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雨声极小。
但是燕知偏偏能听到。
其实雨落在窗户上的声音和鞋子踩进雨里的声音并不一样。
但是燕知就是忍不住地想起自己在雨里奔跑。
他想自己要是没为了那点小事跟牧长觉闹别扭就好了。
他想只要自己跑到家,牧长觉就会立刻回来找他。
裤子被雨水贴在小腿上,又湿又凉。
警察姐姐帮他擦过裤子上的血了,还安慰他别怕。
燕知不是怕,他只是不信。
他要立刻跑到家里,等牧长觉来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
牧长觉总是在他做噩梦的时候把他叫醒。
所以过去燕知是不怕下雨的。
他甚至喜欢在电闪雷鸣的夜晚蜷缩在牧长觉的身边,让他陪着自己挑一只最新款的玩具小熊。
燕北珵总说玩具小熊是女孩子才玩的。
牧长觉就从来不这么说。
想到燕北珵,燕知在雨里一边跑一边大哭,回到家里的时候几乎站不稳。
其他三个大人都在。
支璐正伏在海棠肩头:“……我什么人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
“怎么会呢?你还有天天,还有我们。”海棠正宽慰她,看见燕知自己回来了。
她连忙把六神无主的支璐挡在后面,推着燕知上楼,“你怎么淋着雨回来的?为什么没等我们过去接你?”
“牧长觉什么时候回来?”燕知只问了一个问题。
海棠有点为难,“他那边电话不通,如果一直联系不上,我等会儿直接买机票过去找他。”
燕知信了。
他浑身抖着冲了一个热水澡。
他下楼的时候只剩下支璐和牧如泓在。
牧如泓在给律师打电话,跟支璐做了一个“可以”的手势。
燕知跑过去问支璐,“海棠姨去接牧长觉了吗?”
支璐看着他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燕征天,你爸死了,到现在你还在找长觉?”
彼时从来没有直面过死亡的燕知对“死”这个概念的理解尚不真切。
他的恐惧远远多过悲伤。
他没有撕心裂肺的苦痛,也认识不到他已经彻底失去了他那位严厉而忙碌的父亲。
燕知只是非常需要牧长觉像是每一次把他从噩梦中唤醒一样,告诉他这一切并不是真的。
支璐愣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拉着燕知的手,“找牧长觉是吗?那我现在带你去找他。”
因为牧如泓也在场。
因为牧如泓是牧长觉的父亲,是一向呵护爱重燕知的长辈。
所以他又信了。
他不知道那就是他作为“燕征天”的最后一个夜晚。
老天并不容他有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字。
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燕知枯坐在行李箱上。
笔记本就张在他膝头上,只要他抬起手,就可以回到这个专注的、有支撑的世界上。
他是万众瞩目的学术新秀,是有朋友和学生关心爱护的正常社会人,是理应早已重获新生的燕知。
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在每一个雨夜。
他就好像被冲散所有他用以遮挡绝望和愧疚的伞,变回了那个无论如何挣扎也跑不出噩梦的燕征天。
血还是从门下面漫了出来。
边缘已经开始凝固了,黯淡地在殷红四周干瘪起皱。
道歉的话就在嘴边。
哪怕燕知知道自己再说多少遍也于事无补。
但他还在室内。
至少他在室内。
雨在外面,他就是安全的。
燕知从薄荷糖罐里倒了一片药,皱着眉嚼碎了。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燕知机械地站起来去开。
看见来人的时候,他惊讶了半秒。
他明明已经吃了药。
燕知微微抬着一点头,眼睛里几乎没有聚焦,“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应该……?”
还没等他说完,牧长觉就伸手把他搂进怀里,“我刚好路过。燕老师,外面打雷了。好怕。”
他的声音柔和低沉,把“好怕”说得像是“不怕”。
或许是他身上还带着些水汽的温暖,或许是他那声毫无敬意的“燕老师”,让燕知突然明白了这个牧长觉是真的。
和他一样,牧长觉也是从雨里来的。
或许是酒精和药物不应当的互作,燕知有一刹那的恍惚。
他想,是不是终于有人来接他了。
燕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极力清醒过来,想从牧长觉怀里挣脱,“先进来。”
牧长觉没松手,保持着一只手护着他手背的姿势跟着他走进来,“我太害怕了,燕老师。”
“你怕什么?”
蒙蔽着世界的气泡因为牧长觉的出现溃破了,燕知的思绪越发清晰。
但他的呼吸还没跟上,像是长跑之后的不均匀。
“可能怕下雨吧,心跳特快,我就到处找你。”牧长觉嘴上没有一点不好意思,“上次下雨我就觉出来了,下雨的时候我非常需要你陪着。”
他一边轻声说,一边从上而下地顺着燕知的后背。
他的声音温柔,眉头却是紧皱着。
刚才燕知一开门,他就觉得不对劲。
比办公室那天晚上更奇怪。
他从来没见过燕知那种空荡荡的表情。
哪怕是在燕知很难受的时候。
牧长觉说怕的时候,并不是完全在骗燕知。
“我能陪着你干什么。”燕知的声音还是低落。
“你抱我一下。”牧长觉抓着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腰上,又抓着他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上,“你摸摸,跳得快不快?”
燕知的手搭在牧长觉身上,慢慢就蜷起来了。
随着他手指的抓紧,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没事儿,没事儿,”牧长觉揉着他的后颈,“好了好了,没事儿。”
燕知知道没事儿。
他就是猛地一下被牧长觉的出现撞懵了,有点收不住。
“燕老师,你看这样行不行?”牧长觉把他整个人包着,低头问他:“我知道你现在对我没兴趣了,你有很多更好的朋友。我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不是要唐突你。”
燕知一直低着头调整呼吸。
他还是喘不上气。
牧长觉给他顺着气,声音很温柔,“但是我不如你,我没朋友,跟牧如泓不联系。你海棠姨也不太看得上我。”
燕知原本的悲伤被他这一句打断了,变成了愤怒,“海棠姨哪儿对你不好了,你怎么说话越来越离谱?”
“让你吓得。”牧长觉长叹了一口气,“我怕如果我不一直说话,你又要找个理由赶我走。”
他又加上,“外面还下大雨呢,酒店房间都订满了。你让我走,我就没地方去了。”
“燕老师能不能给我几分钟,听我说两句?”牧长觉问他的语气几乎是带着些恳求的。
燕知觉得可能真是因为下雨,他总感觉今晚的牧长觉和平日不太一样。
而且既然牧长觉说要说什么,燕知知道那一定是什么自己预期之外的话。
“牧先生,”燕知强调了一下称谓,“你进门之后,说得少了?”
牧长觉还是搂着他没松手,“我能不能比别人,跟你的关系好一点?”
燕知忍不住吞咽了一下,“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别的我不奢求。既然你回来了,我总想要见你。”牧长觉的声音温柔里带着点委屈,隐在燕知发梢后的目光却是深深的。
“行吗?”他问:“我想找人说话的时候,能不能找你?光聊戏我受不了。”
燕知有顾忌,立刻要拒绝,“牧先生,我们……”
“你不愿意就算了。”牧长觉马上心领神会,稍微拉开距离,“但至少今天晚上收留我好吗?酒店真没房间了。”
一再地拒绝已经让燕知有点于心不忍了。
而且跟其他要求相比之下,只是挤一个房间也没那么出格。
而且酒店的房间,总是有门。
燕知考虑完了,发现自己还在牧长觉怀里,有点僵硬,“牧老师,要不你先松开我?”
“你先答应。”牧长觉一边说一边把手护在他后颈上,声音轻轻的。
牧长觉的拥抱实在是太温暖了。
他心脏的搏动轻轻敲在燕知的胸腔上,带来的那种安全感几乎是绝对的。
燕知不想承认,但他的心跳确实跟着牧长觉的慢了下来。
他的手指也随着身体的放松自然地搭在牧长觉的肩上和腰间。
“房间就一个床,我先把地上铺一下。”燕知努力保持平静,又推了一下。
根本推不开。
“燕老师为什么现在这么疏远我?上次我们同样在酒店里,你可不是这样的。”
燕知万万没想到,这个事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牧长觉还能提。
“你当时想让我抱着,一边走一边弄。一会儿让我走慢点儿,一会儿让我走快点儿……”牧长觉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平静,“难道当时那个不是你吗?”
燕知听得两个耳朵发烫心里发凉,“你别说了。”
他不让说,牧长觉就不说了。
但是燕知掀开一侧被子上床,他很快就从另一侧上来。
燕知背对着另一侧床,想着熬一晚上就过去了。
牧长觉就在他身后。
他不敢睡。
他甚至不敢翻身。
安静地躺了半分钟,燕知反而躺出一层微汗,手脚发凉。
两只手从他腰上和颈下缠过来,微微把他向后一拉,拖进了宽厚的温暖之中。
“燕老师你听,”牧长觉没等他反对就先开口,“外面是不是打雷呢?”
燕知听了,“没有。我觉得雨可能已经停了。”
至少他已经听不见雨水的沙沙声了。
“不可能,我刚才都听见打雷了。”牧长觉把他又搂紧了一些,“年纪大了,神经衰弱。”
燕知想起来上次他体检就是因为说休息不好,有点绷起来,“上次怎么没查出来?严重吗?”
牧长觉护着他的胸口轻轻拍,“检查的时候没打雷啊,打雷的时候有点儿,不严重。”
他越说不严重,燕知越担心,“神经衰弱要吃药的,不然拖着……”
“我吃药了,吃过药了,没事儿。”牧长觉捂着燕知快起来的心跳,有点后悔,“我抱着点儿什么就踏实了。”
燕知没动了,仍然用后背对着他。
牧长觉也没动,一直保持着双手搂着他的姿势,好像真的只是抱着点什么,不比对一个枕头多任何感情和动作。
但是燕知放松不下来。
他想等着牧长觉睡着,就把他捂在自己胸口上的手推下去,不然越捂越快,跳得他快受不了了。
他的身体一直都在和幻象相处。
幻象再真实,也是他虚构的。
就好像糖水稀释了无数倍,竭力地尝出一点甜。
现在真人就在他身后。
燕知的心跳几乎在叫嚣。
对“他是真的”这一点的认知似乎变成了某种催化剂,让他浑身烫了起来。
燕知忍不住弓了一下腰。
好在牧长觉没察觉,依然安静地躺着。
酒店就像是一种场景重现,让燕知想起来他们重逢的那个夜晚。
牧长觉刚才也提到了。
透明的热带鱼缸,手腕上摩擦的领结。
燕知抓着汗津津的背,生怕自己从悬空中掉下去。
他在对方的走动中难以抑制地呜咽。
可他又十分相信,对方绝对不会摔了自己。
燕知想到一半,突然感觉被人一把包住了,忍不住地低低“啊”了一声。
“燕老师半夜三更不睡觉,想什么呢?”这次牧长觉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
“你干什么。”燕知把他的手用力推开。
“慢点儿,”牧长觉半支起上身,皱着眉,“弄疼你怎么办。”
“我起来,你……”燕知没能把话说完,又被拿住了。
他咬着下嘴唇,弓着腰往后躲。
“上次那样,我们都能‘不计前嫌’,”牧长觉慢条斯理地向他解释,手上也不闲着,“我想燕老师和我都是成年人,应该可以把很多事情分开看。”
燕知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急转直下到这个地步的。
但是他被牧长觉揉在手里,丧失了很大一部分思考的能力。
“你不是……你不是,精神衰弱吗?”燕知皱着眉,用残存的理智问。
牧长觉埋下头,最后笑了笑,“不把燕老师哄睡了,我哪睡得着。”
后面燕知大脑几乎是空白的,人躲着躲着就忍不住向前挺。
最后他看到牧长觉用拇指蹭嘴角的时候,才缓慢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在短短的一个晚上,燕知的恐惧和妄想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抗拒相信。
他像是在竭力验证一个期望为阴性的命题,“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有个朋友在附近,我过来看看他。”牧长觉从床头抽了张纸巾,轻轻擦他额头的虚汗。
“朋友?你刚刚还说你没朋友。”燕知在试图通过逻辑冲突证伪,哪怕他的话已经因为精力的急速丧失而含混不清。
“新交的。”牧长觉的声音越来越轻,手心贴着燕知的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慢下来。
“你朋友好吗。”燕知半睡半醒的,声音有点哽咽,“……比我好吗。”
他也想翻身抱住什么,但是已经没力气了。
牧长觉抄着他的背,帮燕知趴进自己臂弯里,小心掖好被子,“没你好,什么人都不会比你好。”
燕知的声音喃喃的,轻得几乎听不见,“牧长觉,我讨厌门。”
牧长觉理了理他汗湿的头发,用纸巾一点一点仔细擦着,目光凝重但声音轻柔,“为什么讨厌门?”
他至今对燕知公寓里的门全拆了心存顾虑。
但燕知已经睡熟了。
燕知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手机上的时间,还以为是凌晨。
他再揉眼睛一看,已经是下午了。
他重新闭上眼睛,忍不住地回想起昨晚那场梦。
就如同他经年的妄念终于得以回报,现实与幻想几乎像是入海口处分水线的两侧,看上去泾渭分明,实际上已经波动着交织在一起。
燕知轻轻抓了一下床单,把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吸了一口,半撑身体把灯拧亮。
房间里只有他自己。
大概是他睡觉的时候不老实,两侧的枕头都有些凹陷的痕迹。
燕知回忆着梦里牧长觉趟过的位置,把手伸过去,好像还能感受到一些余温。
梦好像比幻象还要好,只可惜不是想做就做。
淋浴间的门打开的时候,燕知吓得整个人往被子里一缩。
牧长觉披着浴袍出来,快步走到床边,“怎么了?”
燕知的心脏一直突突,但他的理智还在。
他开始快速回溯昨晚的事,以免眼前这个人是真的存在。
“燕老师做噩梦了?”牧长觉抚摸着他的背,“我开门吓着你了?”
燕知捕捉到了那一声“燕老师”,想起来昨天临睡前牧长觉也一直叫他“燕老师”的。
他擅自定下一条分水线。
“没什么,睡得有点糊涂而已。”燕知掩饰着,抬手把自己的头发随意扎了起来,“牧先生,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牧长觉用毛巾揉着还滴水的头发,“挺好的,燕老师睡相很好。”
他没提燕知一整晚都像锁喉一样箍着他的事。
牧长觉走到书桌前坐下,“燕老师要想醒醒神,有空帮我吹一下头发吗?”
“我也冲个澡,你自己吹吧。”燕知背过身穿拖鞋,不想看牧长觉。
“我不大会用吹风机,上次把脖子上吹出一个水泡,到现在还能看见疤。”牧长觉稍微扒开耳后的头发,露出后脑上一处狰狞的短疤。
只是平常有头发挡着,也不大,不特地去看去摸很难发现。
但那伤疤的位置一看就极为凶险,但凡要在一个寸劲上,说要人命就要人命。
燕知立刻凑近了看,“这怎么弄的?这不是烫的。”
他皱着眉,“你碰到哪儿了?”
“怎么不是烫的?这就是我没拿好吹风机,被出风口烫的。”牧长觉仰着头看他,“当时可疼了,燕老师给吹吹。”
燕知还在仔细看那处疤,想着得是什么东西才能伤成这样,心不在焉地用嘴吹了两下。
牧长觉笑着清了清嗓子,“我是说,燕老师帮我用吹风机吹一下头发。”
燕知反应了一下,红着脸要往后退,“你用毛巾擦干净。”
“燕老师,”牧长觉头都没回就把他的手抓住了,“昨天才下了雨,外面好凉。头发不干透我就要生病了,剧组又得停工好几天。”
燕知被他抓得心慌意乱,最后把吹风机接过来了。
他用手背试了一下温度,从前往后地给牧长觉吹头发。
小时候都是牧长觉给他吹头发,燕知有时候喜欢把手指往他刚吹干的头发里插,却并不知道他头发潮湿时的触感。
燕知认认真真地吹着,在牧长觉的鬓角发现了一根白发。
他看着那根白头发,就像是看着点牧长觉的细纹一样,心里有点难受。
“你这儿有根白头发,要不要我给你拔了?”燕知问他。
牧长觉从书桌上方的半身镜里望着他,“什么样的白头发?”
“一整根都白了。”燕知把那根头发挑起来,向他确认。
“白到发根了?”牧长觉的视线向上,并没有看燕知特地给他展示的白发。
“嗯。”燕知已经用两根手指把它捏住了,等着牧长觉让他拔掉。
“留着吧。”牧长觉的目光撤回来,“听说拔掉了会长更多。”
燕知很介意这件事,“你最近很辛苦吗?怎么会长白头发?”
“白头发是因为辛苦吗?”牧长觉笑了笑,“我只是长一根,燕老师这得比我辛苦多少倍?”
燕知稍微犹疑了一下,也笑,“我这种怎么能算?”
牧长觉顺着他说:“那我这种也不算,可能只是洗发液没有冲干净,绝不是因为我老了。”
“吹好了。”燕知回避他的视线,最后拨了一下牧长觉的头发,把那一根白的盖住了。
当时燕知没觉得自己吹得有什么问题,因为牧长觉也说挺好的。
牧长觉出门的时候甚至没戴帽子,只带了墨镜和口罩。
后面燕知继续参加交流报告会,牧长觉一直跟着。
燕知一开始还奇怪,“你不忙吗?不用回剧组拍戏?”
“我跟着你吸收一些人物气质,”牧长觉说得理所当然,“而且你不回去,我也拍不了戏。”
“但是你跟着我,可能会影响我。”工作上的事,燕知不习惯含糊。
尤其牧长觉的身份实在是太招摇了。
他趿拉着沙滩拖跟着燕知在沙滩会场上一晃,男女老少都看他俩。
燕知看学术海报。
牧长觉就在一边问:“这好漂亮的是什么?”
燕知不反感任何人跟自己探讨关于学术的问题,也包括牧长觉。
“Brainbow,”他看了一眼牧长觉指着的图片,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跟他的解释:“大脑彩虹,用不同颜色的荧光蛋白标记不同基因型的神经元,放在一起就会像彩虹一样。”
牧长觉点点头,“那它们之中是不是存在一群神经元负责喜欢某种事物,每次得到的时候就会亮起来?”
“多巴胺能的神经元会在得到奖赏的时候发放,就像你说的那样。”燕知指着图例给牧长觉看,“这簇红色的神经元就接收上游的多巴胺信号,在多巴胺缺失时沉默。”
“那也就是不再喜欢原本喜爱的事物,彩虹里的红色就没有了?”牧长觉看着他问道。
“不是十分确切,但你可以那样理解。”燕知甚至保持着交流中称赞别人的习惯,“并且你的描述是非常形象的。”
牧长觉的目光回到海报上,似乎只是无意中联想到了什么:“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成瘾理解成一种极度的喜欢。如果像你感兴趣的研究,哪怕只是想要戒掉一种非物质的东西,比如感情,是不是就像把彩虹里的红色去掉了?”
“这里涉及的东西很多,比如古典制约的解除,”燕知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空无一物的手腕,“没有那么简单。”
牧长觉扭头看着不远处呼吸般起伏的海,“燕老师,这样的解除,不会带来痛苦吗?”
“如果比不解除带来的伤害小,”燕知的目光落在海报的一角,“就可以算是治疗。”
牧长觉说了一句他没能立刻懂的话,“原来现在这样还是治疗过的。”
燕知还没来得及深想,几个年轻人兴冲冲地跑过来。
这种情况一般就是找牧长觉合影的。
他自觉地向后退。
“燕老师,能跟我们合张影吗?”走在前面的男孩子端着一台拍立得,“您是我偶像,等我毕业要报您的研究生!”
虽然在康大偶尔也被人要联系方式和合影,燕知还是不大习惯被如此直白地表白,有点拘束地点头,“好,谢谢,欢迎你。”
“我给你们拍。”牧长觉把男孩的相机接过来。
拿着相机的人是牧长觉,燕知就放松一点,被几个学生簇拥在中间。
其中一个姑娘突然捂着嘴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啊牧……”
旁边的长发女孩赶紧抓住她,小声提醒她:“别喊别喊,认出来也别喊!你忘了群里说的了?”
“那牧……”小姑娘激动地问:“拍照的老师能不能也一起合影啊?”
牧长觉站得并不远,姿势很放松,“燕老师不喜欢我跟人合影,我给你们拍就行了。”
“那是什么意思?”小姑娘有点懵。
燕知皱皱眉,看着牧长觉,“你别乱说,我没有不让你跟人合影。”
“我先给你们拍。”牧长觉等着他们站好,按下快门。
带头的长发女孩子挺会读空气,照完相就赶紧道谢拽着一群人走了。
燕知脸色一直不太好,牧长觉站在他面前把阳光遮住,“想什么呢?”
“我觉得这样不对。”燕知直说了,“你昨天说想跟我的关系比别人好一点,我不同意,就是因为我觉得这样不对。”
他说着,强迫自己抬眼看牧长觉。
“燕老师讲讲,哪里不对?”牧长觉依旧是很松弛的语气。
燕知明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得说这些,真正说出来的时候却没有预想中的轻易,“你是公众人物,应该怎么做你比我知道。我是什么人,对你会有什么影响,你应该也知道。”
当年那些燕知拼了命都不肯听从的劝诫,言犹在耳。
“牧老师,我们分开好多年了。”燕知强迫自己看着他,“我现在有非常独立的生活,相应的,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任何不存在的东西影响你自己的事业。”
“说了半天,”牧长觉不留情面地提取了他话中的要素,“是怕影响我。”
燕知要辩驳,“我不是……”
“一个东西存不存在,是由谁来定义的?”牧长觉用燕知自己的话打断他,垂眼看着他。
燕知实在撑不住,先把目光转开了。
但是当牧长觉低头靠近的时候,他没有让步后退。
这么多人,他赌牧长觉不敢。
牧长觉的气息越来越近,轻轻扫过燕知的耳后,引起一阵微弱的颤栗。
“那我问你,”他的嘴唇就停在燕知侧颈,只要再低一点就能触碰到他颤抖的脉搏,“燕老师那些红色的神经元,现在亮了吗?”
第29章 (二合一)
“在训练过程中,我们教会动物‘按杆就能接触异性进行交/配’的逻辑。”燕知站在屏幕前,指着幕布上的模型示意图,“而在测试当天,我们会打破这个美好的承诺。”
台下的观众友善地哄笑。
会场在海报展区不远处,用洁白的布质顶棚兜住习习的海风。
这场报告是燕知回康大之前的最后一场,仍然是交流性质的。
燕知作为本次会议最受欢迎的年轻研究者,前面几场报告已经把自己其他的工作讲得比较清楚了。
这项非物质成瘾的工作因为他已经发表了很成体系的文章,燕知本来觉得不太值得专门讲。
但是因为这项工作故事性强,感兴趣的人多,让他聊聊的呼声很高。
燕知就只好答应简单讲讲。
但那时候他还并不知道牧长觉会来听。
“测试日动物仍然会进入可以自由按杆的训练室,但与训练时不同,”燕知稍微停顿,“此时他们接触异性所需要的按杆成本是递增的,比如测试第一天要按五次,第二天要按二十次,而第三天,它不仅要按够三十次,并且要承受伴随按杆出现的电击惩罚。”
他问台下的同行,“如果换成你们,大家会为了奖励付出到哪一步?”
第一排的听众中有人回答:“那要看奖励有多吸引我,十块钱和十个亿,那我肯定两模两样了啊!”
“非常好的答案。”燕知在笑声中继续,“正是如此,异□□配对不同动物的吸引力不同,导致每只动物的放弃节点不同。”
“有的动物在按杆次数增加到五的时候就放弃了,但是有的却能在按杆要求为一百次的时候承受不致损伤的最高电击。”燕知展示了差异极为显著的统计图,“正是后者,帮助我们找到了这些和非物质奖励或者说是情绪奖励相关的神经元。”
翻开下一张演示文稿,燕知突然卡壳了。
明明这些都是他烂熟于心的内容。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几天在海报展区,牧长觉问了他那个问题,燕知居然对自己几年前亲手做出来的数据感到心虚。
“讲到精彩处了,燕老师别卖关子!”台下有他认识的学者带头起哄,其他人礼貌地笑着鼓掌。
燕知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演示中,“当我首先用病毒特异性地杀死了这些多巴胺能神经元,原本最‘执着’的动物也放弃了按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