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虞倦的脸,心中涌起某种不能等待的急切心情。
这是在他复仇过程中都从未出现过的冲动,他知道每一件事都要在恰当的时间去做,不应当着急,那是没有用处的。
而现在他却不能再推迟一秒钟,因为那有可能出现的万分之一的意外。
隐约间,虞倦似乎感觉到自己被人扶起,走出了房间,走到了夜风中。
夏天的夜风不冷,吹在身上的感觉很舒服,但虞倦有点发抖。
很快就有人替他挡住了,虞倦仿佛置身于一个只能容纳下他的地方,舒适的,令他感觉到安全。
他……他很喜欢,想要永远待在这里。
至于中间再发生了什么,虞倦不太记得住,他烧得太厉害,意识模糊,被人推着走,但总有人握着他的手。
再醒过来时,虞倦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事一片灰白的天花板,中间吊了一盏白炽灯,发出昏暗的光芒。
紫金山庄是很破旧衰败,但和这里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虞倦差点以为自己又穿了。
实在是对穿书产生心理阴影了。
但是下一秒,虞倦就知道不是。
除了刺鼻的消毒水,还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环绕在他身边,干净的洗衣粉混合着草木的气息。
是周辉月。
虞倦偏过头,周辉月的轮椅停在他的身边,他们在这排座椅的尽头。
输液室的人不多,但也零散地坐着几个人。
周辉月一直全神贯注,虞倦稍微动一下,就知道他醒了。
一旁放了个崭新的保温杯,里面装了热水,周辉月打开喂虞倦喝了点,像是能读心,解释道:“在县城的医院。我用你的指纹开了手机,打电话让小卖部的张叔送来的。”
虽然周辉月从来没有细问,但似乎对虞倦的社交人际关系了如指掌,连虞倦经常找他帮忙的事都一清二楚,也知道只有他离得最近,能在半夜赶过来。
虞倦皱眉。
“细菌感染,可能是湖水不太干净。”
虞倦看着埋入手背静脉的针头,生理盐水和药物顺着输液软管流淌而下,注射进自己体内,疼倒是不疼,就是很凉,终于有了些生病的实感,朝周辉月点了下头。
那湖泊看起来很清澈,但细菌这样的东西是肉眼察觉不到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知道,虞倦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喝了小半杯水后,虞倦的喉咙总算好点了,他尝试着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你回去,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周辉月的语气平淡:“不回去。”
虞倦眉头皱得更紧了。
周辉月拧紧杯盖:“别皱眉了,不舒服吗?”
虞倦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法子说服周辉月,索性自暴自弃。
反正也快走了。
出来的时候太过匆忙,手机没充电,已经在弹电量低警告了。
难受,困乏,浑身无力,也没精神,只是头疼,想睡又不可能再睡着。
周辉月一直注意着输液流速。
可能是生病的缘故,虞倦的理智和克制全都随着热度蒸发,他偏着头,很不高兴:“回来的时候,买了礼物,想送给你,不小心弄丢了。”
在清醒的时候,虞倦没有这么无所顾忌。
周辉月碰了碰虞倦吊针的左手,想起他在楼梯那停的一小会儿,很感兴趣地问:“是什么?”
虞倦自顾自地说:“应该掉在了那个湖泊里,找不回来了。”
注射生理盐水的那只手是冷的,就像虞倦曾对周辉月说的那样,生病的人的体温会变低。周辉月希望虞倦热起来,夏天应该是无拘无束,永远炎热的。
虞倦低下头,慢半拍地理解周辉月所说的话,他的嗓音沙哑,很小声地说:“那条红绳不是断了吗?我买了一条项链。”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很没逻辑,但周辉月下一秒就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翡翠吊坠。
绳子断了,周辉月也不再戴了,那枚吊坠就随意地放在抽屉里。
“我在外面逛街,有人撞了我一下,抬起头,看到那条项链在橱窗里闪闪发亮。”
虞倦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那条不算昂贵的项链有所执念,礼物的含义在很多方面,比如第一眼看到时的心情,即使以后再买一条相同的,也不是当时的感觉了:“以后就找不到那么好看的了。”
虞倦仰着头,盯着白炽灯,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了缘由。在那一瞬间,自己想到的是周辉月。他已经康复,完好如初,没有任何缺憾的样子。
无数与周辉月有关的念头源源不断地涌出,那些虞倦不曾在意,没有深思,或许故意忽略的事。
周辉月却能理解虞倦的意思,他说:“没关系,会有更有意义的。”
虞倦逃避似的躲开了眼,呼吸变得急促,但不是发烧加剧了。
周辉月握着虞倦的手,他说:“你生病的时候,很希望能抱起你,但是不能。”
“虞倦,你这么好,对未婚夫的要求是不是太低了。”
虞倦莫名有点心虚,偷偷瞥了周辉月一眼:“还好。反正……你差的还远,第一条都没能做到。”
周辉月笑了笑:“我知道。”
还有半瓶药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打发时间。主要是周辉月说,虞倦听——他的嗓子还在痛,也说不出什么来。周辉月讲了很多无关紧要的小事,与这个世界有关,是虞倦不知道的常识,就像之前每一次在花园里共度午后时光那样。
虞倦不知道是周辉月刻意说给自己听的,为了完善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不至于在无意间露出马脚。
药袋里的生理盐水终于输完了,护士过来替病人拔针。
虞倦很少吊水,又有点无聊,盯着护士,想看针头拔出来的瞬间,却听周辉月叫自己的名字。
他回过头,歪了下脑袋,再反应过来,周辉月已经替他按着手背上的药用棉花了。
因为是细菌感染,医生开了三天的药水,接下来还要再吊两天。
想到这个,虞倦就恹恹的。
虞倦是病人,周辉月坐着轮椅,老弱病残占了俩。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医院对他们多有关心连开的药都是护士帮忙送过来的。
虞倦表面立场:“我讨厌吃药。”
周辉月不为所动。
虞倦试图用浅薄的医学知识战胜真正的医嘱:“已经吊了水了,药可以不吃了吧。”
其实他不是那类不顾惜身体的性格,可能是生病了,还有之前的心理阴影,所以变得任性,想要逃避。
虞倦拒绝的意图很坚决。
他仰着头,眼眶微红,湿哒哒地看着周辉月,像是被微风吹皱,泛起涟漪的湖泊,没有人能在面对这双绿眼睛时不心软。
周辉月像是铁石心肠。
他抬起手,扣住虞倦的下巴,稍稍用力,让他张开了嘴。
虞倦是个病人,没什么力气,只能任他摆布,实际上没有生病的时候,他的力气也不如这个人大。
但他不会承认。
虞倦的余光瞥见了周辉月,他的侧脸映在灯下,泛着冷白的光,周辉月似乎永远如此,不会因为任何人或事动摇。无论是二十二岁,还是十五年后。
他想起不久前这个人还对自己说什么要求太低:“周辉月,我要扣分了,不合格。”
语气是凶巴巴的,听起来很可怜,像是在被欺负。
周辉月的指尖抵着虞倦干燥的嘴唇,将药片推入他的口中,漫不经心地说:“那就扣吧。”
虞倦咬了下牙,骗子。
事已至此,没有抵抗的余地。他低下头,慢吞吞地咽下那枚药片,舌尖不小心碰了下周辉月的指腹,又很快移开,借着温水吃掉了。
虞倦的脸颊,嘴唇,舌尖,全都柔软而甜蜜,不免让人产生很多遐思和幻想,周辉月似乎一无所知,他只是给虞倦在喂药。
虞倦不是儿童,医生开的药是没有糖衣包裹的那种,苦得要命。
周辉月又拿起一片,虞倦终于屈服,他想说自己会吃,不用喂了。
却听周辉月说:“下次我再努力加回来。”
第37章 “你的眼睛”
吊完水后, 虞倦的烧退了些,不再是接近四十度的可怕高温,但还是低烧, 明天得继续来输液。
虞倦想的是找医院拿剩下的药水,在孙七佰发现前回去,带着药水去安山村的卫生所,这样悄无声息, 也不会被人发现。
周辉月不赞同地说:“你还生着病,准备骑两个小时的车去输液?”
虞倦皱了下眉, 觉得眼前这个人对自己有误解,强调道:“你把我想的太脆弱了。我已经退烧了, 而且是细菌感染, 又不是感冒。”
他的执行力一贯很强, 甚至打算找护士开药了。
周辉月坦白:“你吊水的时候, 我把这件事和孙七佰说了。你发高烧, 我找人送你来看病,留在县城了。”
本来还有点晕的虞倦骤然清醒:“……”
根本没给他留一点点挽回的余地。
周辉月握着虞倦才扎过针的那只手,像是哄人:“别不高兴。”
事已至此, 虞倦看着他:“等会儿我再打电话给他吧。”
周辉月在医院附近找了个酒店, 定了两间房。
进入房间后, 虞倦立刻就去洗澡,他身上有退烧时发的汗, 很难受,他没办法再忍耐了。
快洗完的时候,才想起来似乎是没带衣服, 而酒店的浴巾,他又不太乐意用, 嫌不干净。
周辉月敲了下门,虞倦的思维跳脱,立刻回到上一次在浴室洗澡的惨案中,又反应过来,这里不是毫无隐私的半透明浴室。
他在门口说:“衣服和毛巾放在门口,记得拿。”
虞倦松了口气,打开门,伸出手,摸索了一番,发现衣服和毛巾都是新的,但有一种才洗过不久的清新气味。
不是在医院陪他,什么时候找人买好了洗的?
虞倦也没多问,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桌上摆了热粥,吃完后又被半强迫地量了一次体温。
一定是因为生病了,虞倦夹着体温计,很不甘心情愿地想。
几分钟后,周辉月接过体温计,看着上面显示的数字,38.2,低烧。
于是说:“县城的医院条件不够,等回白城,再做一次彻底的检查。”
虞倦躺在床上,有点抵触:“我的身体很好,这次是意外。”
周辉月的手背贴着虞倦的额头,没说话。
有一些事,即使是扣分,周辉月还是坚持,他会做更多加分的事,满足虞倦的一百条要求。
现在是深夜,虞倦下午和晚上都在睡,知道现在应该休息,但就是睡不着。
周辉月没让虞倦看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不知疲倦地讲了很久。
最后,虞倦总算困了,整张脸陷在枕头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听到周辉月很轻的呼吸声,像是一直未曾离开。
留在县城的几天,孙七佰来过一次。虞倦将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说当时烧得太厉害,离不开人,怕在路上昏过去失去意识,所以要求周辉月陪自己来医院。
重点是违背了周辉月本人的意愿。
虞倦的嗓子还没太好,没什么力气,说话软绵绵的:“总之,是我强迫他来的。要是周太太问,你就这么说就行了。”
被强迫的、可怜的伤患周辉月坐在床边的轮椅上,颇有兴致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孙七佰的神情难以形容,他回过神,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也是,生病了是得要人陪着。”
可能是考虑到他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又因为自己的失误没看住周辉月,让人出了紫金山庄,孙七佰也默默将这件事瞒下来了,至少白城那边没有动静。
除此之外,生病的几天里,虞倦没再为任何事费过心。
虽然是在陌生的地方,一切都是准备好了的,让虞倦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周辉月并不是在被苏俪隐性地□□在紫金山庄,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过下一秒,虞倦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这是一本小说,即使剧情有些微的改变,但主线不会变化。就像他曾死在结局,而周辉月也不可能在十五年前就拥有自由。
这样就违背了整本书的逻辑。
虞倦的身体素质的确不错,输液的第二天就没什么不适了。第三天重新检查了一遍,医生说没什么,嘱咐他再吃两天药就行了。
隔了几天,重新回到紫金山庄,虞倦看着爬满藤蔓的外墙,想起自己第一天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要把周辉月打一顿的决定还有点好笑。
他对身旁的周辉月说:“知不知道,你的运气真的很好。”
险些就伤上加伤了。
周辉月说:“是很好,你来了。”
虞倦:“……”
他不和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计较。
八月将要结束了,现在还有倒数几天。
午后,一如既往的透风时间。
虞倦的脑袋抵着周辉月的肩膀,姿势散漫放松,和最开始完全不同,他昏昏欲睡。
以往这种时刻,周辉月都会一言不发,等他入睡,等他醒来。
今天却不同,周辉月忽然说:“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虞倦醒了,他抬起头,有些不明所以。
周辉月坐在轮椅上,无法站立,虞倦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坐在周辉月身边,和这个人平视。
周辉月拿出一个不大的盒子。
有点眼熟,虞倦一时没认出来。
直到盒盖打开,虞倦一怔,里面是一条项链,看起来和他丢掉的那条一模一样。
他问:“你怎么找到的?”
丢在湖水里的东西,也可以再找回来吗?
周辉月说:“你生病的那几天,我让孙七佰去湖边找了,但没找到。”
“抱歉。”
虞倦摇了下头。
奇迹不是那么容易发生的。
项链搭在周辉月的指腹,他低声说:“小票在桌上,我就重买了一条。”
虞倦的思维混乱,想问他哪来的钱,又是找谁帮的忙,县城里没有这家门店。
周辉月看着他,似乎明白他所有的疑惑,解释说:“我母亲还有一些财产,周家给了我。就像这里。”
他的语调平淡,很轻描淡写,但虞倦的心中一酸。因为知道康勉留下的东西很少,大张旗鼓划到周辉月名下,只是为了堵别人的嘴。
周辉月将项链勾在食指上,完全拿了出来。
那是一条银项链,镶嵌了很多细碎的钻石,不够大,但数量很多,所以看起来闪闪发光。
周辉月说:“可能没你当初看到的那么闪。”
一个在橱窗的聚光灯下,一个在阳光与阴影交错处。
虞倦的眼皮一跳,直觉有什么不对。
为什么周辉月要买一条相同的项链,而且是自己想送给对方的。
果然,盒子里不仅装了那条项链,还塞了别的东西。
周辉月拿下盒盖,是那枚翡翠吊坠。
虞倦的眼眸一颤。
周辉月解开项链的尾扣。
镶着碎钻的银项链上多了一枚吊坠,这块翡翠价值连城,就这么毫无保护地摆在周辉月的掌心。
午后的花园是安静的,风吹过草木,起伏的柔波像是爱人之间的抚摸。
周辉月说:“小的时候,有人问我为什么戴着这个玻璃吊坠。”
虞倦没说话,有些恍惚地看着周辉月的侧脸。
周辉月简单地叙述:“其实记不清为什么,可能就是不想摘下来。没有成年人试图拿走它,不过有同龄的孩子产生兴趣。我不想给,打了很多次架。后来长大了些,就收起来了。”
孩童是很特殊的,很多时候没太大恶意,只是遵循本能的欲望,他们不在乎吊坠是否价格昂贵,想要就去抢。
虞倦陷入周辉月的回忆中:“因为……因为很好看,是吗?”
他慢半拍地想了很多,在印象里,周辉月不是会和人动手的性格,况且在整本书里,也没写过周辉月的这一方面。
他的手肘支在轮椅边,有些许鼻音:“你还会打架啊?”
周辉月说:“嗯。打架。”
虞倦疑惑地问:“厉害吗?”
周辉月靠近了些,很轻松:“应该还行,每次都赢了,所以没被抢走。”
虞倦想了一会儿,诚实地说:“想象不到。”
他没见过小时候的周辉月,而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周辉月看起来都不会失去理智,和人动手。
周辉月笑了笑:“有人欺负你,我可以帮忙。”
“动手吗?”
周辉月点头。
虞倦忘掉了那些客观存在的困难,比如周辉月以后可能无法恢复到完好无损,他说:“好。”
长到十三四岁时,周辉月就知道了这块翡翠的价值,但无论处于怎样的境地,他都没想过卖掉。
五岁的周辉月,二十二岁的周辉月,三十七的周辉月,无论一无所有,还是身家万贯,都拥有这块翡翠。他的一生好像很波澜壮阔,少年得志,跌入谷底,复仇归来,拥有无数财富,但那些并不重要,他也不在意。除了母亲的吊坠始终留在身边。
对周辉月而言,在他的人生中,也没有什么别的能称得上浪漫、代表美好的东西了。
他抬起手,项链顺应重力,顷刻从掌心滑落,微微摇晃着。
翡翠的水头很好,没有任何裂纹,颜色翠的像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纯粹的绿,随着摇晃的日影,那绿色缓慢流淌着着。
周辉月移开目光,和虞倦对视:“它……像你的眼睛。”
他的眼神平静,眼里只倒映着虞倦。即使周围有再多的山,再多的树,再多的云,也无法占据周辉月视野的一小片角落。
虞倦如梦初醒,突兀地意识到了什么。
项链的用途是穿起翡翠,周辉月重买了一条,也这么做了。
他们对视了着,或许是几秒钟,或许是几十秒,虞倦对时间的判断失灵,他听到周辉月说:“所以送给你。”
虞倦一怔。
或许早有预兆, 但是真的听到时,虞倦还是觉得……不像是真的,就像是夏日绿野里的一个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件事忽然改变了,变得连虞倦都来不及反应。
相同的项链,不同的场合。
虞倦觉得周辉月手中的这条,比自己买来、不小心丢掉的那条有着更加非比寻常的意义了。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连风都是轻柔的。
周辉月看着虞倦。
虞倦偏着头,他的肤色很白, 睫毛长而浓密,落下一片青灰的阴影, 覆盖在眼睑上, 神情有些恍惚, 看起来有很多的天真, 少许的脆弱。
他是变幻莫测的夏天, 上一秒晴天,下一秒暴雨,周辉月不畏惧炎热, 也愿意接受冷雨的洗礼, 他想要永远留在夏天里。
等了好一会儿后, 周辉月平静地问:“不要吗?”
他拿着那条项链,手很稳, 翡翠已经不再摇晃了,停在虞倦面前不远处,有着不能忽略的强烈存在感。
虞倦像是忽然回过神, 他看向周辉月,绿眼睛里盛满了不能明了的感情。
拒绝是很简单的事, 点一下头即可。反而是接受需要负担,因为这是康勉留给周辉月的,陪伴他长大,有着特殊意义的珍贵的东西。
好像接过来就是什么无言的、沉甸甸的承诺。
而他一贯很擅长和所有人保持距离。
然后,虞倦低下头,像是认了输,轻声说:“好。”
周辉月勾唇笑了,靠得更近,为虞倦戴上有翡翠吊坠的项链。
虞倦的胸口微微起伏,由缓慢到急速,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等解除婚约的时候还给他吧,还是这个人会直接失踪,要提前给他吗?
虞倦的脸贴在周辉月的肩膀上,天马行空地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
很轻的一声,尾扣合上了,明明没多重,虞倦却能明显感觉到项链的重量。
他想往后退,却被人压住了后颈,不能动弹。
周辉月拾起那块翡翠,放入虞倦敞开的领口,他的动作温柔,握着吊坠就像是抚摸虞倦的眼睛。
他说:“希望你能在这里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不愚山连绵不绝,紫金山庄破败不堪,虞倦因讨厌周辉月而来到这里,没有解除婚约是虞家的威胁,周辉月一无所有,甚至不能站立,也无法拥抱虞倦,是不合格的未婚夫。
细数起来,对于虞倦来说,好像每一件事都和美好无关。
虞倦下意识想碰脖子上多了的东西,碰到的是T恤的棉质布料,他说:“我……已经有了。很多。”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间改变。
“很多什么?”周辉月问。
明知故问。
虞倦知道周辉月的理解能力不可能这么差。
他的目光游离,很不甘心情愿,最后还是坦白地说:“在这里,和你的美好回忆。”
“修补窗户,一起出门,陪喝醉了的我……”
可能是周辉月把吊坠送给他了吧。虞倦曾经很富有,早逝的父母,家财万贯的祖辈给他留下太多太多东西,未成年的时候,他因为这些而被无数人纠缠,再昂贵的东西也无法让他的心掀起波澜。
但周辉月的礼物是不一样的。
虞倦偏过头,他有时候很难面对这个人。
周辉月的手还搭在他的后颈,“嗯”了一声:“也要记住我送你的项链。”
虞倦忽然很热,他几乎以为自己还未退烧。
在夏日的潮热里,虞倦头晕目眩,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他们之间,他和周辉月之间,从很早以前就不是那种可以随意不辞而别的关系,但他太过迟钝,总以为他们还在那条界限徘徊。
现在是什么呢?朋友,好像也不对。那是一种更陌生的、更让人心跳加速的感情。平生很少胆怯的虞倦想了很多,最终没能继续,像是怕会被真相灼伤。
之后的几天,虞倦和往常一样,直到八月走到倒数第二天。
八月三十一日,他们定了上午的机票,离开这里。
来的时候,随身背包空荡荡的,除了电脑什么都没有,收拾回去的行李,背包都装不下了。
虞倦发了会儿呆,拿出抽屉里的扇子,看到这玩意就想起自己第一次喝醉,然后红了脸,自暴自弃地塞进背包里。
离开那天的天气很好。
虞倦定了六点的闹钟,周辉月起的更早,做了早饭,两人一起用餐,然后准备下楼。
生病过后,虞倦似乎明白了孙七佰的意思,平安无事度过剩下的时间就行了。他那么在意轮椅会不会被发现了,所以让周辉月先下了楼,然后才换回了旧轮椅。
至于孙七佰怎么想……就当是他抱着周辉月下楼的吧。
他能抱得动这个人吗?虞倦瞥了一眼周辉月,总觉得这个人削瘦的身形下似乎有着结实的肌肉,因为对方每次都能按住自己。
车停在大门外。
太阳被云层遮着,天空是一种灰调的蓝,风在树林间穿梭,是很凉爽的夏末。
周辉月问:“虞倦,以后你会陪我回来这里吗?”
虞倦没想太多,想小说的剧情,想往后的故事,他只说了此时此刻的意愿:“会。”
孙七佰特意借了辆车,中间拆了个座位,可以容纳下轮椅,但周辉月还是选择和虞倦并排坐在后座。
虞倦有点怕不小心碰到他的腿,让他的伤势雪上加霜,所以很小心翼翼,一直远离周辉月。
周辉月看穿了虞倦的想法,好笑地说:“是长好的骨头,又不是鸡蛋壳,不会一碰就碎。”
虞倦的耳朵有点热:“没有。我没那么想。”
他躲避周辉月的目光,看向窗外。
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他偶尔以为自己会迷失其中,现在却发现自己对这里产生了莫名的留恋。
过了一会儿,虞倦垂下眼,对周辉月说:“我有点困,到了叫我。”
车开得更慢更稳了。
虞倦靠着椅背,睡得很安静,也很乖。
周辉月神情压抑,很专注地看着虞倦睡着时的样子。
然后,他伸出手,掰着虞倦的脸,让他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眼里才有了笑意。
孙七佰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
周辉月看了一眼驶过的道路。
离开紫金山庄,告别不愚山的夏天,但不是离开虞倦。
故事已经改变。
曾经待过的居所依然破败,周辉月的双腿还不能站立,加害者逍遥法外,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大小姐意外地出现在落魄伯爵的身边,他们不会经历分别,不会错过。因为周辉月会牢牢地、牢牢地抓住对方的手。
陈旧的过去,崭新的未来。
飞机落地, 已经是下午了。
虞倦和周辉月一起走下廊桥,两人的目的地不同,周家和虞家也不在一个方向。
该到说再见的时候了。
虞倦抬起头, 看到不远处的人,那些人的目光落在周辉月身上,要接他回去。
虽然小说是从十几年后开始,对周辉月二十二岁时的经历没有详细叙述, 但根据炮灰和配角的那些只言片语中合理推测,周辉月不是在这个时间点回到白城的。
两个可能, 一个是剧情变了,另一个是作者压根没写出合理的故事线。
虞倦绝不可能想到, 是主角变了。主角重生了, 复仇爽文可能要变成了重生复仇恋爱爽文。
对主角周辉月而言, 重点变成了恋爱。
在飞机上的时候, 虞倦也一直在睡, 半梦半醒间做了很多梦,大多和白城的剧情有关,但没梦出个所以然来。
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 在这些人面前, 虞倦都应该和周辉月保持距离。
但他还是低下.身, 在周辉月的耳边说:“要是有人欺负你……”
他顿了顿:“就打电话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