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做与你看。”他说。
似乎有什么东西因为一场饮酒无形之中变了,或许是消失许久又回来的坦诚。
贺牗难得不再装的懒散无形,卸下那张面具,前所未有的轻松。
前半段饮的朦胧,后半段却是又说起了朝堂之事,对于贺牗方才那放肆的举动,二人默契的选择心照不宣。有的时候,沉默即是最好的回答。
“如今之朝堂和世道,只怕不剩多少安稳时日。”
一壶酒见了底,盛鸿祯逗弄贺牗的那点兴致也收敛起来。
贺牗手里的最后一杯酒到底没喝,怕自己当真醉了说不清楚正经事。
“顾七的死,秀才王世昌,木法沙被杀,你宅邸失火……”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毫无关联,实则疑点重重。要说是谁,估计心里都猜的八九不离十,可是重点在于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思虑半晌,贺牗突然顿悟道:“顾七的死是顾宣武以退为进,一旦那个王四奎没了利用价值,王世昌恐也会被灭口。至于木法沙……挑起刺真与我们之间的战火,奸臣惯会趁乱牟利,顾宣武想谋的断不会是小利,富极贵极,军饷之流已入不了他的眼,那便只有皇位!”
他抬头,却见盛鸿祯神情自若,不禁喃喃,“你早猜到了。”
是肯定,并非疑问。
“不错。我宅子失火恰巧在取禁烟火之日,只怕他们连推托之词都想的妙极,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托儆言的福,鸿祯安然无恙。”
说到失火,盛鸿祯终究心怀有愧,语气不可察觉的放轻了些。
贺牗没注意这点儿变化,倒是因为方才话里一句“人算不如天算”想起一件陈年往事来。
“明湛可还记得先帝时,一位大师预言?”
“你是说那件事?”
盛鸿祯也霎时记起来。
多年前的旧事能让他们记清楚,不是因为他们记性多好,实在是当初那件事闹的风风雨雨,上至先帝和百官,下至百姓无不在谈论。
先帝病倒的那年除夕夜,有好事的官员举荐了一位先生,说是事事算的准极,出神入化。总之举荐之语说的天花乱坠,先帝暮气沉沉之年,又抱恙在身,多少有点寄托在这些事物上的心思,便让那位先生当着面算文朝气运。
若说聪明些的,都知道这个节骨眼话要往好了说,可也不知那算命先生是不是榆木脑袋,三枚铜钱哐当当一响,卜出来一个大凶之卦,他却也如实说了,无非是文朝气运将近,大厦将倾之类,先帝大怒,当即将算命先生和那位好事的官员拉出去斩首。
好好的除夕夜,闹出那般晦气的事来,百官战战兢兢不敢言语。先帝下令不许再议论此事,可卦言还是满天乱飞,人心惶惶,闹腾了许久。
盛鸿祯不屑,“信鬼神之说,不如信己。你信?”
贺牗却是笑了几声,说不出是嘲弄还是什么,忽的神神秘秘俯身道:“信不信另说,儆言倒是也会上一些。”
“你会些什么?”
他藏着掖着,盛鸿祯也配合默契,作出十分有兴致的模样来。
贺牗手臂抵着石桌,拉长了音唤六出。
想来他没事就唱上几嗓子醉太平,一介文人,嗓门倒是不小,六出守在外头听的清清楚楚,见怪不怪的赶来,却被告知寻三枚铜钱来。
等六出的时间,贺牗才勉强透露,“小六壬与铜钱卦都会上一些,不过既是说起那件陈年往事,今夜便用铜钱。”
一开始盛鸿祯以为他又是说些胡话玩,然而六出当真寻了铜钱来,贺牗更是撩起衣袖,十分有模有样,他便也露出几分正经神色。
三枚铜钱的刻字和大小具是一样,贺牗将铜钱放在掌心,两手拢起摇晃,铜钱咣当当的声音一如当年那个点了脑袋的算命先生。
过了片刻,贺牗松手任铜钱落在桌上,旦见两枚刻字朝上,一枚背面朝上。如此动作重复六次,才得卦象。
贺牗琢磨片刻才说:“明湛请看,坤六断,艮覆碗。坤在上,艮在下,此乃地山谦卦。”
他又让六出寻了纸笔和蜡烛来,在纸上画出卦象,详细解说:“自下而上看分别为初六、六二、九三、六*、六五、上六,而上六为动爻……”
虽说鬼神之说不可全信,但总有些意思,六出和玉喜,哪怕盛鸿祯都凑近了看,见贺牗故意揣着,盛鸿祯适时问:“何意?”
贺牗有些得意,老神在在又写了几个字:
亨,君子有终。
“上六为动爻,便主要依据上六来看,卦词为‘鸣谦,利用行师,征邑国。’此卦吉利平安,甚好。”
不信归不信,人都是爱听好话的,也算个图个吉利。六出和玉喜都显出喜色来,贺牗将几枚铜钱在手里来回倒换,等着盛鸿祯夸奖一番,未待对方有动作,自己倒慢慢停下倒换铜钱的动作变了脸色。
盛鸿祯立即察觉不对,“怎么了?”
贺牗看了他一眼暂且不言,顾自将铜钱依次铺在桌子上,每一枚都拿在两手掂量比较,过了一会儿才确定般,对着其中两枚铜钱端详。
“这钱有问题。”
他说要这句话,便把钱递给盛鸿祯。
二人都是在朝为官的,多多少少对这方面了解一些,他不说,盛鸿祯也自能看出。
盛鸿祯疑惑接过,同贺牗般观察片刻,果然看出不对来。
“这两枚钱重量似乎轻上许多,背后边缘不齐,钱孔不规整,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是官铸钱,是私铸钱。”
谁都没想到,一件鬼神之说的小事牵扯出私铸钱的事来。这事可大可小,私铸钱自先帝时便禁的厉害,民间作坊只要发现必被查封问罪,虽说总有漏网之鱼,可也无伤大雅,影响不大,然而六出随手找来的三枚铜钱有两枚是私铸钱,这几率也太大了些,更何况还是在京城的天子脚下。
二人深色忧心忡忡,贺牗严声道:“六出,将家中铜钱全拿来。”
六出知晓事情大了,依照主人家的话把现有的铜钱全找了出来,同玉喜合力放在石桌上。
不大的石桌被铺了个满满当当,贺牗和盛鸿祯十分默契的一个个查看,将这些铜钱分成两堆。
天边隐隐窥见亮光时,贺牗眼中不见疲色,满是震惊,与盛鸿祯对视一眼道:“竟有半成是私铸钱。”
盛鸿祯叹息,“我朝被那些蛀虫究竟啃食到了何种地步……”
第48章 妙计
皇帝最看重什么?权,钱。这两样有一样落在别人手里,皇帝的位子都会坐的挝耳挠腮,夜夜睡不安稳。偏偏他们辅佐的这位小皇帝可以说是一样没握在手里,眼看刺真叫嚣,隐隐有动兵的趋势,说不好还要在银钱上大出血。
盛鸿祯没再睡,也睡不着,早早换了官服就要进宫。贺牗却还像没心没肺般翘着伤脚笑他蹼头没扶正,惹的玉喜十分不待见的白眼一翻。当然,六出又给翻了回去。
待盛鸿祯一走,贺牗才敛了笑意,脸色愈发的暗沉,进书房中快速修书一封递给六出。
“按之前的规矩办。”
六出接下信问:“可盛相已然进宫,又何必……”
未待他“多此一举”四个字说出口,贺牗抬手止住,“此前已诸多被动,而今事关重大,需早早布局。”
文朝的太宗皇帝靠起义接管这江山后,想着动乱后绝不能再劳民伤财,便延用的前朝宫城,并未重新修建,只做了一番修整,连扩建也不曾,是以并不显得奢侈。
眼下时分还未完全亮堂,星子如棋子散落,整个天空便如一个巨大的棋盘,这般看来,倒十分的“热闹”。
“盛相,陛下请您进去。”
福安自丹墀阶上疾步而下,半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全拢在蹼头里。
也不知还没到常朝的时辰,盛相进宫做什么,还是用的先帝给的特权,否则哪怕他挂着金鱼袋,守卫也是不会给他开城门的,不合规矩。更何况他的皇帝主子睡的正香,硬是被薅了起来。
盛鸿祯没按规矩来,赵献也干脆没按规矩办事,干脆在寝宫见了。
朱漆木门将将开了一扇,门外侯着一排端着梳洗物什的内侍,见了盛鸿祯,也只是弓着腰默不作声。
福安打头,先进了寝宫,还没绕过双面刺绣的屏风便道:“陛下,盛相已至。”
过了片刻,里面才传出个慵懒的声儿。
“盛相进罢。”
这嗓音稚嫩中带着变声的沙哑,从称呼上看还有几分不悦。
哪怕是皇帝,被人从床上薅起来也有个起床气的,更何况现在还没到四更天。
慢慢绕过屏风,盛鸿祯才看清赵献的模样,头发披散,由着内侍整理玉革带。他今日着的是象牙白圆领,朱色内衬领口衬着那张脸,有种说不出来的清冷。
来时略急,而今见了面,盛鸿祯反而不急了,行了礼,等赵献坐着盘发才细细说了私铸钱的事。好在小皇帝虽然有起床气,倒还知道尊师重道,命人给盛鸿祯赐了座。
“私铸数量之多前所未有,京城尚且如此,遑论各地州府。陛下,情势危急。”
他每说一句,赵献的眉头便紧一分,直到内侍不小心扯断了一根头发,他像是找到点燃火药桶的星子,忽而夺了内侍手里的木梳摔在地上呵斥,“都退出去!”
盛鸿祯是什么人?他都觉得情势危急,那断是十分严重。赵献气的脸色发红,忍不住怒吼,“好哇,如此猖獗,当朕死了么!”
门外的好些个内侍被吓的两腿发软,捧着托盘的手都微微发颤,福安斜睨一眼,把他们都打发了远些。
他伺候了主子这么多年,最是清楚内里的真实脾性。不知道的都还以为陛下好拿捏。
撒气没有用,但是气撒完了,也就冷静了。赵献起身握住盛鸿祯的胳膊,“老师可有思绪?”
盛鸿祯来的急,但也不是什么都没想,心中猜了个大概,只待赵献这边定音。
“私铸钱之所以轻,是因为铜的分量比官铸钱减了些,转而以锡、铁等代替。如此大量的私铸钱,又得要多少锡和铁?”
赵献沉住气听着,思绪跟着顺下去,想了想眼神一变道:“前些日子朕觉得定安侯轻易舍了张轶去随州一事有猫腻,又有神龙司报随州的一个商队蹊跷。随州……随州……原是如此。”
看这神色,盛鸿祯估摸着赵献心中已经有了结果,他便不再多久留,赶在常朝前出了宫。
守在门前的福安再进寝宫时,袖中多了封信。
“陛下,贺御史遣人送来的。”
信的字迹不多,句句都是要点。原本还压着怒火的赵献看完,转而哈哈大笑。
“此计妙极!”
第49章 顾虑
刑部在忙,鸿胪寺也在忙。前者忙着查凶手,后者忙着安抚刺真使臣。可二王子死了,刺真高兴来不及,哪里还会被安抚住。死了一个嚣张跋扈,没用的二王子,得来对文朝用兵的机会,怎么算都是刺真值,没多少时日,便态度强硬要返程。
文朝一片阴霾,这个时候贺牗却又被问了罪。起先不过是常朝瞌睡失了礼,没两日又是养伤为由,懈怠职务。加上他又和木法沙的死扯上些关联,小皇帝似乎忍无可忍,终于治了贺牗的罪。
同僚们本来还以为是什么罚俸打板子,没想到赵献一道旨意,直接将贺牗贬到了随州。
旨意一下,满朝皆静。谁也算准小皇帝的怒火这么大。随州是什么地方?平原没多少,山多的要命,别说不如江南富庶,更是比大多数的州府穷。贺牗有命折腾到那里是一回事,水土不服又是一回事。
可是反观贺牗以前种种行径,再加上他作为御史中丞,平时监察百官没少得罪人,竟也没有多少人替他求情,顺顺利利被扔到了随州。好在赵献给了贺牗一些时日准备。
死了一个岚烟,再加上刑部调查,花舫要比平日清净些,可是在京城里仍算热闹地儿。
好容易送走了吵着要听司然弹琵琶的主儿,老鸨口舌都干了,累的甩帕子翻白眼。
这一幕都被楼上二人看了去,司然默默关了窗,没了往日的调笑,开门见山问:“真的要去随州?”
贺牗坐在软垫上,支着腿免得又碰到刚好全的伤脚。
“陛下旨意已下,没有反悔余地。”
他这两日在朝堂上闹的够了,没来得及整理仪容,下巴上竟也稀稀疏疏多了胡茬,配着一身石青圆领袍,突然有了而立之年的模样来。
司然沉默片刻,替他倒了杯酒,自己则以茶代酒先一饮而尽。
“司然无以为报,愿余生为贺大人做仆。”
“受之有愧。”贺牗却不急着喝,叹息道:“此行主要是为私铸钱,贺牗不敢受这杯酒。你父亲虽曾在随州任职,可岁月更迭不说,定安侯势大,我也没有十足把握查清,只能尽力而为。”
他此行甚是冒险,有进无退,最差的情况便是鱼死网破。想他孑然一身,倒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是……
见贺牗有顾虑般,司然心细,一眼便瞧出其中原因,“司然虽为女子,却也结识不少达官贵人。贺大人此行艰险,放不下的无非盛相,你且放宽心,京城险恶,但司然也会尽全力帮助盛相。”
回去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天公不作美,路上落了雨。六出急的撑着伞站在门前盼着贺牗回来,好容易瞧见人影,当即便跑了过去。
“家主怎得回来这般晚。”他先给贺牗盖了披风,又冲贺牗挤眼,暗示盛鸿祯方向。
“酒好多了些,便在外面歇了片刻。”
贺牗心虚,强打着嘴硬,眼神止不住往六出身后的盛鸿祯身上看,却见对方冷哼一声,负手回房了。
他和六出小声咬耳朵。
“怎么了?”
“盛相担心到现在没睡,和我一样在这里站了半晌。您就是办正事,好歹留个信。”
六出啧啧两声,话里话外都是,这还不是您自己作的,自己哄吧。
不过贺牗也没怎么费力,他小心翼翼敲了两下房门,没想到盛鸿祯真的开了门,就是脸色臭的仿佛要骂人。
“溏淉篜里我就是……”
贺牗还没做好准备,脑子一团乱麻,借口都没想好。
盛鸿祯眼神一斜,“别拿那些说词来诓我。贺牗,你可当真有主见,不怕我去随州给你收尸。”
第50章 归去
贺牗这个人总有些奇怪,若有人骂他一句,他定能还十句回去,毕竟御史台最不缺的就是嘴皮子。作为文朝官员,打架也是没在怕,但他唯独最怕盛鸿祯板起脸来这套说词,心里的小九九被看个透,放谁都要惧三分。
“怕你多想。”
贺牗老老实实站着,活像被老师训斥的学生。在门外偷听的六出十分嫌弃的翻了个白眼,走之前心道:活该你而立之年还孤寡!
房间里烛火要燃尽了,不甚明亮,更何况盛鸿祯背对着,贺牗压根看不到对方何种神情,只后知后觉自己又说错了话,后悔晚矣。这般想着,果真听到盛鸿祯一声冷哼,好在他头脑不算笨,又加了一句。
“那都是做与外人看的。”
题外之意,“你不是外人”。
可惜贺牗这辈子只能被盛鸿祯吃的死死的,别说他的每句话,就是神情都能被对方猜出来一二。
盛鸿祯双手撑着桌案,只觉肩上的担子如泰山压顶,良久方叹气道:“何时起身?”
贺牗答:“三日后。”
盛鸿祯便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沉思片刻,贺牗露出难色,“几月,一年,又或许两年。未有归期。”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莫名让盛鸿祯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光景。孩童的他以为什么事都可以做的成,人都是自由自在的。可待他进士及第,入朝为官,才知晓大人心中都有万般无奈,犹如被线牵引的纸鸢。
二人都已经不是少年,诸多情绪内敛,哪怕知道此后的贺牗身在随州凶险万分,性命能否保住都未可知,盛鸿祯也只是又叹息一声,转身与贺牗四目相对。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人的脾气有多倔,可倔了这么多年,总该要有个终结了。
“贺牗,你归来时,我要应你一句话。”
盛鸿祯的声音很轻,却十分沉稳。
贺牗心中一震,双唇微微轻颤。
“定会。”他说。
或许这便是这个年纪独有的,万般言语未说出口,又胜似千言万语。
因着要从京城滚蛋,贺牗反而多出了几天闲工夫,说是准备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反而六出拿着纸笔细细将准备或没准备的东西列出来。
“秋冬衣物,大帽,靴子,伞……”
地上杂七杂八堆了许多东西,有的已经收进木箱里,有的倒是还没个章法的乱放。
贺牗随手从木箱里拿出六出新买的大帽戴上,大帽上垂下的鸭卵青珠链贴着脸庞和脖子带来一阵凉意。
“此去路途遥远,能去的东西就去掉,轻便为主。”
交代完,环顾四周又问:“相公呢?”
六出眼睛不情不愿从纸上移开,嘀嘀咕咕,“带着玉喜出门了。那玉喜也真是,我不过多问了一句去哪里,就要冲我一顿,脾气大的不得了。”
等他再抬头,发现哪里有人听他嘀咕,贺牗早跑躺椅上坐着逗弄那只灰毛鸭了。
京城的房屋鳞次栉比,繁华热闹,出了城门往东一直走,人烟渐少,景色却慢慢清幽起来。
盛鸿祯既没坐车又没骑马,身后跟着挎着篮子的玉喜,两人一路走来。他今日难得穿的闲散,连气势上也敛了不少,布鞋渐渐染上灰尘,看起来怎么都不像当今宰相。
二人也不说话,闷头赶路。不知多久,才见前面不远处有块碑,旁边一片竹荫。
每年,二人都要来一次,但都是年节的时候。今日并非年节,又没什么特殊的。玉喜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在碑前。
这碑正是给主人家的第一任夫人立的。玉喜见过她,印象不深,除却那时年纪小的缘故,实在是因为长眠于此的这位夫人不爱说话,又动不动病倒在床,出门也就少了。
上香后,盛鸿祯伸手抚去石碑上的灰尘和枯叶,转而将挂在腰侧的香囊拿下挂在石碑一角。
“是盛鸿祯对你不住,往后我便不再来了。”
这个香囊早该物归故人。
说完,盛鸿祯突然长舒一口气,仿佛有什么逝去,又有什么在生长。
这是他最后一次前来祭拜,以后也不该再来。
第51章 嚣张
贺牗出发那日,天色灰蒙蒙下起了细雨,给京城的郊外添了几分雅致,来往行人都没有打伞,任由雨点儿落在肩上,衣袖上。湿润的土腥味混着草香沁人心脾。
“这你带着。”
一把油纸伞被盛鸿祯递过去,贺牗坦然接下,抱在怀中笑意盈盈道:“这雨哪里用得着,若非此去随州,我倒更愿意踏青赏玩。”
京城里此等形势,也只有他还能嬉皮笑脸。
“等你自随州归来,少不了你赏玩。”盛鸿祯抬手不轻不重锤了锤贺牗的肩处,不舍之色掩盖在玩笑之下,终究凝重嘱托六出,“山高水长,定要谨慎小心。”
有风将二人衣袖轻轻拂动,贺牗借调整头上大帽的姿势遮掩伤感,并未再发一语,转而利索上了马车,落下竹帘,自里面吩咐。
“六出,赶车。”
“诶!”
六出拱手拜别,自腰带中抽出马鞭,随着一声长呵,车轮碾过泥土,在马蹄声中缓缓向随州而去。
去随州不算太远,难在一路崎岖。还在京城的地界尚好,出了京城在往前越走越难。这也是诸多官员不爱去随州做官,或者在随州做官没多久就凭借关系调走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随州一直算是穷乡僻壤。
这两天准备的东西齐全,盘缠都够。贺牗不敢耽搁,紧赶慢赶,距离随州越近,眉头皱的越紧。
过了一月,眼看到了随州城外,贺牗反而拉着六出在郊外喝起了茶。
店家干的是小本生意,供来往的客人歇脚喝茶吃口热饭。
“客官,您的面。”
热腾腾的大碗面端上来,没有京城酒楼里的看起来漂亮,但面香也很是让人食指大动。
六出一路啃干粮,早馋的很了,筷子一挑也不管烫不烫舌头,先是几口下肚才后知后觉嚷嚷“烫死个人”。
店家笑道:“郎君慢些,不够还有。”
贺牗放了几枚铜钱在桌案上,也不急着吃,缓声问:“瞧这手艺,摆摊许久了?”
那店家收下铜钱习惯性垫了垫,笑容未变,“我在这随州城外摆摊十来年了,客官要是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我。”
“这倒不用,只是想着没个多年的功夫不会有这手艺,随口一问罢了。”
贺牗眼神追随者铜钱,眼睁睁看着那几枚铜钱落在店家衣袖中,这才慢吞吞吃起面。他一边吃,耳朵也没闲着,听着旁边的几位客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什么老天爷不赏饭吃,雨水少的可怜,今年的粮食上交完只能勉强糊口。也有什么谁家的媳妇儿又生了女娃,实在养不起,只得丢了。
哪怕吃的兴起的六出也察觉出不对来,悄声说:“这随州当真是穷乡僻壤,怎么还丢孩子。”
倒也不怪六出一惊一乍,实在是文朝以来,还算富足,更何况京城,已经鲜有人会因为温饱舍弃亲子了,且在文朝,抛弃孩子是要判罪的。
一碗面还没见底,贺牗已经起身欲走。六出打着饱嗝,赶着马车进城。
新官上任,少不得要拿着文书见见地方其他官员的。但随州不愧是随州,远在京城想控制之外。
“嘁,什么贺大人,未听说过有新老爷前来。再不走,可要治你的罪了!”
官府的门卫甚至嚣张的将贺牗推了出去,剔了剔牙上的菜叶嘲笑。
“你们……好大的胆子!”
六出气的脸色发红,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好了!”
贺牗沉了脸色,伸手拦下他。转而问门卫,“你家大人何时回来?”
门卫相视一笑,“我家大人在万花楼快活呢,没有时辰。”
呵,好一个万花楼快活!
“我们走!”
贺牗不露笑意,骑上马不消片刻就没了人影,空余六出在后面急忙大喊。
“那人是想去万花楼寻人?!”
方才还嘲笑的门卫大惊失色看着贺牗远去的方向,后知后觉追去。
第52章 旧人
虽说名义上是被贬到随州,可贺牗领的是通判一职,能与知州平起平坐,甚至某些方面,权力更大些,比如通判通常是用来监督知州的。
新官走马上任,随州的知州却在万花楼里快活,若说这知州老爷还是个旧相识。
贺牗没有续须,一身氅衣头戴大帽的文人雅士味道,外加翻身下马的利落劲,不消得他进门,守在门前的姑娘们就簇拥上来,一口一个郎君叫的热情。
“奴家最会唱曲儿,郎君可要听上一听?”
“郎君别听她的,我可是弹得一手好琵琶,比她的曲儿强上百倍。”
各色手绢并着浓重的脂粉香将贺牗包裹的严实,又听得耳朵里传来几句艳曲,不由得头晕脑胀,连忙抽身蹙眉道:“张轶在哪个房间?”
听得这个名儿,前扑后拥的姑娘神色突然冷了不少,互相对视几眼后,有个年长些胆子大些的,磋磨着手帕周旋,“这万花楼每日来往的客人之多数都数不清,姓张的不少,倒没听说过什么张轶。郎君若是寻人的,还是去别处罢!”
身为知州,在随州已经找不出更厉害的人物了,她们没摸清情况,哪里敢轻易透露,弄不好身家性命都要赔上。
贺牗抬头瞧了瞧万花楼的牌匾,转而看似漫不经心笑了笑,“姓张的是不少,与张轶重名的也很多,可是随州知州只有一位。”
音落,他脸上平易近人的笑猛的收住,十足的压迫感令几位姑娘猝不及防一惊,多少有些心虚,不得不重新将这人审视一遍,谨慎询问。
“你又是谁?”
这次,贺牗没再浪费口舌,只把平时用来挂在腰间的银鱼袋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晃悠,见她们都噤了声,俯身端详了一遍,恶趣味笑说:“不才,区区随州通判是也。”
对比起一楼大堂,二楼和三楼的清净不少,尤其三楼,多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姑娘,只卖艺,不干皮肉勾当。
三楼最里面雅间软榻上躺了一个人,长靴未脱翘着二郎腿,手里的酒杯虚虚晃悠着,口齿不甚清晰抱怨。
“这里的酒水太幸辣,还是京城的入口绵柔……”
他嘟囔着把这里的用具到吃食看轻了个遍,伺候他的姑娘们心里不服气,面上却仍能维持着笑,接着趟的劝酒。
烛光昏暗,温香软玉,直把软榻上的人熏的不知身在何方,一杯接着一杯的酒下肚,从脸红到脖子。
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何时,琴声停了下来。
“怎……怎么停了?”
那人左右摇晃爬起身,还未站稳就听到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啊,张大人。”
张大人嘴里的一口酒没忍住,悉数喷了出来,洒了一地。
贺牗跟着那些姑娘们左转右转,才算是找到张轶的雅间,还未进去,就能听到劝酒声和琴声。
他先是挥了挥手,示意姑娘们可以自行离去。
“多谢大人。”
姑娘们常年在这风月之地,早就摸透了人心,见此心里跟明镜似得,知道对方不欲牵连她们,躬身道了谢便三三两两散了。
估摸着差不多了,贺牗推开房门,先是惊扰了弹琴的姑娘。纤手轻轻按压琴弦,不知闯入的这人意欲何为。
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旧人,贺牗脸上带笑,显得很是“高兴”,阴阳怪气开口,“好久不见啊,张大人。你怎么……这么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