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献今日穿了公服,彩绶垂在裙摆上,肩披日月绣纹,正襟危坐,看起来已经有了弱冠后的风采。
礼官高唱,百官下跪高呼,“皇帝陛下万岁。”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集英殿里给皇帝庆生辰的。大殿内只有两排坐席,重要的大臣和前来庆生辰的使臣各占一排,其余品阶不足的臣子都坐在集英殿外廊下。
丝竹歌舞,美酒金盏。表面看起来和和气气,两边谈笑甚欢。赵献毕竟还未弱冠,恐醉酒失了仪态,几杯后便叫人换了茶水。
盛鸿祯坐在较为靠前的席位,贺牗与他紧挨着,却谁都没能想些别的事,各自被前来敬酒的使臣缠的厉害。
酒过三巡,舌头都要喝麻了。贺牗脸色见红,脑袋却还清醒着,菜没有吃多少,肚子里装的全是酒。
勾兰使臣最是热情,还一个比一个能喝,席位上没有上脸的只剩下鸿胪寺那些千杯不醉的人。
木法沙边喝着酒边环视四周,好似集英殿是什么骇人的龙潭虎穴。他十次抬眸,有一半的时间耗在贺牗身上,惹得贺牗的神经时刻绷着,生怕这蛮子在陛下面前还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好在木法沙看是看,并没有其他动作,知道晚宴上做不得妖,老老实实的坐在那直到结束。
第32章 诡谲
晚宴散后已是月上中天,贺牗勉强稳住有些虚浮的脚步,带着一身酒气慢吞吞上了马车。
脑袋虽然还分得清东西南北,但眩晕的难受,他觉得自己吃饱了,马车微微晃动,肚子里一掂一掂的全是水声。
他倚着车厢迷迷糊糊地睡着,任由车夫趁着明亮的月色驾车回宅邸。就连街市上的热闹也没能吵醒他。
月光如水,映着这夜心思各异的每个人。
木法沙从小就练了酒量,他们刺真的男儿没有不会喝酒的,文朝的那点儿分量于他来说不足为惧,还不够上脸的地步。
马蹄踩在御道的砖石上,将背上的人驮到常霁馆。木法沙翻身下马,见馆前立着一位女子,珠钗罗裙,我见犹怜。
“这是……”
他慢慢踱步走近,说话间手里的马鞭已经把玩了几个来回。
不等守卫开口,那女子便娇气道:“奴家是岚烟,王子那日点奴家来唱曲,这便忘了么?”
她眼神落在木法沙的马鞭上,尽量稳住声音,握住衣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来前就听说刺真二王子生性残暴多疑,岚烟心中有鬼,战战兢兢的唯恐马鞭下一刻就落在自己身上。
木法沙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名叫“岚烟”,想了片刻,阴狠的脸上才突然露出了然的笑来,“本王是与你逗乐呢,怎么会忘记岚烟姑娘……”
昨日他在京城游玩,晚间瞧见河中花船热闹。刺真的姑娘大多粗俗,脾气也同男人没多大区别,甚至能露出膀子大口喝酒吃肉,而中原女子就恰恰相反,说话的时候温软可人,像只金丝雀。在花船妈妈热情推荐下,随口点了如今最红的一位,眼下看来,这模样倒是也算对得起名声。
话音还没落,木法沙已经一把揽住岚烟的肩膀往馆内卧房走,扔下身后几位跟随而来的使臣面面相觑。
刺真人比花船上的那些常客还不会怜惜人,手上没个轻重,岚烟被死死拢在他怀里,胳膊隐隐作痛却还要强颜欢笑。
“王子要比奴家想的勇猛多了。”
她常年浸泡在风月场中,自然知晓如何哄的男人心花怒放,一言一行,包括眼神都在逢场作戏。
两人调笑着进了卧房,木法沙用脚踢上雕花木门,对着岚烟动手动脚,习武骑马的手如粗糙的沙砾,女子白如凝脂的肌肤红了一片。
岚烟半推半就,抬眸瞧见木法沙眼神就不自觉想要打颤。那不是简单的调笑,更像压抑着本性的狼玩弄猎物。
白色云纱大袖从肩上滑落,岚烟心里提防计较着,柔柔捶了下他的胸口。
“哪有王子这般心急的,没得少了情调。”
她腰间挂了只镂空小金球,里面藏了香丸,冷幽的香调闻的木法沙飘飘然,有力的双脚都跟着软了骨头,嘴上更是什么都依着。
“好,你说该如何?”
见诱哄有效,岚烟笑说:“奴家给王子唱几首曲子吧。”
酒意催着困觉翻涌,贺牗一到自己的宅子中就倒在床上睡的沉,也不管满身酒味儿染了被褥。
六出替他脱了外面的官服,又用湿帕子擦了脸,忙活许久才算歇下。
早间他离开之后,司然姑娘就遣人以给后厨补充食材的借口递了书信。贺牗不在,六出也不好擅自打开,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了,还没说上两句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那封书信便被他放在主人家的身下,待他醒来应该就能瞧见。
约摸快要天明的时候,胃里一阵接一阵的翻腾。昨夜几乎没有吃什么,这会儿难受的要命。贺牗皱眉在被子下缩成一团,忍了片刻还是按耐不住起身。
脑袋里好似有数不清的蚂蚁啃咬,疼的要炸开。贺牗一路扶着东西摇摇晃晃的走出卧房,见天边还昏暗着,将明未明的时候。胃里的绞痛引的他撑着院子里的一棵树就吐的昏天黑地。
胃里本就没有东西,吐的也是酒水,只是吐出来便好受很多。
神智恢复了些许,晨间的凉意自四面八方钻进衣裳里,贺牗不禁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回房要加衣裳,转眼却瞥见床上躺了封书信。
六出被他刚才的一通动静吵醒,迷蒙的双眼穿衣过来服侍。他料想主人家醒来必然要难受,昨晚就让人温了米粥,这会儿正好端来趁热喝下。
房门还开着,他端了粥进来便瞧见主人家只穿了中衣,握着司然姑娘送来的信若有所思。
“家主快把粥喝了,也好舒服些。”
贺牗示意六出把粥放在桌子上,仍然握着书信沉思,不禁问:“你知道岚烟么?”
司然的信里只说她那晚撞见方载文自岚烟房里出来,岚烟向来看她不顺眼,便起了几句争执,其中就有提及方府偏房一事。
家里有只母老虎,这是朝中同僚对方载文的印象之一。有正妻在,想要抬一个妓子进门,除非方载文做好正妻发怒的准备。
他倒是不知这二人还有交集。
“岚烟?不是最近当红的妓子么。”
六出想到什么,嗤笑道:“听闻那个刺真二王子可不止在京城作威作福,还点了岚烟晚间去唱曲。”
说是唱曲,孤男寡女为的什么不必明说。
贺牗一怔,追问道:“什么时候?”
六出不知这人怎么对一个妓子上心了,却也知无不言,“或许前夜,或许昨晚,这便不知了。”
前夜,昨晚,方载文,妓子岚烟……
“遭了!”
蛛丝马迹勉勉强强串联出一个猜想,贺牗登时脊背发凉,迅速起身拿了屏风上六出准备好的衣裳穿上。
行卷之制被废除时,顾党处于下风却久久没有动静,按照那群人的风格不像善罢甘休的模样。而前两日身为顾党的方载文找到岚烟,多半谋的是刺真二王子木法沙!
“天还没亮,家主要做什么去?”
六出边帮着穿衣边问。
贺牗却不答,急切吩咐,“去给我牵匹马来。”
事态紧急,能否赶得上全凭运气了。
走动间黑色氅衣衣摆翻飞,无端多了几分凌厉气势。贺牗的头发用软脚幞头草草揽住,扯住缰绳翻身坐在马背上,一声长喝,马儿听话的撒蹄子冲出去。
六出在后面急声高喊,“家主,律法禁止当街纵马!”
本朝律法贺牗自然知晓,事态紧急,已经容不得他多想。纵马不过二十个板子,而木法沙若却关乎着文朝和刺真。
时辰还没到五更天,街上的商铺都未开门,更没有什么人走在路上。贺牗忍着肩膀上伤口撕扯的痛意一路策马疾驰,急促的马蹄声响彻空荡荡的街坊,仿佛是催命符。
常霁馆的大门紧闭着,从外面瞧不出里面的动静。贺牗扔了缰绳就板着脸疾步上前。
“什么人?”
他没穿官服,守卫自然要盘问一番。
“御史中丞贺牗。”
来时走的急,没有带什么证明身份的物件,只能碰运气。可这里的守卫大多不在宫城,对急匆匆赶来的人甚是面生,语气不善道:“这里是常霁馆,没有鱼袋牌子,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御史中丞?赶紧走!”
正争论时,常霁馆的门从里面打开,里面伺候的仆从涕泗横流的连滚带爬跑出来。
“王子……王子他死了……”
消息太过猝不及防,守卫皆是一怔,贺牗耳朵嗡鸣,推开挡路的仆从便闯进去。
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对常霁馆的布局早就摸的清清楚楚。他轻而易举找到木法沙的卧房,只见门是开着,想来是刚才那仆从慌张时忘记了。
临近门前,贺牗心中惴惴不安,一路来时心急如焚,眼下却不敢再动。
良久,他吐了口气,双脚踏过门槛。
屋里的蜡烛已经烧完了,徒留蜡油沿着烛台凝固。目光一片昏暗,什么事物都看的不太清晰。没走几步,贺牗就听到脚下传来黏腻的声音。他低头,发现是半凝住的血迹。视线不可自制地沿着脚边的血迹看去,木法沙半趴在床边,一把匕首从后背刺入,只露出一截在外面。
虽然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但真的亲眼目睹时,贺牗的脑袋还是突然一片空白。
第33章 疑心
木法沙被刺死的消息经那个仆从之口仿佛长了翅膀,不消一个时辰,赵献就被惊动,负责守卫常霁馆的守卫连带着伺候的人全被关押审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刑部侍郎杜介就带着人火急火燎赶来。
最先发现尸体的贺牗背对着站在门前的石阶上,他身后的房间内光线昏暗,晨间的一缕阳光却将他的面容照的清晰。一明一暗,他仿佛处于人间和地狱的交界,不小心就会深陷涡流,万劫不复。
大约五十岁上下的仵作肩上挂着木箱匆匆走进房内,进进出出的所有人都忙的顾不上贺牗,杜介更是面色铁青。
顾七的案子还在焦灼着,又添了一个更要命的刺真王子,历来的刑部侍郎估摸着都没有他最难。
盛鸿祯闻讯而来,想必已经得了小皇帝的授意,是代赵献前来视察情况的。
紫色的官服一出现就被贺牗的目光锁定,待他掀起下摆踏上石阶要进房里去,贺牗抬手握住他的胳膊。
盛鸿祯脚步停顿,低头间视线交汇,见贺牗阖眸微微摇头。
因为所站的位置,拦住他脚步的是贺牗刚伤了不久的右臂,情急之下动作幅度这般大,不疼都难。
心生迟疑,盛鸿祯终究没有甩开衣袖,扬长而去。
“死了。”
里面血腥味浓的让人几欲作呕,且木法沙的死关乎两国关系,他来时形势所迫,未能思虑好察觉到异常的说辞,双脚踏入房内的那一刻,他便不能轻易从这件事中脱身而出。
短短的两个字算是定了性。
初时惊愕,脑海里空白一片,容不得他想别的。如今冷静下来才发现可疑之处,刺入木法沙脊背的匕首还剩了一截在外,并不是说明凶手有什么仁慈之心,而是因为力道不够,如此一来,几乎认证他的猜想。
凶手极有可能是岚烟,且和顾党有脱不开的干系。
盛鸿祯彻底断了要进去的念头,干脆在外面等仵作的消息。他的视线从贺牗肩膀上移开,理了理来时微乱的官服。
“据我所知,你在常霁馆的仆从发现王子死前就赶到了。贺牗,你如何知晓王子会有事?”
就算平日里看不惯这个人的作风,但初次相识和年轻时那点情分总是在的,哪怕盛鸿祯不愿,也不得不质疑。
这话问的没有一丝波动,却叫贺牗心尖一颤,细细密密的苦涩涌入喉中,吞不下吐不出,品味半晌才扬起笑道:“相公不防自己琢磨琢磨?儆言无才,并非无德。王子死了,于我或御史台有何半分好处?”
他掩饰的太好,盛鸿祯没有瞧出那点苦涩,又问:“你当真没有依附于谁?”
两人相识近十多年,横在中间的疑问太多了。盛鸿祯想弄明白,又觉得往事已成定局,没必要再提。如今他心里想看透贺牗的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诸如为何省试与殿试中规中矩,为何欣然与歌妓相会,他与赵献私下说了什么,到底包藏的什么心思……
可是问题太多了,话到嘴边不知如何开口,似乎除了初识,他们之间总是那么的不合时宜。先帝将辅佐的重担压在他肩上,哪怕是贺牗也不能成为阻碍。
贺牗脸上挤出来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他注视着放在心里十多年的人,恨不得剖心置腹,叫盛鸿祯知道他的情意和百般无奈。
“盛相……”
杜介受不了里面的血腥味出来透气,冲着而来的就是盛鸿祯和贺牗直直望着对方,也不说话。
诸多心思收回,盛鸿祯回头对杜介道:“陛下听闻王子有异样,命我代为查看。”
来的不止刑部,还有太医院众太医和禁军。之前常霁馆里面的人全部被关起来。赵献到底存了点希冀,命太医跟来不过是在赌木法沙还有的救。
可惜他的希冀还是落空了。
杜介闭上眼睛叹息,“无转圜余地,事情麻烦了。”
一句话说了两件事,前半句彻底定了木法沙的死,后半句说的是两国关系。
说完,他看了看贺牗,对着盛鸿祯行了一礼,硬着头皮道:“既然盛相是代陛下而来,那杜某便敞开天窗说亮话,贺中丞消息比常霁馆的仆从还要快,十分可疑,不排除与王子的死有关,还想请贺中丞随我走一趟。”
这是把贺牗列为怀疑对象,要关在刑部等候传唤。
差不多的话,盛鸿祯方才也说过,贺牗虽然没有明确回答,说的却有道理。
“毕竟是正四品的官阶,岂能说关就关,此事还要请示陛下。”
盛鸿祯琢磨片刻又补充道:“在陛下决断下来前,还请贺中丞不要踏出家门一步。”
说的客气,其实没有回旋余地,容不得贺牗选择。
京城的街坊随着天明又恢复热闹,对于远离朝堂漩涡的百姓来说,这一天没有任何不同,他们依旧做自己的买卖,为生计奔走,盛京的繁华不减,文朝仍是太平。
白日的花船与京城的热闹截然相反,他们这样的地方是晚上开始做生意,白天休息。笙歌燕舞了一个晚上,仆从开始收拾桌椅,有两三位留宿的客人懒懒起身离开。
岚烟身上的衣裳未变,她神色冷淡快步走向自己房间,绞着裙子的双手却泄露了内心的惶恐不安,撞到了人也未能抽出心思去管。
昨夜的情形在脑海里已经重复了多遍,每个动作和对话,甚至那个刺真王子的表情都如刀刻斧凿清晰。
刺真王子身上的酒气很重,俨然是从宫中晚宴回来的,她借唱曲拖延时间,直到外面的守卫困倦松懈,直到准备伺候的仆从不知道躲到何处打盹,才安心准备下手。
匕首是那位给她寻来的,锋利的吹发可断,稍加用力就能割断脖子处的血管。岚烟本想着从脖子处下手最为省力,可王子被她连哄带骗灌了不少酒,醉意上头混账起来的时候,她一个弱女子根本无法应付。
她还记得决定下手的时候,刺真王子烂醉如泥的压在胸口处让她喘不过气,趁对方一心解衣带时,匕首在背上游走,寻到心口处高举刺下。
血肉的黏腻和刀刃擦过肋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极为清晰,刺真王子解衣带的动作顿住,嘴里溢出的鲜血让罗裙更加艳丽,他目眦欲裂,眼白充血仰头。
“啊!”
岚烟从没干过染血的勾当,嗓中冒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右手颤的厉害,死死握住插在王子胸膛里的匕首上。
人没有当场死亡,木法沙惊愕又不可置信,力气随着血液流失,他扭动着发软的身躯,紧紧瞪着面前这个风月场里的女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掐住她的脖子。
烛光晃动,暖黄的色调映着木法沙的狂态,多了丝扭曲的诡异和惊悚。
惊慌失措到极致,岚烟猛地推开他,抖着身子挪到床的另半边,不住低喃,“我……我,我不是……”
她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否认,最后看了眼想要呼救却被喉咙里的鲜血阻挠的王子,提着裙子落荒而逃。
木法沙趴在床边,膝盖抵住脚踏,血液自背后的伤口流出,染湿了衣裳。匕首寻的位置略有偏差,若及时医治或许能保住性命。
他不得不看向前方的眼神逐渐朦胧,最后彻底陷入黑暗。
岚烟走到门前石阶下,经夜里的冷风一吹,恐惧散了些,想到自己以后的日子,她强迫自己冷静,转身回到房中拿起桌上未饮尽的一壶酒倒在身上。
思绪回归,再抬头已经到了自己房间前,岚烟拢了拢罩在外面的素纱长褙子,掩盖罗裙上因为血液晕染出的深色痕迹,迅速推门而入。
将房门一关,昨夜压抑的惊慌倾泻而来,目光触及罗裙上的血污,岚烟走到屏风后手忙脚乱换了身不显眼的衣裳,接着便翻箱倒柜的收拾家当。
那日犹疑片刻就应了方载文的条件,这时想来才知晓事情的严重性,远远不是那人能掌控的地步。她依稀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了,只可惜盲目追求赎身的她错已铸成。
这两年她也存了不少家当,正收拾包袱的时候,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可是房门明明关好了的。
岚烟受到惊吓,未来得及包好的珠宝玉钗散落一地。
第34章 搜寻
木法沙的死导致朝廷人心惶惶,刺真的使臣更是闹的厉害,简直是软硬不吃,张口闭口要赵献和文朝给个交代,否则就要用兵力为二王子讨公道。
“什么公道,狗鼻子嗅到机会就是想咬我们一口罢了!”
赵献气的脸色通红,脾气上来了,一路走到天禄阁的时候,玉革带和帽子全扔在地上。
福安跟在他身后将那些物件捡起来抱在怀里,苦着脸安抚,“陛下莫气,且看看盛相如何说。”
早间就派了盛鸿祯代自己去常霁馆视察情况,赵献不好在老师面前发脾气,只好按耐住,但还是臭着张脸。
天禄阁是圣上的书房,盛鸿祯候了片刻,见赵献风风火火的赶来,象牙白的圆领没了玉革带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头发上的幞头也没了,只有个盘发的玉簪。
二人隔着张桌子面对面坐下,赵献还未问上一句,就看到老师沉着面容摇头。
事情当真棘手了。
“老师以为如何?”
他坐直了身子问。
盛鸿祯想了想目前刑部给出的进展道:“木法沙被匕首刺中心脏边缘,失血过多致死。凶手目的明确,且应该是女子。臣思虑过,自行卷后顾党未有什么动静,实在于理不合。而刺真二王子身亡,看起来于刺真有益。”
刺真此番前来目的并不单纯,是个臣子,结合这些年刺真对文朝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两方就差个借口就能打起来,如今木法沙的死就是难得的机会。
这位少年天子要挑的是一国重担,容不得温室里培养,盛鸿祯直言,“二王子的死已成定局,陛下要思索的早就不是木法沙,无论您能否给一个交代,文朝和刺真之间必有一战。”
他显有神态如此凝重严肃的时候,压迫感悄无声息缠上少年天子,文朝距离上一次的战事已经近十年,赵献那个时候年纪尚小,对战争只有模糊的记忆。他微怔,似乎向老师确认般说:“可是一旦起战火,苦的仍是百姓。”
自古以来没有战争是仁慈的,妻丧夫,子丧父,死在战场上的男儿太多了,文朝如今的繁荣太平也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
“陛下,我朝不愿起战火,但不能畏惧战火。若刺真执意要打,文朝不能退缩,必须要战。”
盛鸿祯平静地打断赵献的犹疑。
刺真在先帝时就生了不臣之心,而今欺赵献立足未稳,便不想再掩饰爪牙了,终于露出真面目。
想到因此带来的一系列麻烦,赵献就对密谋害死木法沙的人恨的咬牙切齿。双拳紧握,拇指上的玉扳指陷入掌心的肉中,他胸膛剧烈起伏,克制着平复情绪。
“老师怀疑是顾党?”
盛鸿祯垂眸,“陛下当清楚,文朝的实力自先帝时便已衰弱,国库难能维持,百姓必定惶惶不安,陛下根基未稳,易被左右,顾党目的恐在于此。”
趁乱谋私利,置一国安危不顾,果真是蝇营狗苟之辈。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拖住刺真使臣,好让朝廷和边关将士做足了准备。另外,与勾兰交好的作用也该显现出来了。
朝中能给他们用的人不多,最关乎战争的户部基本掌握在顾党手中,到时候恐要出岔子,今年的新科进士能用则用。战争不仅要死人,还会滋生一群捞油水的官员,再清明的朝廷,也会有贪污存在,更何况赵献接手的就是个烂摊子。
刺真暂且放在一边,盛鸿祯转而提起贺牗,“木法沙的死,贺中丞要比常霁馆的小厮知道的还要早上片刻,十分可疑。刑部本欲暂且将贺中丞带走,不过终究是正四品官员,现在被关在宅中不得出门半步,臣特来询问陛下。”
初听闻贺牗被疑,赵献也十分惊诧,俨然不知此事,更不知贺牗如何得知的木法沙会出事,但刑部都参与,他也定不能再说些什么,反观老师的做法最有利。
“那便先这般安置,待一切彻查清楚后再说。”
盛鸿祯不禁看向他的皇帝学生,意有所指问:“臣斗胆多嘴问上一句,那日陛下与贺中丞私下里说了些什么?”
出了木法沙的事,许多官员更是见到刑部就绕路走,生怕与自己扯上关系来。
昏暗的牢房里关押着负责常霁馆安全的守卫,还有那个涕泗横流,被吓破胆的仆从。燃烧正旺的火把照亮整个牢房,血腥味和潮湿的腐败味儿并不好闻。杜介用衣袖捂住口鼻坐在未经打磨的木板桌边,惨叫声穿耳过,冷眼瞧着正在受刑的每一个人。
狱卒自某个牢房里走出来,很是恭敬回禀,“大人,那仆从受了鞭刑仍说自己昨夜躲懒,没瞧见到底谁杀了王子,倒是一个守卫说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花船上的姑娘岚烟从常霁馆离开,而且昨夜从晚宴上回来,王子也只接触了岚烟姑娘。”
杜介若有所思,挥手示意自己知晓,那狱卒便也知趣的退了下去。
他记得仵作晨间验尸时曾说过,匕首没有扎到底,位置也略有偏差,行凶的人该是气力较小,杀人的时候因为是初次,内心应该极其紧张忐忑。
一个妓子,以上两点都符合。
耗了一上午,杜介终于起身对衙役吩咐,“即刻去将岚烟押来审问。”
“是!”
衙役都是身强体健的壮汉,对付姑娘还是绰绰有余。他们得了令便往花船赶去。
京城道路交错密集,他们为图速度选了最快的一条,问了花船的老鸨就直奔岚烟的房间。寂静的花船里响着脚步声,衙役先是敲门,久久不见里面有动静,与同僚眼神交汇下,猛地踹开房门,只见里面陈设有些凌乱,依稀有被翻找过的痕迹,临近床边的地板上散了许多珍宝,断裂的珍珠有几个滚在他们脚边,窗子大开着,帘帐被风吹的轻轻飘动。
“搜!”
为首的衙役沉了脸色,一帮人在房间里四处查看,连略大的柜子都找了,唯独不见岚烟的身影。
木法沙刚死,与他接触过的岚烟便不见踪影,一切太过巧合,说明岚烟可能就是凶手,且目前处境凶险。
“她有再出去过吗?”
衙役一个回头,凌厉的眼神看的老鸨心慌。
她连连摆手,“船上的姑娘和小厮都未看见她出来。”
几个人又将花船翻了个底朝天都一无所获,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到岚烟的房间寻找线索。
衙役的目光再次放在大开的窗子上,正一筹莫展时,突然又听老鸨道:“天刚明的时候,我睡的迷迷糊糊,似乎听到有什么落入水中‘扑通’一声……”
说着说着,见衙役站在床前看着她沉默不语,又联想到某种可能性,老鸨登时白了张脸说不出下文。
第35章 百态
贺牗人虽然还在家中不能踏出半步,可朝堂上没有少提他。平日里被御史台盯的死死的,或受过御史台气的,都抓住了这个机会狠参贺牗当街纵马,按照律例该打二十个板子。
纵马是事实,虽说并未伤及百姓,却不能以此开脱。规矩坏了,想要再重新立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赵献无奈,只得命人前去宅邸打贺牗的板子。
定安侯府,顾宣武收到近期的消息,露出得意的笑,“没想到刺真二王子的事还能拖贺牗下水,当真是意外之喜。”
前段时日张轶说要拉下贺牗,他虽然把人臭骂了一顿,但也确确实实放在心上了。御史台在贺牗手里六亲不认,顽固不化的像嗡嗡乱叫的苍蝇惹人心烦,能借此机会把御史台拉拢到自己手里最好,不能也要挫一挫对方的锐气。
想在朝堂上不站队哪里容易?
“不过……贺牗怎么能那么快知道刺真王子要出事?”顾宣武神色一凝,眯起眼睛将各种可能性都过一遍。
方载文坐在椅子上,手里空捧着茶想不起来要喝,听见顾侯爷有疑虑,也摸不着头脑道:“木法沙的事,该只有岚烟知晓才是。”
提到岚烟,顾宣武沉下脸,不善地目光盯的方载文如坐针毡,立即否认,“岚烟若想我为她赎身,断不会蠢到将谋划说出去,且早间我已经命人……”
剩下的话他没说,只抬起没捧茶盏的右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那人当真傻到至极,他在朝为官的正经人,怎么可能会抬一个妓子回家,更何况夫人母家强硬,他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