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浓浓烟雾,影像很不清晰,但头顶悬着一轮明月,可见这段记忆应该是一个晴朗的月圆之夜,那层烟雾是因为施术者魂力孱弱所导致的。
崔绝扶了下眼镜,沉默地看着。
影像剧烈晃动,好像在策马狂奔,突然烈马一声长嘶,绊马索从地底弹起,连人带马翻了下去。
他落地瞬间一个急转身,噌地一声蜂鸣,寒如碧水的长剑出鞘,一股强大的清圣之气释放出来。
持剑者是一名道行高深的修者,有着这样的修为,堪称剑仙。
他尚未站定脚步,猛地横剑当胸,一下巨震,剑身挡住一支疾射而来的长箭。
箭头在月色下泛着湛蓝的冷光,他扫一眼箭矢,笑道:“好新奇的毒,可惜没中。”
在道路前方,十几匹战马的身影缓缓走来,为首一人拿着一柄长刀,他衣着奇异,长发披散,缀满各色宝石发饰,脸上布着几道诡异的墨蓝色花纹,纹路一路沿着脖颈漫延下去,消失在衣服中。
“你的路,”异人嗓音低沉,带着一丝怪异的嘶哑,“止步于此了。”
“哈,”剑仙笑道,“想截杀我,也要看你的本事。”
说着仗剑纵身而去。
月光清寒,寒光下血肉横飞,剑仙仗一柄长剑,身影灵秀飘忽,所到之处,扬起血雨腥风。
围杀不知持续了多久,圆月渐渐暗淡,漫长的一夜似乎就要过去,夜色更加清冷和黑暗。
一剑劈开一个身影,剑仙迅疾转身,迎向从背后袭来的一击。
却猛地一怔,只见那异人扑到眼前,忽然整个人消失,下一秒,一条花纹繁复的斑斓大蛇扑面而来。
三角蛇头凶残而妖冶,黄色的巨大蛇眼中,瞳孔蓦地竖成两条细线。
剑仙心底霎时腾起一股极度的不详,一刻没停,立即抽身,却见电光石火之间,毒蛇扑到眼前,张开血盆大口,一条可怖的湛蓝信子如箭矢一般射出。
“啊……”崔绝惨烈地痛呼一声,捂着眼睛,猛地往后一撤。
眼前景象一瞬间消失,什么圆月、什么毒蛇全都消失不见,空旷的高台上只有自己,和围绕周围的无声的巨石。
崔绝松出一口气,缓缓松开手,怔了半晌,才意识到回忆早已结束,他现在是在冥府,是大权在握的判官,而不是那个月夜被追杀、被围堵、被毒瞎、被杀死的剑客。
他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景象,发现不知何时,高台上弥漫起了灰蓝色的薄雾,雾气越来越浓,带着一丝妖异的腥气。
像有一条斑斓的大蛇,在看不见的所在,张开血盆大口,吞吐着湛蓝色的毒舌信子。
他扶着桌案站起,回过身去,看到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终于发现我了?”那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怪异的嘶哑。
崔绝笑起来:“久违了,老朋友。”
“哈,”那人冷笑一声,“你还是这般阴阳怪气,我们何曾是朋友?”
“那我就直呼你的名讳了,”崔绝道,“阿迦奢。”
三百年前被封入无余灰断棺,沉入枯鬼死底,永生永世不得轮回的鬼螣族长。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阿迦奢低声唏嘘。
崔绝安慰道:“姓名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不用太在意,要是嫌这个名字太冷门,你可以换一个常用的,什么浩轩、依诺、梓潼……叫的人会比较多,只是有可能叫的不是你,但那有什么要紧的,名字而已。”
“哈哈,”阿迦奢笑道,“你总是在不要紧的地方如此洒脱。”
“多谢你的夸奖,”崔绝道,“但夸奖对我没有意义,冥府官网有我的专栏,在那里赞美我的文章多得需要牛头公筛选我才能看完。”
阿迦奢站在迷雾之中,淡淡地说:“你似乎不怕我出手杀你。”
崔绝:“怕,怕死了,但又能怎样,我害怕你就会放手吗?”
“放手?放下我的封印之仇,还是放下我的灭族之仇?”阿迦奢的声音嘶哑而空洞,好像被风席卷而过的广袤荒原,草木稀疏,阴风袭过,枯萎的枝杈颤抖着晃动,发出久远的风声。
崔绝:“如果我说你是罪有应得,会激怒你吗?”
“不会,”阿迦奢平静地说,“毒杀你,是我技高一筹,你愿赌服输。”
“哈。”崔绝笑了起来,“那么我们只是普通寻仇。”
阿迦奢:“但你不该灭我全族。”
崔绝扶了下眼镜,远远地看着他在迷雾后模糊的影子,慢慢笑了起来,平静地说:“灭你全族,是我技高一筹,而你也该愿赌服输。”
阿迦奢蓦地被激怒,身影一动,穿过迷雾,掌中赫然出现一把长刀,刀锋湛蓝,直劈崔绝面门。
崔绝动都没动,看着劈到眼前的刀锋,突然道:“我骗你的。”
“什么?”长刀停住,湛蓝的刀锋虚虚抵在他的脖颈。
崔绝道:“你鬼螣一族,不是我灭的。”
阿迦奢:“我该相信你吗?”
“你可以试试,”崔绝和气地劝道,“我一向纯良,信我不亏。”
“哈哈哈……”阿迦奢大笑。
崔绝皱了皱眉:“啧,你别这么笑,手会抖的,万一不小心伤到我,真相你可能就再也不得而知了。”
阿迦奢:“如果真相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恐怕也不是什么真相。”
“你当然可以选择质疑,”崔绝道,“反正除了凶手,真相可能确实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杀了我,你去找凶手要真相吧,他应该会告诉你的。”
阿迦奢:“凶手是谁?”
崔绝:“不知道呀。”
“……”阿迦奢一顿,掌心握着刀柄,在几乎贴着崔绝脖颈的距离缓缓滑动,声音低哑地威胁道:“我劝你不要跟我耍花腔,你如今没有修为,而我……被封印三百年后还剩多少修为,你可以亲身体验,我保证,双重的螣王之毒,会让你十分销/魂。”
崔绝眼眸低垂,眼镜链在风中微微晃动,将刀锋上妖异的蓝光折射进他的眸中,他说:“我只是在诚心邀请你合作,因为那个假借我的名义调动鬼兵屠灭你全族的人,也是我要查找的对象。”
阿迦奢:“你怎么证明这件事与你无关。”
“我没必要证明,”崔绝轻声道,“你要做的选择不是要不要相信我,而是要不要跟我合作。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帮你找出灭族仇人,你只能相信我。”
两人离得极近,近得阿迦奢能闻到崔绝身上淡淡的草药气息,他看着刀锋下纤细脆弱的脖颈,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男人是何等弱小,弱小到不抵一刀。
然而他这样被迫仰着脖子,却有一股莫名的强大若隐若现。
如此弱小的鬼魂,身负剧毒,炁海破碎,没有修为,甚至魂元之力都在千年茫茫岁月之中消磨残损,他凭什么敢如此从容?
阿迦奢深沉地打量着崔绝,斟酌着可能成为他依仗的信息,目光落在他的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沉声道:“九生眼……”
“九生眼可以是一个辅助,却起不到决定性作用,”崔绝道,“你需要的是我的脑子。”
阿迦奢嘲道:“如果你真那么聪明,为什么三百年前还会被暗算,背上灭鬼螣全族的罪名?”
崔绝唇角扬起,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他心底已经相信自己了。
阿迦奢:“你笑什么?”
“笑你单纯。”崔绝声音低柔,却隐隐有一丝微不可闻的恶毒,慢条斯理地说,“我可能不是很聪明,但你一定十分愚蠢,你到死都不知道你的族人为什么会被屠灭,如果不能为枉死的族人讨回公道,那么你的族人就是死在你的愚蠢之下。”
阿迦奢被刺痛,手指死死握紧刀柄。
崔绝继续道:“族长背负抵御外敌、守卫全族的重任,生不能保护族人周全,死不能为他们报仇,那些被封印在枯鬼死底的冤魂,夜夜都在失声痛哭呢。”
“你!”阿迦奢猛地闭上眼睛,半晌,收起长刀,嘶哑地出声:“你要怎样合作?”
崔绝终于获释,后怕地摸了摸脖子,说道:“解开我体内的螣王之毒。”
“可以。”
“还有,我要寻回记忆的术法。”
“崔绝,”阿迦奢缓缓地说,“不要太贪婪。”
“贪婪吗?”崔绝笑了笑,“没想到灭族之仇在你眼中是如此轻浅。”
阿迦奢:“你不是楚江王,不需要这个术法。”
“你的消息很灵通嘛。”崔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不是楚江王,但我可以用这个术法来钳制他为我所用。”
阿迦奢:“你要干什么?”
“我需要自保。”崔绝道,“阴天子已经醒来,我没有理由再掌握冥府大权,冥王们蠢蠢欲动,想要清君侧,而以楚江王最为激进,我钳制住他,还可以顺便钳制小府君,一举多得。”
阿迦奢嘲讽道:“安知不是你平时太过阴险狠毒的恶果。”
崔绝自嘲地笑了笑:“看样子你是同意了。”
阿迦奢手指捏诀,在空中划了一个复杂的符纹,鬼炁灌注,符纹骤然亮起湛蓝色光芒,一卷破旧的书册从符纹中心慢慢出现。
他抓起书册,丢给崔绝。
崔绝翻开看了一眼,断定是真品,随即收起,对阿迦奢赞道:“爽快,下面请解开我的螣毒。”
阿迦奢:“你如何保证自己不会过河拆桥。”
“我是判官,”崔绝道,“一向纯良的判官,我的脸就是保证。”
“魂契。”
“什么?”
“签订魂契吧,”阿迦奢淡淡地说,“如果违约,你将裂魂蚀魄、烟消云散。”
魂契是幽冥的特殊缔约方式,直接以灵魂缔结契约,绝不容毁约。
崔绝:“成交。”
两人同时伸出手,催出鬼炁,指尖在胸口缓缓书写,冗长而又复杂的咒文在他们胸口浮现,最后一笔写完,他们同时伸出手,伸向对方的胸口。
变数就在一瞬间。
只听一声巨响,崔绝身后的巨石轰然爆开。
“你!”阿迦奢暴怒,长刀霍然出手,狠狠劈向他的面门。
崔绝反应极快地一闪,背后一个黑衣人影从巨石中冲出,同时喷涌而出的漫天死气中,一声刺耳的撞击声,割昏晓剑挡住长刀去路。
“怎……”崔绝脸上的从容一瞬间消退,“怎么是你?”
阴天子背对着他,微微回首,声音冷如寒冰:“怎么不能是我?”
“我明明……”
“闭嘴!”阴天子简短地打断他,“后边待着去,等我收拾这条蚯蚓,再跟你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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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剑相击, 强大的能量波迸射开来,整个望乡台都剧烈颤抖,弥天的烟尘中, 阿迦奢一击即退, 身影忽地后撤, 眨眼即隐入周遭悄然变浓郁的迷雾之中。
阴天子哼了一声,收剑出掌, 一掌平推出去,掌风所至之处骤然爆开黑色的火焰。
那落迦火引燃迷雾,浓雾弥漫的望乡台霎时变成一片火海。
阴天子负手往前走了一步, 蓦地转身, 只见一条花纹繁复的斑斓大蛇从背后袭来, 蛇嘴张开, 两滴湛蓝的毒液射向阴天子面门。
死气忽然凝聚,在他面前聚成一面气墙,在毒液击中的瞬间, 墙面化归气体,结成一个气团,将毒液紧紧包裹在其中。
火焰燃烧的呼呼声里, 阴天子突然听到一丝异响,余光瞥到在那两滴毒液之后, 还有一滴,直射向崔绝。
“放肆!”他勃然大怒, 身影原地消失, 下一刹那已出现在崔绝身前, 左手一把将崔绝搂进怀中, 右手一挥, 死气暴起挡住毒液。
阿迦奢却只是虚晃一招,趁阴天子回救崔绝的瞬间,抽身即走。
阴天子右手死气化作一把白骨大弓,左手那落迦火凝聚成箭,张弓搭弦,箭矢如火流星,划破灰蒙的天空,射入迷雾之中。
一声痛呼从空中传来,湛蓝色毒血如雨水滴落,阴天子一甩袖,将毒血悉数收纳起来。
身后响起一阵破风声,招魂幡斜飞而来,悍然插在地上,纸钱串无风自动,卷起浓烈的腥风。
“大胆狂徒,你已经被包围……呃……”白无常像一只白色的鹞子,在腥风中衣袂翻飞,落在招魂幡顶端,金鸡独立,姿势绝美。
阴天子沉着脸转过身。
白无常从招魂幡顶一头栽了下来,狼狈地站稳身形,大吃一惊:“陛下?”
“嗯。”阴天子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白无常看向他身后的崔绝,讶异:“这也是计划的一环吗?”
阴天子脸色霎时黑到极致。
结果这白无常的小嘴还在叭叭叭:“崔绝你也太坑了吧,还骗我们说把陛下支走,搞半天是秘密武器,你怎么连自己人都骗的?”
崔绝有口难言:“……”谁特么骗你了?我也是受害者好吗???
“陛下在这里,那老黑呢?”白无常还问,“你给他派了别的任务?哎,阿迦奢走了,你们顺利达成协议了吗?”
“……别说了。”崔绝想扑上去撕烂他的嘴。
他垂手站在阴天子身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高大身影,企图从微小的肢体动作中揣测出他此刻的心情。
白无常再傻缺也发现了气氛不对,瞄了阴天子一眼,转眼看向崔绝,对他使了个眼色,用目光问:出什么事了?
崔绝回了他一个纯良中带有三分凄怆的笑容。
白无常:“?”
阴天子肩膀几乎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低笑:“呵,”接着又笑了两声,“呵呵。”
“你……”白无常惊恐地看向他,“你是不是中螣毒了?”
“很好。”阴天子淡淡地说了一声,突然抬腿,往台下走去。
崔绝立即亦步亦趋地跟上。
“哎,”白无常扯扯他的袖子,小声问,“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说‘很好’,是对我工作的表扬吗?觉得我赶来得很迅速?我是跑挺快的,但怎么感觉怪怪的,他好像在生气,谈判破裂了吗?阿迦奢提出什么苛刻条件,难道是要你陪他困觉?你没答应吧?”
“闭嘴吧你。”崔绝痛苦万分,见白无常一脸茫然,觉得他可能也挺懵圈的,于是告知他:“我确实把陛下支走,但是,他自己回来了。”
“嘶……”白无常发出一声被拔了气门塞的声音,然后就安静了。
崔绝无声地叹了口气,望望前方阴天子越走越快的背影,想了想,故意脚下一空,啊地一声从台阶跌了下去。
眼前一道黑影闪过,阴天子瞬间出现在身边,稳稳抱住他。
崔绝抿唇轻笑:“陛下……”
阴天子没理他,好在也没松手,就这么抱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望乡台。
守在外面的鬼差和警卫看到他们下来,纷纷吃惊:“陛下?”
“嗯。”阴天子板着脸,淡淡道:“各位辛苦。”
“职责所在。”众人齐声回应。
阴天子:“回阎罗殿。”说完往后瞥了一眼,对白无常冷冷道:“开车门。”
“哦哦,是。”白无常不敢再多话,连忙小跑上前打开车门,还很有眼力劲儿地想伸手帮他把崔绝塞进车里,被阴天子横了一眼,倏地缩回了手。
车队浩浩荡荡回到阎罗殿,牛头公迎出来,吃惊:“陛下?计划有变吗?黑无常呢?”
于是阴天子更生气了,一言不发,用力把崔绝从车里扯出来,就拉着他大步往殿内走去。
牛头公碰了一鼻子灰,拧起眉头看向后面苦哈哈跟着的白无常:“什么情况?”
“翻车了,”白无常哭丧着脸,指指崔绝的背影,小声道,“做了个大死,可能不太好哄。”
阴天子抓着崔绝的手腕,径直冲到判官院的生活区,马面娘娘正坐在门口嗑瓜子,远远看见一阵黑风刮来,再一眨眼,就见到君臣二人到了面前,惊讶地站起来:“陛下?这是新的布局?黑无常呢?”
阴天子一脚踹开起居室的门,把崔绝甩了进去,沉默两秒,沉声道:“所以,所有人都在你的计划中,除了我?”
崔绝踉跄两步,左脚绊到右脚,摔倒在厚厚地毯上,狼狈地抬起头,看向阴天子,张了张嘴,却又没说什么。
阴天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为什么不狡辩?你的花言巧语呢?你的能言善辩呢?你的鬼话连篇呢?”
“我认罪。”崔绝轻声说。
“你!”阴天子仿佛被骤然戳穿了肺管子,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死死盯着崔绝,半晌,突然上前一步。
“别冲动!”马面娘娘冲进来,拉住阴天子,赔笑,“判官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陛下你要冷静。”
阴天子按捺住怒火,对她淡淡地说:“我很冷静,你先出去,把门关了,谁也不许进来。”
马面娘娘:“不行,我不放心,你先答应我,有话好好说。”
话没说完,阴天子突然提高声音:“他这是好好说的样子吗?他认罪……认什么罪?你没有罪!你有功!你功劳大大的有!为了冥界的安稳,你不惜跟那条蚯蚓签订魂契!”
他越说越生气,说到魂契,整个人已经怒不可遏,在起居室了转了两圈,一脚将一个茶几踹翻,上面的茶杯茶壶茶宠稀里哗啦全飞上天。
白无常刚到门口,一个茶壶砸在脚下,溅起的碎片擦着额发飞了出去,他蓦地往后一跳,低头,看着悠悠飘落的发丝,不禁开始犹豫要不要去劝和。
——这显然是要殃及池鱼的节奏。
“阿迦奢被封印三百年,修为依旧可怖,”崔绝竟然还细声细气地劝诫,“切勿轻视他的能力。”
阴天子站定脚步,回头,不敢相信:“你在为他讲话?”
“不是为他讲话,”崔绝道,“只是想提醒一下,阿迦奢的能力……”
“你快闭嘴吧!”马面娘娘赶紧打断他。
崔绝不再多说,低着头坐在地毯上,一副任阴天子发落的温顺模样,自认为温顺得像一只小羊羔。
但看在阴天子眼里却是在赌气,他简直无法理解——这个人……这个人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竟然还如此理直气壮,他根本就毫无愧疚之心!
他吃透了自己心软!
他吃透了自己舍不得伤他!
他吃透了自己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跟他说!
他就是仗着自己爱他!!!
阴天子快气炸了。
马面娘娘赔笑道:“陛下你看,判官已经知错了……”
“他这是知错的样子?!”阴天子愤怒,深吸一口气,对她道:“你先出去,把门关了。”
马面娘娘也觉得周旋在这两人之间很痛苦,想赶紧解脱,但为了职业操守,她到底还是阎罗殿首席生活秘书,咬牙道:“不行,我得看着你们。”
“出去!”阴天子耐心用尽。
马面娘娘:“我需要在这里……”
“你先出去吧。”崔绝轻声说。
“是。”马面娘娘点头,走出起居室,顺手将门关上,一回头,这才看到猫在门外的白无常,两人都吓了一跳,互相捂住对方的嘴防止叫出来。
白无常:“你这就出来了?”
“我也不想啊,”马面娘娘忧心忡忡,感觉崔绝可能要挨揍,叹气,“判官病歪歪的,根本承受不了陛下的怒火。”
“不……不会吧。”白无常脸都吓白了,“陛下应该还有理智,应该不会一气之下,那个了判官,不会的……”
马面娘娘一怔:“哪个?”
“那个啊。”
“……”马面娘娘反应了一下,觉得自己理解的应该没有错,恨不得踢白无常一脚:“你想什么呢?”
白无常愣了愣:“你想什么呢?”
“啊呀你这色鬼!”
“我不是鬼……”
“都够了!”阴天子猛地拉开门,阴沉着脸扫过他们,沉声:“白骨笑给我滚回无常司去关禁闭!”
“???”白无常叫起来:“干嘛啊?”
阴天子没理他,继续道:“马面娘娘写检讨,还有牛头公,给朕好好反思你们的过错!”
白无常:“为什么他们写检讨,而我要关禁……”
“让补魂司配补药,”阴天子对马面娘娘道,“还有,拿缚灵索来。”
“!!!”马面娘娘惊呆了:“陛下……”
阴天子:“快去!”
“陛……”
“去吧。”崔绝轻柔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顺便通知各司,判官抱病,需要静养,以后各司的工作汇报全部递交秘书处,由牛头公整理后,呈交给陛下。”
话已说完,一时间却没有人应声,马面娘娘和白无常都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崔绝的笑声又传来:“不是什么大事,我确实需要静养,都去吧。”
“不……不可能吧。”白无常喃喃地说,视线小心翼翼地瞟向阴天子。
却听阴天子哼了一声算作默认,转身走回房间,还用力摔上了房门。
白无常和马面娘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不敢置信的自己:“这……这就被夺权了?判官这一把……直接把自己给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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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被重重关上, 崔绝坐在一地废墟中,听到门锁发出咔哒一声反锁的脆响,甚至还温声问:“他们都走了吗?”
阴天子没有回答, 他站在崔绝背后, 盯着他瘦弱的背影, 久久未发一言。
崔绝脊背僵了僵,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惹出大麻烦了, 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暴雨雷霆般的帝王之怒。
怒火未如期而至。
他迟疑了一会儿,转过头去, 直直撞进阴天子深沉的眼眸, 心头狠颤了一下。
两人对视了许久, 阴天子慢慢走过来, 居高临下地看着崔绝。
崔绝仰脸看着他,喉头紧了紧,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地毯的长毛, 喃喃道:“陛下……”
“是不是我还不够强?”阴天子神情木然地问。
“什么?”崔绝一怔。
“那为什么你对我们的未来如此悲观?”阴天子蹲下,平静地问。
崔绝蓦地失声。
“呵。”阴天子低低地笑了一声。
崔绝感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一把攥住他的心脏, 剧痛锥心刺骨、痛彻骨髓,他仰脸看着阴天子, 哑声:“不是如此……”
“还想骗我吗?”阴天子温柔摩挲着他素白光洁的脸颊,轻声道, “你跟阿迦奢签订魂契, 打算怎么收场?”
崔绝老实道:“合作, 帮他找出灭族仇人。”
“不是想直接毁约吗?”阴天子淡淡地说。
崔绝一滞。
阴天子继续道:“你说, 当年屠灭鬼螣一族的凶手另有其人, 你背了这个黑锅三百年,为什么不揪出他?以你的能力,三百年,足够揪出他一万遍了。”
崔绝:“因为有不能动手的理由。”
“难道如今就没有那个理由了吗?”阴天子道,“三百年前你不动手,三百年后你依然不会动手,你根本没打算履行契约。”
崔绝茫然地张了张嘴,计划被阴天子掀了个底朝天,他无法反驳。
阴天子:“但魂契容不得你不履行。”
以灵魂缔结的契约,是世间最强势的约束,一旦违反契约内容,则将约毁魂消。
“你想离开我了。”阴天子木然地说。
——他布下的是一个自毁之局,最终结果是魂飞魄散,他厌烦现在的生活了,幽冥、权势、自己……都不再令他留恋,他想要借阿迦奢之手来与这个世界彻底切割。
挣扎七百年,自己终于醒来,可他却想要离开。
他根本没有与自己两情长久的打算。
崔绝从他声音里听出一股颓丧之气,急得伸手去抓他的手:“陛下……”
“叫什么陛下?我烦透了你的这个称呼!”阴天子突然发作,甩开他的手,转身走了两步,背对着他,用力闭了闭眼睛,竭力控制着胸腔喷涌而出的愤怒,嗓音嘶哑地说:“你从来没拿我当情人看待。”
崔绝被他一甩,狼狈地跌在地上,晃得脑子嗡嗡响,刚一回过神,就听到这样一句自伤之语,不由得心头抽紧。
“没有人谈恋爱是这样的。”阴天子伤感地说,“陆行舟和石饮羽,他们分别了一千年,却灵魂相通;魔主和魔后,虽然彼此折磨,也从没有真正放弃对方;平等王和夜后,灵魂契合度只有6.9%,还在努力相爱……没有人像我们一样……”
“抱歉。”崔绝低声说。
阴天子声音顿住,意识到这就是崔绝对此事的回应——仅仅两字,“抱歉”,而已,如同“我认罪”一样,看似诚恳,实则充满了敷衍和不屑。
这一瞬间,他突然万念俱灰,自己七百年前、七百年后所做的所有努力全都只是一场自相情愿的梦幻泡影。
他握了握拳头,抬腿往外走去,再待在这里,他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会受到怎样的难以面对的打击。
“不是的。”崔绝低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阴天子没有应声,继续往外走,他甚至能猜出来崔绝接下来会怎样花言巧语。
“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
阴天子简直想嗤笑自己天真,崔绝连花言巧语都不说了,只剩下这样没有诚意的敷衍,他麻木地走着,伸手拉向房门。
“我所有布局的唯一目标,都是为了跟你长长久久。”
阴天子动作一顿。
“因为毁约而魂飞魄散?那不是最终结果,我不可能布必输的局。”
阴天子手指握住门把手,却迟迟没有拉开,沉默了一会儿,低沉出声:“可是我不知道你能怎么赢。”
崔绝几乎难以察觉地勾了勾唇角:“你只要知道我是崔子珏,只要我不想输,别人谁都不能赢。”
“魂契呢?”阴天子道,“一旦魂契结成,你怎么破这个局?”
崔绝:“魂契不会结成。”
崔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一句:“陛下把黑无常怎么了?”
“杀了。”阴天子冷冷地说。
“哈。”崔绝笑了一声,“他本来就是死的。”
阴天子:“我捏碎了他的魂元,让他魂飞魄散,永无轮回。”
“这话只能吓唬白无常。”崔绝淡淡地笑着说,“本来在望乡台的石幕之后,我安排的是黑无常,他会在合适的时候现身,阻止我和阿迦奢缔结魂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