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自障死死盯着他,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动了几下都没有说出话来。
崔绝继续道:“你知道以我的性格,即使轮回,我也一定会捞够了好处才肯放手,事实我也是这么做的。”
“让对你的审判,成为阎罗亲政后的第一项功绩。”原自障从后槽牙中艰难地挤出声音,言语之利,利于刀锋,每一个字都是将伤口撕裂,反复凌迟。
崔绝点头:“新帝登基杀权臣,总是令群情激奋的,对吧,千百年来都没有变过……哈,舍弃了我,阎罗的声望一下就升了上去。”
他微笑逼近,欣赏着原自障剧烈颤抖的眸子,笑道:“像你当年一样——诛杀师尊,成为万民仰望的贤王。”
原自障喉底发出一声痛苦不似人生的嘶吼,剑上真气骤然涣散,被崔绝一剑斩入脖颈,剑刃卡在嶙峋的锁骨间。
斑斓的影子从袖中蹿出,张开血盆大口,咬向崔绝。
原自障突然抬头,好似没有痛觉一般,就着剑锋没入体内的姿势强硬抬起手,怨气凝成气箭,狠狠击在小蛇的七寸,冷声道:“谁准你动他?”
蛇影崩解,阿迦奢狼狈地现出人形,脸颊的湛蓝色花纹在湖水中若有似无地晃动。
平等王立即上前一步,掌心按刀,无声地挡在他与崔绝之间。
“我想动就动,想杀就杀。”阿迦奢桀骜地梗着脖子,露出尖牙,“何须你的准许。”
原自障:“不自量力。”
“嘶……”阿迦奢泄愤般吐着蛇信,目光落在插入他身体的剑身上,挖苦,“我只是懒得为你收尸。”
原自障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看着自己的伤口,哼道:“你以为我会死在他的剑下?哈……”
他诡异地笑了一声,抬手抓住剑身,锋利的剑刃割破手掌,血肉模糊,他抬眼盯着崔绝,脸上带着恶劣的笑容,手臂突然用力,抓着崔绝的剑重重压入自己的身体。
阿迦奢骇然睁大眼睛,却见崔绝浑身一震,用力抽出剑,踉跄着后退一步,跌跪在湖底柔软的泥沙中,魂体震颤不稳,痛苦得仿佛那剑刃是砍在自己身上。
“哈哈哈……”原自障大笑,破碎凌乱的单衣和长发在湖水里飘荡,俊美的脸上爬满疯狂的狞笑,“杀在我身,伤在你心,哈哈哈……惊喜吗,子珏,这你也能算得到吗?你忘了你还有什么东西在我手里吗?”
崔绝挣扎着爬起来,脸色渐渐阴沉——他的骸骨,当年被原自障收殓,从此失踪,千年未见。
原自障掌心一转,长剑消失,化作一杆秀丽华美的法杖,顶端的金丝笼中,骷髅转了个身,黑黢黢的眼洞对向他。
“你能想象阎罗看到的时候是什么反应吗?”原自障饶有兴趣地问,挥舞法杖,骷髅在金丝笼中轻巧地旋转。
崔绝叹气:“我不忍想象。”
原自障露出厌恶的表情:“不要矫揉造作!”
崔绝看着他:“你炼化了我的骸骨,连同我的双剑之一,那把剑甚至是阎罗送我的礼物,你将自己的命格与我捆绑,每伤你一下,我也会遭受重创……你与阎罗战斗过,我实在不敢想象他那时候该有多疼……”
“够了!住口!”原自障暴怒打断他,“你怎么敢……怎么敢宣之于口?”
“为何不敢?”崔绝挑眉,他似乎被激起了怒火,脸上一抹戾气划过,提剑指向原自障,“你又是怎么敢对我的感情大放厥词的?”
原自障怨毒地看着他:“你的感情,让你背叛了师尊。”
倚伏盈虚祭原定的祭品是阎罗,若能夺取冥府气运,那大梁将会万世不竭,但崔瑾把他支走了,还毁去了他留在自己炁海中的冥王暗炁,彻底杜绝对方利用这股暗炁将阎罗召唤过来献祭的可能性。
失去原定的祭品,枕流君最终献祭了自己,发动倚伏盈虚祭。
崔绝刚要说什么,忽然一阵超乎寻常的巨震从湖底传来,远超周围的小爆炸,他踉跄一下,差点摔倒,环顾四周,发现水体中弥漫的冥王之力在逐渐变得稀薄,他猛然想到什么,看向平等王。
平等王对他点头,认同了他的猜测。
崔绝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剑,集中精神关注周遭的动静,同时分出一分精力提防不远处的原自障和阿迦奢。
时间过得极慢,短短几分钟他感觉已经过了好几年,时间又过得极快,变数发生前后几乎只有一刹那——
玉胎包裹的婴儿在湖心渐渐凝聚成型。
惊天动地的爆炸将整个幽冥湖掀翻。
“!!!”平等王只一个眨眼,就见玉胎被炸开,新生的冥王连一声啼哭都不曾发出,就被湖底连绵不断的小爆炸所组成的大阵炸成乌有。
湖水像海啸一般冲向岸边,无论是瞑鲛还是鬼兵,都悉数被冲开,无法靠近。
崔绝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失去平衡,被狂澜掀起,抛出湖面,接着重重摔在湖水上,四肢疼得如同断折。
巨大的水花在不远处荡开,原自障从浪头掉落下来。
崔绝强忍浑身剧痛,拼命扑了过去,挥剑就斩向他的脖子,原自障一翻身躲过剑锋,看向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拍着水哈哈大笑起来。
“你他妈脑子有病吗?!!”崔绝咆哮,“你杀一个婴儿?!!”
“他不是婴儿,他是冥王。”
“他才刚出生!!!”
“他是冥王。”
“他现在只是一个婴儿!!!”崔绝几乎控制不住理智,从嗡嗡蜂鸣的脑海中艰难地找到分析能力,“秦广王跟你没有仇,你却要杀他两次,你在图谋什么?”
原自障遍体鳞伤,落水狗一样漂浮在水中,仰起水淋淋的脸,对崔绝笑道:“猜吧,但我想你猜不到的,因为你不是我这样的疯子,告诉你吧,秦广王跟我没有仇,在我这里他只是一个冥王而已,如果杀两次还达不成我的目的,那我会杀第三次……”
“你……”崔绝想到了什么,心底产生一种极为惊惧的预感,他猛地抬头,看向天空,只见乌云滚滚、波诡云谲。
突然,一道金光透过云层,乌云迅速向两边移动,厚重的云层中间,一扇圣光大门缓缓打开。
崔绝知道他图谋什么了——杀死冥王,挑衅天道,打开天门,进入昆仑墟。
他要去找枕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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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席卷,雷雨直灌,浇熄四周尚在垂死挣扎的火苗, 昭示着这场灵火与那落迦火的正面对抗, 以灵火的全面落败画下终点。
阴天子剑指逆魂主:“该为你的倒行逆施付出代价了。”
逆魂主伤得极重, 弯刀已断折,他一身血污, 魂体颤抖,好像随时就要魂飞魄散。
他抓着断刀插在地面,强撑着想要爬起来, 却又一次跌倒, 狼狈地委顿在地, 仍不肯妥协, 昂着头笑道:“全盛的幽冥天子果然厉害,不枉子珏看中你。”
白骨笑在不远处转过头,眼神复杂地盯着他们, 鱼龙舞抵在逸灵王身前,控制住他的行动力,破碎的煌灵灯倒在脚下的灰烬中。
阴天子缓缓走过来, 扬起割昏晓剑。
逸灵王痛苦地颤抖着,手臂慢慢抬起, 双手合十,瘦骨嶙峋的手指艰难地变换了几个指诀。
割昏晓剑落下。
夺目的光芒突然炸开, 亮到激起爆闪, 强大的能量波动在脚下震颤, 阴天子被强光灼得失明, 动作顿了一瞬, 一个荧荧的白色结界笼罩住逆魂主。
白骨笑吃了一惊,同时,耳边好像响起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却又响得仿佛碎玻璃刮过他的颅骨,没来由一阵骨寒。
他惊惧地扭过头来,看到煌灵灯从逸灵王的炁命轮中浮现,灵火爆燃,迸发出恐怖的能量。
逆魂主愣了半秒,突然像被油锅煎了骨髓一般疯狂地挣扎起来,却被灵光化作的结界阻拦,只能徒劳地泣血嘶吼:“不!!!!!!!!!!”
“我以灵王之精魂诅咒,”逸灵王嘴唇微张,白烟般的灵炁从七窍不断涌出,“你们冥府众王,永生永世困于心魔,不得安宁,不得解脱……”
“你敢?!”白骨笑大骂,手握枪杆用力往前一送,鱼龙舞刺穿逸灵王身体,将他死死钉在断折的祭天柱上。
逸灵王浑身是血、眼神涣散,薄唇无力地动了一下,吐出最后一口灵炁。
接着,魂飞魄散。
他用精魂为燃料催动煌灵灯,写下对冥府的诅咒。
“不对,这不是……”白骨笑倏地察觉到异样,话未说完,就见逆魂主身下悄然浮现出一个白色法阵,密密麻麻的灵文写就诡谲术法,在逸灵王魂体溃散的同一时间,空间撕裂,委顿在地的人影赫然从众人眼前消失。
“被他骗了,这他妈不是诅咒!!!”
“嗯。”阴天子淡淡应了一声,诅咒只是幌子,实则布下空间传送阵,拼上魂飞魄散,硬生生给逆魂主搏出了一条生路。
白骨笑气得一股邪火直蹿天灵盖,根本按压不住,一时间经脉错乱,鬼炁逆行,痛得满嘴是血,咬牙道:“难道就这么功亏一篑?!”
“不是。”
阴天子右手提起割昏晓剑,左手掌心一翻,召唤出幽冥天子印,冥王之力灌注,刹那间,硝烟弥漫的广袤荒原陷入炼狱,数不尽的恶鬼在厮杀,凄厉的鬼哭声和凶恶咆哮响彻四野。
白骨笑骇然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奔跑而过的凶兽,却又发现在凶兽后方,地狱火冲天而起,脚下是烧红的铁索,头顶不断落下赤焰火雹,受刑的亡魂发出痛苦的嚎哭,接着又见狂风怒雹雪虐风饕,众生痉挛蜷缩,撕心泣号……
这些场景竟共存与同一片荒原,互不干扰却又飞速变幻,他刚要说什么,突然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竟也在忽近忽远不断变化。
阴天子在操纵时空,将多重空间随意折叠,彻底扭转了逸灵王所布下的空间传送阵。
几番折叠之后,逆魂主果然出现在了不远处。
白骨笑霍然起身,果断提□□去,鱼龙舞击破灵光罩,一枪洞穿逆魂主的胸口。
他挑起枪尖,刚想下杀手,却发现一股不可违逆的冥王之力压在了枪杆上,惊道:“陛下?”
“暂时留他一命。”阴天子道。
白骨笑怨恨地看着逆魂主,前后不过短短几分钟,这位极北寒境的无冕之王已经形同癫狂,歇斯底里地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杀了我,杀了我吧!”
阴天子:“我很想杀你,但子珏大概会想见你最后一面。”
逆魂主没有听见,他在支离破碎的时空中已经彻底疯癫了。
“那是什么?”白骨笑指着天空,满脸错愕。
阴天子看着遥远幽都上空的圣光和天门,脸色深沉,一甩手将逆魂主收入幽冥天子印中,召唤出黑麒麟,对白骨笑丢下一句“你带人打扫战场”,眨眼间就消失在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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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门打开的那一刻,崔绝敏捷地翻身一滚,避过从水底骤然冲出的巨大螣蛇,眼角瞥到原自障仿佛早有准备地跃上蛇背,他反应极快,立即腾跃而起,一剑扎进蛇身,搭上了这趟便车。
“崔绝!!!”
蛇身被划出巨大的伤口,几乎对剖两半,阿迦奢疼得咆哮着扭曲打滚,血瀑如暴雨般从半空洒落。
“别这么娇气,抓紧时间。”原自障二指为笔,在蛇颈上画出一个禁锢符咒,不许他再挣扎,然后举起金丝笼杖,也不施法,甚至还收敛了三分力道,往崔绝的头上敲去。
崔绝歪头躲开他的杖击,一只手握剑,另一只手凝气为弹,屈指弹向原自障。
两人在空中交手,半真半假过了几招,随着眼前景色一变,一股精纯甘甜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冲入了天门。
昆仑墟灵气充沛,崔绝感觉浑身舒适,但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被巨大蛇尾甩飞出去,重重撞在嶙峋山石上,狼狈地跌落在地。
阿迦奢落地化成人形,手持一把长刀,霹雳般的一道刀光迎面抽来。
崔绝平地一滚,长刀斩在了身侧,地面霎时一道深刻的裂痕。
阿迦奢一刀不中,反手又是一刀,崔绝单手撑地,身体矫捷地旋转一圈,腾空跃起,修长双腿剪住山石上侧伸出来的一根青绿枝条,倏地翻跃上去,借力一剑挥向阿迦奢。
两人缠斗的间隙,原自障已经拂去肩上的尘埃,施施然往远方走去,俨然已经跟身后殊死搏斗的两个人没有了关联。
一把长剑飞来,扎进原自障前方的地面。
他回过头去,见到崔绝甩开阿迦奢,一眨眼飞掠到了他的眼前,伸手拔出长剑,似笑非笑地说:“师弟,哪里去?怎么不等等师兄?”
“看你们感情挺好,就不打扰了。”原自障心情很不错,笑得眉目舒和。
崔绝弯了弯眼睛:“可你知这昆仑墟有多大,能找得到师尊?”
凌厉的刀光从身后袭来,原自障突然抬手,一把握住阿迦奢的手腕,对崔绝道:“那就有劳师兄了。”
阿迦奢怒道:“我们约定过,我助你登上昆仑墟,你让我手刃崔绝,原自障,你要毁约?”
“你现在亦可以凭本事杀他。”原自障淡淡地说。
阿迦奢:“你是打定主意要护他了。”
原自障唇角微不可见地上扬了一下,语气平和地告诉他:“当初约定时,并未说过我不能护他。”
阿迦奢怒不可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被他玩弄了,一时难以置信,又惊又怒:“为什么?”
“他是我的师兄。”
“那我呢?”
原自障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
“我和你……”阿迦奢话说一半停住,顿了顿,控制好情绪,冷声道,“我与他有灭族之仇,身为鬼螣族长,不杀他,无以慰藉我惨死的族民。”
“那你自便。”原自障笑起来,“我没有阻止你杀他,如果你够强,连我一起杀都行。”
阿迦奢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桀骜地扬起下巴:“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原自障的声音在不经意间软下来,体贴道,“或许你可以等我利用完他再动手,届时他对我不再有用,我自然不会再护他。”
崔绝一直在旁边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好脾气地问:“怎样算利用完了呢?”
原自障阴鸷地扫了他一眼。
“带你找到师尊就算完了吗?”崔绝不待他说话就自问自答起来,“你知道师尊现况如何?知道我上次来昆仑墟与师尊发生了怎样的遭遇?你知道……你就算去到师尊面前,他还会像你小时候那样,给你摸摸头、顺顺毛吗?”
声音戛然而止。
崔绝垂眸,看着抵到喉间的长刀和挡在刀下的金丝笼杖,笑了笑,却没有丝毫躲避,坦然站在二人面前:“师弟,我这样的人才,是利用不完的。而至于你……”他的目光落在阿迦奢脸上,“现在是你报仇的最佳机会,一旦我带他找到了师尊,你可就再也手刃不了仇人了。”
原自障灰暗的眸子森然盯着他。
长刀缓缓移开,阿迦奢手指微微动着,调整着攻击姿态,精神高度警惕,随时准备一击致命,却听崔绝又撂下一句——
“只要你别,杀错了人。”
原自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阿迦奢忽然心悸,逼近崔绝,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什么意思?”片刻后忽然想起他的九生眼,立即谨慎地移开视线,脑中却已不由自主地想起灭族当日惨烈的战斗。
那日他被暗算,被封入无余灰断棺,听着外面他无辜的族民在无人庇护的情况下被恣意屠戮,慢慢失去五感。
而屠灭他全族的,毋庸置疑就是鬼兵。
崔绝又在狡辩。
“调动鬼兵的,除了你,还能有谁?”阿迦奢厉声道。
“但我没有灭你全族的动机。”崔绝平静地回答。
阿迦奢:“我毒瞎了你的眼睛。”
“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我只会找你一个人,跟你的族民没有关系,并且……”崔绝说着,眸子中闪过一丝冷冽,“如果我真要找你寻仇,可不会只是封印,彼时我虽然炁海破碎、武脉断绝,但我手握重兵,杀你一条螣蛇难道很难?朋友,我崔绝在三界是什么名声,跟心慈手软有一毛钱的关联吗?”
阿迦奢咬牙,明白他所言非虚,他崔绝心黑手狠、罄竹难书,断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丝复生希望的可能,如果他动手,自己三百年前就已经魂飞魄散。
“所以,到底是谁?”原自障闲闲地挑了下眉,饶有兴趣道,“灭鬼螣全族,还要嫁祸给冥府判官,当真可恶。”
崔绝跟他对视,两人的眸子都幽深阴暗、深不见底,如同镜像效果下的深渊,对视片刻,两人都微微笑了起来。
“事发之后我曾派人调查过,”崔绝道,“但那时你被封印,族民尽亡,是一丝线索也无,想来除了你自己,谁也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你的能力,怎会轻易中招?”
阿迦奢捂住头,感觉到头脑中一阵阵的剧痛,破碎的片段不断闪回——连日失眠、精神恍惚、荒诞的梦、连天烽火、挣扎不出、笼罩整个村庄的法阵……
他蓦地浑身一震:“驭梦术!”
“嗯?”崔绝吃了一惊,转瞬即了然,唏嘘地啊了一声,“原来如此,这就解释了为何要嫁祸于我,他本就恨我入骨。”
原自障唇角扬了扬,温柔地说着风凉话:“确定吗?要知道恨你入骨的人多了,可不要冤枉了好人……不过林幽篁的驭梦术,着实是十分突出的……”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轻拍一下自己脑袋,遗憾道:“小蛇,你恐怕是报不了仇了,虽然林幽篁已经重归逆魂主魂魄,但他们着实是两个不同的人。”
“啊啊啊啊……”阿迦奢头痛欲裂,一手按住头,另一只手握紧刀柄,泄愤般胡乱砍了几下,忽然定住,两眼失焦地看着虚空,怔了一会儿,浓密的睫羽一抖,眼瞳四周迸发出恐怖血丝,他一转身,如枯鬼死底猎猎的阴风一般,嘶吼着冲向天门。
他要回到冥界,屠灭活死灵全族,报他的血海深仇。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原自障转过脸来,果不其然撞入崔绝冷冽带杀的幽深眼眸,笑道:“想用九生眼看我吗,师兄,没关系,我不在乎的。”
崔绝弯了弯眉眼,那抹冷冽乍然消融,浮上悲悯的笑意:“我没有兴趣。”
原自障脸颊肌肉一抽,他厌恶死这样的笑容了,翘起唇角刚要讥讽两句,忽然背后一丝微弱破风声。
他反应极快,转身的瞬间,手中金丝笼杖已拆解成长剑,看都没看来者,就凶悍无匹的一剑斩去。
血瀑扑面。
阿迦奢双手持刀,刀身深深没入他的肋间,与此同时,原自障的长剑已将他从左肩到右胁、整个胸膛都狠戾剖开。
崔绝惨叫一声,痛苦地跌倒在地——原自障全无守势,几乎是故意送到阿迦奢的刀下,换取一击必杀的机会。
毕竟他的伤势全由两人共同承担。
“没想到你变聪明了。”原自障含笑看着阿迦奢满脸的血污,笑道,“我和子珏师兄弟联手竟都没有骗过你,还能想到虚晃一招,等我松懈再来偷袭的战术。”
阿迦奢浑身剧烈颤抖,嘶哑着嗓子:“林幽篁会驭梦术,但他调动不了鬼兵,有能力假借判官身份的,只有将他的骸骨与自己炼化为一体的你。”
原自障哑然一笑,赏识地点了点头,抬起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指腹轻轻拭去他下唇的血珠,遗憾而又温柔地叹息:“何必想明白呢,就将仇恨挂在逆魂主名下不好吗?”
阿迦奢脸色渐渐灰败,哆嗦着嘴唇,艰难吐出含糊的话语:“原自障,你会遭报应的。”
原自障唇角变得冷硬,漠然道:“我早遭报应了。”
“为什么?!”阿迦奢眼神涣散,“我们……我们……不是朋友吗?”
原自障推了他一把,一脸空洞地看着他跌落在地:“当年,若不是你发现了子珏体内的冥王暗炁,怎会有倚伏盈虚祭的发动?”
“这道理,子珏懂,阎罗懂,连逆魂主都懂,”原自障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却盛着茫然,疑惑道,“为什么你就不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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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迦奢知道自己生性不善谋, 却从来没觉得愚蠢,直到此刻才得知自己竟蠢到连人与人交往的基本感情都看不懂。
身体上的重伤已经渐渐失去知觉,他躺倒在地上, 怔怔看着对方俊美而阴鸷的脸, 喃喃道:“是啊, 为什么就我不懂呢?”
我们同音共律、患难与共,怎么就不是朋友?
你还要封印我。
灭我全族。
原自障已转过身, 无牵无挂地往前方走去,前方是层峦叠嶂的苍翠玉山,山里有他的师父。
在他身后肮脏凌乱的地上, 阿迦奢躺在血污中, 开膛破肚、神智涣散, 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 视线渐渐模糊,他想自己终于要死了,死了也好, 就当是给无辜被屠的族民偿命吧。
虽然他还是没懂为什么原自障一边跟他做朋友一边屠他全族。哦,他们不是朋友。
但族民是无辜的……算了,都已经灭族三百年了, 算……真的好不甘心啊……
再不甘心又能怎样,族民们应该都已经轮回转世了吧, 大家都转世成为了什么呢?
人?妖?魔?
总之不会是鬼螣,都已经灭族了。
也挺好, 这格格不入的扭曲世界, 终究不适合鬼螣。
自己也会转世吗?会转世成什么呢?
他想着想着, 慢慢地合上眼睛, 最后一抹意识喃喃道:“我不想转世了, 要是能魂飞魄散多好啊……”
懵懂的小蛇魂体从尸体上浮现出来,新死的亡魂心智是混沌的,小蛇浑浑噩噩,歪头看着四周,不知该往哪里去。
此处没有无常,没有人能引渡他回冥府。
崔绝走过来,挥手将亡魂收拢。
追上原自障时,那厮已经走上弱水之渊的吊桥,见他追来,还笑着点头打了个招呼,心情自从上来昆仑墟就一直很好,丝毫没有受到外事的影响,甚至好到还想跟崔绝叙旧。
他发出一声深沉的慨叹,微笑道:“咱们几乎还没有这样并肩同行过。”
“……”崔绝罕见地没有接话。
两人前世虽说是师兄弟,但原自障是皇子、崔绝是臣下,身份之别隐蔽而森严,身死之后的几次见面更是各怀鬼胎,不互相捅两刀都是没找着机会,怎么可能并肩?
原自障见他没有应声,转过头来,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讶异:“你在难过?”
“稀奇。”原自障更讶异了,“你竟然会难过。”
崔绝点头:“我确实多愁善感。”
“……”这次换原自障接不上话了,他拜入师门时枕流君公务繁忙,很多时候都是崔绝传授他技艺,小时候他觉得这个大师兄高冷淡漠,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没有做好,长大后他才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没有感情,天生一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而成为冥府判官之后的种种黑心事迹也确实证明了此人无义无情,对谁都没有真心。
在很长一段时间……甚至直至现在,他都怀疑阎罗是有几分狐媚子在身上的,不然怎么撩拨得他仙界琅花托生的师兄跌落了凡尘。
“我在为阿迦奢难过。”崔绝说。
原自障想不通:“他毒瞎了你的眼睛。”
“一个人做的错事跟他遭受的灾难是没有关联的。”
原自障笑起来,又转过头十分认真地观察了他一番,确定此人真的是崔绝,并且也没有失心疯,笑道:“你还记得你是冥府判官吗?如果做的错事和遭受的灾难没有关联,又何来报应一说?”
“那师尊是为他屠戮百姓的错事而遭受报应,你疯什么?”崔绝平静地看着他,认真提问。
原自障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两人沉默地对视。
脚下是鸿毛不浮的弱水之渊,怒浪随狂风溅上桥面,狭窄的吊桥高高悬在两山之间,在风中不住地摇晃,年久失修的轻微吱嘎声被这长久的沉默无限放大,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过了多久,原自障慢吞吞地出声:“我以为你至少会等到了师尊面前才跟我翻脸。”
“你高估了我的善良。”崔绝道,“我怎么可能会给你再见到师尊的机会。”
两人同时拔剑。
同样的剑、同样的招式,却是不同的心境。
剑气卷起大风,吊桥在高空剧烈摇晃,崔绝躲过原自障的剑锋,翩然落在桥边的铁链上,一抬眼,熟悉的剑尖已直刺眼前。
原自障剑招极快,疾风骤雨一般攻击而来,崔绝仓皇接招,脚下接连后退,铁链被溅射的剑气寸寸斩断,吊桥骤然失去平衡,桥面上本就不牢固的木板在剧烈摇晃中接二连三掉落下去。
崔绝猛地腾跃而起,凌空后翻,落向另一侧铁链,却忽然察觉到背后有纸张随风摇摆的细微声音,下一秒,落脚点上一张符纸被引爆,浓郁的怨气喷涌而出,如一头凶兽张开血盆大口,吞没空中的崔绝。
原自障掌心一把握紧,怨气随之压缩,化作黑色浑水滴落,却没有崔绝的魂息,他眼眸一紧,蓦地回身。
在他身后一张残存的桥面木板上,无端洒落几点朱砂,似有一支无形的笔沾点朱砂连成一个符纹,崔绝颀长身姿从朱砂阵中飞出,右手执剑,左手捏诀,鬼炁灌注,剑身霎时电闪雷鸣,仿佛曳引霹雳,决然刺进原自障的胸口。
鲜血和怨气一起飞溅出来,崔绝下意识扭了下头,被血珠淋了半边脖颈和脸颊,原自障的血明明冰冷刺骨,他却感觉到一种骨髓都被消蚀的灼烫。
“痛不痛?”耳边响起沙哑的笑声。
死是很痛的,他过了一千年,终于又想起了那种蚀骨的痛感。
九界情执刺入原自障胸口,那人低低地笑,抬手慢慢抹去崔绝脸上的血珠,轻声道:“师兄,你杀我……可真果决啊……”
崔绝垂下眼眸:“如果是你杀我,下手难道会迟疑?”
“不会。”原自障笑着说,“我想杀光你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