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也没什么问题,用眼疲劳轻微结膜炎,开了点左氧,我回去会滴的。”燕知还是没把报告拿出来。
牧长觉并不勉强,“噢,原来真的只是用眼疲劳。燕老师懂得挺多。”
他很轻易就把这个话题放过了。
晚上牧长觉要吃正经的,燕知原本想着不能AA,要把今天白天那两顿饭还回去。
虽然说豆浆素包子和麦当劳都不是多贵的饭,但他还是想等牧长觉选好俩人吃完他在说他请,不然燕知怕牧长觉又觉得没吃合适。
“你有什么想吃的?”燕知问他。
“我得吃点好消化的,清淡的。”牧长觉伸手拿燕知手里的文件袋,看他不松手,“我给你装着,我不看,回去就给你。”
燕知想了想,还是给他了。
反正到回去之前他都跟牧长觉一路,也不至于被看了也不知道。
而且人家可能根本也不在意,客气两句他总不能当真。
出了医院,外面有点起风。
“帽子戴好。”牧长觉非常自然地抬手,把燕知大衣的兜帽拉了起来,把他护到了风小的一侧。
燕知想说“不用”,就听见牧长觉问:“吃西红柿鸡蛋打卤面行吗?”
燕知最喜欢西红柿炒鸡蛋,小时候问一百次也没个不吃。
“晚上弄清淡点,多放西红柿,少放面条,好不好?”牧长觉送他坐进副驾驶,盯着他系好安全带。
他说得太有吸引力了,让燕知把刚刚想的那套“买贵的”全然给忘了,“好。”
他俩回学校的路上又去了趟上次牧长觉那套别墅。
燕知在车上等着,看牧长觉拉了两口最大号的托运箱从电梯出来。
“燕老师,我们换个车,这个车放不下这俩箱子。”牧长觉带着他上了一辆燕知之前没见过的大G。
因为牧长觉也刚搬到学校公寓,有东西要拿挺正常的。
之前燕知去他公寓的时候,里面只有一只随身箱,明显只是带了一些很基础的物品。
到学校之后,牧长觉先带着燕知和一口箱子进了他自己的公寓。
燕知会切西红柿会打鸡蛋,但是牧长觉搬了把椅子到厨房,只是让他休息,“你在这帮我把把关,这一步最关键。”
燕知挺认真地看着他放盐放糖,在他问要不要再多放西红柿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感觉还可以多放一个。”
牧长觉就又加了一整个西红柿进去。
他俩吃过饭歇了一会已经快晚上七点了,牧长觉带着燕知下楼拿另一口箱子。
拿完上来牧长觉把俩箱子都弄到燕知公寓里了。
“你地方不够放了吗?”燕知以为是要把东西都暂放在他家,毕竟学校公寓相对牧长觉常住的那种房子肯定是小了。
“都是给你拿的。”牧长觉轻描淡写地说,“我之前记错了,当时买了挺多。”
燕知沉默了几秒,当着他的面把两个箱子都打开了。
里面满满当当地叠着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
只需要一眼,燕知就知道这些衣服不可能是牧长觉的风格。
这些衣服的质地偏柔软舒适,基本都是休闲款,不是牧长觉平常穿的简约利落款式。
而且这些全是日常的衣服。
牧长觉过去从来不让经纪人或者助理帮自己买私服。
虽然吊牌全拆了,但是那些衣服一看就是全新没穿过的,并且价值不菲。
“牧先生,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燕知蹲在箱子前面,感觉眼前又是一阵阵模糊。
但是他的语气仍然是镇静的,“为一部戏减重,你明知道不会长时间保持一种体态,还是让小陈把你一年的衣服都买出来吗?”
牧长觉在他一侧的墙上靠着,没有被拆穿的慌张,“我早告诉她瞒不过你的,她不信。”
燕知仰起头,其实并看不清楚,“她?”
“你海棠姨。”牧长觉的目光落在他眼睛上,嘴里说着不相关的事,“你走之后,我妈每年都算着你该长多高了,给你买挺多衣服的。”
牧长觉语气淡淡的,“之前的那些肯定小了,我都没拿来,只拿了今年买的。你要是心里别扭,我就拿走,跟她那边糊弄一下就行了。”
燕知仍然在地上蹲着,不仅看不见,也开不了口。
海棠对他多好,燕知是忘不了的。
小时候他生病,海棠比亲妈支璐要着急多了,而且每次都给牧长觉一顿痛批,嫌他当哥没个哥样儿,没把她家小宝贝照顾好。
“她知道你回来了,也知道咱俩一起工作的事儿。”牧长觉一直看着他没动,“你海棠姨不知道怎么想的,不让我说衣服是她买的,非说是我买的。”
“我跟她说了,燕教授现在是我的角色指导,不好有私底下的往来。她说让我试试,你不肯要,就让我下次减重的时候留着穿。”
燕知听前面听得心里有些自责。
因为他小时候受了牧家那么多照顾,海棠都知道他回来了还是把燕知的感受看得最紧要。
而他从来没想要,要和过去多交集任何一点,哪怕是跟长辈打声招呼。
但是他听到最后又一愣,“你还要减到那么瘦吗?”
牧长觉挽住他的一条胳膊,很小心地把他从地上慢慢带起来,“燕老师说吧。燕老师不让减,就不减。我在燕老师面前没什么发言权,但接戏接什么角色,还是能说了算的。”
燕知的注意力完全被从衣服上分散开了,也没能集中在走路上,差点被脚底下的箱子绊倒。
“地上东西多。你站好,不乱动。”牧长觉皱眉把他扶稳。
燕知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牧长觉一把从地上抱了起来,“牧先生你……”
“冒犯燕老师了,我马上把你放下。”牧长觉两步抱到沙发上,低着头问他:“你是不是眼睛又难受了?”
燕知从兜里掏今天新开的眼药水,“没事儿,我点点儿药就好了。”
那只是一瓶普通的消炎液,对他的情绪性的短时视障其实作用不大。
他点药的时候,牧长觉并没有提出帮忙,只是在一边安静地看着。
燕知眼睛看不清,只能凭着感觉来。
但他已经自己上过太多次药,精准地确保每一次都滴进了眼眶里。
而不是像小时候。
极偶尔的有一回,牧长觉没看住,燕知自食其力地把一瓶人工泪液一次性造完,灌了满脖子。
每个眼睛各两滴,透明的液体顺着他微红的眼角滑下来,好像流眼泪一样。
燕知被抱住的一刻是诧异的。
眼药水的刺激让他有一点鼻音,“牧先生,你在干什么?”
一起度过了一整天,牧长觉的声音第一次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
他原本的那些漫不经心和半开玩笑的语气像是潮水一样退去,露出下面礁石一般的冷静和平淡来,“燕老师,明天有场戏,陪我练一下拥抱。”
小时候燕知总陪着牧长觉练这练那。
还是童星的牧长觉憧憬演警匪片的警,一个掏枪的动作能练个百八十次。
但是燕知也想当警察,牧长觉就自觉改成当“匪”。
他被燕知“啪啪”两枪“击毙”,然后把咯咯直乐的小崽子捞到怀里,“原来我死了,天天这么开心?”
有一回牧长觉逗他,被“打倒”之后没有马上起来。
燕知那时候刚懂人事儿不久,以为牧长觉因为自己受了很重的伤,跪在地上拼命摇他,“牧长觉你起来你起来!”
牧长觉一直装死没动,实际上在眼皮缝里偷偷观察他。
燕知挺冷静地把牧长觉扔在地上,下楼去找海棠。
他昂着头,“姨姨,牧长觉倒在地上不动了。”
海棠正在练歌,听他这么一说也吓一跳,要跟着他上楼看看。
结果走到一半听燕知说是在陪牧长觉练戏,知道她儿子是在逗孩子,又懒得上楼了,“那你让他躺着吧,别理那个混账玩意儿,让他多躺会儿。”
燕知自尊心很强,轻易不会乱阵脚。
但他又年岁太浅,不能听懂海棠话里的深意。
海棠走了之后,他一个人跑上楼,开始打120,开口稚嫩而冷静,“牧长觉好像被我打死了。”
牧长觉一看事情走向不对,立刻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把电话接过来说明了情况连同道歉,“对不起,我跟家里小朋友开玩笑,没掌握好分寸。”
燕知一开始看他起来了还很惊讶,坐在地上半天没动。
然后“哇”地就哭了。
牧长觉那时候也还在上小学,第一次把燕知惹成这个样子,有点手足无措,“对不起,天天不哭了。”
燕知心肺一直不好,一哭就喘不上气来,脸都憋红了,几乎发不出声来。
牧长觉吓坏了,赶紧抱着顺气,“天天,哥错了天天,缓缓,呼吸宝贝。”
燕知抓着他的短袖,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抽噎。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宝贝,”牧长觉给他拍着背安抚,“嘘,天天不难受了,我错了,我以后不逗你了。我以为天天不在意我呢,我错了。”
别看燕知那么小一点,气性是不小的。
气顺过来了,反而哭的声音更大,小脸上都是交错的泪痕。
牧长觉抱着他在卧室里来回走,一边走一边拍着哄,“不难受不难受,哥错了。”
“牧长觉你又干嘛了?!”海棠听见动静上来看,低声训斥:“你怎么给我们孩子气成这样啊?!”
燕知哭得不舒服,没什么精神地趴在牧长觉肩头,像是一朵打蔫的小花。
“天天,天天。”牧长觉根本没理他妈,一直在安抚怀里的小朋友,“我错了,给我们吓坏了。”
海棠捣了牧长觉后背一下子,“臭小子!你再惹天天试试!”
这次燕知没劲儿替他说话了,只是把手搭在牧长觉肩膀上,有那么一丁点保护的意思。
“没事儿了。”牧长觉也吓得不轻,胡噜着小朋友出了虚汗的脊背,“下次我肯定不这样了,原谅我这一次好吗?”
燕知把小脸一扭,换个方向枕着。
这么生气,怎么可能原谅他?
那两天燕知就没亲自坐过凳子或者走过一步路,到哪都“驾驶”着牧长觉。
但还是对他爱答不理的,连买新衣服都没能哄好燕知小朋友。
最后牧长觉误打误撞,给冲了一杯糖水。
又赶上小朋友心情终于好转,美滋滋喝上糖水这事儿算翻篇儿。
从那儿往后的十几年,牧长觉跟他互动的都是一些快乐或者温和的戏。
如果是锻炼一些肌肉记忆,牧长觉大部分时候自己练,让燕知在一边看着。
过去燕知很喜欢牧长觉接一些有感情线的戏。
这样他就有机会跟牧长觉“练习抱抱”。
但是牧长觉接戏有明确的个人偏好。
他更倾向接偏剧情型或者单一人物塑造的作品,而非感情戏。
小时候的燕知顶多能跟他“练习抱抱”,一直很遗憾不能“练习亲亲”。
他对此很有意见,心情不好的时候朝牧长觉张手:“练习抱抱。”
那时候牧长觉是怎么说的?
他毫无保留地把燕知抱个满怀,“等会儿要不要一起练习吃草莓?”
那时候的燕知真的觉得,就算天立刻在他面前塌下来,他都一点不伤心。
但是现在被牧长觉拥抱着,燕知却忍不住挺直了后背,双手下意识地向后收。
“如果我是江越,你是赵楼。”牧长觉低声在他耳边说:“你把我忘了却以为我死了,一天当中只有一个小时记得我。现在就是那一个小时的‘失而复得’,你会是怎样的反应?”
燕知垂下眼睛。
他太记得这种“失而复得”。
他曾成百上千次地“失而复得”。
第一次在教堂,他狼狈地扑在空无一人的扶手椅上。
跑出教室,他无数次追过拐角之后终于从楼梯上摔落。
他因为在冷饮柜前语无伦次地崩溃失去便利店的兼职。
虽然他眼睛看不见,但是如此亲密的姿势和距离,燕知可以分辨身前的人是谁。
他抬起手,极为拘束地搭在牧长觉的侧腰。
“赵楼,完全不想我吗?”牧长觉问了他一句剧本里没有的台词,“还是说,你经历了什么让你退却的事情?”
燕知很清楚地记得剧本。
哪有什么让他退却的事情呢?
无非是太笃定不可能罢了。
“对不起,我不是赵楼。”燕知把牧长觉推开了,“而且我今天已经累了。”
他没说谎。
他很少视力暂失这么长时间都没恢复好。
牧长觉顺着他的力把他放开了,甚至自觉地站起身,“那我回去了,燕老师早点休息。”
燕知眼睛看不见也不算稀罕事。
他能自己照顾自己。
即使这个房间没有灯,他也可以自如地在黑夜中走动。
只是牧长觉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
说是不舍得就太没分寸。
说得客气,他俩是同事加邻居。
说得残酷,牧长觉是他久别重逢却早已无望的旧爱。
都不是什么容许他舍不得的关系。
极可能只是牧长觉体温一瞬间的远离,让他感觉有点冷。
“那牧先生慢走。”燕知没起来送他。
“好。”牧长觉果然走了。
燕知能感觉到他的影子从眼前闪过。
也就十来秒,牧长觉“啧”了一声。
燕知以为怎么了,摸索着要起来。
“不动不动,”牧长觉又回来了,扶着他的手,“你坐好,稍等我一下。”
燕知听到身边有衣料摩梭的声音,问他:“怎么了?”
“我家门钥匙找不着了。”牧长觉翻动着身上的口袋,“我之前的门不是这种锁,没有装钥匙的习惯。”
“你想想,上次锁门的时候放哪了?”燕知帮着他回溯。
“锁门……”牧长觉想起来了,“我刚才回那边房子的时候换了个包,可能落在之前的包里了。”
燕知想了想,“那要不你回去住?这么晚了,开锁公司应该都已经休息了。”
“燕老师,如果是你学生忘带钥匙回不了出租屋怎么办?”牧长觉语气里有些失落和忿忿。
燕知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我学生有宿舍啊……”
“假如他们宿舍回不去了,你也不管他们吗?”牧长觉言语间几乎带出点儿酸味来,“燕老师对学生那么好,我忘带了钥匙就得大半夜开车回家吗?”
“不是……七八点也不能算是大半夜吧?”燕知让他说懵了,“而且你是大人,你都……”
“他们不也二十多了,还是孩子吗?”牧长觉的语气越来越冲,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波澜,“我也叫燕老师一声‘老师’,难道连学生的待遇都没有?”
牧长觉很少有这么情绪化的时候。
燕知有点招架不住,但刚刚那种孤独感反而淡了,眼睛也稍微好转了一些。
他想两个人在医院折腾了一整天,确实都挺辛苦。
试探地问:“那你住我这儿?”
他犹豫了两秒,“我去办公室住?那也有沙发。”
眼睛不好的时候耳朵就灵,燕知听见牧长觉的呼吸中断了三秒。
牧长觉像是被他气笑了,“贵沙发借我暂住一晚上,燕老师,行吗?”
燕知听他说得这么磊落,把内心最深处的一点想法压下去,“那有点儿凑合了吧?”
“燕老师能去办公室睡沙发,那这儿怎么算凑合?”牧长觉说话的时候语气随着内容起伏,表情一直微微绷着。
他始终专注地盯着燕知的眼睛。
等燕知松口的时候,牧长觉的目光才稍微柔和了一点。
燕知想起来自己暂时看不清,地上的一堆东西都还没收拾,要走到卧室很麻烦,又提议,“要不然我睡沙……唔?”
“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儿上,燕老师,”牧长觉抱着他往卧室走,声音轻得像叹息,“饶了我吧,好吗?”
燕知确实精力弱,几乎头一碰枕头就睡着了。
他今天有点累着了,呼吸比以往慢且沉。
牧长觉轻手轻脚地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下,从包里掏出来家门钥匙放进口袋,又抽出来一个牛皮色的纸袋子。
体检档案袋的姓名栏上“燕知”两个字是他自己手写上去的,疏放从容,像燕知本人一样舒展漂亮。
借着夜灯微弱的光,牧长觉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一会儿,把袋口的绕线一圈一圈地解开了。
一睁眼手机显示六点半,而他都不记得闹钟响过。
他这一觉睡得很舒服,甚至在被子里又磨蹭了两分钟,不想起来。
但是他上午约了跟薛镜安的见面,总还是要去实验室。
燕知穿衣服的时候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动作不由微微一顿。
“醒了?”牧长觉的声音在问他。
燕知快速地反应了一下,想起来昨天晚上牧长觉确实是在他家留宿了。
而且就算牧长觉已经走了,燕知现在也不担心别人看见自己。
“嗯。”燕知没回头,继续给衬衫系扣子。
“这两个坎肩儿,你挑一个喜欢的。”牧长觉两托各着一条羊绒背心,“别的我先给你收一边了,有点挡事儿。”
燕知没好意思仔细打量,随手拿了其中一件千鸟格的,“这个就好。”
“我也喜欢那一个。”牧长觉把另一条收起来,“燕老师,今天上午忙什么?”
“我上午约了个新的学生,”燕知把背心从头上套下来,低着头拽平衣摆,“这次我会把时间控制好,下午不会像上次那样耽误去剧组了。”
“正好我上午没安排,我跟着你去办公室可以吗?”牧长觉靠在卧室光秃秃的门框上,征求他的意见。
燕知感觉这种场面在他拍戏上不一定用得着。
但是牧长觉对背景调研的执拗程度他也了解,所以没像上次那样回绝,“我没问题,但是我要征求一下学生的意见。”
“那当然,非常合理。”牧长觉欣然同意。
燕知从他身边过去的时候看见他眼睛有些浮肿,眼白也泛红了。
他克制着关心,“没休息好?”
“沙发有点软,但还好。”牧长觉无所谓地耸了一下肩,“我也不像小朋友,觉少。起来把衣服收拾了收拾。”
燕知昨天八点多就睡了,早上六点半才起。
他脸有点热,“那沙发是学校配的,可能年头也早了。”
“这没什么,正好今天下午有熬夜戏码,”牧长觉冲他笑笑,“正合适。”
在燕知询问可不可以带着牧长觉一起谈话的邮件里,薛镜安简单秒回了一个“那太好了”。
在她进来的时候,燕知又跟她说明了一下,“这是我同事牧长觉,因为有一些角色塑造的需要,他想要旁听我们的对话,但对于内容他是绝对保密的。”
“完全没问题,”薛镜安大大方方地回答:“我磕你们的cp很久了。”
一句话里有俩生词。
燕知不知道“磕”和“cp”是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牧长觉。
牧长觉一直保持着倾听的姿态,在女孩说了那句话之后也没有任何神态的变化。
燕知估计那句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稍微清了清嗓子,“好,那我们就说正事儿。”
哪怕放在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孩当中,薛镜安也是出类拔萃的漂亮,尤其是目光中有种头脑清晰的敏锐犀利。
燕知一开口,她立刻就捡出来她觉得最重要的事,“如果您对我父亲有任何成见,或者担心受到我父亲的任何影响,都不用勉强收留我。我退学也没关系。不搞科研,我也有的是路走。”
她语气挺强硬的,眼睛却没看着燕知。
“那些事对我不重要。”燕知似乎完全没介意她的态度,“你父亲怎么样,你退不退学,都跟我没关系,不属于正事儿。”
房间里的另外两双眼睛一起望着他。
燕知在工作的时候习惯了完全屏蔽情感,对于他们的注视非常坦然,“我想聊的正事儿,指的是你对从免疫跨到神经的困难接受程度,以及对可能后果的容错率。”
他想了想又纠正,“你接受退学说明你有能力承受消极后果,这很好。”
他几句话把薛镜安的认知刷新了,“燕老师,你知道我爸的情况和我的处境吗?如果我来你实验室,基金委那帮孙子很难说不针对你。”
“这是我要处理的问题,不需要和你沟通。”燕知在这种事上不拐弯抹角,“你看过我发表的文章吗?”
“看过。”薛镜安答得干脆,“从您博士期间发表的七篇一作文章到博士后期间的全部文章,我都通读过了。”
“好。”燕知觉得这样聊天就轻松多了,“那你对哪一部分最感兴趣?”
他现在的工作主体是博士后时期的延续。
薛镜安的兴趣是他对接下来工作安排的重要参考项。
“成瘾。”薛镜安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您在博士期间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关于解除古典制约的。后续的系列文章,包括非药物性物质的渴求抑制和对精神渴望的主观抑制,都很有意思。”
听到这,燕知就觉得这姑娘做学问确实已经上道了,但还是进一步询问:“你觉得你可以消化百分之多少?”
这次薛镜安思考了一会儿,“神经方向的实验只看文字方法还是有点抽象,这一部分我大概可以看懂百分之七十。但是文章的立意故事性很强,我基本是可以完全看懂的。”
“请说说看,”燕知稍微放松靠在椅子上,“你对立意部分的想法。”
“现在做药物成瘾的人很多了,对我来说有点无聊。您那部分工作最吸引我主要因为它是关于非药物成瘾的。”薛镜安凝聚了一下语言,“就好比爱上一个忘不掉又得不到的人,在我看来比药物戒断疼一百倍。”
“如果能戒掉不应该存在的感情,某种程度上不是be美学吗?”
燕知不太确定什么是“be”,但“美学”应该是好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另一个问题,关于你接下来的规划。你选的这个方向我还有一些前期未发表的数据。你还有大概两年的时间,我预测实验部分是可以完成的。但是我们这个方向文章的投稿周期大概要将近一年,所以我还需要知道你对延毕的接受度。”
薛镜安笑了笑,“我原来的老板想让我拿着本科毕业证走人呢,我对延毕还有什么接不接受?我现在能拿个博士的证儿都该叩谢学校不杀之恩吧。”
“最后就是关于你毕业后的规划,现在你不用给我答案,”燕知稍微按下她的话,“只是需要你思考这件事,有稳定答案的时候请告知我。”
薛镜安“嗯”了一声,忍不住地打量了一下桌子后面的燕知。
燕知白卷发,透明框眼镜,皮肤薄而苍白。
整个人像是一张安静冷漠的画儿。
但是他今天穿着一件一看就很柔软的千鸟格毛绒背心,让他整个人的气质柔和温暖了不少。
他身上没什么烟火气,却被包裹着一层温柔。
他谈论工作的时候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态度也不算亲切,却能让人有种安全感。
仿佛无论遇上什么狂风巨浪,他也知道怎么把船开出这片海。
很矛盾,他一面很强大,一面又让人想保护。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再三提醒他:“燕老师,我跟之前的导师闹得挺僵的,他跟院长关系很好。”
燕知正把整理出来的数据压缩,抬头看她,“你害怕他们找你麻烦?”
“我害怕他们找你麻烦。”薛镜安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点犹疑,“这个姓邹的院长上杰青的时候就想找我爸托关系,结果那一年他成果不够被刷下去了。等我爸退休之后,他今年才评上的。”
“我知道了。”燕知开了一个新硬盘拷数据,“但如果你不担心你自己,就不必担心我。”
等了一会儿,他把拷好的数据递给薛镜安,“转过来的第一个月不用做实验,先做背景调研。相关的文献按年份回溯,重点看我的引用。每周来我办公室聊一下。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薛镜安把硬盘双手接过来,比刚来的时候显露出更多的信任和依赖,“如果我每周中遇到额外的问题,可以来找您讨论吗?”
“当然,随时。”说完最重要的,燕知的态度温和了一些。
他甚至有些羞涩,“实验室相关的问题可以直接问晓生,我跟他打过招呼了。实验室的学生人都很好,他们也会非常乐意帮助你适应。”
燕知给实验室打了个电话,把杨晓生喊过来,让他带着薛镜安去安置座位。
办公室的门被带上,房间里只剩下燕知和牧长觉。
刚刚在燕知跟薛镜安谈话的过程中,牧长觉一直安静地看着他,存在感极低。
但是现在事情办完了,燕知莫名觉得房间里有些低气压。
他给自己接了一杯热水,也递给牧长觉一杯,“我的工作,是不是比牧先生想象中要无趣?”
“不会,”牧长觉摇摇头,“非常有趣。燕老师如此舍己为人,三言两语就能施展的人格魅力远远超乎我有限的想象力。”
燕知没能一下子理解他的意思,只是端着热水静听。
“我一直以为燕老师只是意气风发年少有为,”牧长觉依旧保持着温和的微笑,“没想到每一次都能刷新我的认知。”
“你到底想说什么?”燕知的背慢慢绷直了。
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但他很清楚牧长觉在不高兴。
“刚才你们聊的内容,我也非常感兴趣,想向燕老师讨教。”牧长觉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燕老师”。
“哪一部分?”如果是讨论工作,燕知就没那么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