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纵使夏夜也有几分凉意,卢从景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医生的话。
医生说,这一枪本不该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那枚子弹穿过特工的身体后速度已经降低了许多,没有因为高速旋转撕裂伤口,是很清晰的贯穿伤。问题棘手之处在于,卢心尧原本底子就薄,再加上地下监狱那几日,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当真是一点折腾都受不起的。
想到痛苦难当,卢从景恨不得自己去替他,那一枪怎么没有打在他身上,而是打在了他一点都磕不得碰不得的小孩身上?
天际即将破晓之时,急救室的门开了,卢从景不敢抬头,怕听到节哀顺变的字眼。
“救回来了。”
这句话就像一句大赦,卢从景身体都有些发软,怔怔地问:“是吗?”那一刻,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抬头的时候,刚好看到手术室和ICU之间的自动玻璃门打开,神色疲惫的护士推着病床转移到无菌室,目光遥遥地落在了那张苍白的脸上。
卢从景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来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真的会求神拜佛。他不信命,却整整祈祷了一晚上,希望能留住他。
阿尧,不要离开我。
第八十三章 十七岁的他
卢心尧在ICU住了整整半个月,术后四十八个小时,他一直没有清醒过,一直靠着药物吊着命。医生不敢打包票他一定能够醒过来,又害怕同卢从景说,只好每天做一遍脑部CT,生怕卢心尧从此成了个植物人。
到第三天傍晚,他才慢慢睁开眼睛,动的时候扯到了伤口,本能性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是脸上还罩着呼吸面罩,吸进去的都是干冷的空气。
片刻不歇轮班守着他的护士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跑出去通知卢从景。没两分钟,卢从景就来了,因为卢心尧的身体还很脆弱,只是隔着厚厚的玻璃站在门口看他。
卢心尧只是身体醒过来了,大脑还是一片混沌,就连眼睛也像是藏着雾,又很快睡过去了。他的身体太疲倦,急需睡眠来修复受伤的身体和濒临崩溃的精神。
在第一次苏醒过后,他身体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了,虽然清醒的时间仍旧非常有限,但是每当护士告诉卢从景的时候,他都会放下手上的事情过来陪他一会儿,即便只是在玻璃门外面看着他。
半个月过后,卢心尧被推出了无菌室,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好了,稍加多些时日,他便可以自由活动了。
在出了无菌室第二天,卢心尧破天荒地醒了一个下午。
卢从景习惯了总是在昏睡状态下的他,一想到他醒过来,竟有些害怕面对他。他睡着的时候,卢从景可以默默地陪着他;但如今他醒了,卢从景怕从他嘴里听到拒绝的话。
在病房门口徘徊了两圈,卢从景做好了心理建设,才推开病房的门。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卢心尧倚着枕头坐在病床上,对着他微笑。顿时喉头发紧,他近日来做梦都不会出现的画面,竟这样轻而易举地发生了。
见他一直不说话,卢心尧主动开口了:“小叔叔,他们说我不小心出了意外,可是好奇怪啊,我一点都不记得了。”说话时牵动到腹部的伤口,他像只小猫似的小口小口地吐气。
卢从景的掌心出了一层冷汗,眼珠子仿佛是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想要扯去那层虚假的面具似的死死盯着卢心尧的脸。卢心尧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说:“上面有脏东西吗?”
“没有。”卢从景回答得又干脆又快。
“那小叔叔在看什么?”
“你说的是真话吗?”
虽然这话听上去过于直接,但加上了卢从景稍带惊疑的语气,又奇异般地柔和下来了,不像质问,倒像是一种求证。
卢心尧被他问得一愣,蹙眉,慢慢地说:“我一直说的都是真话呀。我不曾骗过你。”
卢从景呼吸一滞。
现在正是下午三四点,日光不再强烈到让人无法睁开眼睛,斜斜地照进来,映照得病房里所有东西都显出暖色调。卢从景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双在日光下显出琥珀色的眸子,第一次不敢确定卢心尧是不是在撒谎。
卢心尧刚刚醒过来,又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卢从景上来就问他有没有欺骗他,顿时万分委屈,心底发酸,强忍着不叫卢从景看出来。他的声音都在发颤:“小叔叔,我没事,你有事就先去忙吧。不用管我。”说到一半,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吸了吸鼻子,才把话说完。
见到他这么说话,卢从景的眉皱得更深,似是猜测,又似是考究地打量着卢心尧。
卢心尧被他看得整个人都懵掉了,他虽然醒过来了,但是脑子里还处于一团浆糊。他一醒来,护士就把卢从景叫过来了,他内心是喜悦的。人在不舒服的时候,总是想要亲近的人陪在身边,他也不例外。
但是很显然卢从景并不是像他这样想的,上来就问他一些奇怪的问题,那语气活生生像是遇上了伪装成卢心尧模样的赝品,非要一遍一遍确认到底是不是他。
卢从景喉结滚动两下,嗓音干涩:“阿尧,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时候他已经认出来了这是什么时期的卢心尧,只是不敢确定。
“我们不是搬去德国了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诶,好奇怪啊,我怎么记得我应该……在德国?是吗?”
卢从景整个人都愣住了。
——德国。
答案昭然若揭,这是十七岁的卢心尧,那个偷偷摸摸爱上了自己叔叔的小孩,那个用拙劣手段勾引他的少年。
卢心尧根本没给他道歉的机会,那些因由他而遭受的伤害和痛苦,他一概不记得了。
“你先休息吧,我……我明天再来看你。”
卢从景逃跑似的走出了病房,根本不敢和卢心尧对视。刚一出病房,他就放慢了脚步,整个人脱力了一般靠在一旁的墙上。
如今要他怎样面对卢心尧呢?
那是他还未成年的侄子,也是他早已成年的爱人。
命运同他开了一个玩笑,再次把他拉回那个关键时间节点,给了他再次做出选择的机会,只可惜这一次,牌面的两种选择都是淬毒的刀刃,但是他必须要做出选择。
要么装作一个恰如其分的叔叔,就此放弃和他在一起。往日的痛苦他如今都已经忘了,看着他慢慢地长大,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可能有朝一日会结婚生子,向自己介绍新婚的妻子。
要么就让历史再次重演,还会在那一刻动心,亲吻他的唇,抚摸他的颧骨,在少不经事的时候就拥有他。可终究是纸包不住火,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好矛盾也好,不可能就此烟消云散。他要怎样才能说出当年的真相?倘若有一天全部记起来了,又要怎样才能两全?
他在病房门口,站了很久很久,离开的瞬间,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第八十四章 暗恋
虽然昨天已经震惊过了,不至于像是第一次知道那样无措,但是卢从景还是很难相信卢心尧是真的把这两年的事情全都忘了。他下意识地观察卢心尧的行为举止,想要找到破绽,却留意到许多过往他不曾关注到的细节。
他坐在病床一旁的沙发上看文件,其实这文件也不是现在必须得看,但毕竟关系不同往昔,他若是那般亲热,会吓着卢心尧。只好出门前随手抽了一份文件来看,免得露出马脚。
这已经是第二次卢心尧偷偷摸摸地看他了,视线落在他的喉结、领带还有小臂的肌肉线条上,但如果察觉到他抬头,又会在对视的时候错开目光。
“小叔叔,你忙完了吗?”卢心尧眨眨眼睛,满怀期盼地看向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不显得过分急切,“我就占用你五分钟。”
“你说。”
卢从景把文件放到一边,他早就看完了,一直在等卢心尧开口。小孩子耐心实在是太好,大抵是终于看出他这份文件翻来覆去地看到乏味了,才好意思打断他。他已经在看第三遍了。
“我是说如果,只是如果啦,如果我们学校举办音乐会,你会来听吗?”
卢从景牙咬紧了一瞬,很快松开,面上并不叫人看出来,他微笑着问道:“什么时候开?”
他不记得卢心尧的高中曾经举办过音乐会,每一次对话都是在提醒他的错过,这样的邀请,这样的期盼,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仿佛都是在嘲笑他曾经将这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
他早就失去过了,如今也不会再拥有了。
见到卢从景这般回应,卢心尧心底有些雀跃,唇角弯起来:“就是下个月。我有一段小提琴独奏!”说话的语气还带着几分孩子气,像是要把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展示给别人看。
卢心尧在小提琴上非常有天赋这件事,卢从景是知道的,尤其是小时候,带他的一个奥地利老师曾经带他去参加过几个国际赛事,那手指的软开度和对音准的魔鬼般的直觉,那是叫评委都满意的好苗子。但是那时候卢从景要把卢心尧带在身边,他没那个时间和精力管小孩的未来职业发展道路。于他而言,卢心尧无论是把小提琴当爱好来玩,还是走专业路线,都是一样的,反正卢家都养得起。这件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好。你告诉我时间,我一定会去的。”
几天下来,卢从景总算可以确认,卢心尧并不是装出来的,在他自己的认知里,他现在就是十七岁。
卢从景没有办法,只好叫身边的人陪着他演一场三年前的梦。旁观的人多多少少都会觉得像《楚门的世界》,除了他,所有人都是演员,看着他再次走已经走过的路,到达没有未来的未来。
卢从景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长官的手段,他是做刑讯出身的,盛名在外,逼人逼供的法子多如牛毛。
最令人胆寒的还是感官剥离,这听起来高端,实际操作起来极其地简单,只需要一个不透光的房间就可以实施。不少人熬不过去,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还有不少人高估了自己的心理素质,出来以后人就疯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卢从景一点都不敢拖,他一想到人会变得痴痴傻傻就快要疯了。哪怕是恨他,也要清醒着恨他。当时几乎是不计后果下的决策,他已经对不起卢心尧一次了,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不救他,那基本等同于让他亲手杀了卢心尧。
他怎么舍得?
卢心尧现在的表现着实让他找不到头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像十七岁一样也算是一件好事,所有痛苦和悲伤都忘了,还对于亲密关系有幻想。但是在另一方面来说,也可能是因为那段记忆对他来说太过于痛苦,为了保护精神不崩溃,才选择性遗忘了一部分。
所以卢从景怀疑是心理问题,今天特地约了心理咨询师面谈。
他隐去了真实的身份,虚构了一个人物形象,把事情的起因经过讲给心理咨询师听。听完他的讲述,心理咨询师皱起了眉头。
“卢先生,您确定您讲完了所有的内容吗?有没有什么您没有留意到,但曾经发生过的事?”
卢从景沉默不语。
“根据您的描述,您侄子并不是我们常常谈论的心理防线很低的群体,换而言之,就是他不会因为这么简单的原因导致精神失常。这里所说的精神失常并不是精神病,请您不要生气。您可不可以好好回忆一下,有没有更多可以帮助我判断的细节?”心理咨询师见惯了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心理不正常的小孩,他们抗压能力太差,有一点小小的挫折都能让他们自尊心受挫,导致心理不健康;她听完卢从景的描述,侧写出来的人物形象和这类群体的刻板形象并不一样。他像只小狐狸,早慧,玲珑,又通透,不该这么容易就封闭自己的记忆。
这一次卢从景沉默得更久,说:“出去吧。”
心理咨询师还想再追问,却见卢从景已经起身离开,带起来的风里有淡淡的檀木香,想要认真嗅闻时,就什么都闻不到了,就好像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她能看得出,卢从景有话没有说,不知道是不相信她,还是这样大家族里见不得光的事。
心理咨询师叹了口气,如果不说出来,就像是一直不肯医治的伤口,纵使患处溃烂化脓,他们也要守着这个秘密,直到永远。
大概是因为从小就经常进医院,卢心尧不喜欢住在医院,住院的人才穿的淡蓝衣服和病床的床单和被罩都带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的味道,床单和被单都是白的,看起来就不怎么吉利的样子。等到医生一放话说可以回家养伤了,他比谁都迫切想要离开医院。
卢从景没有执意要他一直在医院里修养,而是很干脆地同意了。这边的住处里有医生待命,同在医院没有太大的区别;就算后面情况不好了,住的离基地的医院不远,随时可以来。
诚然说,卢从景不太喜欢卢心尧待在基地里,即便是医院。卢心尧同这里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应该清清楚楚地划清界限,待在他应该待的地方。只要离得足够远,就不会再被卷入突如其来的灾难里。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想、这样做的更深层的理由,其实很简单,他不想再让卢心尧不开心了,能听他的就都听他的吧。
第八十五章 帮忙洗澡
因为逃离了医院,回去的一路上,卢心尧都显得很兴奋,拉着卢从景问东问西,像只快乐的小麻雀。
“我们现在还是在汉诺威吗?”
“不是。”
卢心尧吃惊了一瞬,转而问道:“那在哪里?”
“得克萨斯州。”
“美国?”
卢心尧拧眉细细思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搬到这边的缘由。
卢从景解释,“出了点小意外,带你到这边养病。”
卢心尧便不再追问。他记忆里有关这段内容全是空白,任由人涂抹,卢从景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后半程实在是太安静了,只能听到轻微的轮胎同地面摩擦的声音,卢心尧就那么靠着卢从景的肩膀睡着了,比他清醒的时候大胆多了。头一旦要滑下去了,就仿佛是设定好的程序一般,自己又找到舒服的位置,叫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试图找出装睡的痕迹时,又发现他眼睛紧紧闭着,呼吸声很轻。——是真的睡着了。
卢从景失笑,终于好心地揽过他的肩,让他睡得安稳些。
到了要洗澡的时候,卢心尧这才犯了难。伤口刚刚长上,他动作不方便,但是躺在医院那么多天,最多用毛巾擦了个澡。这次出院,医生好不容易才松了口,说他注意好伤口不要进水就可以洗澡了。
浴室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叠防水贴,卢心尧解开衣服的纽扣,尽可能地在不扯到伤口的情况下,拽掉袖子。低头看了一眼伤口,扁了扁嘴,觉得它像个丑丑的补丁。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独自洗澡的困难了,一来是他不知道怎么使用防水贴,二来是弯腰转身对现在的他来说实在是太勉强了,他刚刚只是试着弯了下腰,就痛得一个劲儿的抽气,生怕把伤口扯裂了。
万般无奈,他只好对着门口喊,叫个人过来给他洗澡。他脱得赤裸裸,却没半点难为情,从小到大被人伺候惯了,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蓦然门开了,卢心尧还没来得及诧异,最起码应该先敲门再进来。一抬眼,他整个人都傻掉了,做不出任何反应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卢从景。
他只脱去了外套,剩下的衣服都好好地穿着,衣装革履。与之相反,卢心尧脱得寸缕不着。
太奇怪了。实在是太奇怪了。
就算是有人来伺候他,也不该是卢从景。
如果他今年三岁,恐怕还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卢从景的照顾。可惜他不是,只觉得浴室里的温度一下子升高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使人坐立难安。
慌张之下,他一把扯过旁边的浴巾盖在身上,就连扯到的伤口都感觉不到痛。伴随着他的动作,腰侧的那块肌肉显出纤长优美的线条。
“有什么好遮的,小家伙,你有的我都有。”
卢从景这般坦坦荡荡倒是让卢心尧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时之间抓在浴巾上的手不知道该放还是不该放,若是不放,显得有些扭捏;若是放了,他觉得羞耻。无论怎样,都是一个两难选择。
很快就没给他选择的机会了,卢从景说要给他擦擦伤口周围的皮肤,虚按着卢心尧的手扯掉了浴巾,因为害羞,脸一下子就红了,说不出话来。
露出来的肉体几乎是完美的,皮肤瓷白,光滑细腻。只是小腹那处伤疤,就好像是华美衣裳上缝进的一块旧布,有种不合时宜的丑陋。边缘处扭曲蜿蜒,新长出来的肉淡红,凹凸不平。
注意到卢从景的视线停留在伤疤的位置,卢心尧心情顿时沉下去,分明别的地方都完美无缺,为什么卢从景偏偏要看向那么狰狞恐怖的伤疤?这也不奇怪,即便是玉做的镯子,人也很难不关注上面偶尔磕碰的缺隙。这是人之常情。
“还疼吗?”
卢心尧恍惚了一下,没有听到卢从景的问话。紧接着,腰侧一热,一只手搭在了他身上。这一次,卢从景贴到他耳边问的。
吹出来的热气扫过耳根,卢心尧僵住,慌乱扯了个回答,“不疼了。”伤口处却在隐隐作痛,提醒他,他的言不由衷。
卢从景没有追问,让他松了口气。紧接着,卢从景取了片防水贴,撕开塑料膜,沿着伤口的外沿贴上去,最后还用掌心轻轻地压了压,让防水贴和皮肤更加贴合。
大抵是这样的场景和动作实在是太过于暧昧,很难不让人多想,卢心尧脊背过电似的发麻,脑子里空白一片,就连说换个人来的心思都没有,所以也忽略了卢从景炙热的目光和更深层的欲念。
他们好像一直在玩这样的追逐游戏,总有一个人心意直白到无需解读,总是有人蒙在鼓里,误把对方的真心当成亲情。
小叔叔好像突然变了。
卢心尧有些迷惑,又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转变:卢从景对他比他以为的好多了,甚至有时候他都会以为卢从景发现了他的心思,不然怎么会那样悱恻地摸他的手再松开。
他不会像那样摸别人的。
他又有点沮丧,在卢从景身上,他总是容易自作多情,他不圆滑不高明地想要勾引他,一次次碰壁,一次次拒绝,容易把血缘带来的照顾和关怀当成悸动和感情。
其实卢从景并不像他那样想,只是把他当成自己的侄子罢了。
那夜下了很大的雨,雨打在树叶上发出很清脆的泠泠声,卢心尧原本睡熟了,一道惊雷滚下来,他猛然惊醒过来。房间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就连一丝光线也无法照进窗帘紧闭的房间。他霎时喉头发紧,声音打颤,哀声恳求:“有人吗?可不可以……开一下灯?”
跌跌撞撞碰到床角,重重摔下去,痛得半晌动弹不了,却在能动的第一时间立刻爬起来摸索灯的位置。失去了这三年的记忆让他对于这个房间不够熟悉,如果是德国的房间,他都不至于如此害怕。好不容易找到了开关的位置,满怀期待地摁下去,却不见灯光亮起来,还是无边的黑暗,就像……那时候一样。
黑暗也好,疼痛也好,都不会消失。
他绝望地意识到这一点,歇斯底里地捂着脑袋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卢从景在他问有人吗的时候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心中焦急,猛地打开房门,卢心尧就抱膝坐在床头的地上尖叫,状若癫狂,细长的手指已经卡住了自己的喉咙,发出破碎的呼吸声。
“没事了……没事了……”卢从景强硬地掰开他的手,像是哄哭闹的小孩子似的顺着他的后背抚摸,“阿尧,是停电了。”还怕这样的安抚不够,轻柔地吻着他的额头。
“是吗……”卢心尧慢慢冷静下来,眼神中的惶恐未消,大口大口地喘气,卢从景的到来让他安定下来,后背的衣服已经全然湿透了,还不住地发抖,“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好怕黑……为什么这么怕黑?”他怔怔地问道。
心中苦意翻涌,他这副样子像个疯子,卢从景怎么会喜欢?小叔叔只喜欢乖巧的孩子。
——他不记得因为什么事情害怕天黑。
卢从景心里揪痛,因为那段时间太过惨烈,卢心尧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把不愿回想的那一段给藏了起来,记忆回到了少年时期暗恋他的时候。但是一旦回到了相似的场景,还是会本能地感觉到害怕,再次回到暗无天日的墨西哥密林,阳光都照不进的监狱。
今天深夜突发停电,对于一般人来说没什么,打不开的台灯就仿佛是触发了再次被扔进了密不透光的暗室的开关。
恐惧,深入骨髓。
卢从景进来的时候带了一盏烛台,方才随手放在了床头柜上,借着微弱的烛火,他看到了卢心尧额头上的冷汗和惊惶未定的表情,这时才意识到上天没有那么慈悲。不可能再把那个完好无损的卢心尧还给他了。
“阿尧,看着我的眼睛,”卢从景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我陪着你呢,不会有人伤害你的。已经派人去开备用电机了,很快就会恢复供电的。”
卢心尧痴痴地点了点头,似在梦游,汗湿的手却死死抓住卢从景的衣角,仿佛抓到的是能拯救性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八十六章 错愕
直到抱着被子躺到卢从景床上的时候,卢心尧都觉得好像在做梦。卢从景赶来后没多久,别墅就恢复了供电,卢心尧本以为卢从景会走掉。没成想,他喊来医生重新包扎了一下轻微裂开的伤口,换了绷带,然后抱起卢心尧的被子,喊他和自己一起睡。
床头的那盏夜灯留着,暖黄的光看得人困意朦胧,卢心尧稍微往被子里缩了缩,谨慎地不越过三分之一线。他已经占用了一部分卢从景的领土,只好尽可能礼貌,不鸠占鹊巢。
睡醒了以后,卢心尧很满意他的规矩,正正好好三分之一线,丝毫不越界。他睡在他的被子里,卢从景睡在卢从景的被子里,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本来以为是一次例外,但是卢从景居然没有喊人把他的被子拿走,卢心尧便心安理得地借着被子的缘故,溜到卢从景的房间里睡觉。他知道他已经长大了,不该再像小时候一样缠着卢从景睡觉,但是他心怀不轨,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卢心尧忙着关注卢从景,忙着关注他和卢从景的关系,因而疏忽了对外界的观察。他身边的佣人,他能见到的人和事,早就按下了静止键,时间节点是三年前。
打破平衡的是卢宗铭的到来。
让他过来不是卢从景所希望的,但是这件事确实非常紧急,卢从景便叫卢宗铭跑来这边了。只是好巧不巧,卢宗铭在走廊上撞到了卢心尧。
“卢…宗铭?”
卢心尧被他吓了一跳,卢宗铭越长大眉眼越像卢从景,远远地打眼一看,他都认错了。好在没有酿成大错,只是脱口而出的话很难收回。如果时光能倒流,他一定安静地从墙角溜走。
被卢心尧叫住,卢宗铭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在这里?”他以为卢心尧在纽约读书。
“啊?”卢心尧咽回了即将说出口的我为什么不该在这里,潜意识里他意识到多说多错,沉默是金。
但很显然他低估了卢宗铭的洞察力,见到他的反应,便寻着蛛丝马迹拼凑出了惊人的真相。卢宗铭微微眯起眼睛,顿了顿,“受伤了?在哪儿受的伤?”他已经闻到了淡不可察的血腥味,在场的只有他们二人,卢宗铭身上没有伤,那这血腥味肯定是源于卢心尧。
卢心尧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他们又不熟,卢宗铭不像是个多话的人,怎么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还都咄咄逼人的语气。他自己都不知道,更不可能接的上话,只好目光微微偏到一旁。
卢宗铭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他已经半年多没看到卢心尧了,他听到过老宅的流言蜚语,却能猜到真相并不同他们所猜测的那般。尤其是他作为“知情者”,那根本不是有关财产的战争,他们应该是吵架了。
吵架的内容和原因他都无从得知,只知道卢心尧搬到纽约去了,很快卢从景也跟着去了,再后来,卢从景时常会回港城处理集团事务,卢心尧没再回来过。
“就算不熟,我也不是虎豹豺狼,你在害怕什么?”
卢宗铭暗暗自嘲,作为卢宗铭的他是不可能同卢心尧做朋友的。
“没有。”只可惜卢心尧回答的太快了,更像欲盖弥彰。
卢宗铭总算发现了哪里不对劲了,就算是不熟悉,之前在港城也是见过面的,在必要的正式场合也有社交,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局促不安。
“你不记得我?”
“我本来就没有见过你!”卢心尧很委屈。
卢宗铭错愕,“你说什么?”
“你都不记得了?”
卢心尧心生反感,下颌收得很紧,脸上倔强,不再说话了。
卢宗铭破天荒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却不叫人容易亲近,看上去锐利,“我早就知道你有一天会受伤,只是你,不撞南墙不回头。”后半句话像是一种影射,只是对于失忆的卢心尧来说,他的话更像是哑谜。
他话说得这般狠,卢心尧更不愿意同他讲话,低着头走掉了,像是躲开洪水猛兽。卢宗铭没有再出言留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对于卢宗铭而言,这一刻又虚无又珍贵,他透过时光的缝隙,终于有幸窥探一瞬那个没有见过他却喜欢上卢从景的卢心尧。
潜意识里察觉到同卢宗铭扯上关系并不是什么好事,卢心尧自觉地省去和卢从景讲他遇见过卢宗铭这件事。想到出神之际,却听到卢从景在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