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敢收着关于盛相的物件,怎么偏偏没胆子被发现。
一句话把贺牗噎的哑口无言,急的脸红脖子粗,琢磨了好一会儿功夫也不知道怎么说。毕竟是他有贼心没贼胆。
六出暗自笑够了,才敞快道:“知道。”
“真知道了?”
贺牗还不太能接受现实。
“那还能有假?”
“如何知道的?”
“你脚踝伤了,盛相去书房拿的药。你偏生要讲那药膏传家宝似得收在盒子里又怪得谁?”
“……”
见主人家又沉默了,六出还嫌不够热闹似得,又说:“还是盛相亲自上的药。”
外面的天热愈发明亮,六出已经煎药去了,房间里只有贺牗一人,也亏得只有他一人,否则火烧似得脸定要被六出嘲笑许久。
他心中时而欣喜时而忐忑,欣喜盛鸿祯态度转变或许不是因为他舍身相救;之所以忐忑,又是因为盛鸿祯是何等聪慧的人?仅凭漆盒里的物件足以让他起疑心。
思来想去,贺牗头一回真切的生出了摆烂的心思。身子后仰躺在床上,拉了被子将脸盖的严实。
罢了罢了,那不可说的心思被发现又如何?就算不接受,盛鸿祯总不至于过分到不允许别人心慕于他。
他在自己宅子里纠结,而被他记挂着的人并不安稳。
那夜失火的动静闹的极大,救火的动静当时便吵醒了半个京城的百姓。听闻是宰相府失火,第二日更是消息满天飞,现在只怕城外的乡户都能把当时的情况绘声绘色的讲出来。当然,就是一传十,十传百,真实性有待可考。比如贺牗救人一事。
盛鸿祯到的时候,那些人还未及时发现。想来都以为他今日会告假。也正因如此,已经改了多遍的传言才有机会飞到他耳朵里。
几位绿袍同僚背对着他弓腰咬耳朵。
“盛相宅子失火你们可知晓?”
“全京城还有谁不知道的?”
“我听说是贺中丞舍身相救,盛相才得以平安无事。”
“那是必然。贺大人可是坦荡磊落,知晓大义的人。都说盛相涕泪纵横,与贺大人双手紧握,亲自喂的汤药,入夜与贺大人抵足而眠……”
“诶,你听错了。真相是盛相道谢几句,已经租赁了房屋住下了。”
他们说的兴起,都没意识到议论的本人已经站到身后,还是元正一双眼睛毒辣,又因为刚入官场,头脑不够圆滑,当即迎上前。
“见过盛相!”
见盛鸿祯毫发未伤,元正脸上尽是喜色。他还记得那日盛相在朝堂上维护他。
年轻人的嗓音就是清脆,脆的说闲话的几个人具是一愣,登时就心跳如雷,互相对视几眼,只好认命般赔着笑回头,好巧不巧,与探头听自己闲话的盛鸿祯大眼瞪小眼。
盛鸿祯负手而立,喃喃出声,“我涕泪纵横?”
“盛相您听错了,我们说的是……”
几个人继续赔笑,想着扭转局面。
盛鸿祯不给他们机会,继续念叨,“入夜后,我与贺大人抵足而眠……”
那几个人脸已经笑僵了,彻底认命,很是不甘心的白了眼不明所以的新科状元。
这人怎么就那么缺心眼呢?
气氛十分微妙,元正意识到不对,干笑一声,“各位大人这是……”
这是什么?
几个人又翻了个白眼,不约而同想:这是火坑!
盛鸿祯站直了身子,很是好心情般拍了拍新科状元的肩,“元大人穿上这官服很是一表人才。”
突然被朝堂里的宰相夸了,元正喜的双不知道往哪放,神思更是跑了十万八千里。
盛鸿祯目光转眼又落在那几人身上,他提了提手里的灯笼,微弱的烛光足以将每个人的面容照的清清楚楚。
“原来是谢大人?”
添油加醋说的最多的,原来是贺牗手底下的人呐?
被点名的谢长松僵笑变苦笑,嘟囔了半天发觉说什么都不是,干脆把嘴巴又闭上。
完了,他自己跳了火坑不算,这回还拉上了顶头上司。可他听到的就是盛相与贺大人抵足而眠,如今看盛相的神色,想来必定是谣传了!
就在众人以为盛鸿祯要如何算账时,就见他忽然低头吹灭了灯笼里的烛火。没了暖黄色的烛光,众人这才发现天色几乎大亮。
“诸位大人,该列队了。”
盛鸿祯仿佛没事人般往前走去,还不忘提醒他们列队。
第43章 死因
仅仅几日,闹出的事情一出接着一出,小皇帝吃不好睡不着,肉眼可见的憔悴,但见到盛鸿祯,还是眼睛雪亮,登时来了精神。
“盛相可还安好?”
赵献隔着竹帘问。
从下面往上看去,只能瞧见他绛红圆领和玉革带,至于面容是看不清的,可是声音中的关切遮掩不住。
盛鸿祯身上已经换了新赐的官服,金鱼袋用红绸系住挂在腰后,崭新如故,丝毫没有因为大火而有颓势。
“承蒙陛下厚爱,臣一切安好。只是连累贺大人负伤。”
队列中的方载文神色稍顿,又不动声色恢复如初,静静听着君臣俩寒暄。
自然不是无意提起贺牗,盛鸿祯看的清楚,那大火想要他的命,又赶在赵献生辰取禁烟火的时候,可谓是早有预谋,是谁干的不言而喻。木法沙的死,他宅邸失火,看似不相关,实则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贺牗只是为他所累,如今他本人无法在朝堂上开口,盛鸿祯自己也要为他争一争。
有人结网引诱猎物,处处危机,步步需谨慎。
说起贺牗,赵献也是十分放心不下。旁人或许不知,他却是知道贺牗的身份非同小可。之前不觉得,如今想起大火凶险,万一老师同贺牗都出了岔子……
想到此处,哪怕大殿内放了冰块消暑,赵献也出了一身汗。
好毒的手段,好一招纵火。
“朕已经允贺大人伤好后再常朝,稍后更有嘉赏。”
寒暄暂且告一段落,木法沙的事自然被提及。关乎两边的大事,又是要命的时候,更何况刺真使臣不依不饶,只怕找出真凶,也平息不了事件。
有催促刑部尽快查案的,也有硬气,咒骂刺真居心不良,要战便战的。顾党反而一反常态消了声。
贺牗落了个耳根子清净,歪在躺椅上逗着送给盛鸿祯的八哥,时不时自石缸中掬水为它消暑,惹的八哥一个劲儿骂人。
六出一进门,就瞧见这人翘着负伤的脚踝,颇为无赖的欺负一只鸟。
“诺,都是精挑细选的。”
他抱了个竹笼,里面数只灰毛的小东西见的扰人。
站在胳膊上好好的八哥忽的被拂掉,又扔下几句骂人的话,扑扇着翅膀停在流水的竹筒上看竹笼里颇似自己的东西。
“我瞧瞧。”贺牗兴致大起,透过竹笼缝隙看了半晌,最后挑了一只,让六出提溜出来。
小东西扑棱着稚嫩的翅膀,被惹的不高兴了,伸长脖子要叼人。
贺牗笑道:“不大的个儿,脾气倒是不小。”
八哥看的不过瘾,也凑上前要逗弄这灰毛同类一番,不想刚近前就被那长喙叼住扯了根羽毛下来,气得它连喊“有辱斯文”逃命去也。
六出乐了,“这八哥平日最会作威作福,如今竟也被治的服服帖帖。”
过了片刻,贺牗收了笑,换了愁容问:“这行么?”
未等到六出开口,晃眼看到玉喜进来,贺牗慌不择乱,一把将小灰毛塞进袖子里,也不管是否闷的慌,又催促六出将其他的归还。
“什么行不行的?”
盛鸿祯解了披风搭在玉喜胳膊上,撩开遮挡视线的枝叶,现出一身紫官服。日光融融,斑驳错开落在他身上,便连眉眼边的几丝皱纹都要晕染般醉人。
念及漆盒的事,贺牗比昨日更加拘谨,扶着竹椅把手起身想要上前,负伤的脚踝落地一痛,才缓过神来,悻悻站在原地等盛鸿祯踱步而来。
他双眼微垂,压根不敢正视这人,磕磕绊绊应声,“与六出闹着玩呢。”
但盛鸿祯何其了解他,眼神落在某处,故意拖长了嗓音道:“是吗?”
宽大的圆领衣袖无风自动,仿佛迎合他,适时传来稚嫩的叫声。
贺牗脸色渐红,暗道这小灰毛忒不配合了些。
既然被发现了,再也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也没有精挑细选的机会。
短短一会儿的功夫,盛鸿祯就见贺牗自衣袖中捞出个似鸟又似鸭的小东西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扭捏到一定程度便不觉得有什么了,贺牗嘴巴利索了不少。
“盛相,您在我眼中便如是。”
盛鸿祯一时无言,捏起他手里的东西左看右看,脸上没有半分喜色,最后很是狐疑问:“我在你眼中就是只灰毛鸭?”
贺牗:“……”
瞧瞧这人,再也没有比这更扫兴的事了。
相比其他人,刑部的压力大了不少,小皇帝给他们的期限实在不长,这几日从上到下都要加班加点的查案。
不大的房间里满是器具,仵作以帕子遮住口鼻,小心翼翼查看尸体的鼻腔和指甲,最后对站在一边审视的刑部侍郎摇头。
“鼻腔和指甲中都无泥沙,应是死后被人抛尸悯河,伪造投河自尽假象。”
杜介掏出一方手帕捂住口鼻上前仔细端详,“怎么死的知道吗?”
“大人请看。”
被端上前的深色小碟子里有几粒粉末,也不知是如何被清理出来的。
“此乃死者鼻腔深部近喉处取出的迷药,只需少许,足以迷晕岚烟这般女子。悯河流速缓慢,且又因死者是死后被抛入河内,鼻腔前部药粉已经融入水中,深处的却得以保存。”
说着,仵作又微微抬起尸体头部,慢慢拨开湿漉漉的发丝,但见泡的发白的头皮上有个红点。
杜介拧眉,神色凝重。他在刑部时间不短,见过的案子数都数不清,尸体也看了不少。对于尸体头皮上的红点自然能猜出几分。
“是细针?”
仵作点头,“凶手狡猾,从头上下手,借以发丝掩盖。小人一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仔细查看多遍才发现。”
话已至此,岚烟死时的情景也大概能被推理出来。应是被人自背后捂住口鼻晕厥,复被细针从头皮插入颅脑死亡,最后抛尸河中。
杀死木法沙的人已经断定是岚烟,观她房中散落的珠宝,想来也知道被人利用,欲携家当跑路,终究还是被灭口罢了。
杜介闭目沉思,对候在外面的人吩咐,“查!花舫近一月的人来人往都要查的一清二楚。”
“一月?这……会不会太久了些?”
手底下的人面面相觑。木法沙可是近几日才来京城,真要查一月,累也累死了。
杜介冷笑,“陛下给的期限可不多,不想掉脑袋就快去查。”
此事不简单,背后之人一定是早有谋划,仅仅几日或许根本不够。
灰毛鸭丑归丑,盛鸿祯却还是坦然收下,只是脸色终归奇怪了些。
玉喜一路念叨这贺大人怎得如此不会做事,送什么不好,偏要送这个蠢物,且脾气大,微微伸个手指头,那灰毛鸭就伸着脖子要叨,颇有出门干架的姿态。
盛鸿祯脱了官服搭在屏风上,见玉喜蹲在院子里同灰毛鸭置气念叨,很是头疼道:“是鹤。”
“啊?”玉喜一懵神,冷不丁被叨了一口,疼的他猛的抽回手,再三端详也看不出这蠢物是鹤。不过家主见多识广,总不会错的。
玉喜闭上嘴巴喂饱了灰毛鸭,又端了盏茶递给主人家,见他捧着茶盏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贺儆言突然送礼做什么……”
杯中茶沫漂浮,橙黄色的茶水映着他几根散落在耳边的发丝。
可这回偏是他犯了迷糊,玉喜清醒起来,突然道:“想来家主生辰便是今日。”
闻言,盛鸿祯微愣,怎么都没想到会是生辰。他入京近二十年,期间风波不断,效忠的第一个君王都做黄土一抔,官场沉浮,渐渐地连自己的许多事都浑不在意,生辰更是不会记起。
他突然不合时宜的想起了自己第一任妻子,李氏。只是时间太久,也只记得模糊的轮廓。
李氏是家中做主替他指的婚,待他进士及第后,便在父母见证下拜堂成亲。
印象中,李氏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常年穿着简单纹样的纯色褙子,柔柔弱弱的给他送汤羹。盛鸿祯与她没有育得一儿半女,只因本就身子骨柔弱的李氏随他入京,适应不得京城水土,大多时间都抱恙,不出两年便去了。
若说起李氏,盛鸿祯并无微词。她体贴入微,知礼节,甚至知诗书。他也认为自己对李氏算得一位好丈夫。
李氏是在秋季没的,她卧在床上,手中紧握着绣着鸳鸯的素色手帕,苍白着脸咳的人心慌,却执拗地要开口同他说话。
盛鸿祯欲将她扶起喝药也被拒绝,只能听她断断续续说着话。
“阿郎……与我同为可怜人罢了……”
一句话说完,便呕得一口血,帕子上的鸳鸯被染红看不太清了。
家中老些的仆从知道这是要不好了,暗中使眼色让其他人准备后事,并且退出房间关上门。
盛鸿祯有些木讷的端着药碗,他从来没见过李氏这样子的表情,绝望,痛苦,无奈,恨。他见到的李氏,都是淡淡的,仿佛没有情绪。
窗外一片叶子被秋风吹下,落在地上发出微弱的一声悲鸣。一直不甚清晰念叨零碎的李氏似有所感,突然睁大杏眼,转而死死抓住盛鸿祯的手,执拗问:“阿郎……阿郎可有咳咳……,可有心悦于我?”
陈年往事落幕,杯盏中的茶沫在慢慢消逝,盛鸿祯目光逐渐聚焦,忽的叹息一声对玉喜吩咐。
“过几日休沐,准备些物件,去祭拜李氏罢。”
提起李氏,玉喜也沉默下来,轻轻应了声。服侍主人家睡下,收拾茶盏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方才主人家对贺大人称呼的是“贺儆言”。
昌乐侯和定安侯同样闭门不出多日,百姓闲谈时只当他们是丧子之痛,闭门哀思。但饭后谈资只是一时,散场了各回各家,谁还顾得他人之事。
侯府的柴房在最角落里,墙上一方小洞便当是窗子。光线自四四方方的洞中斜照进来,穿过一堆堆的柴火落在蜷缩着身子的妇人身上。
比起刚来的时候,她被收拾的还算利落,毕竟能瞧得出是位妇人了。不远处有张几块木板拼成的桌子,上面放着饭菜。
一阵脚步声逼近,妇人身子忍不住颤抖,拼命往柴堆边缩去,只听得几句说话声,房门就被推开。晌午的大好日光涌进,将瘦弱的妇人淹没,让她双眼刺痛无法睁开。
随着距离缩短,长久未梳洗的酸味袭来,景中良自怀中掏出帕子捂住口鼻,蹲下身子询问:“想得如何?”
“你们……都非良善!”
刻骨铭心的迫害让妇人遇权贵如食人猛虎,避如蛇蝎。
景中良不悦的皱起眉头,又很快舒展开,甚至笑说:“我非良善,却能助你为相公报仇,你可想好了。”
见妇人不为所动,便又道:“你以为你告了御状,那龙椅上的天子就能替你申冤不成?定安侯遮了朝堂半边天,如今的天子都不敢轻易动他。若你我联手,找到时机火上添油好好烧上一把,扳倒定安侯,我是否为良善,又有何需要在乎的。”
也不知这段话哪里戳中了妇人的心思,她慢慢放松身子看向要与自己联手的人。
短短片刻,妇人便坐在桌前对着并不好的饭菜狼吞虎咽。与其说吃,不如说是木讷的吞咽。
侯府的家仆端来热水替她梳洗,踏出柴房的时候,外面的日头还是好的不像话。妇人跨出门槛,便停住脚步。那些家仆疑惑又不耐烦的催促,她都充耳不闻。
她迎着日光抬头,双眼纵被刺痛,也依然不肯移开。昌乐侯的话萦绕在脑海,失去丈夫的恨刻骨铭心。她忽然捂面如孩童嚎啕大哭,绝望且无助。
青天白日,天子脚下,如她般的平民百姓,竟要与虎谋皮,与恶为伍,才能争得应有的公道。
如今的律法于恶人无用,于百姓为枷锁,世道浑浊,不知何时有清明之日。
妇人的哭嚎尖锐,仆从的等待麻木,一切都是最好的讽刺,却也是最绝望的展现。
第45章 饮酒(上)
虽说忘了自己生辰,但既然贺牗送了礼,盛鸿祯自然也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想着晚间表示表示,便让玉喜去一位好友那借坛好酒。
玉喜迷糊着脑袋拖着两条腿跑了一趟,心道最近太阳真是打西出了。放在以前,家主定是当做没有记起自己生辰的,更何况午间家主的学生梁明远便说要来拜访,被家主推了去。
难道真的仅仅因救命之恩?
不应该。
玉喜跟着家主的时间挺长,他自小服侍,从江南跟到这京城来,对家主的脾性摸的八九不离十,哪怕因为救命之恩还不足以家主态度软到这份上。
还能是那个贺牗瞎子过河,哪处投对了家主脾气?
越想越没头绪,玉喜干脆老老实实借了酒来。
炎夏的火热自早间到晚间,似乎没个尽头似得。院子里的躺椅被六出移走,只剩一张石桌,石凳四个,外加刚做的两碟时令小菜。
从玉喜嘴里得知盛鸿祯晚间要邀自己小酌时,贺牗便略显紧张,处处上心,就连这两碟菜都念叨了六出许久。
虽说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也算个京城人,盛鸿祯骨子里的江南味总归没变,菜爱吃清淡偏甜口,酒也不爱烈的。贺牗早年与他算是知交,让就出摆盘都要精致些。
心悦某个人,大抵就是对方细节处的喜好都记得清楚,这是时间抹除不掉的,已经刻在了贺牗骨子里,成了下意识的行为。
凉风习习,夏季独有的蝉鸣应和,头上皓月一轮,清辉一泻千里,落在时隔多年,再次对坐的两个人身上。
贺牗对自己十分随意,石青的长衫用腰带系住,衣摆下隐隐约约是双红色方头鞋。许是见盛鸿祯,头发倒是盘的工整,还戴了四方巾。
六出和玉喜蹲在别处的石阶上难得放了会儿假,却是打量对方各怀心事。
玉喜在想家主怎么抓了性子。
六出在回想家主挑衣服时的狼狈样。若非他劝着,估计那人能穿两层的氅衣过去,虽说看起来够庄重,但也能热死个人。
“上次你我这般对饮,还是先帝在时。”
斟酌片刻,盛鸿祯率先打破奇奇怪怪的气氛。
说来奇怪,他这人性子是有些强势的,不曾怯过场,更何况做了多年宰相,掌控局面的气场还是有的,今晚面对这气氛,却难得想了想才有话说。
贺牗比他还要紧张上许多,他就是故意的一副玩世不恭作态,换做旁人定能被他糊弄过去,可惜对上盛鸿祯便没了底气。
酒杯在手里捏了又捏,声线略微发抖道:“难为盛相好记性,如今你我早不是红裙争看的绿衣郎了。”
这话有些尖锐,说完他便怔了怔,自己也奇怪明明想要亲近些的,怎么开口就变了味儿。
他借着饮酒的间隙,小心翼翼观察盛鸿祯,发现对方也淡然饮酒又安了心。
一杯酒下肚,盛鸿祯的脸色还如常。抬眼再看贺牗,发现这人脖子和耳朵迅速攀了红。奇奇怪怪的气氛因着这个霎时消散,盛鸿祯乐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这人酒量一点没个长进。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到底是在自己的宅子里,贺牗对盛鸿祯的拘谨渐渐消散,一只胳膊撑着脑袋,转着空酒杯慵懒的嘟囔着前人诗句,将将念了一句,似有所感,便打住偏头看去。
盛鸿祯原本是戏谑的,想要笑贺牗的酒量还不如七岁小童,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月辉下贺牗微红着脸望着他。
心中某处突然跳了一下。
时隔多年,贺牗终究还是那个贺牗。
第46章 饮酒(下)
从古至今,文人墨客咏月的诗词数不胜数,但大多都被寄以情怀乡愁,或是单纯写景。此情此景,远在京城的盛鸿祯竟没有思念江南故居,反倒是一股脑儿的全是什么“光风霁月”“风花雪月”的词儿来。
聒噪的蝉声似乎渐渐隐退,想是后园的花香袭来,夹在凉风中熏的盛鸿祯欲醉,又或许是他怪罪花香罢了。
他浅笑一声问:“怎得不咏完?”
说的自然是贺牗刚才嘟囔的诗。
酒杯转正,贺牗欲再满上一杯,不想刚握住酒壶的手就被盛鸿祯压住,对方笑意盈盈盯着他与平日大不相同,颇有他不说完就不放的架势。
其实贺牗只是对酒敏感些,脸红的快,不至于一杯倒。酒不醉人人自醉,他看着这人的笑,双眼渐渐迷离,恍惚回到打马街市意气风发的时候,盛鸿祯朗笑,自然而然的拢着他的肩喊一句“儆言”,带着他去吃酒。
思绪回归,相差无几的容貌令贺牗自己唬了自己一跳,口干舌燥的作出不乐姿态来。
“外有强敌觊觎,内有朝堂上的党争,再者人生多半不如意。多事之秋,岂容得下这诗的后一句。”
盛鸿祯早料到他会有此一言,自顾自提了酒壶替他斟酒,又给自己也满上。
他想,这石桌忒不解风情,隔了好一段距离。于是他干脆起身踱步至贺牗面前。
气氛似乎比刚开始变得还要怪些,贺牗目睹对方靠近,不自觉抬头瞧去,落得眸中映了一轮明月和念了多年的人。反观盛鸿祯,却是强势的站的笔直,低头看去,若非手里的一杯酒,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撩袖子骂人。
贺牗背后生了细汗,更是口干舌燥,被这气场压的张嘴都没了声,愣愣地端着酒杯,安静地像等人领走的孩童。
就在他额上也要冒汗时,才听盛鸿祯温声说:“今日是我生辰,便不说那些徒增烦恼的事。”
说着又展了笑,“你既送了我那灰毛鸭贺生辰,怎得一杯酒都不愿敬我?”
贺牗很是不服气反驳,“哪里是灰毛鸭,分明是……”
心事被看穿,饶是能说会道的御史中丞也犯了难,往日的伶牙俐齿全没了去,只恍着神敬了盛鸿祯一杯。
第二杯酒下肚,盛鸿祯看着脸更红的贺牗,陡然起了戏弄的心思,慢慢弯腰附在他耳边细语,“我的诗词文章,你收录的全,改日让人誊抄一本赠我,也省得我收整。”
贺牗双眼迷离着,初时未回过味儿,过了片刻才心下大惊,转眼额上汗珠密布,心跳如雷,抑制不住呼吸加重。
“你……”
他惊的称呼都变了,只一个字又止了声。
同样是进士及第,做了多年官的人,都是老狐狸,怎么可能从细枝末节里看不透一件事?
盛鸿祯果真知道了他藏了多年的心思!
怪,太怪了。贺牗说不出来心情,喜悦没有多少,更多的是忐忑,或者对未知的慌乱。他说什么像是都不合适,只能反复斟酌。
“一件小事而已,便如此不愿?”
对方的反应正中盛鸿祯下怀,笑容忍不住扩大,他抖了抖衣袖伸出手,以大拇指碰了碰贺牗额上汗珠,指腹一片湿凉,汗渍被凉风吹干,盛鸿祯鬼使神差的出言没了顾忌,“你不是心悦于我,嗯?”
不管是二十余岁,还是而今的不惑之年,盛鸿祯想,他爱欺负贺牗的毛病倒是一点没变。可他有些懊恼,怎得便冲动之下逗弄过了线?
贺牗手猛地一抖,酒杯落在地上滚了几滚,沾了泥。
他垂眸沉思,很有破罐子破摔的味道,语气一反常态多了几分底气。
“你待如何?”
说话间已经站起身,目光直逼盛鸿祯,美中不足的是,因着脚上的伤踉跄了两下才站稳,有些狼狈。
两人贴的近,几乎胸膛相抵,玉喜寻得酒好,贺牗溢于唇齿的浓厚酒香似有若无的勾着盛鸿祯某个心绪。他莫名想到小皇帝生辰宫宴后,谢长松对他说的话。
那日木法沙牵绊着贺牗不放,挑衅之言全被谢长松听了去,什么“你们文朝的文官都比女人还美”。当然,盛鸿祯自然也厌恶这样的话,只是他当时对二人都没个好脸色,如今却又觉得木法沙多少有点吃了读书少的亏,不会形容人。
贺牗而立之年不蓄须,一张脸白净,容貌算不得出众,但与今夜的明月相得益彰,莹润如玉,眉宇间尽是文人特有的雅味,其间还掺了点慵懒,出奇的勾人。
身居相位,又是小皇帝的老师,盛鸿祯自然不会在气势上输了谁,话尽于此,便也没什么可顾忌的,故意变了脸色,看似不悦反问:“你又待如何?”
踢球的话术反而将贺牗问住,他为难沉思,不知是不是过于紧张,突然开口,“八哥的话是我教的,带刘望拜访你也是怀着私心,铜钱是你登科及第亲手撒的喜钱,诗集也是我一点点收录,胡子是我扯的,便连救你都是私心作祟……”
他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越说越偏的厉害,当真是神智离了脑袋。盛鸿祯听的一个脑袋两个大,倏地训斥道:“贺儆言,这么多年,我原本以为你会变了性子,没想到还是这般拘着。有本事藏了这心思多年也没个胆量搏上一番,此等耐性叫人甘拜下风。”
许是没想到有一日盛鸿祯也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出来,贺牗那些话被打断再也接不上去,慢慢平静下来。
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郎,褪去稚嫩,虽然对待情爱之事亲涩如初,却也终究带着一丝稳重。藏了许久的心思被挖出来,从未有过的轻松让他长舒一口气。
“明湛,你在激我。”
贺牗犹豫了一下,半是试探的更靠近一些,还带着酒香的唇落在对方眼角,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触碰什么稀世珍宝。
所有叫嚣着的情态克制的内敛,化作如水般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