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中良!你无耻小人!”
从妇人告御状起,顾宣武就明白,对方原是在这等着,可他万万没想到还有一招杀人灭门的栽赃嫁祸。若只是一个妇道人家空口无凭,尚能轻松转换局面,而今妇人被景中良派人故意射杀于赵献面前,在小皇帝和天下之人眼中,无异于他坏事做尽心虚,公然杀人灭口,简直猖狂至极!
景中良沉了脸色,“顾侯爷竟也与我谈起‘无耻’来了。想当初你杀死亲子嫁祸于我,倒是忘了个一干二净,比不了您手段了得。”
“你!”顾宣武气到无言以对,威胁道:“我现在就禀明陛下,此事不实,且妇人为你所杀,嫁祸给我!”
典型的气到有些丧失理智。景中良也不怵他,反而愈发得意,“求之不得!你猜大众的悠悠之口,是信你,还是信那妇人!顾侯爷,纵你如何争辩,这罪名,您可安心接好喽。”
第60章 攻打
贺牗收到盛鸿祯的信时,正逢顾宣武被夺了权清算。他以往做过的那些事,桩桩件件全部被记录在册,包括贪银。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是铁了心要让他倒台了。一时间,树倒猢狲散,抓的抓,躲的躲,反水的反水,一条藤的拽出来不少东西。
最熟知的字迹写着寻常琐事,灰毛鸭长大了些许,似乎没那么丑了。玉喜念叨他总是忙碌政务,歇的晚等等,诸如此类促膝而谈的生活小事,贺牗却看的入迷,心神恍惚。直至到了收笔处的“平安顺遂”四个字,他用指腹在墨迹上摩挲了片刻,才将信折好塞进衣领里。
六出不用看那封信写的什么,看主人家神色,自然知道是“春心荡漾”,一发不可收拾。他手上勤快,替贺牗的腿伤换药。
“那个,戚远怎么样了?”
暂且收了儿女情长,贺牗复盘陆砚山的线索,想起戚远还被安置在柴房中。
陆砚山的案子时隔十多年,线索少之又少,而此刻竟还有未被灭口的人证,这不仅是替司然父亲翻案,更是顾党倒台的有力帮手。
他那时忙着处理腿伤,以及在张轶和顾党那些耳目面前周旋,竟一直没能抽出足够的时间盘查。
“他近日倒也没做什么过激的事,只是有些沉不住气,总在柴房里转悠,似乎还是不太信家主您会帮他。”
六出手上动作麻利,还能腾出功夫来回禀戚远的事。他有些忧心这伤口能否好的全,万一落下了病根,往后寒凉时节都腿疼该如何?
贺牗倒没六出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一个劲儿想着如何一举肃清这随州。至于腿,当时被扎时,没觉得多疼,处理的时候反而疼的几乎无法忍受。
“平白无故,他不信我情有可原。”贺牗抿唇忍疼,“他不能留在随州了。”
“为什么?”
听主人家猛的来了这一句,六出还有点摸不着头脑。按道理说,戚远和万保都应该留下来,好在收网的时候做人证才是。
他见识到的为官之人的恶到底比贺牗少很多,许多事情压根想不到。
贺牗轻拍了一下他的发髻道:“他们就想着灭口呢。在这随州,咱们终究势力单薄,许多事施展不开手脚,更是暗中汹涌。戚远留在这里不安全,要尽快送走。”
思来想去,还是送到京城最安全。那里最起码在天家眼皮子底下,更有明湛和他的御史台在。若非实在无地可选,贺牗是不太愿意让一个戚远给明湛再添一重危险的。可眼下如何在随州顾党的眼线下神不知鬼不觉的送戚远平安到京城就成了一个问题。
贺牗没想到,仅仅时隔三日,这让他头疼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文德殿内,赵献刚下常朝,正坐在铺了软垫的圈椅上放松,被他留住还未离宫的老师就坐在对面。
赵献踢掉脚上的云头鞋,一手拿着奏折看。自从告御状,见大势不可挽回后,反水参顾宣武的折子多的像雪花,什么买卖官职这种在众多的罪名里面都已经是洒洒水而已。
“只待私铸币调查清楚,便可给顾宣武定罪了。”
马上就要扳倒自己皇帝路上最大的障碍,他这几日心情都十分不错。
盛鸿祯却轻松不起来,“陛下是说贺御史吗?”
他不加掩饰的戳破了小皇帝和贺牗那点儿小九九。
果然,皇帝学生的目光慢慢从折子上移开,被看穿了也不尴尬,反而大大方方反问:“老师知道了?”
随州远离京城,是保皇党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凶险异常。那人只要在那多待一日,盛鸿祯就多一日的睡不安宁。稍加斟酌,他忽然起身撩起衣摆向赵献行了个跪拜大礼。
“老师这是作何?”
还在慢悠悠看奏折的小皇帝被唬的不轻,差点儿从圈椅上跳起来,他迅速起身,鞋都没顾得上穿,更忘了叫福安,亲自快步上前扶起老师。
虽然名义上他们是君臣,可赵献从来都是对盛鸿祯敬重有加,平日里顶多让他行个拱手礼,这种跪拜大礼,也只是正旦时的大朝会才行一次全个礼数罢了。
他亲自去扶,盛鸿祯却维持着跪拜姿态道:“请陛下立即调遣随州守卫拿下张轶等顾党。”
赵献略显惊愕,“仅是如此?”
顿了顿,盛鸿祯才又说:“顾党倒台已是大势所趋,陛下也已至亲政之年。待边境稳定,臣斗胆请陛下允臣与贺牗辞官归隐。”
至此,赵献总算听明白了。老师的前后两件事,都是为远在随州的贺牗所求。他忽然想起福安多嘴提过的一些关于老师和贺牗的过往。赵献负手来回踱步,半晌问了一句,“老师是在担忧贺御史吗?”
见盛鸿祯暂且没答,他便也顺着自己思路问:“也不知贺牗是否愿意归隐,且老师与贺御史正逢壮年,朝堂之事,还需老师多多费心……”
小皇帝还要说些有的没的,盛鸿祯忍不住出声打断,“陛下,臣与贺牗结识时不过二十四岁,阴差阳错,渐行渐远,已经误了十六年之久。臣欠他的太多,已是不能再耽误了。”
桌案上博山炉的烟气缭绕,赵献盯着烟气想着福安说过的话入神。按照福安的话来说,当年老师和贺牗可谓惺惺相惜,交情匪浅。而近段时间发生的事串联起来,寻常的话当然察觉不出什么来,可结合他们俩的渊源,赵献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他们之间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这次,赵献没有去扶盛鸿祯,而是应了他的要求,转身便喊来福安研墨,当即提笔写了送往随州的加急御诏。
“臣,谢陛下恩典!”
盛鸿祯心中大石终于落地,他刚起身理了理衣摆,就有穿着青灰圆领的小内侍急匆匆跑来,被门槛绊了一跤,帽子在地上滚了几圈。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福安停了手里的墨条厉声训斥。
“陛下!”小内侍压根来不及回禀福安的话,喘着大气喊道:“刺真发兵攻打边境了!”
福安手里的墨条一抖,掉在了地上。赵献写御诏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报信的内侍,转手在御诏上盖了个玉玺,差遣内侍送个急信去。
第61章 被困
盛鸿祯的第二封信来得及时,上面详细说了京城之事,包括顾宣武案件调查的进度,以及陛下下了御诏,要随州守卫押着张轶等顾党回京清算。
这可真是及时雨,贺牗看到信的那刻,已经想好对策,就让那押送的队伍将戚远顺路带走,最是安全。只要他平安抵达京城,陆砚山一案便能平反。
御诏是快马加鞭送来的,诏书一下,顾党顿时如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而失了势的张轶等人连卷银钱珠宝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被削了官职,上了枷锁带走。随着诏书来的,还有新任的知州。
城门外的土道上远远驶来一辆马车,待离得近了,赶车的车夫拉紧缰绳吆喝两声,马车微微晃动停下。贺牗穿着藏青长衫,头上戴了大帽,许是多日操劳,下巴上竟也有了些胡子,以至于新上任的知州刚下马车时,盯着大帽下的那张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人来。
“没想到,陛下竟选了位贺某的故人前来。”
贺牗打着寒暄,心道这世道当真是一天一个样。前一天还是自己下级的人,这会儿与自己倒平级了。
谢长松穿着官服,见了贺牗,连忙拱手见礼,“见过贺御史。”
现在明看着他与贺牗平级,可那只是暂时的,只要有脑子,在顾党倒台后,都能猜到贺牗只是陛下暂时放在随州的棋子,早晚还是要被调回京城的。
贺牗打断他的那些礼数,引着人往城内走,“既然是你,咱们便长话短说罢。你可知我此行是为私铸币?”
说到此处,谢长松不由自主看了眼城内正在用铜钱交易的商贩和行人。
“来随州之前陛下已经和我说了,顾宣武和景中良借随州多山以及又不缺水路的先天优势,用天家赏的铁矿,与户部沆瀣一气,铸造假币。”
一番话说的简洁明了,贺牗已然能知晓陛下确实告知了私铸币一事。
到府衙的路上,二人倒没有再提及政事,而是一路闲聊些京城近日有的没的小事。他们二人以前都在御史台共事,彼此颇为熟悉。不知道是不是赵献的主意,总之让谢长松来担任随州知州的决定当真有些妙。毕竟两个老搭档多多少少是有默契在的。
他们一路上走回去的,贺牗穿的低调,没人注意他,而谢长松因为新官上任,又穿着官服,赚足了目光。好容易捱到了府衙,新知州老爷第一件事便是把那身引人注目的官服脱了。
“这是前些日子死在无名山上的书生。”
贺牗没有急着说私铸币,反而带着谢长松先去看尸体。
两具尸体已经有些腐败的臭味,大体模样还是在的。谢长松以袖掩鼻,看了看道:“是……惊惧而亡?”
“看来张轶的手段果真有两把刷子。”贺牗轻笑着掀开尸体领口,“脖子处有刀伤,用红油纸伞在阳光下才能瞧得清。凶手用的应当是极薄的刀刃,且动作迅速。”
闻言,谢长松惊愕地又凑近些许,果真以肉眼发觉不出异常。他神色肃然问:“被灭口?”
贺牗点头,“应当是,他们死在无名山上,应当是顾党为了掩盖私铸币一事,将靠近无名山的人杀人灭口,同时营造鬼神之说。前几个通判估计都是死于他们之手。”
谢长松不禁冷笑,“还真是仗着离京城远,为非作歹。这便集结守卫军,搜寻无名山私铸币窝点,一举捣毁。”
和聪明人说话果真是不费力的。贺牗并未提出异议,只是又添了一句,“应当距离铁矿不远。”
二人说干便干,由谢长松这个知州牵头,随州守卫和府衙的人纷纷搜山。
此时正值晌午,太阳明亮,可无名山上竹林密布,树荫浓密,竟是与黄昏无异。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谢长松越往里走,越有些忐忑不安,他正要同贺牗说,就忽的听一名搜山的守卫禀报。
“大人,已经搜到私铸币窝点,并在洞中搜出大量私铸币!”
忙活了半天,总算有了成果,也快能逃离这无名山了,谢长松大喜,而贺牗不动声色察觉到那个守卫眼神有些许蹊跷,不太像下属看知州老爷的模样,反而更像埋了许多阴谋。
看着谢长松和带着几个守卫往窝点去查看,贺牗万千思绪暂且按压住,快步跟了上去。
那窝点是个极深洞穴,二人初进入时,里面凌乱异常,显然是顾党跑路的慌乱所致。二人手中都拿了火折子,微弱的火光映亮两边石壁,许多蜡烛分布在石壁上的洞口中,只是大多已经烧完了。
贺牗拿着火折子凑近了,伸手去摸了摸那些蜡油,“没有灰,应当就是这里。”
“大人且随我来,洞深处有大量私铸币。”
先前禀报的守卫在前面带路,他手中的火把烧的正旺,火光映亮了洞内所有人的面容。随着往洞穴深处推进,一个个箱子堆放在里面,那守卫慢慢打开箱子,贺牗敏锐察觉到危险,扯住谢长松就往外跑,“危险!”
话音刚落,箱子完全打开,里面哪有什么私铸币,全是火药。那守卫手里的火把快速点燃引线,放肆大笑,“今日我便将你们的狗命全部留在这洞中!”
不过几息,轰然几声巨响,山洞坍塌,一时间火光冲天。爆炸的冲击灼烧后背,贺牗用力将谢长松推出去。
“贺御史!”
谢长松狼狈至极被推出洞外,洞口瞬间坍塌,碎石砸落,再瞧不见里面光景。
剩余看守在外面的守卫被这突然的变故震惊,谢长松痛心之余,大呵道:“还不快搬开石块救人!”
众人一惊,这才回过神来,快速分工明确,扑火的扑火,搬石头的搬石头。
谢长松也跟着挖,手指头磨出了血也不知晓停。贺牗应当就在洞口不远处,只要及时救,应该还有希望。
不知挖了多久,搬出了多少石块,忽然有人惊喜地喊,“在这里!”
一块不大的碎石被挪开,露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臂……
第62章 死讯
顾宣武一案清算的彻底,被阻挡告御状的百姓人数都被大理寺记录在册,包括几人被囚,几人身亡。顾宣武仗着自己的侯爷的身份,将能犯的死罪全犯了个遍,甚至还有当年先帝驾崩,赵献刚继位时,暗中意欲谋反未成的事也被查了出来。
赵献翻看大理寺呈上的文卷,从头看到尾,留意到了一个不是那么起眼的人物。
“这个叫王世昌的秀才,竟与顾宣武也有些联系。”
王文柏端正坐在圈椅上,一五一十回禀,“王世昌秀才后屡第不中,便到顾宣武府中做了位抄书先生。顾宣武嫡子身亡后,为要挟其做狱卒的兄长王四奎为自己所用,恶意诬陷王世昌盗了府中孤本,将其双腿打断。王世昌残废后,更与科考功名无缘,成了顾宣武命令王四奎杀死亲子的筹码。”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个顾宣武为了把控私铸币的获利,除掉景中良,不惜害死自己亲生儿子。
赵献看的冷笑不已,又觉得那王世昌也是和被卷入政斗的无辜可怜人罢了,便随口提了一句,“下次春闱,朕有意揽天下文士,让朝堂及地方官员焕然一新。既如此,便不限制什么身体是否健全了。”
王文柏点头,“陛下圣明。”
不过这还不算完,赵献略犹豫迟疑,又道:“既要揽天下英才,便不忌讳什么了。”
说罢,他吩咐福安准备纸笔磨墨,用盛鸿祯亲自教他的书法写了份诏书,玉玺落下,大手一挥,让福安拿给王文柏先过过眼。
陛下突然写诏书,王文柏大概也知道是春闱的事,但真看到时,瞬时惊愕呆在原地。
诏书上内容不多,却足以震动古今。因为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允许女子也能参加科考的诏书。
看出他面上震惊,赵献笑道:“这招揽英才只限男人算得什么,古人有言‘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也一样可以有才学出众的,同样可为天下民生效力。”
王文柏久久方从震惊中回过神,他自圈椅上站起身,掀起衣摆慢慢行了跪拜礼,“陛下圣明!”
这次的称赞乃是心诚所致,没掺得半分虚假。
私铸币的案子半个月左右就被谢长松结了案,然而随着结案奏折一同进京的,还有贺牗的死讯和棺木。
彼时正是常朝,大臣们因为顾宣武如何定罪和赵献允许女子科考的诏书正在吵吵嚷嚷没个主意。
边境正是战火纷飞,朝廷财政入不敷出,将士快要无粮可食,更有流通于民间的私铸币隐患未消,赵献愁的一个脑袋两个大,被那些文臣吵的当即发火摔了个雕花砚台,才止的住。正逢大殿银针落地都清晰可闻的时候,忽有京城守将战战兢兢来报。
“陛下!谢大人有奏折呈上。另外,贺大人……贺大人……”
那守将支支吾吾竟是不敢再言。赵献烦躁呵斥,“有话便说,支支吾吾成何体统!”
盛鸿祯心跳忽然有些慌乱,他立即自文臣队伍中转身紧紧盯着守将,手中的笏板几近被他捏断。
被当众呵斥,守将头上冒汗,硬着头皮道:“谢大人与贺大人搜寻私铸币时,遭顾党残余势力暗算,炸毁山洞……,贺大人……未来得及逃生,身亡……”
“胡说!”
赵献惊的站起身下了台阶,掀起遮面用的竹帘,对守将怒道:“你可知胡言乱语的后果!”
守将惊惧不已,两股战战跪倒在地,“末将所言句句属实,且贺大人的棺椁已被谢大人吩咐运至京城!”
“这……”
福安骇然,怎么都没想到贺大人这一去当真没回得来。
赵献忽的沉默不语,他瞪着眸子,想不通好端端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他不禁看向站在队伍里的老师。
“盛相……”
仅仅一个称呼,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他想起前段时日,老师还为贺牗请命,以后一同归隐。贺牗死了,那老师……
“陛下。”
如石像般站立的盛鸿祯似才听到这满殿的动静般,握着象牙笏板慢慢对着赵献拱手,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当务之急是要去除流通于百姓之间的私铸币,至于国库空虚,顾宣武贪污的银两当足以填补……”
其他官员惊讶于盛鸿祯这个反应,互相窃窃私语。按道理说,共事多年的同僚没了,怎么着也会有些情绪,或叹惋,或震惊,而这人像是没听到般。
“盛相,贺大人他……”
赵献心中没由来的恐慌,老师表现的太冷静了,冷静到有些反常。他刚开口,又被盛鸿祯打断。
“至于戍边将士的粮草,可从勾栏购得。勾栏难产五谷,却不缺肉食。可与勾栏开通互市,各取所得。而私铸币一事……”
盛鸿祯像停不下来,把那些另赵献头疼的政事应对之法一股脑儿的全部在朝堂上倒出来。他语速较平时快上些许,似乎有意让自己不停思考。
赵献彻底下了木阶,距离老师近了些,这下他看得清了,盛鸿祯握着笏板的手在轻轻颤抖,他虽然嘴上在条理清晰的说着政事,实则双目失神,看着笏板又似乎在透过笏板看别的。
“老师!”
这次,赵献强硬打断他的话,挥挥衣袖,“老师累了,回府歇息罢。今日常朝便散了!”
第63章 相思
跟随贺牗棺椁而来的,还有服侍他的六出,盛鸿祯原本还能保留一丝冷静,他不信守将的话,也不信谢长松的消息,唯独见到六出时,终于彻底死心。
赵献带着文武百官去接贺牗的棺椁,六出的红着眼睛出现时,盛鸿祯身形轻晃,差点摔倒。他只觉得脑袋嗡鸣一片,再听不进其他的,头晕目眩,站立不稳。那些个别人的叹息和谁的哭嚎再也听不到,他浑浑噩噩般操办着贺牗的事。
听闻贺牗被洞中石头砸中,又被火药炸的面目全非,仅凭那身衣冠谢长松才敢确定。他奏折中除了私铸币一事,更是大篇幅叹息了贺牗之死,称赞其为人两袖清风,品行皆佳,实乃忠臣。
往日同贺牗有些过节的,被贺牗弹劾过的同僚,也一改了旧恩怨,纷纷称赞几句,权当不和死人计较。
赵献追封贺牗为太傅,诰命文本要交给老师亲自书写,可老师竟推辞不就,直言礼部拟定便可。
“福安,你说老师与贺牗当真曾为知己么?怎会连贺牗的诰命文都不愿写。”
赵献想不通,干脆自暴自弃问起福安。
福安是老人了,宫中过了大半辈子,什么风浪都见过。他叹息一声道:“盛相这是伤心狠了。”
而他口中伤心至极的盛相并未因为贺牗落一滴泪,以至于六出当面骂他薄情寡义。盛鸿祯不仅没有落泪,甚至难过的情绪似乎也没有,他终日堆满了政务,连饭都用的极其不规律。若说变化,倒也有,比以往更严肃了些。
玉喜看在眼中,端着饭食带着哭腔劝道:“家主且停一停,用些饭罢。”
盛鸿祯处理政务的笔尖一顿,头也没抬,“政务繁多,处理完再用。”
其实他以前也是这么多政务,但不至于这般废寝忘食。而现在明明也是那些分量的政务,却忙的饭都来不及用。
玉喜温声劝说:“家主若难过,哭出来便好了。”
他是把这些时日的家主看在眼里的,以前他总看不惯贺牗,觉得那人没个正形,可又不得不承认,在贺牗面前的家主是脱离了朝堂,彻底放松的。而如今贺牗去了,家主就像把紧绷的弓弦,说不定哪日便断了。
盛鸿祯终于从那堆政务里抬起头,一眼便瞧见门外灰毛鸭舒展羽翅,神态悠闲。它已经褪去灰色绒毛,慢慢露出优雅姿态,哪里还是当初的灰毛鸭。
“我怎会为一个薄情寡义之人难过?”盛鸿祯喃喃自语。
同样的话,他在第二年开春后,同僚的生辰上也说过,那同僚提及当年他与贺牗交情匪浅,甚是投缘。而盛鸿祯端着酒杯,只淡淡评价道:“只不过是个薄情寡义之人罢了。”
其他同样来庆生的同僚没想到他评价这般不留情面,当即有些尴尬地喝酒缓解。
是时,生辰宴在进士楼内,临近春闱,又因着陛下圣恩,允女子也能科考,进士楼里比往年更加热闹,进出皆是学子文人,二楼便是一群文人在开诗会,很是热闹。
盛鸿祯不由得端了杯酒走过去观看,年轻人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好诗词和好文章层出不穷。只是有个衣着稍显穷酸的有些格格不入,他诗词却作的不俗,或许因为家中拮据,性格又内敛,是以被冷落之余,还被身世较好的一个学子冷嘲热讽了一番。
诗会来的人又杂又多,盛鸿祯穿的日常,霜白道袍罩着靛青褡护,脚上也是最普通的云头鞋。他站在那处,倒也没人理他,只当是来围观诗会的老者。
被嘲讽的学子更加拘谨,正要告辞时,未曾想竟有人替他把那些嘲讽一一辩驳了回去。
那厢同僚久等不到人,干脆也前来围观,见盛鸿祯看的入神,不由得问:“盛相喜欢诗会?”
盛鸿祯的目光追随着机缘巧合相识恨晚的那两个学子走出进士楼,方才摇了摇头,“只是看看罢了。”
经年已过,物是人非。他恍惚自己回到与贺牗初识之时,也是这般机缘巧合,相见甚晚。那个时候的贺牗性子内敛,又有些因为投奔亲戚的寄人篱下的自卑,可是学识光彩照人。他们一同打马郊游,踏青看景,饮酒作诗,快意非常。贺牗酒量不济,往往是几杯便倒的,盛鸿祯就趁机逗弄他,乐此不疲。
学子寻雅兴的诗会罢了,同僚未放在心上,更察觉不出盛鸿祯异常,转而说起了有的没的。
“盛相可知随州去年上任的通判的事迹?”
这段日子,盛鸿祯有意用政务压的自己没心思想别的,他眼下正触景伤情,哪里理会的了同僚的话,只胡乱摇头。
同僚不疑有他,自顾自道:“那通判一连上了三次折子给陛下,全是解决私铸币的法子。当真不可多得的人才。奏折中所言,其一,请陛下对盗铸货币者,处死刑,家属籍没为奴;其二,朝廷以市价从百姓手中采购货物,让官铸钱充斥坊市间,而百姓手中流出来的私铸币,集中销毁;其三,以官铸一钱换五恶钱,收回的恶钱集中销毁;其四,请陛下派监察御史至私铸币严重地区负责禁止和收缴私铸币。”
他说了大段话,盛鸿祯听了些许,便也点头赞许,“这随州新上任的通判确是有能之人。”
同僚饮尽杯中酒,借着酒劲把听到的随州通判传闻都说了出来。
“听说那通判,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除了柔和的法子之外,禁私铸币的手段极其强硬。不过半年,随州的私铸币已是几乎绝迹。”
盛鸿祯满腹心事,饮罢一杯酒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告辞。
玉喜候在外头许久,见到他连忙上前搀扶。闻得酒气不重,家主却反而醉酒了般。
外面街市喧嚷,初春尚有寒意,盛鸿祯经了冷风一吹,没有醒酒,反而像是醉了。他辨不清自己身处何年何月,身边又是何人。他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想的全是年轻时的冬日,与贺牗同坐马车出门赏雪。
初闻贺牗死讯时,盛鸿祯并没有太多的感觉,更多的是麻木。而今过了小半年,他竟似才从那种麻木中脱离出来,细细密密,锥心刻骨的痛便慢慢腐蚀着他,让他难受到无法呼吸。
迷迷糊糊中,盛鸿祯摸了摸身侧,座位是冷的,马车中只有他一人。他如触到什么禁忌,迅速缩回手,用玉喜给的披风把自己包裹住,针扎似的思念终于让他支撑不住,双唇微颤着唤了次那人表字。
“儆言……”
临近黄昏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玉喜喊了几声不见回应,还以为家主睡着了。谁知他掀了帘子查看,才惊觉家主哪里是睡着了,分明是烧的已经不省人事了。
盛鸿祯这病起的急,第二日常朝便有人替他告了假。而就在这日,顾宣武被定了死罪,满门抄斩。未满十六的女子为奴,男子则发配边关充军戍边。
王世昌再见到顾以安时,便是他被拷上脚镣,被带着发配充军。昔日满是少年气的人似乎一夜之前长大了,不再锦衣玉食,而是头发蓬乱,穿着脏破囚衣。
隔着追骂的人群,顾以安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王世昌。他拱手,用对方听不到的声音道:“终究是我顾家对不住你。”
他再抬头时,看到王世昌的嘴唇也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是他的错觉。
衙役催促,顾以安垂眸回头,一步一步往边关走去。但他没有看到王世昌慌乱的眼神,更没有听到他说的那句“活着回来。”
这日春光大好,六出蹲在院子里喂养灰毛鸭,看着他晒着太阳梳理羽毛,玉喜在卧房内守着盛鸿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