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折站在白涧宗昔日使用的钢琴面前,有些拘谨:“您好。”
来人笑了笑:“不用紧张,我姓米,叫名梅骄。”
她是一名大学音乐教授,也是白涧宗从前的钢琴老师。
“我们先彼此熟悉一下。”米梅骄道,“也熟悉一下钢琴的基础知识。”
“好哦……”
“坐。”米梅骄示意燕折在自己身边坐在,“钢琴有52个白键、36个黑键,你划动一下琴键看看。”
燕折迟疑地划了下,钢琴发出一道短而急促的音律。
米梅骄道:“从左往右一次划到底试试。”
燕折照做。
米梅骄问:“有什么感觉?”
燕折迟疑:“右边的声音好像比较高?”
“是的,这叫音高。”米梅骄边说边划动钢琴,“我们可以以此把钢琴大致分为三个区域,低音区,中音区,高音区……”
燕折慢慢放松下来。
他对音乐不算有天赋,很多地方懵懵懂懂的,听不太明白,但米老师一直很耐心,他便渐渐起了兴趣。
等学会了,可以弹给白涧宗听。
第一节钢琴课结束,也差不多傍晚了,他回到主楼的时候,厨子刚做完饭,正要离开,看到他时打了声招呼:“燕少爷。”
这意味着白涧宗快到家了。
还行,至少没像之前一样躲着他,还知道回来吃晚饭。
“大白。”
燕折蹲在地上,给角落里的小奶猫撒了一把猫粮。
这是他前天在宠物店买的,老板吹得天花乱坠,又是进口又是营养多好,不黑下巴不软便……
总结四个字:贵得要死。
燕折一开始没贸然买,他完全不懂养猫,搜了下什么牌子的猫粮好,结果好家伙,他刚觉得这款猫粮不错,紧接着就有人说它暴雷、这里有问题那里也有问题。
每个牌子都是这样。
看得燕折是头晕眼花,只好买了宠物店老板推荐的这款。
不管怎样,总比流浪饿着肚子好,这么小的猫抢吃的都抢不到。
猫粮天女散花般地落在地上,小黑猫颤颤巍巍地走近,吃了一颗。
燕折说:“我跟你说,虽然我把你带回来了,但这个家我说了不完全算,所以你要乖一点,知道不?”
“喵~”
燕折:“以及,我也没有很喜欢你,咱井水不犯河水,我是不会撸你的,更不可能抱你,你要做一只精神独立的小猫咪,不要祈求人类的抚摸,知不知道?”
“喵~”
小黑猫一直在低头吃东西,顺道叫两声应付这个聒噪的人类。
“还有哦,你不要招惹那个看起来很阴间的人类,万一他哪天心情不好,趁我不在把你送给别人,你就从豪门太子打入凡尘……”
燕折的声音越来越小,突然安静下来。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一瞬间,心里升起一股诡异的熟悉感,就好像“白涧宗趁他不在把猫送给别人”这个事发生过,是被他忘却的、某个时间段的亲身经历。
出神了好一会儿,燕折都没发现小黑猫已经把地上的猫粮吃得七七八八,已经来到他的脚边。
直到暴露在空气里的脚踝被柔软之物蹭了蹭,燕折头皮一炸,猛得起身连着后退好几步,直接跌坐在地上。
小黑猫不知道面前的人类为什么这么害怕,它喵喵叫着,迈着四条腿直直地朝燕折冲来。
燕折抵着墙,浓郁的恐惧在眼里弥漫。
眼前仿佛多了道男人的身影,逆着光,看不清脸。男人拎起小黑猫,高大的阴影将角落的燕折完全笼罩。
“看到这只猫了吗?”或许是画面太久远,男人的声音都有些失真。
“你再耍小心思,再想跑出去通风报信——”他拧断了小黑猫细瘦的脖子,“这只猫就是她的下场。”
燕折浑身颤抖。
“你不过是我带回来供她消遣的一个玩具,还真把她当妈妈了?我才是掌握你这条贱命的人……”
男人转身,就要将失去呼吸的小猫随手丢弃——
燕折猛得向前扑去,不要这样……
为什么又这样!
为什么?
不可以……
“燕折!!”
一声怒唤惊醒了燕折。
他呆呆地回首,看见刚回来的白涧宗坐在轮椅上,又惊又怒地看着他。
燕折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赫然发现,哪有什么男人,只有他。
小奶猫最脆弱的脖子正被他抓在手里,只要稍一用力,就可以将其拧断。
小奶猫挣扎着,无力地蹬腿:“喵……”
“我……”
燕折想解释,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轮椅上的身影快速靠近,一边接过他手里的黑猫,一边朝他的脸抬起手。
燕折没有躲,只是神经绷紧,下意识闭上双眼,等待着预料中的疼痛。
一个巴掌如期而至地落在脸上——
但不痛。
白涧宗宽大的手掌轻易裹住燕折的半张脸,替他拭去脸上湿润的痕迹。
燕折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些,52个红包~还有一章
“别哭了”这三个字对正在哭的燕折来说没有任何作用,白涧宗早有体会。
清醒的燕折都止不住,何况不清醒的。
于是他收回手,将刚接过来的黑猫递给俞书杰:“先带走,带远点。”
“是。”
白涧宗正回视线,脸色沉沉,心里升起了一股难言的烦躁——
不是因为燕折哭,而是针对自己。
明明,明明昨晚才决定和燕折拉开界限,他用玩具还是用手都和自己没关系。燕折是个成年人了,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他作为一个各方面都不健全的人,应该远离。
可看到人掉眼泪、满眼恐惧的那一瞬间,轮椅就像被踩住了刹车,怎么都去不了别的地方。
好半晌,他又抬起左手用力抹掉燕折右脸的泪痕:“好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猫,猫死了……”
“它没死。”白涧宗尽可能耐心地说,“它好好的,就掉了几根毛,俞书杰只是把它带远点,等你好了就可以去看它——你看,它刚叫了,听见了吗?”
燕折哭着摇头:“它怎么叫的?”
“……喵。”白涧宗面无表情,“这样叫的。”
“骗人。”燕折说,“好难听。”
白涧宗阴着脸,却没出言训斥。
燕折就站在轮椅前,哭得没什么声音。他好像一直这样,从不嚎啕大哭,只会默默地掉眼泪,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哽咽。
白涧宗盯了会儿:“为什么觉得猫死了?”
虽然在哭,但燕折还是有好好回答问题:“被,被他杀了。”
白涧宗:“他是谁?”
燕折:“不要问,不要问……”
这句话很熟悉。
和之前俱乐部那次一样,燕折哭得休克,嘴里只一直重复着“别问了”。
那次白涧宗真的没再问。
这次,白涧宗直视燕折惊惶的眼神,追问道:“为什么不能问?”
“被知道,会死。”
“谁会死?”
一阵很久的沉默后,燕折呐呐的,恍惚道:“妈妈会死。”
“……”
一股说不出的热气从胸腔上涌,堵在喉间。脑子里有两股声音同时响起,错乱得仿佛要把白涧宗撕裂。
一道是祖母的:“小折是个不错的孩子,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好好生活,别为远去的人伤了身边人的心。”
“别找了。”
“阿白,这么多年了,别一直陷在里面,再久就出不来了……”
还有一道声音不知道是谁的,也许是他自己,也许十字路口随意的一个路人——
“那不是意外,不是普通事故,是有人故意带走你的母亲,毁掉你的骄傲与生活,要让你活在炼狱之中!”
“他如愿了。”
“可你怎么能不把他也拖进这炼狱之中呢?”
“你得让他死,让他生不如死!”
许久没出现的混乱感再次涌上心头,白涧宗赤红了眼,几乎认不出来眼前的人。
这是谁?
为什么在这里!
他不是说过自己在家的时候不许有人出现吗!?
不,别人没那么大胆。
是那个带走母亲、弄废他双腿的人!只有这个人,只有这个人……
可同一时刻,另一道声音也响起耳边:“不是的。”
“这哭得一脸狼狈的笨蛋不可能是那个凶手。”
这是燕折,差点被你掐死还傻不拉几往你身边贴的燕折。
你让他住进山庄,让他和你同床共枕,收了他的花,被他亲了都没弄死他,还给他买了一箱玩具。
你从来没给别人买过玩具。
燕折还是个非说自己穿书了的蠢蛋。
连他那个没脑子的哥哥都能欺负他。
所以你不能疯。
你疯了,所有人都能把这个蠢蛋撕成碎片,吃得连渣都不剩。
白涧宗眼眶通红,看着眼前的人说:“你是燕折。”
燕折哭着重复了一遍:“我是燕折。”
“你是燕折。”
“我是燕折。”
“你是燕折。”
“……嗯。”燕折呆呆的,还是在哭。像是不知道面前的男人为什么一直重复一个问题,已经不想回答了,只能敷衍地应付两声。
几秒间,“他是燕折”四个字已经在白涧宗心头飞跃了无数次,才让他控制住自己没去伤害面前的人。
指尖深深地抠进大腿,那种自我摧残的熟悉感勉强拉回了白涧宗的理智。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里依旧布满血丝,只是有了几分清明。
他咽了好几次喉咙,才艰难地发出声音,语调缓慢:“你叫的妈妈,是谁?”
“是妈妈。”燕折哽咽着,语无伦次地说,“他,他把我带回去,让我叫她妈妈。”
“我没有妈妈……我喜欢妈妈。”
“可是他总要抢走妈妈,我,我……”
白涧宗再次问:“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刚刚就站在那里,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扭断了大白的脖子,还说我只是玩具……”
“我,我不是玩具!”
燕折一下子就崩溃了,泪如雨下。
白涧宗:“……什么?”
“大白给我买了一箱玩具……”燕折哭得够呛,说话都打结,他不敢置信地问:“我,我竟然是那种放荡的玩具吗?”
“…………”
白涧宗彻底清醒了。
他不可控地产生了些恶劣的联想,暴戾的情绪陡然升起,可随后想到燕折对猫明显有应激反应,但对性|事却没有抵触感,甚至很想和他do爱,才勉强按下不好的想法。
白涧宗说:“你不是玩具,你是人。”
燕折:“可他说我是玩具……”
白涧宗:“但我说你不是。”
“……”
燕折本就混乱的大脑彻底宕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眼泪还掉个不停,仿佛脑子里装的全是水。
俞书杰安置完猫,回来就看见这一幕。
他知道刚刚老板支走自己是不想外人看见燕折难堪的一幕,但此刻这两人的精神状态明显都有问题,他不得不顶着被训的风险给叶医生拨了个电话。
“叶医生,您还在榕城吗?”
“在,怎么了?”
“您最好过来一趟。”
白涧宗听到俞书杰在打电话,但没阻止。
他眼里全是骇人的血丝,神色阴郁,换谁在这里都不会愿意靠近,可偏偏某个人对外胆小如鼠的人对他却胆大包天,哭着哭着就跪坐在了他腿上,要抱他。
白涧宗气极反笑:“那么怕他,就不怕我?”
“我、我不能抱吗?”
燕折用那双哭肿了的眼睛看着白涧宗。
白涧宗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能。”
然后就被燕折抱了个满满当当,满得有点窒息。
全身上下,就剩一只眼睛和两条小腿没被燕折裹住。
“老板……”
俞书杰靠近,又看见了轮椅边缘的红色液体,他脸色微变,连忙又给董医生发了条信息让他过来。
“需要我把燕少爷——”
“不需要!”
回答俞书杰的不是白涧宗,而是燕折。
他搂得更紧了,以至于白涧宗只能微仰着头与俞书杰对视。
俞书杰默默退开。
虽然老板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不太好,但比燕少爷应该是好点,至少人是清醒的。
一个是平时看起来就不正常,发病时更不正常的人。
一个是平时看起来正常,偶尔发发病就沉浸在哭泣中不可自拔的人。
也不知道哪个好一点。
最惨的是,这两人还是夫夫,还一起应激了。
董华先到的,他是家庭医生,大部分时候都住在山庄,因为白涧宗用到他的机会还挺多。
他也是为数不多知道白涧宗会自残的人。
但这次他却对伤口毫无办法,因为有只大型“树袋熊”牢牢抱住了白涧宗,还一屁股坐在了伤口处。
没有老板的准许,他们也没法拉开这只“树袋熊”。
董华和俞书杰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无奈。
按照这个流血速度,伤口应该挺深,看燕折的浅色裤边也都被血打湿了,董华只能低声道:“老板,您得处理伤口。”
白涧宗:“没伤到动脉。”
董华:“……”
没伤到动脉就不是大事了吗!而且你怎么知道没伤动脉,你是医生吗!
别人久病成医你久残成医是吧!
但董华只敢在心里咆哮,面上依旧是那个低调无比的医生。他把医疗箱打开,准备好等会儿所有需要用到的东西。
结果叶岚君没等来,倒是把燕小祖宗等睡着了。
白涧宗阴郁地问:“确定不是休克?”
“确定不是。”董华擦着汗,“和上次不一样,这次只是睡着了。”
白涧宗操控轮椅回到二楼主卧,强行拉开燕折圈住自己脖子的双臂。
被放到床上的那一瞬间,燕折又醒了,开始哭。
他惶然寻找着熟悉的身影,就像脱离父母怀里的婴孩,一落地就感到不安。
他哽咽着问:“您又要把我扔进鱼塘吗?”
“……我没扔你。”
白涧宗不知道怎么又跟鱼塘扯上关系了,哪怕他依旧不信穿书这档子事,也不得不顺着燕折说:“是书里的人扔的,不是我。”
燕折哭得眼睛都花了,特别固执:“就是你,你还不要我,你要跟燕颢结婚!你还要我走远点,也不给抱!”
“……”
白涧宗右腿的裤子已经被血浸透了大片,只是深色看不太出来。
董华和俞书杰都在门口。
他闭了闭眼,用双臂撑起身体,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以与常人不同的狼狈姿态艰难地靠躺到床上。
床单上蹭得到处都是血渍。
他一手把哭瞎了的燕折拉进怀里,另一只手将不听话的右腿搁置在床边,并对门口不敢抬头的董华说:“过来处理。”
董华连忙拎着医药箱过去。
燕折终于慢慢止了哭,安静地盯着白涧宗受伤的大腿,眼底倒映着一片血红。
叶岚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
她和俞书杰在门外交流了会儿情况,才朝卧室里走了两步,但没靠近。
白涧宗对外界的隔绝心理很严重,所以哪怕叶岚君作为他的心理医生这么多年,大多数时候也都在山庄进行诊疗,却从未进过白涧宗的卧室。
她和床上的白涧宗对视一眼,心里微松。
白涧宗状态看起来很差,但没她想象中的差。
相反,真正需要注意的是燕折。
从表面来看,燕折只是哭肿了眼睛,好像没其它不对劲,但叶岚君还是敏锐地发现了些细微的违和感。
燕折几乎把自己缩到原有的一半体积,紧紧依偎在白涧宗臂弯……这个姿势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实在有点怪异。
董华剪开白涧宗的裤子,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白涧宗之所以能用手指扣破大腿,除去用了狠劲以外,还因为他前些天自残过,伤口还没愈合。
这个画面似乎刺激到了燕折,他直勾勾地盯着,身体僵硬地一动不动。
董华不敢多话,只能尽可能小心处理,欲言又止:“老板,伤口有点深,需要缝合……”
又是在床上,腿又没平放,怀里还抱着个人,实在不是个好的缝合环境。
白涧宗:“就这样缝。”
董华只能照做。
唯一的好处是,白涧宗双腿没有知觉,不需要打麻药。
正准备动手,燕折突然倾身,猛得敲打董华的脑袋,然后又秒缩回白涧宗怀里。
“啊!”
董华痛蒙了,下意识想揉,但由于已经戴上手套,双手只能无措地僵在半空:“怎么了?”
燕折厌恶地看着他:“你走开,你不要欺负他!”
“……”董华解释道,“我没有欺负他,我是医生,他受伤了,再不处理会感染。”
燕折不听。
白涧宗面色苍白,语气冷漠:“伤口感染了我就会死。”
“……”燕折像只警惕的小狗,“那他为什么没有穿白大褂?”
董华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事,他是家庭医生,白涧宗对他的穿着并没有硬性要求。
白涧宗道:“因为我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穿白大褂。”
燕折哦了声,说:“那您有点矫情。”
众人:“……”
白涧宗一点没惯着:“没有你矫情。”
天天哭天天哭,打一下屁股都要哭。
董华试探地拿起镊子与剪刀,清除伤口周围已经失活的皮肤组织,见燕折没有再打自己的意思,才开始专心缝合伤口。
熟悉的碘伏味引起了燕折的不适,他缩得更厉害了,小心翼翼地问:“他又弄伤你了吗?”
白涧宗:“……”
这个“又”字实在敏感,引起了叶岚君的注意。燕折好像辨识不了周围的人,一直处于混乱之中。
她用眼神和手势示意白涧宗,顺着燕折的话应下去。
白涧宗收回目光,嗯了声:“那要怎么办?”
“我、我们跑掉。”燕折鼓足勇气,很小声地说,“如果被他发现了,我就抱住他的腿不松手,您不要回头,找警察叔叔回来救我。”
白涧宗喉咙泛起一阵干涩,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看见叶岚君绕到了床另一边,用手机给他打了一行字。
【问他:“我们不是被关起来了吗?怎么出去呢?”】
白涧宗照读。
燕折凑到白涧宗耳边,悄悄说:“我今天碰到一个哥哥,他说会想办法救我的。”
“哥哥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没有说。”燕折突然激动起来,有些惶然,“他、他会不会在骗我?和之前一样,故意这样说,然后惩罚我……”
在场除叶岚君以外,其他三人几乎同时想起燕折对止疼类药物有抗性的事。
可如果关住燕折的那个人那样可恶,又怎么会在打了燕折以后又给他用止疼药呢?
再接着就问不出什么了,燕折状态很差,越来越混乱,几乎语无伦次。
只能从他的话中隐约拼凑出一个恐怖的轮廓——
十四岁以前,燕折很可能和白茉被关在某个地方,两人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折磨,经常受伤、见血。
并且,关住他们的人还曾设下陷阱,故意找人引诱燕折逃跑,等年幼的燕折照做、感受到希望以后,再突然出现,将燕折抓回去一顿惩罚。
想想都绝望。
气氛一下变得沉默,只剩下燕折默默流着眼泪、偶尔才发出低低的抽泣声。
董华缝好最后一针,打完结便站起身,大气都不敢出地处理医疗废物。
“都出去。”
叶岚君没说什么,跟在董华身后离开,俞书杰在最后,并关上了门。
安静的卧室里响起低哑的声音:“再哭眼睛都要瞎了。”
燕折当然不会因为白涧宗一句话就不哭。
哪怕好几年前,白涧宗也没见过这样的燕折,他也没再出声。
老实说,燕折除了正常的时候,什么时候都很乖。
被捏住下巴也会顺从地抬头,由着白涧宗抹掉泪痕,然后继续掉眼泪,哭得皮肤白里透红,像个漂亮安静的瓷娃娃。
白涧宗只能回忆年幼时母亲哄睡自己的画面、那已经十分久远,远到他都记不太清夜深人静时母亲哄他睡觉的低语。
他只能生疏地,一下又一下,轻拍燕折的肩膀。
不知道是不是安抚起了作用,燕折很快睡着了。
有前车之鉴,白涧宗没有贸然把燕折放在床上,只僵硬地保持着怀抱的姿势。
直到半个多小时过去,燕折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稳,他才艰难且缓慢地撑离自己的身体,将燕折平放到床上。
回到轮椅上,他盯着床上的燕折半晌,又给盖上毯子。
不管从前经历过什么,燕折都已经跑出“那个地方”八年了,他有未来,有新的希望。
可白茉呢?她还有活着的可能吗?
白涧宗红了眼,指尖几乎嵌入掌心的血肉中。
叶岚君坐在露台上,正在看她没来之前,白涧宗和燕折在走廊上的对话录像——
那会儿有个监控正对他们,刚好拍到了燕折应激的全过程。
叶岚君已经在本子上写写圈圈了很多东西,听到身后的轮椅声也没有回首,只问:“哄睡了?”
“嗯。”
叶岚君道:“我收回之前的话,燕折确实有点分裂的症状……但完全不符合典型。”
她蹙起眉头,站起来,转身看着白涧宗说:“最好还是先带他去做一次全身体检,看看有没有异常。”
“嗯。”
白涧宗垂眸。
没让燕折去做体检,是燕折坚信自己穿书,贸然带去可能会有所刺激。
“高管自杀”的预言本让白涧宗有所动摇,甚至看了几本以穿书为背景的网络小说,但其内容无聊至极、毫无道理。
但经过刚刚那一切,白涧宗彻底不信了。
什么穿书能让燕折继承这具身体的记忆?甚至不仅是记忆,还有感情与阴影。
何况如今的燕折和白涧宗记忆里的燕折并无太多区别。
无非是性格递进上的差异。
十几岁的燕折也喜欢装乖演戏,但是要更内敛,如今的燕折更加放飞自我。但从饮食喜好上来看,几乎完全一致。
“他口味重,秋葵是他为数不多喜欢的蔬菜,现在和以前都很喜欢。”
叶岚君靠在露台边缘,听着白涧宗描述种种。
晚风并没有吹走白涧宗身上的病气与憔悴,从眼下的青黑来看,昨晚应该就没睡好,不知道是因为幻肢疼还是其它原因。
眼里的血丝也没有散去,裤子依旧是被剪破的那条,上衣也沾了星点血迹,唇色苍白。
白涧宗是个骄傲的人,哪怕心里有病、双腿残废,也从没在别人面前不体面过……
这么狼狈的样子,叶岚君第一次见。
“但是前四年,他的性格和我所熟悉的完全不同,饮食习惯也不一样。”白涧宗掀起眼皮,“除了人格分裂,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叶岚君没有妄下断言:“先去医院做检查。”
白涧宗说:“明天。”
“明天也得先看看燕折情况,有没有恢复……正常。”叶岚君道,“他之前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吗?”
白涧宗顿了顿:“有过一直哭,但没说过这么多话,也没把我认成过别人。”
叶岚君若有所思:“你认为他刚刚是什么情况?”
白涧宗顿了顿:“像变成了小时候。”
这个小时候是指燕折十四岁以前,没有人了解的一个阶段。性格上仍有如今的影子,只是多了份稚嫩的固执。
叶岚君喃喃:“不仅像小时候……”
燕折的状态不太符合叶岚君所了解的任何一项心理病症,毕竟平时太正常了。
刚刚就好像突然受了刺激,脑子里的所有记忆全都碎片化了,他没有能力将记忆碎片组合起来,所以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中——
一会儿把白涧宗当做“大白”,一会儿把他当做可依赖的陌生人,一会儿又把白涧宗当“妈妈”。
可这份混乱又保有理性,燕折没有发疯发癫,没有伤害别人,只是语言上颠三倒四,总体是可控的。
叶岚君慎重道:“这可能是他记忆恢复的一个征兆。”
白涧宗蓦然抬眸。
叶岚君觉得,燕折的情况固然离奇,但白涧宗的状态显然更危急,更需要解决。
母亲的失踪、九年前车祸现场的那句“崽崽”已经成了白涧宗的心魔,不是有了喜欢的人就能轻而易举被治愈的。
年少时疼爱自己、朝夕相伴的祖母都没能让白涧宗走出来,“重归于好”才两个月的燕折又怎么能做到?
太难了。
他已经不单单是心理问题了,已然成了“病”。
叶岚君每个月都给白涧宗开药,但她猜白涧宗一定一颗都没吃。
既然母亲是心结,那查出当初的真相,找到白茉或许才是打开心结的关键,哪怕这并不能让白涧宗痊愈,但至少能让他配合治疗。
之前叶岚君想帮忙,但没有信息,如今倒是有了一点突破口。
她突兀道:“你可能需要找到一名医生。”
白涧宗的声音很哑:“什么?”
“只是一个猜测。”叶岚君说,“刚刚董医生给你缝针,燕折为什么会却误以为他在伤害你?”
白涧宗缓缓道:“……因为董华没穿白大褂?”
“从燕折言行的前后逻辑来看,是这样。”叶岚君逻辑清晰,“如果燕折真的……曾和你母亲被困在同一个地方,还经常被折磨,那么除了伤害他们的人,他最经常见到的应该就是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