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狮子大开口,但留给了他讨价还价的余地。大不了不需要安排工作。
到这一刻,我忽然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我果然是我妈和于振邦的亲生儿子。
好像我和他俩没什么不同,我也会这么功利地做一件事情,为了牟取利益而如此市侩,哪怕是将自己的身体作为商品。
钟齐昊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再度开口,声音里不复刚才的轻快,低沉里带着几分嘶哑,甚至是隐忍(不知道他在隐忍什么东东),说:“无需你做这些,不要再胡思乱想,我什么都不需要你付出,你只要接受就好,这一切都是我不需要你任何回报给你的。”
我不信。我凭什么。
话都说到这里了,我索性也平静了下来,无比的平静,说:“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请你直白地说,否则我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我不是小孩子,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你这样我反而会很惶恐,难免胡思乱想。不如你直接说。”
停了下,我赶在他开口前说:“但如果是想睡我,那就免开尊口了,我不接受,你也别说出口来,不好听。其他的你可以说。”
他带上了几丝烦躁问我:“我说我真的不需要你任何代价,这很难让你相信吗?”
“对,很难。”我诚实地回答。!
沉寂,长久的沉寂。
最后是钟齐昊开口打破了这沉寂。他用一种示弱的语气说:“时候不早,该出门了,昨日与你母亲约好了时间,恐她担忧。”
“她不会担忧的”这六个字在我喉咙眼儿里打转,终究没说出来。这是我和我妈的纠纷,不要显眼到钟齐昊一个外人面前去。
何况,他都示弱了,我又何必咄咄逼人,反正……有些事情,彼此心里已经有底,这就行了。
我如此想了想,按捺下自己的情绪,安安静静地吃了早饭,收拾了一下,和他如约出门。
原本的计划是带我妈到各大景点走马观花一圈,但很明显是白用功,她对这些名胜古迹的兴趣还没有她对这些地方的门票需要多少钱的兴趣大。
一看要门票,她就这不想去、那不想去。
好不容易把她给哄进去了,她低着头的时间比抬头的时间长。
一问她却就是在看。看什么?蚂蚁吗?我疑心她是故意做这样子给我们看。
行吧,虽然她扫兴,但如果她真的对这些不感兴趣,逼着她看,算我不对。钟齐昊也是这么想的,走了两个景点,他就决定改变计划,带我妈去购物。
先是去商场,可我妈连商场大门都不肯进,死活不肯进。没办法,只好去小商品步行街,私人商贩大卖场,一条阿姨风连衣裙十几块钱的那种。
可哪怕是带她去这种地方,她也一副心无波澜、啥也不爱的模样。说要给她买吧,她一个劲儿地说不要不要、不喜欢不喜欢。
可她明明是喜欢的,看了好几眼,还上手摸了。只是一看价格,就瞬间“不喜欢”了。
我没理会钟齐昊和我妈拉扯,当机立断,直接拿了东西朝收银台走。
她猛地追上来,劈手从我这儿把衣服抢过去往货架上一扔,满脸刻意作出来的嫌弃表情,拉扯着我,边往外走边刻薄地说:“这里的衣服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一旁店员的眼神火辣辣地往我脸上抽。
我被她拉出店门,刚一出那道塑料帘子,外头的热浪就迎面扑来,叫我一瞬间头晕目眩,背上突的仿若汗毛炸开一般,一个激灵,烦躁异常。
她还在边拉我边说:“回去吧,这么热……”
我忍无可忍地甩开她的手,没看她,看着钟齐昊,绷着脸说:“回去吧。”
钟齐昊还没开口,她赶紧附和:“对对对,回去。唉,那酒店赶紧退了,我昨天问了下,一晚上一万块!”
她冲我用手比着数,义愤填膺地咋舌:“皇宫啊?哪儿来这么多钱?我问了好几遍……吓死我了,让她们退,死活不给退,这不坑钱吗!我吓唬她们说要报警她们都不怕,特别横!都是□□……”
我脑补了一下她胡搅蛮缠酒店工作人员的场景,两眼一黑,越发呼吸不过来了。
钟齐昊解释道:“于彦那里住不下,所以暂时只能请伯母你住酒店……”
她抢白道:“我回乡里去咧!不住他那里!我回去!”
我没法儿再在这里待了,抬脚就走。
“于彦!”钟齐昊仗着手长,一把拉住我,放低声音劝道,“你妈只是为了你节俭,你摆这样子做什么?”
“你问她!”我崩溃道,“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我妈听了这话在旁边接话,声音也硬邦邦的,她居然还来气了:“我不想做什么!非要我来……我说了不来不来……赶紧放我回去,得准备秋收了。”
钟齐昊都很无奈:“阿姨,我说了,以后你不需要再回乡下种地,于彦已经高考完,他想接你过来住。”
我闻言在心里冷笑。
果不其然,我妈固执地说:“他顾好自己就行了,我才不来。你们赶紧放我回去。来时我就说了不来不来,非说要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瞎折腾,过来一趟就几千块,钱不是钱……”
钟齐昊对她倒是很有耐心,说:“钱都是我出。”
“你出就不是钱啦?”我妈提高音量,嚷道,“而且你跟小彦不沾亲不带故的,凭什么花你这么多钱?以后不还是要他还?”
钟齐昊正要回答,我打断他的话头,冲她说:“我被他包养了。”
场面在一瞬间凝固下来,钟齐昊转头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我。
就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自称麒麟呢,长颈鹿精都不给这个妄想症患者当。
我妈则是愣了十来
秒,然后自欺欺人刚才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我一字一顿地说:“我说,我被他包养了。”
“……啥意思?”她问。
“意思就是,我被你扔在这里,于振邦恨死我了,对我很差,他儿子还总是欺负我——别扒拉我!”我扭头冲钟齐昊吼了一声,然后继续对我妈说,“我活不下去了,只能卖身给钟齐昊了,所以你赶紧用吧,这些钱你不用他也已经睡过我了,你不用就白亏呜呜——”
我使劲儿掰着钟齐昊捂住我嘴的手,但这家伙手劲儿贼大。
“天气太热了,回车上冷静下。”他冲我妈说,“于彦瞎说呢,您别瞎想。”
我妈惊疑不定,看看他看看我再看看他,脸都白了。
“叛逆期。”钟齐昊冲她解释。
我勉强扒开了他手一点点,说道:“你怕什么,我妈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她只会让我忍忍!忍到出人头地!以前我被钟旋欺负跑回去,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她根本不在乎我遭遇了什么,只要我能出人头地就行!”
“于彦!”
我看向我妈,冷笑道:“我现在就出人头地有出息了,钟齐昊多有钱你都想象不到,比于振邦有钱多了,你干嘛还舍不得花?你到底想干嘛我不知道!把我扔在于振邦那里,你不就是为了我有出息了养你嘛,现在又这里舍不得那里舍不得干什么?!”
到最后我已经是在歇斯底里了。我自己知道自己这一刻有多么失控,多么疯狂,多么绝望。
天气太热了,我便承受不起这最后的一根稻草。
我妈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地瞪着我,以一种可怕的眼神。
她的年纪并不大,可长年累月的苦难生活令她哪怕是比寻常乡下的同龄人都更显老,皱纹条条道道非常明显,眼珠子都已经浑浊。
现在她狠厉地瞪着我,仿佛下一秒就会冲过来责打我,就像当年一样。
我猛地惊出了一身冷汗,突然极度后悔和害怕。
我为什么要发那种疯?明明我应该体谅她,明明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她舍不得花钱如钟齐昊所言是为我节俭……
可是,我恨死了她的这些为我好。
她绞尽脑汁在她所能想到
的所有办法中为我铺路,她不是为了自己享受,是为了让我能有光明的未来,我却忘恩负义地因此对她充满无法释怀的怨恨。我就是传说中的白眼狼吧。
可是,我真的受够了。
哪怕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已经高考完了,马上就要捱过去那些苦日子了,可是,她现在却对我说,她并不想来这里见我,她还是要回那个破地方继续过那种破日子。
那我所忍受这么多年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白忍白受了吗?
她自以为伟大地为我燃烧自己,却其实不仅是在努力照亮我的路,同时还是残酷地把我架在这簇火上烤。
她的牺牲精神令我窒息。
而我的窒息是对她恩义的背叛,这令我无地自容。我完全找不到出口。
我正这么想着,她突的比我更激动地尖声叫了起来:“我想干什么!?我想让你好!我做这一切都只是想你好!”
原本我消下去的火气蹭的一下子又蹿了上来:“你——”
钟齐昊猛地打断我的话,沉声道:“在街上吵什么,都在看你们。去车上说。”
他来拉我,被我甩开;改而去拉我妈,被我妈甩开:他也恼了,强行一只手拽住一个往停车场拖。
我妈没再作声,让他拖,我却索性一路继续发疯,挣扎着对他拳打脚踢,可惜还是被他塞到了车里。
司机一脸懵逼地看着我们这群神经病。钟齐昊让他打车自己回去,他二话不说,立刻下车跑路。
我们上车后,钟齐昊叹气道:“你俩都冷静一下。于彦也是心疼阿姨你,他一直想——”
“我没想!”我窘迫地怒吼。
“你先住口。”他冲我说。
“凭什么我住口?你住口。”我正要继续说,猛地见我妈身子晃了两下,两眼发直地往车门上软倒,吓我一大跳,下意识去扶她,“妈!”
她撑着一口气推开我,说:“我一辈子为了你,你那么恨我……我死了你就如愿了!我知道你就是恨我那时候把你扔到于振邦那里,你这不知道好歹的……怎么都跟你说不听……”
“阿姨……”
她横眼看向钟齐昊,隔着袖子一把抓住他的小臂,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迸出来了
,特别狰狞。她咬着牙问:“我问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钟齐昊没挣扎,麻溜道:“没什么关系,我是于振邦老婆钟秀琪同父异母的弟弟,回来抢家产的,于彦常年待在他们家,我要从他口中知道关于钟秀琪他们的消息,所以做了笔交易,就只是这样。”
我妈将信将疑地看向我。
事到如今,我怕她被我气死,只能低声说:“就是他说的这样。我刚才是瞎说的,为了气你。”
“你……”她虚弱地抬起手指了指我,很快就无力地掉了回去,另一只手松开了钟齐昊,一个劲儿地大口喘粗气儿。
我忙对钟齐昊说:“送我妈去医院。”
钟齐昊点点头,去了驾驶座,一边叮嘱我给我妈系好安全带,一边自己系好,从后视镜看了眼我俩,就开车了。
我妈一路小声嚷嚷着不要去医院,她没事了。钟齐昊当没听见,她就改而骂我,我也当没听见。
她没法子,开始骂老天爷造孽。但老天爷肯定也不会回应她啊。她就骂她自己命背。
最后我都被她气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呢,小丑似的。
我抬手抹了把脸,不经意间一抬眼,在后视镜里和正看我的钟齐昊的眼神对上。他对我露出一个无奈的安抚的表情,我犹豫了一下,飞快移开了目光。!
第156章
虽然我妈一路上都在嚎她不要去医院,直到了医院还在嚎,但把她摁到医生护士面前后,她的声音就逐渐弱下来,面对医护人员开始发怯。
对方应对这种老一辈都总结出经验和手段了,和我、呃,主要是和钟齐昊交换了眼神后,取得了病人家属的同意和暗示,故意将脸板得十分严肃,加上白大褂的加成,我妈怂了。
她接受全面检查的时候,我和钟齐昊坐在走廊里等。我反正是不想说话,不想搭理他,绷着脸,低着头,孤立全世界。
钟齐昊起身去走廊拐角处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水。我听到了不大不小两次水瓶滚落的声音。
“给。”
没多久,我的视线范围内就出现了一瓶水,瓶盖已经拧开了。
我自然是没接,继续自闭。
僵持一阵,水瓶收回去了,他坐回我身边。
我嫌弃地往旁边挪了下位子,跟他隔开一个。实在是因为最多只能隔开一个,否则我就要掉地上了。
“我又没得罪你。”他的语气莫名有些委屈。
我还委屈呢。
过了会儿,他低声解释:“我是捂你嘴了,可那是在大街上,人来人往,都在看。你素来脸皮薄,那一时冲动没顾上,我若不及时将你们拉走,你事后回想起来必然懊恼羞愧。”
说得好像多了解我似的。
他沉思一阵,开口道:“其实我又岂会不明白你的心情。我亦有父母……”他略略停了几秒才接着说,“亦与他们有些纠纷。”
哪来的“们”,你妈不早就过世了吗。
但我就算此刻再如何气恼,也不可能这么去踩他痛脚,只好继续闷头听他在那编。谎话精。
他说得跟真的似的:“我娘就不说了,她亦是身不由己,被邪念侵体,生下我即被封印。而我爹虽是麒麟族一族之长,却只能坐视我自幼被抽走灵骨,遭到放逐,甚至几度被杀掉,最后流落人间。”
“……”别说了,求你,好尴尬。
但凡他编个现实点的故事,哪怕是狗血剧,我都没这么尴尬。刚路过俩人,听他在这儿说,频频回头,眼神中充满了问号。
我知道他们在疑问什么
,这家医院的精神卫生院(就是看精神病的部门)离这栋大楼隔着十来分钟的路程。他们肯定是在想怎么病人跑这儿来了。
钟齐昊没事人似的,自顾自继续声情并茂道:“我亦一度怨恨我的父亲,至今仍不能与他和解。我其实已知他当年的为难和迫不得已之处,只是终究难以释怀。”
我也很难释怀。刚才过去的那俩人都已经到了走廊拐角处,不肯走了,假装研究自动贩卖机,但我知道他们在偷听这边的精神病发神经。
我把头低得更低,悄然用手扶额,遮住那俩人的视线,并且营造出不认识旁边这人的假象。
谁家认识的人隔着一个位置坐啊?所以是真不认识,真的。
钟齐昊一时没接着再说,数秒之后,他说:“他们走了。”
我下意识抬头看向走廊尽头,果然那俩人不见了。收回目光时,与钟齐昊对上视线,我不自然地快眨了两下眼睛,扭头看另一边。
他接着说:“因此,我着实能够明白你的心情。”
你明白个der。
我回头看他,冷声说:“照你这么说,你自己都没跟你爸和解,怎么说我就一套一套的了?”
他竟一点都不惭愧,理直气壮地说:“能医者不能自医,古来如此。”
“……”OK。低估了你的厚脸皮。
我在心里给他竖个大拇指,表面上只给他一个大白眼,扭回去继续看别处。刚刚算我输,我干嘛废那话。
他竟敢来拉我,还用一种微妙的、暗暗地拐了八百个弯的肉麻腔调叫道:“阿宝……”
我一瞬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火速甩开他手,怒目而视:“别碰我,我不是阿宝!”
“其实你就是阿宝。”他看着我,说,“我原本心想,你会逐渐恢复记忆,若自己先说破,你不一定会信,便索性不说。却不料近来你我误会颇多,事到如今,不如说了。”
谁懂啊,黄连都苦不过我的命。
为什么要在我因为我妈烦得不行的时候这个家伙开始发病啊。哪怕一个一个排队来我都认了,这么卑微的愿望都不能实现吗?
看他那一脸信誓旦旦的模样,我甚至都不怀疑他是要渣我,而相信他纯属发病。
我忙于在心中绝望哀嚎,就给了他空间继续发神经,一通流畅发言,编出一个故事来。
在那个故事里,我和他都来自一个存在玄学的古代时空。
他是麒麟,我是阿宝,我和他是一对儿,并且遇上了仨朋友,结伴走上了刷地图取宝物救他妈的少年热血历险故事。
结合他幼年目睹妈妈跳楼之后疯了的现实背景,其实挺心酸的。大概是因此他给自己造了一个梦罢了。
为此,我欲言又止了好多回,始终没狠下心来打断他的话。
众生皆苦。我心里只有这四个大字。但转念想到钟旋一家,又觉得这四个字是放屁。
钟齐昊已经说到此次我们从那个古代穿越到现代了,地府啊判官啊都出来了。牛不牛逼,判官是我义子,我就问牛不牛逼。
“阿宝,此次除开麒铃铃,我亦想解开你的心结。当时我在地府之中……”他犹豫了一下,长叹一声,缓声说道,“看到了你作为于彦此世的磷灵回忆。”
“我知你对此世母亲的感情深厚,怨念颇深,便只是想助你达成所愿,不再那般遗憾痛苦。”
“你明明自己深知你母亲是为了你好,又知她固执,就何必故意与她争吵。你又心肠软,事后还不是自己悔不当初。”他道,“我自磷灵记忆中见到你后来与母亲冰释前嫌,十分和睦,可恨造化弄人,你英年早逝,临终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她,不得不含恨而去。如今重来一世,我不想你徒费光阴。”
他说得情真意切,就算我明知他是在发病瞎掰,也不忍心说他重话。想了想,我硬着声音只说:“不关你的事,你别管。”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阿宝。”他说。
我能烦死,低吼道:“说了我不是阿宝!再吵把你送精神病院。”
“我都能带着你在天上飞了,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难道要亲眼见到我的麒麟之体?”他问。
说到这我就来兴趣了。我扭过头看他:“来,变一个我看看。”
我俩对视了十来秒,他悻悻然地说:“如今是末法时代,我身受压制,日常难以施展法术,那日是情急之下爆发了才……”
我接话道:“那天情急之下,其实我晕了,一切都是我在昏
迷中产生的幻觉,这种电影我也看过一些。”
见我是坚定的科学信仰者,他洗不了我脑,弥天大牛吹失败,只好转移话题:“且不说这个,一会儿你欲如何?真将她送回乡下?”
“不然呢?”我反问他。
他却道:“你问我,我怎好作答?那虽是我岳母,我与她尚且不熟。”
“……”
好好好,你很好。
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反复深呼吸,最后说:“她要回去就让她回去吧,不然绑架她啊?”
他想了想,说:“也罢,这年代交通发达,若你反悔,再接她来也不过一日路程。”
收声啦你!
我狠狠地剜他一眼,他却反而朝我笑了笑,自以为很帅很温暖,其实呵呵。
不多久,护士出来叫我们进去。我们进去办公室,医生说了一堆话,大意是我妈太操劳了,身体负担太大,以后最好减轻劳动分量,不然要不了多少年,不等老了,就会受不住了。
我妈满脸写着不服,但面对医生她敢怒不敢言。
等出了办公室,她讪笑着送走护士,扭头就把脸一变,开始嘀咕医院医生都是为了骗钱。
我正要跟她说我不管她了,她爱回那个破乡下继续吃苦受累就去吧,钟齐昊抢白道:“我在这边有一个别墅,没空去住,房子总不住人不好,要请个保姆,月薪……”他略一沉吟,说,“二千。”
“……”
二千对于燕市住家保姆市场来说堪称黑工不如,周扒皮再世都没这么扒的,但对我妈而言,堪比十万。因为在那个破村子里,确实就是这么个水准环境。
倒不是说在村子里吃喝拉撒一年的份全加起来二千都用不到,只是绝大多数的东西都是自给自足,或者以物换物,直接用钱的地方少,就容易略过。
钟齐昊说二千显然是经过衡量的,再多,我妈反倒要心生疑虑和惶恐。现在这正卡在她惊艳又能接受的边缘线上。
她眼睛都瞪大了,连连咋舌感叹燕市果然富贵。
这富贵冲晕了她的头脑,令她都忘记了刚刚还跟我冷战着,苦口婆心地反复叮嘱我将来大学要好好读,毕业后争取留在燕市找份好工作,那所有曾经吃过的
苦就都没白吃。保姆都有二千一个月,大学生不得六千九千啊?
我:“……”
正如钟齐昊所言,我确实能理解我妈,不但理解她的出发点,还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形成那一套逻辑。那不只是她一个人的逻辑,而是她这一辈人、和她过一样的苦日子的一个群体的共有逻辑。
一直以来都过得太苦了,又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被困在一个相对封闭的、落后的地方,经年累月,便麻木得对苦难免疫了。
对于他们而言,甚至不吃苦会引发怀疑,只有吃苦才能踏实,也只有吃过苦,才能有不再吃苦的那天,哪怕这一天就像是吊在驴面前的萝卜,永远都只能看到,永远都追不上这一步之遥。
就像《骆驼祥子》里的那句话,祥子到死都觉得是自己不够勤奋。
所以她就算知道我在钟家被欺负,也依旧要我坚持。
所谓熬过苦难就能幸福,这是那些享福的人对苦难的人设下的一场滔天的阴谋,是世间最恶毒的洗脑。
我能理解她,只是无法接受。我应该更理性。如果我足够理性,我就会冷静地用理智去应对她,而不是情绪。可是我做不到。
我刚刚接触心学时,嫌弃的想这玩意儿怎么就被吹上天了,说到底不就一句话:知行合一。怎么就只是做到这点就能成圣人了?很难吗?圣人标准这么低吗?
后来我发现确实是贼特喵的难,难于上青天。但凡一个人真能达成这种境界,我仅代表我个人承认这绝对够资格称圣。
钟齐昊趁我妈说累了的空隙,缓缓说:“找外人,我却怕手脚不干净,那是新房,东西都是新的,外国进口的。我不常去,新闻里有那种背着业主把家具甚至房子都卖了的。”
我妈急忙附和,说那是,她听村里去过城里打工的谁谁说过,是有这种人,你可得千万小心。
“所以,要不这样,伯母你来帮我看房子吧,你是于彦的妈妈,熟人,我给你二千五一个月。”他说,“离于彦也近,以后他读大学了,周末你能给他做个饭吃,外面饭不卫生。”
我妈惯性地附和是是是,外面的饭可脏了,听说都是老鼠肉死人肉,火葬场里偷出来的。
我:“……”
要详细转述从火葬场偷死尸运到菜市场的都市恐怖传说,突的反应过来,问:“我?”
钟齐昊无比自然地用无辜的面孔问:“你应该不会卖我房子和家具吧?”
“当然不会!我不是那种人!”我妈激动地说。
“我想也是。”钟齐昊说,“那就这么说定了。”
“可是……可是……”我妈可是了好几下,自己都不知道要可是什么,许久才讪讪地往下说,“我……我要回乡里……”
“你无非就是怕自己给于彦增加负担,可如今有份这么好的工作,包吃包住包水电煤气网络,你只要略加节俭,每个月存二千都有可能。”钟齐昊用月入十万的传销头子般的语气说着这些话,“这些钱存下来,都是于彦的。”
我妈再度惯性发作:“是,是,肯定都是他的,不是他的是谁的,我就这一个儿子,我的都是他的……”
“这不就是了?”钟齐昊淡淡道,“阿姨你在乡下,一年能存几块钱?你少赚这二千五,其实就是于彦少了二千五,他在大学里就不能买名牌书包,有些势利眼就会看不起他。”
我妈开始自闭,不说话了。
“于彦还得天天吃死人肉。”钟齐昊再接再厉。
我妈猛地张嘴,却又很快悻悻然闭上,表情十分纠结。!
第157章
就在我妈仍有所迟疑之时,钟齐昊来了一记重锤,说:“他将来毕业,买不起房,怎么结婚?指望他爸爸吗?”
“那能指望得上?”我妈狠狠地撇了下嘴,以表示对于振邦的不屑。
然后她欲言又止了一番,说:“可是乡下还有小彦的爷爷奶奶要照顾……”
“于振邦的亲生父母,他都不担心,阿姨你担心什么?不如担心自己的亲儿子。”钟齐昊淡淡道。
我妈遂被说服了。
她火烧屁股地催着钟齐昊退了酒店的房间,钟齐昊能省很多钱,她则能早点去上岗赚我读大学时买名牌的血汗钱和我未来小孩的奶粉钱。
我对她和钟齐昊都无话可说,感觉他俩挺适合当亲母子的。
至于因为这件事我又欠了钟齐昊多重的人情和财物,我已经放弃思考了。我现在一整个就是破罐子破摔的破布娃娃状态了。
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就这样吧,由我堕落、放我颓废,一切都已无所谓。
反正,钟齐昊也已放飞自我。他从那日开始,私下里坚持洗脑我叫阿宝。
而且这老小子蔫儿坏,你懂那种感觉么,他会趁着我在分神做事,冷不丁地叫我一声阿宝,这谁不中招啊?我好几回下意识地回应。
这事儿搞久了,我好像恍惚间真分不清我和阿宝了,好像我真是阿宝了。
我严正地想他提出反对,他就嘴硬坚持说我本来就是阿宝。
我一度怀疑阿宝是不是真的并不存在。这老小子怕不是从一开始就是瞎编了这么个人的存在吧!若不然,就忒那什么了。
情敌、咳,不是,反正就是,那什么,阿宝不存在,这事儿我都不知道该不该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