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去思考,只想小憩一会儿,从周而复始的问答中逃出来,给他片刻的安静和独处。而这时,他还不知道这样的愿望将会怎样成为他一生的噩梦,乃至往后的十年,睡前都要留一盏台灯。
黑色,全然的黑,拥有着像海一样的磅礴,又如同一个吞没万物的黑洞。伴随着咔嚓一声,押送他过来的人关上了这扇老式的铁门,屋子里就只剩下卢心尧一个人了。
他分明是睁着眼睛,却好似失明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要靠手摸索才能感知到这个空间的大小。在黑暗中,卢心尧微微蹙眉,心底一沉,失去了光感在很大程度上加剧了他的无助。心里一遍遍地暗示自己,应该早些睡去,好应付接下来的折磨。
闭上眼睛,却好像是躺在一个狭小的盒子里,没有一丝光能够照进来。他辗转着翻身,却被自己的骨头硌得生疼,就连肚子都饿得平了。越是黑,他也是克制不住睁开眼睛,在这样的情况下,睁开眼睛和闭上眼睛没有任何区别,他什么也看不见。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尽管身体已经疲惫不堪,而在这样丝毫得不到安全的地方,他的精神却越来越活跃和敏感,不由自主地开始瞎想。脑海里也时不时闪过被压入水中的画面,即便他知道身边没有一滴水,却莫名地能够回忆起令人窒息的呛水感……而这一次,他没什么盼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在他的设想里,即便卢从景要杀他,也不会这样折磨他,最起码会给他个痛快。也许看在放在身边养了这么多年的情谊上,会给他选个没那么痛苦的死法。
或许是太过于安静,人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卢心尧从未这样期盼太阳升起,哪怕是微弱的熹光也好,总比这要把人吃掉的黑暗来得好。
他想着想着,忽然迟疑了一刹,面色一凝。长官的问句再一次在耳边响起,而这一次,他居然无法斩钉截铁地说出‘我不认识’。
是的,卢从景不是第一次骗他。也许这也算不上欺骗,他在心底摇摇头,他只不过是被蒙在鼓里而已。他早该意识到,当他握到军用枪的那一刻,卢家的钱就没他想的那么干净了。那么……渔夫是谁,他是知道的。
卢心尧对卢从景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和他同归于尽,有一刻不管不顾地想,他应该敲响这扇门,叫人过来说出渔夫是谁。但是,往日的画面又一闪而过,那些把基地当成自己家一样对待的无家可归的人,会耐心地教他射击姿势的1号……他就说不出口了,就算社会给每一种生存方式打上了不同的标签,但同样是努力地活着,谁又能说别人不配以这种方式生存呢?
那是他们的命。
那么,这也是他的命。
泪水怎么可以这么苦涩,卢心尧想。今日为卢从景守住这个秘密,卢从景又不会为此感激。但他没有理由为了毁掉卢从景,毁掉那么多无辜的人,他只好咽下这份苦涩。
和卢心尧上床的是渔夫,在深夜拜访卢心尧住处的是渔夫,而这一切,同卢从景没有关系。
意识朦胧之际,他以为他睡过去了,却总是醒着,长久地醒着。头疼到已经没有知觉,中间有人进来送过饭和水,卢心尧只余下了喝水的力气,饭因为头疼得厉害,一口都塞不进去。
在漫长的等待中,他几乎死掉了。渐渐地,错乱的画面中,狞笑着把他压入冰冷的水中的那张脸换成了卢从景的样子。
再次听到锁芯撞击的声音的时候,他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从德州飞回港城的航班足足有十三个小时,而期间因为天气状况的缘故,飞机上的无线网络非常不稳定,卢从景干脆放弃了在飞机上办公,而是选择了调暗机舱里的光线,半梦半醒睡了很久,他心里在想事情,所以睡的不踏实。
而等他真正到达了港城的私人机场,刚出机舱,就撞上了早就等在那里的邓鸣。邓鸣面色凝重,上来就汇报道:“卢先生,小公子被联邦调查局带走了。”尽管得知了内情,邓鸣依旧延续了用小公子来称呼卢心尧。
卢从景整个人僵住,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定在原地,眼珠子都一动不动。邓鸣好生着急,大声重复:“卢先生!小公子被联邦调查局带走了。”
手心被汗濡湿了,卢从景脑子放空了一刻,听见自己麻木地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您离开德州不久,大约是美国当地时间晚上11:00。”
巨大的悔恨如同一只猛兽撕咬住卢从景,他已经回过神来,自然知道为什么联邦调查局找上门来。像卢心尧这样履历如白纸的学生,怎么会招来凶狠如豺狼的联邦调查局?答案很显然,是那夜他漏出来的破绽,才给卢心尧带来了灭顶之灾。
他去美国带的是伪造身份的护照,走的是私人航线和私人飞机,换张脸就可以换个身份,他可以是某个中超的老板,可以是某个杂货铺的老板,甚至可以是某个在码头卸货的苦力。他的身份如同一副看不透底牌的扑克牌,抽出任何一张都可以成为他。而在这场游戏里,只有卢心尧自始至终是实名制。
第八十章 求情
短暂的惊惶过后,卢从景很快冷静下来,或许用冷酷更为合适。他的人生鲜少有什么东西不需要争抢就能获得,竞争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他的本能。他并不畏惧向对方宣战,只是在考虑到可能会伤到卢心尧这件事上,竟有些犯了难。
如果被抓走的是经过训练的战士,他不会如此担忧。他养得如此金贵的小孩子,怎么经得起严刑拷打?
卢从景有一瞬痛恨甚至厌恶产生这个想法的自己,被世界打磨到谁也不可以完全信任。他皱紧眉头,不能完全置之不顾,还是吩咐手下开始转移基地的人员。
此时,距离他离开德州已接近整整二十四小时。
被放出来的那一瞬,眼睛被光线刺得完全睁不开,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条件反射般地抬起手搭在眼皮上,收效甚微,索性还是闭上了眼睛。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限,他几乎是闭上眼睛意识就模糊了,只在朦胧间听到了几句话。
挣扎着再次睁开双眼,向声源处看去,却因为长时间处于黑暗中,无法看清东西,只能辨认出来隐约的人形轮廓。他又使劲眨了眨,努力都是徒劳,仍旧罩着一层光怪陆离的虚影,盖住了另一端的人影。
他确定,那一刻他听到的是那个看起来像科研人员的女人的声音。
她的声音略微带有一点沙哑,说话极其有逻辑,缜密得像一张网,滴水不漏。
也就是那段话才让长官放了他一马。
她没有看到刚刚被放出来的卢心尧,所以才放心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长期待在黑暗中导致眼睛的感光能力急剧下降,卢心尧只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到远远的那一道清瘦的人影和晃动的发丝。
见他一直张望,负责提人的警员不耐烦地打了他一巴掌,并敕令他不准四处张望,不然就把他再丢回去。
他们在美墨边境设置的监狱,狱中绝大多数都是有色人种,尤其是那些黑人,人高马大,肌肉发达。为了对付他们的挑衅,在这里驻守的警员也强壮到仿佛是美剧里的角色,一巴掌打下去脑袋里嗡鸣不断,就连声音都变得不清楚了。
痛苦可以拉长对于时间的感知,一分钟变成一小时,一小时变成一天,一天变成一年。快乐的回忆变成了嚼剩下的槟榔,越是咀嚼越是苦涩,甚至有一瞬他都不记得他是否真的见过蓝色的天空。
这大概也是卢心尧面对监狱突然的失火感到麻木的原因,他被关在机密程度很高的监狱深处,外面传来混乱的咒骂声和东西翻倒的声音,还有人在砸金属制成的床,发出轰雷般的噪声。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人越狱了,他左耳听得比右耳清楚些,他听到那些警员和逃犯扭打倒一起,嘴里骂着脏话。
监狱里乱成一团,这时候没人有时间来问他早就问烂了的问题了。
他安静地躺在金属床上,用手指轻轻地击打着床板边缘,是一段很轻快的节奏。
没过多久,他听见门锁响了,也懒得抬头去看。可能是那些警员突然想起来这里还押着一个重要的囚犯,他们终于想起来转移他了。直到人影落在他身上,他都没有睁开眼睛,只是默默等待着被粗暴地拖走。
那个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随后半跪下来,“对不起,对不起……”随即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想要触碰他就好像是对待一件易碎品,动作已经尽可能地轻柔还担心他会感到疼痛。
卢心尧不需要睁开眼睛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了,他偏头睁开眼,看向抱着他的男人。
卢从景从未如此憔悴过,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渣,眼下一片青黛。见他看向自己,却没有勇气对视,只是眼神偏向了一旁,仿佛不忍再看他现在的惨状。下意识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致命伤,按压各处关节和内脏所在的位置,确认没有大碍才停下动作。
外面的杂乱的搜查的脚步声似乎为劫狱的计划蒙上了一层白色恐怖的阴影,谁也不确定警员会什么时候搜查到这里。卢从景没有说话,一把抱起来,手下已经把门锁砍断,弓着腰穿过那扇铁门向外撤出。
这一处监狱的设计是参考了巴黎的城市结构,结合了边境的地形条件,整体呈现出倒扣的蜗牛壳的形状,机密程度高的囚犯囚禁在深处。如果想要按照正常的通道到达地面,就需要沿着环形一路遇见所有的狱警。
他们先前就考虑到了这个监狱的结构如此,没有计划按照原本的结构进行劫狱,而是选择靠爆炸打穿墙壁以直线距离撤出监狱。在手下扔出炸弹的时候,卢心尧却没有感受到迎面扬起来的灰尘,他才恍惚意识到原来是卢从景用风衣盖住了他的口鼻。
因为不想惹上麻烦,他们遇见人不论囚犯还是狱警都会直接开枪,卢从景盖着他的眼睛,所以他看不见他们在做什么。即便是这样,他能清晰地听见扣动扳机的声音以及子弹穿过人体的闷声,再然后就是打进金属墙壁的脆响。
渐渐地,盖着他眼睛的衣服上的血腥味愈发浓重,甚至带有一阵潮意。卢心尧不敢想这一路上有多少人死于枪下,只是那几滴溅到他手臂上的血仿佛有灼伤般的热度。他突然有些理解那些信教的同学了,最起码有一个精神支撑。
在高火力支持下,他们这一路上走得格外顺利,虽然也有己方人员中弹,但尚且没有出现死亡。他们带的都是重火力枪械,并且在警方也在顾虑爆炸是否会引发坍塌的情况下,双方都不约而同地没有使用大规模爆炸物。
在狭小的通道里,硫磺的味道越来越浓重,时不时就能听到踢到弹壳的声音。时不时传来的搜查的警员对传呼机讲话的声音就仿佛是在隔壁,谁也不敢确定是否墙对面会遇见大批火力,一时之间呼吸都变得局促起来。
他们面前不知道还有几面墙要炸,在这样一番消耗下来,身上的枪支弹药也逐渐捉襟见肘。一声巨响过后,几乎以为整个通道要倒塌下来,甚至能够感受到地面的震颤。飞溅起来的土块和石头只是零星地砸在了他的身上,卢心尧惊异地感觉到阳光再度晒在身上的感觉。或许是因为眼睛仍旧被外套盖住,但是身体还有肌肤却能敏锐地如同动物一般捕捉到阳光,像是雨露,或是晨雾。人不需要睁开眼睛,就能感觉到那种如同盖上了一层薄纱般的羊绒似的温暖触感。
他们到达地表了。
而真正的战斗也即将开始。
第八十一章 中弹
卢从景早有预感,在地下并不会是此次劫狱最困难的一部分,在地下监狱里,虽然他们搜寻卢心尧有一定难度,与此同时,警员想要在迷宫般的监狱里找到他们同样是难事。这不是一个开放的空间结构,所有人都必须依照现有的规则来行事,比如说从里到外或者从外往里进行搜查。正因如此,才让卢从景有了投机取巧的机会,他干脆地拒绝了现有的“规则”,直截了当地炸了一条全新的通道。
但是一旦到达了地表,这一场狩猎游戏就变得更加赤裸裸了。现在还不是向美国警方开战的时刻,他仍然需要保持渔夫这一身份的保密,所以在最大程度上保持表面的和平,即便他内心并不是这么想的。
在他们破开最后一层墙体的那一刹那,负责爆破的人已经向在外面接应的小队发出了信号。接连两声爆炸,第一声是卢从景一行人用炸弹炸开地下监狱的最后一层屏障,第二声则是在外面等候他们出来接应的人引爆了烟幕弹。
一时之间,浓烟四起。风在短时间内将烟的范围扩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早已伺机等待在狙击位的警方一时失去了目标,地表这一批更加精良,训练有素,并没有出现骚乱,开始在烟雾中放冷枪。子弹打在防弹盾牌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断了线的珍珠项链砸在地上一般。
卢心尧被紧紧护在卢从景怀里,几乎脚不沾地。其余的手下则是以保护他们的安全为最高宗旨,围成一圈,手持防弹盾牌。
形势已经发展至此,卢从景手下的人也开火,形成火力弹幕。在双方对峙的情况下,他们一行人尽可能地向己方火力方向移动,得到火力庇护。
就在卢从景这边行动的那一刻,长官似是察觉了什么,在浓烟中皱起了眉,冷笑一声:“火力不要停,我就不信今天能让这些人劫了狱;派人去查罗拉的档案,我倒是想知道她是不是合伙在骗我。”说罢,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看起来极度危险,又带有一种惊人的敏锐。
在双方都高火力输出的情况下,卢从景一行人行动得非常艰难,在这种情况下已经不能完全依赖身边拥有的护具,只能靠多次从枪弹中死里逃生的经验,尽可能地避开弹药。
即便如此,还是出现了牺牲。事情发展发生的非常突然,其中一个方向的防弹盾牌应声而碎,根本没给人留下反应的时间和机会,一枚子弹穿空而来,击中了西南方向掩护的属下。他没来得及说什么话,身体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只是轻微晃了晃,闷闷地倒下了。因为打中的位置是眉心,没有什么血腥的画面,人倒下了有一会儿,血才慢慢地顺着伤口渗到土里。
卢心尧是亲眼看着这个属下死去的。
空气中除了烟雾弹那股刺鼻的气味,更多的其实是难以掩盖的血腥味,浓得仿佛化不开。如果一定要说,味道已经接近屠宰场的宰杀间。在这处阳光都照不到墨西哥密林,屠戮,血腥,烟雾都染成暗红色,升腾起来令人作呕的腥气。
即将弹尽粮绝之时,八点钟方向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直升机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截止到这个时候,卢从景这边已经死了四个人了,几近到达了无法形成完整的火力掩护的人数下限。而在潜伏在森林的重火力小组的打击下,警方的损失更加惨重,时不时能听到惨叫声。
直升机一来,他们就无需再在这里硬撑。虽说距离放出烟雾弹不过二十余分钟,但是每一分钟都过得惊心动魄,千钧一发。按照往常惯例,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一般都是卢从景先离开现场。
但这一次,卢从景说什么也要让卢心尧先上直升机。他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直升机里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警方拥有击落直升机的重火力,之时短时间无法调出,一旦开始使用,谁也说不好今天是否会命丧于此。他比卢心尧的求生技能丰富,即便是上不了直升机,他也不一定会送命。
卢从景没打算和卢心尧商量,而是直接同组内经验最丰富的特工下命令,让他负责带卢心尧上直升机的梯子。直升机是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完全降落的,一旦落地就会成为靶子,更不要提如果有警方爬入舱内,彼时将无处可逃。而是要在接近地表之际,把梯子放下来,人顺着梯子爬上去,进入舱内。
倘若他再年轻十岁,必定会选择自己带卢心尧入舱。尽管身体机能没有下降太多,但因为长期没有高强度锻炼,他更担心这时候出差错,只好托付给能力最强的特工来办。
直升机的螺旋桨一刻不停地高速转动着,卷起来地上的灰尘,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因为直升机在晃动,软梯晃动的幅度仿佛是只有人猿泰山才有能力抓住。那名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翠绿眼睛的特工点点头,带住卢心尧的腰,纵身一跃,单手抓住软梯的最下面一级的横杠。卢心尧从未想过一个人能跳得这样高,更别提他还抓着一个人。
特工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而是奋力向上托举他的臀腿,喊他抓住上面一级的横杆快速往上爬。他几乎盖在了卢心尧的身上,如同一块黑色的人形盾牌。纵使几日的囚禁让卢心尧的身体变得虚弱,但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他用了吃奶的劲儿往上爬。
特工的节奏把握几乎到了变态的程度,和卢心尧步调完全一致,他出左脚攀登,几乎是压着他的动作同时往上爬。好几次嫌弃卢心尧手脚太慢,还抽出手来往上推他。
即将抓住倒数第二级台阶的时候,卢心尧几乎以为他已经逃出生天,离开了这个可怕的炼狱。他出神的那一瞬,听见了枪响。
他不知道这枚子弹从何处射出,也不知道这枚子弹将要去往何处。特工狠狠通过身体的摇摆荡起软梯,软梯也随之在空中剧烈地晃动,几乎像是乘坐没有安全带并且正在失控的过山车。如果没有特工死死抓住他,卢心尧敢肯定他已经被甩下去了!
而他们只躲过了第一枚狙击弹,就在特工轻微侧身回望的刹那,身体比大脑更先做出反应,他松开一直以来紧紧抓住卢心尧的手,挺身一扑,完全地盖在了卢心尧的身上。
没有反应时间,那枚拥有巨大破坏力的达姆弹先是穿透了那层已经沾染了不知道多少人鲜血的防弹衣,特工的心脏,甚至在穿过之后仍有巨大的动能。继续向前,打中了卢心尧的腹部,才算是停下来。
一路以来,卢心尧听到过那么多次子弹穿过人体的声音,确实第一次切身实地地感受到;好像是有个人在背后推了你一下,被打中的地方最先体会到的不是疼,而是热,像是被烧红了的烙铁烫了一下,大脑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已经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捂正在血流不止的伤口。
他刚想要松手,却感觉到身体往下坠,意识到他还在爬软梯,不能在这里松手。他仍旧能感觉到身后的人体的温度,疼痛感已经在蔓延,他看不到特工的伤势,只能感觉到背后不断扩大的潮湿的面积。
他小声问:“你还好吗?”
没有得到回应。
紧接着,下一秒,一直以来抓在他左手外侧的手也随之松开,重物往下坠落的声音。卢心尧完全顾不上保全体力,尽他最大能力侧过头去,随着一声沉重的落地声,瞳孔深处印出一片晕开的血红,那是子弹穿过特工胸口的血迹。
第八十二章 创伤后应激
这一段软梯只有短短十米长,他们已经爬完了百分之八十,就差最后两级,他们就可以进入机舱。明明只有两步,却怎么也到达不了了。那名保护他的特工还非常、非常年轻,有一双如同祖母绿一般美丽的眸子。
卢心尧抓住横杆的手也在动摇,他已经不明白他一定要逃出这里的理由。就是为了保护他,有多少人丧命于此,究竟这一切都值得吗?
在机舱口等待接应卢心尧的人急了,身子往下一探,身后的伙伴抓住他的脚踝。他一边抓住卢心尧的手臂,往上一带,竟是将他整个人甩进了机舱。伤口处的血液撒得到处都是,仿佛一处凶杀现场。
没过多久,卢从景等人也爬进机舱,他们的动作迅速许多。除了卢心尧和卢从景,还有三名特工。舱内的特工用眼神询问卢从景是否还有人在下面,卢从景只是摇摇头。
又少了两个人。
卢从景进到机舱里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卢心尧,在看到腹部逐渐扩大的血色时,慌了手脚,他刚刚没看到那枚致命的子弹,还以为他完好无损地爬进了机舱。
“叫医生来。”卢从景的声音在发抖。
他伸手压住卢心尧血流不止的腹部,那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血洞,就好像是要把这个人身上所有的温度都带走似的汩汩流血。
卢心尧的头倚在他怀里,脸色雪白,眼神空洞,轻声说:“你不该来救我的。”背后濡湿衣服的血早已冷却,但是那种粘稠的、烫伤一般的触感却好像是在大脑里生了根,无数次听见枪响,仿佛场景地不断复演。
说完这句话后,仿佛是失去了一切交谈的欲望,便合上了眼睛。这几日下来,他瘦得整个人都脱了相,眼睛在脸上大得有些不合时宜,好似只附着了一层薄薄的皮的骨架。
那一刻时光又回到了快二十年前,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抱着他。
机舱里笼罩着不可名状的高压,卢从景沉郁地笑起来,手指穿过卢心尧濡湿的发丝,那笑容莫名叫人感到手脚发凉,和白日撞见鬼没什么两样,轻描淡写地下令:“都炸了吧。一个不留。”
他的语气不急不缓,说出来的话确实一点余地不留。近几年跟在卢从景身边的副手在心底叹了口气,却早就料到卢从景会如此。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为了查出渔夫的身份,对着卢心尧开了那一枪。即便今日这一枪打在卢从景身上,都不会闹成如今这副不死不休的结局!
双方都心知肚明,开枪不是最好的选择,轰炸也不是。
对于FBI来说,他们在墨西哥拥有跨境执法权,一旦让他们脱身,回到美国境内,无论是案件的调查难度陡然提升还是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的牵扯,都会让这件事不了了之。所以为了留下证据,纵使是玉石俱焚,他们宁肯让卢心尧死了,也不能让他再回到美国境内。那一枪正好印证了警方的选择。
而卢从景这边的目的也很显然,他做了快二十年军火生意,不缺军火不缺钱。他如今最大的软肋就是要卢心尧清清白白地活在阳光下,纵使养他的钱上淬了毒、染了血,也要养出纯白无暇的花。
指示被很快地传达到特工组,战斗机驾驶员接收到讯息后准备开始轰炸,战机高度降低,巨大的噪声几乎让机上的所有人短时间失聪。伴随着机翼的高速旋转吸起来数不清的的树叶和灰尘,建筑的轮廓变得晦暗不明,如同一个不详的隐喻。
卢心尧可能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也可能没有;他在一场没醒的梦里昏昏沉沉,心里却惦记着那个心肠软得一塌糊涂的女刑警,却怎样都不能醒来,就连抬一个手指都不能。
薄薄的眼皮下的眼球在不停地转动,焦虑、惊惶在涌动,挣扎着要从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梦魇醒过来,睁开眼睛。
但是呀,他醒得太迟了,所以连同那冲天的火光和惨叫声都一概没有听见。
一路上卢心尧以为自己睡熟了,其实没有,一直有人在同他讲话。卢从景知道在失血的情况下睡过去是多么危险的事,所以拉着他的手从他幼时的事一件一件数来。说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感觉到意外,那么细碎的小事居然记得那样清楚。
“刚把你带到身边两个月的时候,那日晚上回去,你在门口等我,不知道从哪儿学了一句‘小叔叔万寿无疆’,当时就在想这小家伙很可爱。”
“有一次突然兴起,给你订了个衣服,助理不知道我不是给Arvin定的,送来的衣服是他的尺寸。后来自己给你挑了几件衣服,就是从那时候起觉得白衬衫很适合你了。”
“我其实很想陪你去奥赛博物馆,等你恢复健康了,我们就去吧。”
机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得懂中文,但不少人都觉得这个场景亲密到有些诡异的程度了,尤其是卢从景扣住卢心尧的五指,根本不像是对待自己的晚辈,活脱脱像是抱着自己的恋人。
但卢从景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怎么想,始终不让卢心尧睡过去。任由自己说得口干舌燥,却不曾停止过,直到飞机落地,他的心才放下来了一半。
到达地面后,医护人员早就等在那里,用担架把人接下来。为首的医生翻开眼皮看了看瞳孔,想皱眉却在扫到卢从景的脸色时止住,示意旁边的医生先上了一针止痛泵。
距离中弹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在卢从景的应急处理之下,出血量比预计的要少,但是勒紧的布条和伤口粘住了。暗褐色的血迹之下,已经分不清皮肤和变硬的布条的分界线,像是长在了一起。
医生已经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但收效甚微,即便是在半昏迷的状态下,卢心尧仍旧显得十分抗拒,想要躲开。
“疼……”医生没听清,便凑近了去听。
卢从景脸色不虞,“他说疼。”尤其是见到医生轻轻碰到腹部附近,卢心尧手指都会以很难察觉的幅度地抽动两下。
医生露出难色:“卢先生,不可能不处理伤口的,衣物没有无菌条件,长时间接触伤口很容易导致感染。”
卢从景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偏开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说:“先把旁边的衣服剪掉吧。其他的……其他的你们进手术室再处理吧。”
医生应下,从工具箱挑出一把剪刀,手脚麻利地从边缘开始剪去板结成一块一块的布条,其他医生见到卢心尧挣动起来,便上前压住了他的手脚。卢从景心里痛得发抖,但是硬是逼着自己看着医生处理,他要把这份痛都记住,他早晚有一天要讨回来。
日暮黄昏时分,卢心尧被推进急救室,而这则是漫长折磨的开端。
每一分钟都过得何其漫长,卢从景恨不得一分钟看一次表;而在两个小时后,医生第一次表示情况不好,他手一抖险些把咖啡杯摔在地上,而里面的咖啡早已冷了,一口没动;午夜十二点,因为内出血,血压一下子掉到岌岌可危的程度,卢从景隔着玻璃窗看着医生开了机器,血液从这一头流出去,又从那一头输进去,吊着卢心尧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