛鸿祯一介文臣架不住失去意识的人,还想再劝说几句,但这位盛相意外的固执,只得作罢。
宅子已经彻底烧毁,再也不是什么容身之处,盛鸿祯只好让玉喜找了辆马车,将贺牗安置在他自己宅子里,才让福安带来的太医好好瞧瞧。
贺牗掌心的灼伤暂且不知如何来的,兴许是逃命时不得已而为之。然而太医看过后,才发现脚踝竟也伤到了,血乎乎的大口子看起来十分骇人,所幸没有深及骨头。
六出早便醒了,他昏时听的是贺牗死讯,醒过来又听闻好端端地活着,大悲大喜之下倒把自己折腾的够呛,虚弱的仿佛比贺牗还需要人照顾。
御医开了内服的方子,建议道:“贺大人伤口虽然没有深到骨头,但用寻常伤药也难以愈合,若有宫里秘药‘瑞香膏’却能好的快些。只是……”
之所以说是宫里秘药,那便肯定难得,瑞香膏的方子在世宗时已经失传,如今宫里留下来的也为数不多。
话未说完,却听盛鸿祯道:“有的。”
六出神情微怔,不知道为何盛鸿祯如此笃定,旋即想到什么,也露出喜色,“是有的!”
他还记得那次贺牗被方载文误伤了后脑勺,盛相就赠了一瓶药,原来竟是瑞香膏!
既然药膏有了,六出还记得药膏被放在哪里,刚要起身去拿,就被盛相按住肩膀。
“你身子正虚,药膏的位置说一句,我去便是。”
六出下意识要答应,猛地想到贺牗还藏的其他物件,又忙说:“怎劳盛相,小人去就好!”
然而盛鸿祯没比贺牗的执拗性子好上多少,硬是从六出嘴里套清楚药膏存在何处,正要去取,又听六出弱弱喊住他。
“盛相……,那柜子被锁上,铜针就被夹在书架上《礼记》中。”
贺牗竟把这药膏锁起来了?
盛鸿祯略有惊诧,神色还算如常,点头应声,就往书房去。
书房里收拾的整齐,和贺牗平日里的形象格格不入。书桌上的细颈白瓷瓶内插着一支浅粉桃花,平添了几分雅致。盛鸿祯按照六出说的,在书架上细细寻《礼记》。
那本书被放在十分不起眼的位置,打开一看,果真有铜针夹在其中。
盛鸿祯不觉有异,拿着铜针开了铜锁,柜门打开,里面放着一个漆盒,漆盒似乎有些久远了,它的主人想必也时常翻看,上面的金漆都有些缺损。
想必药膏就放在其中。
六出在房间里等的有些焦灼,他边替主人家担忧盛鸿祯发现那些物件,又暗暗期待盛鸿祯能够发现。诸多委屈加身,他知道主人家心中苦涩和无奈,或许,这便是摆脱当下情境的最佳时机……
过了片刻,盛鸿祯袖子里揣着瑞香膏回到房中。从他现身的那刻,六出就紧紧观察他的神色,可惜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掩去失望道:“上药这种事情,还是小人来罢。”
盛鸿祯不动声色错开手,“他醒来必定腹中饥饿,你同玉喜去煮些粥,顺便将药也熬了。”
这下是连玉喜都要支走了。
待房中只剩下他和贺牗两个人,盛鸿祯面容终于有些变化,他扶住床沿拧眉坐下,一向坦然自若的他,握着瑞香膏瓷瓶的手都在轻轻发抖。
目睹贺牗被困,可能命丧火中时,他震惊之余,基本怀的是不安和歉疚之心,虽然十分难过,却不至于落泪。但现在,尤其在看到漆盒里那些东西时,胸口像被一根根针细密扎着,疼的他喘不过气,几乎要窒息。
不惑的年纪,早该万物看淡,事事随缘,情绪更难能有大悲大喜。可再次面对贺牗时,盛鸿祯却发现自己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里积蓄,难过的像个青涩的少年郎,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39章 假寐
杜介带着刑部的人奔走在悯河边,调集许多木船在河面上打捞,除了桥上来往的行人和摊贩,就属他们这里最热闹,还有不少人趴在桥上驻足围观。
竹竿钩子和渔网都派上用场,捞了一上午也不见着影儿。所有人也不意外,这悯河从京城西边流向东边,想找个人岂是那么容易的。
“悯河水流慢,只是前来经商装卸货物的船较多,恐有些影响,自花船周围向外扩散打捞。”
杜介就着下属递来的竹筒猛喝几口水解渴,挥着衣袖扇风去额上的热汗。此时已近晌午,就是岸边柳荫都挡不了几分暑气,蔫巴巴垂下细长的枝条。
那些下属得了指令,招呼着雇佣的船家按照杜介的意思来,有精通水性的上前自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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