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目前,世上没有机器能采茶,只有人的?手,才能按一芽二叶的?采摘标准,采出最好的?茶。你需要爬上茶树,一芽一芽地采。采好后,需要挑选,晒青萎凋,炒青,揉捻,每一步都需要匠人的?专注。”老吴头?说起茶,神情中有一种认真的?肃穆,“没有真心和诚意,学不会茶。我太懂你们这些城里的?大少爷了,图个?新鲜,半途而废,这是?对?茶的?玷污。”
姜一源走到他身边坐下,认真地说:“教?我吧,吴爷爷。我给你打下手,从爬树学起,学多久都没有关系。”
他顿了顿,说:“我不能去找他,那至少让我为他做一杯茶吧。像你说的?,从树上的?鲜叶,经过?每一个?步骤,变成茶叶,我都亲自来,一步一步地来。茶到他手上,他喝下去,我也就圆满了。”
老吴头?打量着他,没有说话。
姜一源倒来一杯茶水,双手端给老吴头?:“师父,求你了。”
老吴头?说:“你想?好了,我这里只有你嫌弃的?硬板床,手机没信号,没有娱乐,一天到晚无?聊得很。要是?你中途说累说麻烦,立刻滚下山,这辈子别出现在我面?前。”
姜一源露出个?苦涩的?笑容:“我什?么都没有了,还在乎这些有的?没的??”
“大小伙子,别一天天哀哀戚戚,像什?么话!”老吴头?接过?茶水,训斥他。
“先从干活开始吧。每天早上,你先给地里的?菜浇水,去外面?捡柴火,喂鸡,扫鸡屎。”老吴头?板着脸,俨然拿出了师父的?派头?,“在我的?腿好起来之前,这就当是?对?你的?考察。能通过?,我们再谈下一步。”
姜一源如释重负,连忙应下。他现在巴不得忙碌些,免得自己天天沉溺在过?去中。
沈书临和许斌的?第二次约会定在周日晚上,在电影院。
本来约的?是?周日下午,可沈书临每周日下午雷打不动要在家里喝茶,便推说有事?,许斌便提议周日晚上一起看电影。
晚上有约,下午的?茶便喝得不那么畅快。出门前,沈书临往保温杯里装了茶水。
开车时,沈书兰打了电话来,声音通过?车载蓝牙放大透出:“哥哥哥哥哥!我告诉你一件可怕的?事?情!”前方是?红灯,沈书临踩了刹车,车子缓缓停下。他问:“什?么事??”
“我师父他失踪了!”沈书兰像炸豆子一样叨叨着,“真的?失踪了!上回我和他发消息是?在过?年的?时候,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发的?消息他全部没回!我几天我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全部没接通!你说这是?不是?失踪了嘛!”
沈书临微皱起眉。几天前他和姜猛龙吃饭,姜猛龙也说到这件事?,说儿子叛逆得很,大年夜出走,现在没了音讯,不知?道在全国那个?旮旯角落去了,电话打不通,消息也不回。
沈书兰还在哀嚎:“哥啊,你说他是?不是?陷在情伤里无?法自拔,去浪迹天涯了?”
红灯变绿,沈书临轻踩油门,车子往前驶去,他只道:“你不用担心。”
他又道:“他是?成年人,有自己的?选择和判断。他不回消息,也许是?不想?回,你也不要去打扰他了。”
他说得沉稳肯定。因为周五早上,一个?快递寄到了沈氏集团总裁办,里面?是?葛花。小巧可爱的?花朵晒干后,有淡淡的?清香。里面?还有一张印制的?卡片,写?着葛花的?功效和饮用方式。寄件人是?上次的?那家店铺。
再转过?一条街就到电影院了,沈书临便道:“好了,我先挂了。”
沈书兰在那头?听到了车流声,问:“哥,你在外面?啊?”
沈书临道:“去看一场电影。”
沈书兰立刻反应过?来:“哟,你是?去约会啊!是?大姐之前介绍的?那个?教?授吗?人怎么样?帅不帅?”
“我到了。”沈书临只道。
他下了车,把车钥匙递给泊车员。许斌正站在电影院门口,迎上来道:“正想?着你什?么时候到,就看到你了。”
沈书临笑了笑:“抱歉,我来晚了。”
许斌看了看手表:“刚好八点,不算晚。”
许斌博士毕业后就留在学校任教?,社交和人际关系都很单纯,恋爱经验也不算丰富。谈到约会,他只能想?到看电影,挑选了一部爱情片。
“你喝点什?么吗?”许斌看到旁边的?奶茶店,问。
沈书临示意了一下手里的?保温杯:“我带了茶。”
爱情片平淡且无?聊,许斌看得津津有味,沈书临看得有点困,中途忍回了好几个?哈欠。
正迷糊合眼的?时候,一只手碰到了他的?手背,沈书临条件反射地缩回手,惊醒了。他转过?头?,许斌正带着歉意和惊讶望着他。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同时出声。
沈书临说:“抱歉,突然的?肢体接触,我会有条件反射。”
许斌也歉意地一笑,他指了指扶手中间的?奶茶:“对?不起,我是?想?拿饮料,不小心碰到你的?手了。”
十点,两人走出电影院。
今晚的?约会算是?平淡,刚才的?那个?小插曲更算不上愉快。沈书临何等敏锐,察觉出了许斌的?不自在,善意地解围:“时间还早,要逛逛吗?街心广场很热闹。”
许斌说:“谢谢,我习惯每天十点半之前睡觉,改天再约吧。你下周六有空吗?”
泊车员把车开了过?来,沈书临礼貌地提议:“我送你吧。”
许斌这次没推拒,有些拘谨地坐上了副驾。
沈书临发动车子,说:“应该有空,提前联系吧。”
许斌说好。刚才的?那个?小插曲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许斌应该是?想?揭过?去的?,便说起学校里一些老师和学生的?趣事?。沈书临明白他的?意思,不时微笑着点头?。
等红灯时,沈书临下意识地去摸中间的?烟盒,又收回手。
许斌注意到他的?动作?,便道:“你喜欢抽烟,不用顾忌我。这里有摄像头?,你开车点烟会被?拍到,需要我帮你点吗?”
正说着话,红灯变绿了。沈书临发动车子,轻描淡写?地道:“谢谢,不用了。也不急这一时。”
到了目的?地,许斌又说了一遍谢谢,下车后目送着沈书临离开。
沈书临开出一条街,在等红灯时点了根烟。抽完一根后他还想?再点一根,却也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抽得实?在有些凶,便含了一块薄荷糖在口中。
回到家后,他收到了许斌发来的?转账和消息。
许斌:今晚很开心,感谢你能陪我看电影。电影票和本该的?打车钱,我应该转给你。下周我会提前联系你,再次感谢你开车送我回来。
沈书临看着那几十块钱的?转账,感觉荒谬。他这个?年纪,居然有人要和他AA。
他不太想?回复。想?到许斌说的?十点半睡觉,他又等了一会儿,挂钟指向十一点,才简短地回了一个?字:好。
他关上手机,去酒柜拿了瓶酒,倒了一点在加冰的?杯子中,看着冰块渐渐融化,才慢慢地喝着酒液。
王嫂从楼上下来,看到他喝冰酒,便道:“哎呀,沈先生!你大晚上的?喝凉酒,胃痛怎么办啦!”
沈书临就一笑:“喝一点,没事?的?,助眠嘛。”
长夜那么长,确实?需要一点酒的?帮助。
进入三月,满山开始变绿,茶树长出了鲜嫩的新叶。
从端上?那杯拜师茶,叫了?那句“师父”起,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天。
这二十多天以来,姜一源每天早起,先去林子里捡一筐柴火,堆在土灶旁。然后从井里打水浇菜,撒麦麸喂鸡,打扫庭院。
中午吃过饭后,老吴头会教他爬树。他腿长又有力,学得很?快,没几天就能蹿上?蹿下,灵活得像猴。
老吴头的断腿好得很?利索,去了?趟隔壁山头拆木板换药后,他又能健步如飞了?。每天一早拎着小木篮,去林子里?采蘑菇。初春的野蘑菇鲜香无比,集了?四时?天地之精华,是?任何人工加工的食材都无法比拟的美味。
每天日落之前,姜一源会顺着山路走下去。他一个人双手插兜,慢慢地沿着崎岖坎坷的道路走。走到山脚,又走回来。夜路他已?经很?熟悉,无需竹灯笼的照亮。
来回一趟要四五个小时?,下午出发,等回去已?是?深夜。夜月明亮,他轻轻地推开竹篱笆,跨过一地沉睡的鸡,路过窗外?能听到老吴头高?亢的鼾声。然后他回到简陋的房间,睡觉。
他需要每天走一遍来回的山路,来消耗大把的空闲时?间。
有时?候睡不着,他会爬上?茶树,坐在树干上?发呆。每当这个时?候,他会格外?地想来一根烟。可烟是?不能想的,一想会致命。他便在山下买了?许多薄荷糖,一上?树就含一颗。
山里?没有信号,大家都不用手机,传信靠人和摩托。每天饭后,不同山头的人就骑着野摩托到处晃荡,拜访朋友,唠唠嗑,喝喝茶。
姜一源的手机许久没开过机,只有在每周日的下午,他会带着手机下山,回复一些消息和电话。他还是?忍不住会点进沈书临的头像和朋友圈,看自己有没有被删除。他忍不住又在网上?下单了?葛花,寄到沈氏的总裁办。
有时?他觉得山里?的日子无比漫长,简直难捱,但好消息是?,老吴头开始教茶了?。
老吴头腿好后,就带着姜一源去各个山头喝茶。
姜一源喝不出区别,过去他能喝出冰岛很?甜,如今再喝冰岛,却也?带上?了?苦涩。他让老吴头教他做茶,他不想学喝茶。
老吴头说:“喝都喝不懂,你能做出什么好茶来?”
姜一源便退而求其次,问他喝茶有什么要领,怎么分辨不同的香和韵,怎么仅靠喝就尝出是?哪个山头的茶。
老吴头却说:“喝茶有什么要领?喝就是?了?。喝多了?自然能分辨。少用点机心和小聪明,老老实?实?地喝。”
姜一源只好按他说的做。
一个多月后,他似乎能喝出一点区别来,却又不明朗,语言无法描述,更多的是?一种?直觉。
老吴头便开始教他泡茶了?。
泡茶用的是?最常见的120ml白瓷盖碗,从醒茶开始,干醒到湿醒,再到注水和出汤,注水的速度,焖泡的秒数,出汤的速度,每一步都严格又精确。从滚烫的盖碗中倒出茶水需要技巧,姜一源被烫了?许多次,满手烫得通红破皮,盖碗也?摔坏了?好几个。
他不理解,问老吴头:“你之前泡茶,不是?随随便便抓一把茶,往里?冲水就行了?吗?哪有那么多讲究?”
老吴头说得很?有哲理:“最开始的见山是?山,最后的见山仍是?山,能一样吗?”
见姜一源不明白,他回归了?大白话:“我泡茶几十年,无论怎么泡,都在我的经验掌控之内,出来的味道和品质都一样。你行吗?”
他又说:“不要问为什么,多做少问。茶道就是?这样。”
姜一源便不再问了?,专心地练起泡茶来。比起喝茶,他确实?更想学泡茶,以后或许有机会,他能为他泡一盏茶。
到了?三月中下旬,姜一源整个人都紧绷起来,陷入了?一种?期待又惶恐的情?绪。
他找老吴头确定了?许多次,老吴头说,快十年了?,沈老板每年都会来。
三月下旬的茶山,热闹无比。茶农们唱着民歌,爬上?树采摘鲜叶,漫山遍野都是?早春的生机,丰收的喜悦。
姜一源踩在树干上?,按老吴头教给他的方法,用一芽二叶的标准采摘。他不熟练,采得很?慢。他采完一棵茶树,老吴头已?经采完了?五棵。老吴头没有催他,在茶这件事上?,老吴头从来不催。
到了?傍晚,院子里?摆满了?扁平敞口的圆形竹筐,白天采的鲜叶在上?面铺开。老吴头说,这一步叫做“晒青”,用温和的日晒将鲜叶的水分稍微烘干。
夜月高?悬时?,姜一源就坐在院里?的泥巴地上?,在竹灯笼昏黄的亮光下,一条一条地筛选鲜叶。芽头的两片叶子不完整的,不要;叶子大小差太?多的,不要;梗长的,掐短;叶片形状不好看的,不要……
他挑挑拣拣,白天他摘的鲜叶被剔除了?三分之一。
他要确保沈书临喝到的这一杯茶,是?叶底漂亮、滋味完美的,是?独一无二的、用心的茶。
清明将近,一想到这个,他又心乱了?。走神间,老吴头叼着烟管来到他身边,看了?眼他剔除的鲜叶。
“从长在树上?的鲜叶,到筛选,到摊开晒青去水,再到铁锅炒去青草味,然后用手,一下又一下地——千百次地揉捻,最后晒干。”老吴头悠悠地说,“等它再次被热水冲开,你下的所有功夫——每一次的揉捻,每一次的力道,都会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
“茶是?真心。”老吴头说。
姜一源望着他问:“他……能喝出来吗?”
老吴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一期一会。”
姜一源笑了?,来了?快两个月,他第一次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能喝出来,不能喝出来,都没有关系,都是?缘分。
都没有关系。
距离清明节还有两天,老吴头每天一早,就去山脚等沈书临,他每年都会这么做。
姜一源从几天前就没法冷静了?,他把房间收拾了?出来,把他的东西放入行李箱搬走。老吴头一下山,他就神经质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听到摩托车的声音,他就躲到土屋后面,打算看一眼就悄悄离开。
他想见他,想得快疯了?,可他不能见他。他们的事情?还不清楚,他不能扰了?他来喝茶旅游的心情?。等到天黑,老吴头独自回来了?。
第二天,老吴头依然独自回来。
清明当天也?没有等到。姜一源知道,对方今年不会来了?。
老吴头倒是?一点也?不在意,还在山下买了?一斤卤牛肉和半斤白酒拎回来。接到是?缘,接不到也?是?缘,他没有任何执念。
夜晚时?候,老吴头的鼾声在隔壁起伏。姜一源起身,在火炉上?烧了?水,泡了?一泡老曼峨苦茶。
他第一次喝老曼峨时?,是?在沈书临家里?的茶室。他被苦得龇牙咧嘴,神情?扭曲,宛如吃黄连、喝中药。
但现在,他神情?平静,一直喝到天亮。
他喝不出苦味了?。
今年清明,连着下了?三天的雨。清明当天是?沈父的忌日,沈书临带着一家人去了?墓园祭拜。
一年过去,沈母已?经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她?回到大学任返聘教授,空闲时?就备课、养花、织毛线,日子过得丰富。三个儿女有空就会去看她?。
从墓园出来后,沈书兰眼圈泛红,又掉了?一阵眼泪。沈书临放慢脚步陪着她?走,递给她?纸巾。
“还有两个月,你就毕业了?,想好想做什么了?吗?”他问。
沈书兰擦了?擦眼泪,瓮声瓮气地说:“没有,我连明天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沈书临一笑,道:“这样很?好。按部就班的人生是?无趣的,有新鲜和刺激,才有趣。”
“哥,这简直不像你说出来的话。”沈书兰破涕为笑,“我还以为你会劝我说,要早早地规划好,按计划走呢。”
沈书临说:“你自己的人生,当然要按你自己的想法和步调,自己来走。”
沈书兰咦了?一声。
“怎么了??”
“你这话说得,和我师父说的一模一样。”她?说。
沈书临望向她?:“是?么。”
“对了?,前几天,师父终于?回我消息了?。”沈书兰说,“我给他发了?我最近画的画,他提议让我找画廊合作,办一场画展,他说——”
她?偏头想了?想,笑了?起来:“他说,‘在画展上?,你听听别人是?怎么品评你作品的,然后,把那些话全部当做放屁,走自己的路,管他什么闲言碎语’。”
沈书临听完,便是?一笑。
到了?清明后,沈书临和许斌也?认识了?快两个月。
一周会见两次。周三晚上?会一起吃顿饭,周日晚上?会约一场电影。沈书临没有偏好,餐厅和电影便都由许斌来定。
熟识起来后,许斌便不似之前的拘谨。聊天时?,他会和沈书临讲一些浅显易懂的哲学问题,很?有趣味。他在德国?读了?哲学专业的硕博,沈书临也?去德国?出过差,两人也?会聊一些在德国?的经历。
但许斌性格内敛端谨,聊天没进入状态前,他仍然会有些拘谨紧张。沈书临看出来,便会耐心温和地引导聊天。
这周三晚上?沈书临有个越洋视频会议,两人的见面便取消了?。到了?周日,又该是?一家人去郊区别墅陪沈母吃饭的日子。若再取消,就会显得拂了?对方的面子。
正在想这件事,沈书琴打了?电话过来,问他,觉得许斌怎么样。
沈书临说:“人很?好,善良,温和。”
他说出来,并没有多勉强。许斌确实?是?个性格很?好的人,两人相处时?偶尔会有一些小插曲,就像第一次在电影院时?不小心碰到手,许斌总是?会主动解围,缓解气氛。
沈书琴听他这样说,便道:“那今晚聚餐,你带他一起过来吧。”
沈书临只道:“姐,还不到时?候。”
“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有心理压力。”沈书琴难得地耐心说道,“他是?我的同事,和妈教的又是?同一个专业,大家可以坐下来聊聊专业。”
当晚沈书临带着许斌去郊区,许斌路上?有些紧张,沈书临就把大姐说的话拿来安慰他。
晚饭时?候,桌上?的菜比平时?丰盛许多。清明刚过,沈书临想到那个还剩半瓶的二锅头,想到沈父冲他心照不宣地眨眼睛,让他陪着偷喝一口酒,无声地叹了?口气。饭桌上?,他喝了?些酒,吃完饭后便有些微醺了?。
许斌和沈母坐在沙发上?,谈着一些哲学的专业问题,交流看法,沈书琴在旁边陪着他们聊。
沈书临觉得有些闷,便和姐夫去庭院里?打了?会儿羽毛球。
天黑后,大家同沈母告辞。
沈书临喝了?酒不能开车,坐在副驾。他脑袋昏沉,指尖触到冰冷的车窗,触感像极了?二锅头的瓶身,他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喝了?酒,反应比平时?迟钝,烟含在唇间点燃,吞吐了?两口,才反应过来,有些歉意地看向旁边的许斌:“抱歉。”
虽然说着抱歉的话,但他语气轻而懒,整个人惫懒地靠着椅背,右手伸出窗外?掸了?掸烟灰,并没有要熄灭的意思?。此刻,他需要这一根烟。
许斌坐在驾驶位,望着他。
沈书临的衬衫扣子解了?两颗,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他的头轻微垂着,显出几分落寞和颓然。眼神很?淡,却似乎有很?深的情?绪,藏在那一潭无波的湖水下面。
许斌心里?有丝异样的情?绪,他做出了?一个他没想过自己会做的动作。
他伸出手,覆在沈书临搭在大腿的左手上?。
突如其来的皮肤接触,两人同时?顿了?顿。沈书临抬眼望他。
“你……”许斌说,“你不需要对我这么见外?,如果你心里?有事,可以对我讲。”
哲学讲究逻辑和理性,但在昏暗的光线下,他没有任何铺垫,说出了?这样完全感性的话。
许斌有些紧张,手心发烫泅出汗来。
沈书临轻轻地抽出了?手,很?轻的力道,很?慢的动作,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柔。这是?不会让人觉得自尊受伤的力道。
他温柔一笑:“谢谢,我没事。只是?喝了?酒,有点不舒服。回家就好了?。”
开车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想到许斌说的每天十点半之前睡觉,沈书临带着歉意说道:“耽误你睡觉时?间了?,你不介意的话,就在我家歇一晚吧。”
许斌犹豫了?一下。
沈书临怕他误会,又说:“我让王嫂收拾一间客房。”
王嫂很?快收拾好了?客房,在二楼尽头的房间。中途路过茶室,许斌一眼看到了?米白色窗框旁的画,很?漂亮的画,直击人心。他停顿了?一下,往客房走去。
许斌洗完澡,洗漱好后,想起今晚的事情?,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来到主卧外?,敲响了?门。
沈书临打开门,略为疑惑地望着他。
许斌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也?认识两个多月了?,你要是?想……我这边没有意见。”
他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立刻低下了?头。他从来不是?这么主动的人。可今晚沈书临带他去了?家庭聚餐,他默认两人的关系定了?下来。车里?那一瞬间的柔软和触动,更是?让他屡屡失控。
沈书临略为惊讶地挑了?挑眉,他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伸出手,轻轻放在许斌的肩膀上?,捏了?捏。
许斌浑身一颤,抬头望他。
沈书临声音低柔:“我记得,你明天一早有课,是?八点半,对吗?”
许斌道:“没关系的……”
“现在是?十一点半,已?经比你平时?睡觉的时?间迟了?一个小时?。”沈书临收回手,看了?眼腕表。
肩上?的力道松了?,许斌的心里?空落起来。
“我不希望让你辛苦。”沈书临微笑说道,声音低沉悦耳,像在说情?话。
许斌知道自己被拒绝了?,但对方的态度这样温柔,让他生不起其他情?绪。
“快去睡吧,如果有什么事,找王嫂就行。”沈书临又低声嘱咐。
二楼尽头的房门关上?了?,沈书临来到茶室,拆开了?老吴头新寄来的今年明前茶。
茶叶被沸水冲泡开来,叶片舒展,沈书临喝了?几泡茶,酒意渐渐消退。
他的目光从叶底掠过,又转回来,细细地查看。他发现,今年的头春冰岛茶极其漂亮,规整的一芽二叶,完美舒展的叶片,连茶梗都是?同样的长度。
完美主义者看到这样的叶底,心情?舒畅起来。清明时?从墓园遗留下来的忧便消散了?许多。
沈书临再次烧上?水,又泡了?几次,茶汤甘醇清甜,喉韵十足。喝了?这么一会儿,他的后背微微汗湿。
许是?那漂亮规整的叶底让他先入为主,他觉得今年的茶,格外?的甜。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早上七点四十,沈书临洗漱打理完毕,推开卧室的门,许斌正坐在沙发上,见他出来,便打招呼:“早。”
沈书临走下楼,微笑问道:“睡得好么?”
许斌说:“睡得很好,谢谢。”
王嫂已经做好了早餐,精致的瓷盆里盛着山药瘦肉粥,上面撒着星点的葱花。一碟八个不同口味的烧麦,一碟手指粗的袖珍油条,几片烤得焦黄酥脆的吐司,一小?碟子?炼乳,一碟蒸饺,还有燕麦乳和豆浆,以及红茶煮的牛奶。
王嫂笑着说:“不知道这?位先生喜欢什么,就都做了一些。”许斌忙道:“都很好,谢谢。”
沈书临拉开椅子?坐下,许斌坐在他对面,两人开始吃早餐。
许斌忍不住去关注对面的人——沈书临盛了一碗粥,吃了一些烧麦和蒸饺。他初步判断,沈书临不喜欢吃甜的,比如,玉米馅儿的烧麦他就从来不碰,吐司和炼乳更?是没有碰过。
他问:“你?不喜欢吃甜的吗?”
沈书临略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只道:“确实不太喜欢。”
王嫂笑着说:“可不是嘛!沈先生平日里是一点糖都不碰的,就连喝牛奶前,都要?用红茶加盐煮。只有喝白粥时,会加好几勺糖。”
沈书临笑道:“红茶煮咸牛奶,是蒙古那边的咸奶茶味道,可不是我发明的。”
许斌又望了一眼?客厅,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家里挂的这?些画,都是一个人画的吧?”
他刚才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看到?电视上方挂着的一幅画,一幅喜气洋溢的黄澄澄的柿子?。他没有办法不去注意这?幅画,在整体?浅灰色调的客厅中,这?幅画太完美了,点缀了空间,让人忍不住眼?前一亮。
还有茶室窗框旁那一幅,昨晚他路过茶室时,忍不住驻足观看。星点的万家灯火,飘扬的白雪,那么温馨又熨帖。
还有……昨晚他去卧室找沈书临时,看到?墙上挂着的画。一簇热烈绽放的如火玫瑰,静静地盛开在白墙上。画在床尾对着的墙壁上,床上的人一睁眼?就能看到?。
许斌自小?钻研哲学,逻辑思维缜密,也看过许多的展览,眼?力是独一流的。画中的线条、情感和技法,都有相似之处,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画全部出自一个人之手。
沈书临放下碗筷,看向电视上方的清亮柿子?,道:“是的。”
许斌问:“看画风,昨晚你?母亲家里的画,也是同一个人画的吧。这?个人是你?非常喜欢的画家吗?”他察觉出自己问得有些过界,但?一望向画,他会有莫名的惶恐,因为画里的感情太浓烈。
“不是画家。”
沈书临拿起餐巾擦了擦唇角,并不看对方,只漫不经心地说:“是我前男友。”
许斌一怔,随即了然,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无端的,他又想起卧室墙壁上的玫瑰。如火热烈,几乎要?把?墙点燃。那幅画的位置恰恰好好,正在墙壁上三分?之二的位置,沈书临每天睁眼?看到?的第一眼?,就是这?幅艳红欲滴的玫瑰。
他还想说什么,沈书临却已起身?,轻轻将餐椅推回桌下:“正好顺路,我送你?去学校吧。”
早高峰,车流拥堵。车子?走走停停,又被堵在一个红灯后面。
两人自上车起就很少说话,大片的时间都在沉默。他们现在的关系不上不下,早上的那个话题又太过敏感,比之前的各种小?插曲敏感太多。
到?了学校门口,沈书临靠边停车。下车前,许斌忍不住道:“今晚……你?有空吗?我们能一起吃晚饭吗?”
这?两个月来,两人每周固定只见两次,分?别是周三和周日。沈书临没想到?他会这?样提出来,略微思索后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