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五儿受惊怔了一下,随即迅速反应过来,佯装懵懂道:“韩公公此话怎讲?为谁?奴婢不懂。”
“我始终觉得奇怪,赵安身份低微,连圣人面都未曾见过几次,他为何以为除掉陈公公与我,自己便能上位?除非有人私下假传圣意、暗示于他,否则他必不会为这点渺茫的希望,冒这风险。这人须得是圣人身边极亲近受宠的,否则赵安不会相信;赵安受刑时说出毒杀陈公公是圣人的旨意,审刑司自然不敢追究,只得匆匆结案、请旨将他灭口,以免惹祸上身。”韩棋痛心道,“你这般聪明缜密,怪不得小小年纪就能从人精扎堆儿的地方脱颖而出,在无上皇身边服侍。只可惜情关难过……你擅自作主,替他出手杀人,你当他会承你的情、感谢你吗?”
“韩公公不该感谢奴婢吗?!”袁五儿自觉无谓再做挣扎,脱口冲他道,“他都将你洗剥干净,若非奴婢及时打断,他会放过你?”
“你是怕他得到了我,便不再要你了?你非要在那当口儿令无上皇‘解脱’,就是为阻止他碰我?”韩棋深深叹一口气,“若没有我,他就会一心一意待你了?”
正说着,殿内又传来一片欢声。两人齐齐抬头,却见高高的龙座之上,众人笑闹声中,李炎提壶倒酒进自个儿嘴里,接着低下头,嘴对嘴渡进躺在他怀里的崔执口中。
当啷一声,李炎将倒空的酒壶掷下,冲殿门口叫道:“再温一壶来!”
袁五儿急忙抹掉眼泪,端起酒铛小跑着送进去。韩棋望着他执着的背影,不觉心酸透骨,便再恨不起来。
当晚崔执主仆二人同上龙榻伴驾,芙蓉帐中好一片旖旎春光。
新帝登基才满一月,便已多日不上早朝,群臣渐渐坐不住,中书门下两省近日送来不少劝进的奏疏。
韩棋早起便在殿前等候,直等到日上三竿、近午时分,李炎才从寝殿下来。韩棋将昨日收来的奏本捡要紧的复述一二,一本尚未讲完,李炎便耐不得烦,挥手制止他:“你将常批的几句刻成章子,只管往上印便是,何苦挨个儿细看这些陈词滥调?”
韩棋蹙眉无奈道:“奴婢哪来这大权柄?若有大事遗漏,只怕犯下欺君大罪。”
“嚯,你还怕犯‘欺君之罪’?”李炎冷笑道,“背着朕与人干得坐都坐不下的,不是你?”
他与李镜私会一事,李炎始终耿耿于怀,想起来便污言秽语羞辱他一番。他不愿再受折辱,便匆匆行礼告退,带人抬着奏本箱,直往门下省交接去了。
一进门下省,只见不大的院落里挤满了官服齐整的文武官员,韩棋未及开口,便有一冉须大汉拨开人群走上前来,严厉质问他道:“圣人几日不曾于朝堂之上露面,可是龙体有恙?可有气力亲阅奏章?”
此人正是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人称左相的南衙魁首崔照。韩棋心道,你那好大儿才从龙榻上下来,圣人龙体如何,你怎不回去问问他?却不敢面刺重臣,只得赔笑好言道:“崔相心系圣人,咱家必将此话带到。圣人只是歇得晚,缺觉起不来早儿,无甚大碍。奏本皆由圣人过目,司礼监依圣谕代批……”
“圣人尚未婚娶,后宫空虚,无人陪侍,如何‘歇得晚’?”
“韩公公身为内侍省主事,不悉心照料天子起居,令圣人作息紊乱、阴阳失调;倒还有闲工夫代批奏疏?”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阉宦干政,不得善终!”
“圣人少年英武、得天独厚,若非受人勾挑蛊惑,怎会夜不能寐、无力早朝?”
“我礼部再三上表,恳请圣人尽早大婚立后、充实后宫,不知圣人作何打算?别是韩公公拦下‘代批’了吧?”
“若宫中内侍皆如韩公公一般妖娆貌美,圣人无心婚娶也在情理之中。”
一干人等七嘴八舌、争先恐后,越说越露骨,韩棋百口莫辩,臊得面色如肝,无地自容。他转身想走,背后却也被人围住,一时寸步难行。
这时,外圈忽有一人惊叫起来:“哦!你是李棋?”
韩棋循声望去,认出那人是原扬州学政宇文止,去年乡贡时的主考,此番随李炎北上勤王有功,升为翰林院学士,在中书省执笔。
“是。还未得机会谢宇文老师……”韩棋抬手刚要行礼,却见宇文止挤到近前,手指点着他斥道:“果然是你!诸位有所不知,这位韩公公原名李棋,本是淮南侯李镜家养的仆童。去年江都遇赦,他以贱籍考中扬州解元,上京后却无故缺考省试,从此销声匿迹。你家公子一路北上寻你,我扬州父老无不替你惋惜嗟叹,原来你竟另辟蹊径,自净入宫?天生卑贱之人,真真奴性入骨,走不了正途!愧对你家主子多年教诲,平白辱没淮南李氏门楣!倒还知道羞耻,不敢再用李姓!”
韩棋一听说他不配姓李,顿时承受不住,委屈落下泪来。
南衙这班官员向来欺软怕硬,从前仇不息横行霸朝时,三省诸公没有一个敢放一声响屁;如今逮住个脸嫩皮薄的小太监,便十分来劲,将昔日受北司欺压的陈年怨气,通通朝韩棋一人发泄。四周无数只手指指点点,无数张嘴夹枪带棒,韩棋孤立其中,只觉万箭攒心,无助地蹲了下来,抱膝埋头抽泣。
不知过了多久,声讨之声被渐近的密集脚步声冲散,不远处传来一声威严的呼喝:“是谁造谣惑众?!”
作者有话说:
不远处传来一声威严的呼喝:“是谁在放响屁?!”
第70章 公子带我走吧
熟悉的声音穿云破雾而来,像在韩棋头顶投下一束光。他倏地起身,面前正是身着御史官袍、手持笏板的公子李镜。
“诸位长官在上。”李镜向诸公行礼,而后正色道,“宇文大学士此言差矣。不知之事,不可妄断。圣人令下官查察先师左阁老遇害一案,下官从左阁老身边人处得知,去年省试前,是左阁老派人为李棋净身,并安排他入宫,暗中扶助无上皇。彼时无上皇罹患眼疾,目不能视,阉党趁机将无上皇软禁于紫宸殿内,霸拦朝政令我等不能上达天听。李棋自愿承受酷刑、忍辱负重,化名韩棋潜入内侍省,在无上皇身边服侍,终于设法通过代批奏本向外传信,这才有了圣人北上伐逆、拨乱反正的后话。”
众人皆目目相觑,默不作声。
李镜面露愠色,环视四周怒道:“昔日仇不息一党如何飞扬跋扈、只手遮天,诸公一味阿顺取容,致使阉党愈发无所顾忌,令天威受损;若非李棋在宫中一力周旋,设计翦除贼首,不知今日之朝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监察御史品级虽低,却有参劾纠察之权,且只需对天子负责,连御史大夫也不能拿他怎样,因而李镜一番慷慨怒斥后,百官便都认怂,纷纷点头称是。宇文止拱手冲韩棋赔不是:“哎呀韩公公,老夫错怪您了!韩公公为圣人、为天下,甘受如此酷刑,一片碧血丹心,实令老夫汗颜。请恕老夫无礼冒犯之罪……”说着老泪纵横,缓缓屈身就要跪下。
韩棋慌忙搀扶住他,连声说“夫子言重”。宇文止便又改口沓舌,向众人夸奖当年李棋如何才学过人、舞象之年便在解试中一举夺魁,说“早看出他绝非庸碌之辈”。四周便又是一片啧啧赞叹声。
谈及过往,韩棋不免伤感,眼看又要落下泪来。李镜冷眼瞪视一圈,郑重道:“十日之期已到,下官须向圣人复命,还请韩公公拨冗带路。”韩棋急忙吸住眼泪来,正冠伸手说“侯爷请”。
两人一前一后出得门下省小院,韩棋抹泪低声道:“侯爷何必为我与人争辩,平白得罪长官、招人记恨。”李镜竟不回应。韩棋忐忑回头,却见李镜也红着眼,一脸愤懑。
韩棋知道公子心疼他、见不得他受委屈,不由得心酸感动,只恨不能扑进公子怀里,将诸般辛苦痛痛快快哭出来。
“我不敢想,你在这儿吃了多大苦。”李镜终于调匀气息,沉沉道,“此番若不能救你出去,棋儿,我便进来陪你。”
韩棋心口募地一震,进来陪我?如何进来陪我?公子究竟作何打算?他转眼盘算,该不会是想除掉李炎、取而代之?不对,老皇帝和左峻都死于非命,这世上应当只有李炎与他二人知道公子才是真皇孙;万中有一,即便公子知道了又能怎样?无凭无据,手中无一兵一卒,这话一旦说出口,便是诛灭九族的死罪,反倒给李炎光明正大杀他的借口,公子必不至于做这傻事。
该不会……韩棋震惊撇嘴,公子想净身入宫来陪他?!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他嘟囔着,摇头如拨浪鼓。
李镜不知他做此荒谬设想,只当他不愿自己为他冒险,便上前一步,牵住他手用力握紧:“棋儿,没能护你周全,是我亏欠你的,你不让我还,教我如何苟活于世?”
韩棋再忍不住,转身扑进他怀里,崩溃泣道:“公子救我,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公子带我走吧,我想回家!”
李镜双臂将他圈紧道:“好,好,棋儿别怕,信我,我都想好了……”
韩棋埋在他肩头闷声大哭了一场,却听耳畔李镜呼吸声越来越重,腰身也被他抓住揉捏。
想起上回与他缠绵后的遭遇,韩棋仍心有余悸,赶忙挣开他的怀抱,惊恐摇头:“不行,公子,不可以!”
李镜便深深呼吸,强令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将他紫袍前襟褶皱抹平。
两人又一前一后往长生殿去,走到一处路口,李镜伸手拍拍他肩,示意他该转弯儿了。韩棋想起上回他稀里糊涂把两人带到不知哪里去的经历,一时忍俊不禁,咬着嘴唇破涕为笑。李镜见他泪珠儿挂在粉雕玉琢的脸上,笑得娇憨可爱,不觉倏然心动,便拉起他的手快速在手背上啄吻一下,又赶紧放开。
李炎正领着一班小阉人在长生殿投壶饮酒。旁人都不敢赢他,唯独袁五儿伸手在他肋间抓挠捣乱,令他失手总投不中,一连罚了十来杯。他气不过,便叫小阉人们将袁五儿按在桌上,扒了裤子以羽箭抽屁股,闹得大殿之上乌烟瘴气、好不荒唐。
李镜在殿外行礼等候召唤,韩棋进去通传。见此情景,韩棋不免来火,生怕公子以为他平时也同李炎弄这些下流把戏,便扬声斥道:“午膳用罢还不撤席?成何体统!圣人政事繁忙,哪容你们在此瞎耽误工夫!”又冲李炎行礼道:“禀圣人,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李镜进宫复命,于殿外听宣。”
李炎挥手叫众人退下,清清喉咙道:“宣。”
李镜进得殿来,持笏行跪拜之礼,高呼万岁。李炎只拿眼上下打量韩棋,判断他两个是不是又做得好事,忘了叫平身。李镜额头点地等了许久,才听到一声心不在焉的“起来”。
“案查得如何?”李炎终于收回神来,大张着腿靠坐在龙椅上问,“可能给靖王定罪?”
“回圣人,不能。”李镜垂眼淡定道,“靖王无罪。”
李炎皱眉鼻孔出气,哂笑道:“朕还不知淮南侯也会说笑,呵呵。你再说一次,可能给靖王定罪?”
韩棋原本躬身默默告退,听了这话吓得浑身僵住,弯腰钉在原地。
李镜却直起身,似成竹在胸:“回圣人,江都水患幕后元凶并非靖王,左峻亦非靖王所害,是故靖王无罪。”
李炎腾地站了起来,韩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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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在老虎头上拔毛
李镜凤眼微抬,泰然自若与李炎一双怒目对视,道:“圣人若求真相,不妨听臣详述;若只为令靖王获罪,臣无话可说。此前既已立下军令状,圣人大可取臣项上首级。只不过,令尊英年早逝的原委,便就此湮灭了。”
李炎心道,朕不能先听你说完,再砍了你吗?于是抽动嘴角冷笑道:“真相?朕倒要听听,这回你又能说出何样曲折故事。”言罢缓缓坐定,挥手让李镜起身。
韩棋眼巴巴看着两人目光交锋,大气都不敢喘。却见李镜踱步到他身旁,恭敬问道:“韩公公天资卓越,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下官所述案情庞杂,个中细节繁复,在江都县时,公公曾协助下官整理此案,可否请公公从旁提点证实?”
韩棋愣愣点头,李镜便问出第一个问题:“江都水患的确切日期,公公可还记得?”
韩棋转眼略加思索,笃定道:“是那年六月初八。熙娘说她半夜惊醒,从灌满水的屋里逃出生天。”
“正是。”李镜点头道,“那么仵作许焕又是在哪一日被人推下来凤楼?”
“据周水兴所述,许师傅去世五日后便来了洪水,因而许焕死于六月初三。”
李镜向龙座上的李炎拱手道:“圣人可还记得,去年左阁老将我二人叫去府上,交代当年事发经过?左阁老说,那年黄梅天连降暴雨,致使江水泛滥成灾。臣往水部衙门查实,江淮之地入梅之期总是在五月中旬。总得要十来天才能积雨成灾,也就说,最早也要到五月下旬,人们才得以看出洪水之势。臣斗胆请问圣人,从京城到江都,快马不歇,需几日脚程?”
“军马走官道,大约十五日。”李炎冷漠道,“车马行人,慢的得要月余。”
韩棋瞪眼吸一口气,恍然惊道:“必不是靖王!时间不对!”
李镜点头赞许:“不错。淮地江水泛滥的消息传入京城,最快要十五日;靖王派术士南下,最快也需半月。这一来一回,一月不止。从五月下旬洪水起势,到六月初八梁王凿堤,中间只有十几日,因而绝不可能是身处京中的靖王背后指使,他根本没这个时间!
韩棋插话道:“左阁老说,在来凤楼上杀害许师傅的,是宫中派去核实情况的阉人与水工,自然也不可能。他上书状告梁王、宫中派人来江都,同样是一来一回,也需要一个多月,根本来不及!”
李炎面色冰冷,瞪眼道:“阿翁与恩师有何理由骗朕?梁王殿下犯错被贬,难道不是靖王得利最大?”
李镜并不回答李炎的质疑,反而看着韩棋,摇头叹道:“这就是咱们一直被误导、被蒙蔽的根源。从前咱们总以为,这些罪案与冤孽,皆是某一个大恶人在幕后主使,而从中获利的靖王,必然就是这个唯一的罪魁。可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好人、坏人?不过人人都有诉求、有欲望,与我愿望相抵、利益冲突之人,在我看来,便是‘坏人’。同样,在那人眼里,我才是‘坏人’……”
“少同朕搅合这些歪理!”李炎振袖怒道,“靖王勾结阉宦,将阿翁禁在宫中、意图逼宫,总归不假。韩棋,这不是你亲眼所见?”
“没人囚禁无上皇!”这事韩棋也早已想通,有了公子支持,他便底气十足,梗脖儿回道,“是无上皇眼盲心虚,害怕跌倒受伤,自己不肯走出去。仇不息的确有心投靠靖王,因此对圣人百般侮辱逼迫,想令圣人尽早传位,他好在新君面前立下大功。可靖王对此未必知情!
“进宫以来,我始终有个疑问,无论是无上皇还是左阁老,总说靖王如何把持朝政、如何有心篡位,可明明有许多大好的时机,靖王若真有那本事,怎会迟迟不动手?无上皇每每提起靖王便咬牙切齿、咒骂不休,因此我也时时惧怕靖王暗中加害,可如今想来,竟没有哪一件事有真凭实据指向靖王!”
李镜接口道:“无上皇目不能视,只觉一切不由自己把握,因而心生恐惧,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靖王自幼不得圣宠,便被当作这个假想之敌。
“臣听闻,靖王生母魏国夫人是与无上皇指腹为婚的将军之女,她利用无上皇醉酒之机,因一时之幸怀上龙嗣,并因此得以晋为皇后;与无上皇情投意合的秦国夫人便只能屈居妃位,成为秦妃娘娘。秦妃娘娘为此事十分伤心,从此郁郁寡欢,与无上皇恩爱不再。无上皇因而无比憎恶皇后,连带着对她诞下的靖王也无甚好感,总觉得他与他阿娘一样,是爱使心机的虚伪小人。这一点,宫中老人们无人不知,朝堂之上也素有传闻。当年靖王迟迟不能入主东宫,也正是因这一段旧事。”
韩棋点点头,这便说得通了。去年李炎进宫面圣时,将“二十年前靖王为争太子之位谋害梁王”的故事讲给老皇帝听。老皇帝本就对靖王成见颇深,又对梁王母子心存愧疚,自然深信不疑。说到底,是李炎利用老皇帝对靖王的偏见,令其陷入疑邻盗斧的扭曲心态;恰巧老皇帝突发眼盲,惊惧之下,便将一切过错与阴谋全安在靖王头上。
思及此处,韩棋陡然心惊。如今公子将这些实情在李炎面前揭露出来,不就等于说,靖王是含冤受屈的替罪羊,李炎才是阴谋篡位的乱臣贼子?这不是在老虎头上拔毛吗?公子究竟想做什么?方才一时冲动,也跟着附和,这会儿反应过来,他不禁十分后怕。
却听李镜继续道:“圣人是否想问,那么左阁老又是被谁所害……”
话音未落,韩棋赶忙出声打断,生怕他不知死活地说出是李炎指使:“是陈玉山!侯爷有所不知,奴婢入宫之前,无上皇已将玉玺交予左阁老携带出宫;圣人入宫救驾那日,玉玺却在陈玉山手上。此为铁证,左阁老必定死于陈玉山之手。这陈玉山是苻春左膀右臂,与仇老妖怪分属两派,他自然也想在新君面前博得头功,于是为抢夺玉玺杀害朝廷重臣!”
李镜与他对视一瞬,便心下了然,冲他轻轻点头,好令他放心。
“不错。左府管家向臣叙述,除夕当晚,一伙宫人强闯进府内书房,关了门与左阁老交涉吵闹。下人们守在门口与阉党对峙,不久,为首的紫袍公公得意洋洋走了出来。下人们冲进房里,见左阁老正气急败坏,捂着胸口老泪纵横,说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被抢去了,‘吾命休矣’!老人家因此犯起心疼病,一直哭叫着‘圣人’,夜里便没了。太医来,说他是因急火攻心引发胸痹旧疾。韩公公这么一说,便对上了。是陈玉山从阁老手中抢走玉玺,从而害死了他老人家。”
韩棋听了这话,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垂眼哽咽道:“是我,是我不慎暴露了来历,才令陈玉山想到玉玺下落……”
那时陈玉山追查韩棋的身份,问到了那个在广济堂做抓药伙计的假舅舅,自然能够顺藤摸瓜、查出是谁下令为韩棋净身。陈玉山并非蠢笨之人,韩棋进宫的目的,他一想便知,便将计就计,虽不拆穿韩棋身份,却在暗中将玉玺劫夺在手,顺势倒戈李炎。
李镜当然不能面刺李炎阴谋篡位,便话锋一转,委婉替李炎开脱道:“总之,靖王是因无上皇固执偏见、平白遭受怀疑;圣人与左阁老忠心护主,对无上皇深信不疑,便也以靖王为祸魁;天家恩怨又被醉心权术的阉党操弄利用,最终造成这出乱局悲剧。所幸上天自有公道,圣人英明神武、平定天下,作乱的阉党皆已玩火自焚,总算报应不爽。”
李炎直直看进他眼里,片刻后神情稍稍缓和,转向地上的韩棋道:“起来吧,朕不怪你。你为阿翁忍辱负重,亦有拥立之功。你与那些阉狗不是一回事,朕心里有数。”
韩棋竟似充耳不闻,仍呆呆跪坐在地上。李炎又叫了他一声,他还是不动。李镜便上前掺住他胳膊,将他拉起身来,说道:“若臣猜得不错,韩公公必是在想,那左阁老为何在二十年前江都一案上作伪,编造‘宫中来人调查、害死许焕’的谎话?”
韩棋回头与他对视一眼,连连点头。
李炎见不得他两人这副惺惺相惜、默契十足的模样,又拉下脸来,没好气道:“不必卖关子,你还有什么见解,直说便是。”
李镜放开韩棋,拱手回道:“是,圣人容禀。方才咱们说到,煽惑梁王的人,和在来凤楼上杀害许师傅的人,绝不可能是京里派去的。那便还是梁王身边之人,至少是预判到水患要来、能及时赶到江都的就近之人。”
韩棋转眼回忆道:“据刘捕头交代,那时县令左峻看到画师所造来凤楼上两名不速之客的画像,便神色大变,不再追查此案,转而带着画像与许师傅验尸报告离开了江都县。他想要保护的,正是这两人?二十年后,他向圣人与侯爷说谎,也正是为替这两人遮掩。既然这两人并非宫中所派,那会是谁呢?”
“韩公公可还记得周水兴如何描述这两人身形样貌?”李镜问。
韩棋点头,一字不拉地复述:“衣着面料考究,都穿着厚底官靴,显然非富即贵;其中一人生得面皮白净,嘴上两撇八字胡,声音尖细、有气无力,应当是个粘着假须的阉人。”
“非也。”李镜看进他眼里,凝神道:“面皮白净,声音尖细,需要粘假须伪装男人的,不一定非得是阉人。也有可能,是女人。”
李炎虚眼讶异道:“女人?在江都左近,想诱骗梁王犯下大错、令梁王获罪的,女人?”
第72章 那时就勾搭上了
当年左峻一看画像,便认出那两人是谁,可见他事先见过他们,且认为他们是为梁王办事,这才决定带齐证据奔赴吴地劝阻梁王。因此李镜推测,在此之前夜探江都县衙、递上梁王密信劝说左峻开闸泄洪的,也正是这两人。然而二十年后,左峻却不惜编造谎言掩盖这两人身份,当李镜误会其中一人是为阉宦时,他便将错就错,推说他们是被梁王收买的宫中来人。
由此可见,首先这两人是梁王极其信任的人,可他们却抱着诱骗梁王犯错的险恶用心;其次,这两人身份特殊,老皇帝与左峻都不愿让人知晓他们的所作所为;最后,这两人是距离江都与吴地都不遥远的一男一女。
经过李镜一番分析,韩棋惊觉答案已呼之欲出,却不敢置信,只大张着嘴,目光在李炎与李镜两人脸上来回游走,已不知此事该如何收场。
李炎忽然发笑,冲李镜指戳道:“好你个不孝之子,查来查去,竟查到自己老子头上了?荒唐,荒唐至极!哈哈哈哈——朕问你,淮南伯李赟与先父梁王交情甚笃,他夫妇二人有何理由陷害梁王?”
“为情。”李镜依然淡定,脸上却闪过一丝哀伤,“圣人读他二人书信,可曾觉得奇怪?尤其梁王殿下手书中的语气用词,像是写给君子之交,或寻常兄弟伙伴的吗?”
李炎下意识伸手进怀中,将那扎一直藏在心口、捂得温热的信笺摸出,蹙眉翻看。韩棋早就对这批书信十分感兴趣,总觉得其中隐含关于公子身世的关键证据,便假意好奇心起,仗着胆子凑上前去,试探着问:“圣人,可否赏奴婢一眼?”李炎心不在焉,随手就将看过的一封递给他。
韩棋接一页,看一页,一目十行,看得渐渐皱眉撇嘴。“这两人是不是……”他尴尬抬头,看向李镜,却听李炎接口道:“睡过了。”
“淮南伯李赟少年时曾在国子监为梁王伴读,那地方禁女色,故而男风盛行,两人应当确有私情。”李镜谈起自己“父亲”年轻时的风流韵事,竟依然面不改色,毫不避讳。
李炎怪笑一声,从韩棋手上夺回书信。
韩棋摇头道:“不不,淮南伯李赟与夫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府中上下有目共睹,他不能够……”
李炎歪提着嘴角,冲李镜道:“赶明儿淮南侯娶了妻,想必也会同人家‘伉俪情深’吧。”
韩棋听了这话,眼角眉梢便耷拉下去,再无言语。
李镜淡淡道:“圣人说笑了。臣命中克妻,誓愿终身不娶,没这福分。”
李炎瞥见韩棋抿嘴悄然动容,忍不住浅浅翻了个白眼,鼻中哼气道:“怎么没有?朕正打算将升平郡主赐婚予你,毕竟你二人并非同宗,结合不违祖制;朕也好对叔父靖王有个交代,不教世人诟病朕无情无义。”
韩棋闻言浑身一哆嗦,不能说的话险些脱口而出。李镜是真皇孙,李镜与李升才是亲堂兄妹,李炎明知如此,却要用赐婚来掩盖他的身世实情,用心何其毒也!
李镜依旧淡定无比,拱手禀报道:“圣人有所不知,郡主已与护卫武士私定终身,一同相偕远走。靖王殿下为此在府中哭号了几日,却不敢声张,如今都不知她跑到何处去了。”
韩棋憋不住“扑哧”了半声,赶忙咬住嘴唇儿。除了于哨儿那个夯货,谁还有这么大的狗胆,敢拐带郡主私奔?上回郡主入宫时说,有个傻大个儿进京来满世界寻李棋、与她偶遇,言语间满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娇羞,这样看来,两人恐怕那时就勾搭上了。
一计不成,李炎面上挂不住,便搁下这出,另起话头道:“话又说回来,若淮南伯李赟与先父梁王有情,淮南伯夫人对先父心怀妒恨可以理解,为何李赟也要害先父?”
李镜坦然道:“回圣人,此一节臣也想不通。若来凤楼上那女人是我娘亲,她必不会与旁的男子孤身同行,那男子便只可能是臣父李赟。不过,圣人只吩咐臣查察靖王与左阁老一案,并未令臣调查梁王与臣父旧事;再者,事关臣身生父母,臣总该避嫌,不便深问下去。还请圣人体谅则个。”
李炎气结失语,起身绕着龙椅转了好几圈。李镜口口声声说的“身生父母”,其实是李炎的父母,李炎自然比谁都想知道自己的父亲因何与情同手足的梁王为难。李镜偏偏放下这桩不肯再查,李炎怎能甘心作罢。
李镜气定神闲,冲韩棋点了点头,便俯身下拜告退。等他念完万岁,李炎却抬手叫住他道:“靖王与恩师一案,你办得不错。你既然身为监察御史,替朕办案便是你职责所在。朕便再给几日时间,你去将淮南伯李赟与我父王当年恩怨情仇,查清报来。”
李镜拱手推辞道:“圣人这可为难臣了。欲知当年旧事,需从他二人在国子监的岁月查起。臣人微言轻,哪敢向国子监老夫子们询问这等不可言说之事?怕是要被那班饱学正义之士批驳得体无完肤,也问不出一句有用的来。不可不可,臣这就收拾行装,动身回淮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