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要和卢从景在一起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卢心尧想。
虽然很生气,但是不难看出来卢从景想要的就是继承的财产。他不在乎这个,他只是在意卢从景为了继承的财产伤害了他妈妈,但他也没有办法因为这个放弃卢从景。比起从未蒙面的母亲,他所得到的所有的爱和关心都源于卢从景。
——……要。
他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回答。
如果只是财产,他可以冰释前嫌,毫无芥蒂地和卢从景继续在一起。
还没等他完全平复心情,他胡乱地把光碟塞回纸袋里,准备藏在衣柜里。刚刚拉开门,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样清脆的声响,只有皮鞋才能发出来。卢心尧不需要思考都能辨认出来,那是卢从景的脚步声。
他又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卢从景在找他,他现在应该打开了他房门。
慌忙之间,他抬眼看了一眼表,这不符合常理,卢从景今天回来的太早了。
他现在跑回自己的房间已经来不及了,他会刚好和卢从景撞上,东西一定会被他看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卢心尧的心跳也跳得越来越快,留给他考虑的时间不多了,他小腿一勾,把牛皮纸袋踢到了床底下。
要入夜了,佣人不会再进来打扫收拾房间了。
这时,门开了。
第七十一章 争吵
卢从景进入房间见到的第一幕就是卢心尧懒散地躺在他的床上,领口扯得松散,露出锁骨,放映机开着,他并不意外,卢心尧一直都很喜欢看电影,所以卢从景才在自己卧室也放了一个多功能的放映机。
他的心情明显好了一些,随意问道:“吃晚饭了吗?”
卢心尧的心跳还没有完全平复,怦怦直跳,如果现在有人把手掌贴到他的胸口一定会发现端倪。好在他在紧张的时候不会脸红,从面上看还是冷冷淡淡的。
方才千钧一发,差一点就被卢从景看到了。心里很清楚他现在情绪不对,怕说话时的语气不对,所以只是摇头。
卢从景把手递给他,借力让他从床上跳下来。他没什么吃饭的心情,但他不想让卢从景看出来反常,还是撑着他的手下了床。手心因为紧张出了点汗,光碟冰冷而尖锐的边缘的触感还残留在手心。
能够保持脸上没有很显然的难受或是生气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心神,所以他看上去有些低落和沉闷,像个丢失了感情系统的蜡像。
“怎么了?心情不好?”卢从景侧头问他。
指节被从根部细细地捏了捏,在关节的位置停留的时间更久,借着肌肤相亲的时机勾了勾他的手掌内侧,暧昧色彩浓重。他以往很喜欢,不张扬,但足以宣告主权。
“没什么。”他的声音好干。
两个人吃饭不用长桌,两人简简单单地面对面吃饭,大约七八十公分的距离比起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桌温馨了不少。桌上摆的是一顿典型的港式晚餐,海鲜煲热气腾腾,菜心翠绿,一旁砂锅里放着是煲好的虫草花竹笙汤。卢从景口味重些,又添了个黑椒牛仔骨。
见他没怎么主动夹菜,卢从景挑了块鲍鱼夹到他碗里,若无其事地问:“今天怎么样?”
卢心尧拿筷子的手一顿,心念电转,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但他不能自乱阵脚,非常自然地夹起那块鲍鱼咬了一口,待到咽下后,才嘟囔着:“今天上了乐理课,和我十一年级的课程内容差不多,这边没有德国要求严。下了课我去找了灿星,你认识的。”
卢从景慢慢拧起眉头,陈述了一个事实:“阿尧,你撒谎了。”他的语气淡淡的,但是很笃定,仿佛早就知道了情况,只是藉由这个交谈再次进行确认。
有时候卢从景也会为自己的疑心感到悲哀,他一方面深信不疑卢心尧对他的感情,另一方面他又因为每个人都无可避免的独占欲而变得更加多疑,但这一点放在他身上更加具有压迫性,因为他掌握了一般人掌握不到的财富和权力,这使得他可以具有非凡的执行力。往往这个时候,他所想的和他所做的,背道而驰。
“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卢心尧放下筷子,语气平淡,仿佛他们只是在聊今天的笋嫩不嫩,牛肉做的老不老。
卢从景感到棘手,这可能是派人保护卢心尧的不良反应,每当谈及这个问题,就如同针尖对麦芒,他原本温和无害的小侄子就像团起来的刺猬,几乎不能靠近。
“阿尧,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待卢心尧,卢从景总是无奈的,他不能接受卢心尧有受伤的可能性,所以他要好好保护起来。
“我谁也不能见是吗?你干脆把我挂在裤腰带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不同于之前调情时的话语,这一次他说出口的时候带着淡淡的讽刺。
愠怒之色出现在卢从景脸上,他非常克制地喊卢心尧的名字:“阿尧!”
卢心尧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完录像带导致他情绪极其不稳定,不说话的时候还好,一旦他开口了,愤懑和怨恨的情绪一股脑地涌上来,他说话完全顾不及考虑后果,只是不管不顾地说出来:“我怎么想重要吗?”
他这句话着实伤人,卢从景的筷子也放下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疲惫的神情溢于言表,“你今天见的那个女的是谁?”
毫不意外。
卢心尧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发出哐地一声,直勾勾地盯着卢从景的脸,突然说:“所以——”
“你当时也是这么威胁我妈妈的吗?”
霎时,卢从景勃然大怒,吊起眉梢,质问如同狂风骤雨般扑过来,卢心尧毫不怀疑如果他手里有把刀一定会顶在自己喉咙上,他已知失言,喉头干涩,但事态已经发展到不可挽回的程度——他彻底激怒了卢从景。
卢从景气得发抖,脸色隐隐发青,额头青筋暴出,他不可能动手打卢心尧,即便在这个时候他也不舍得,“谁跟你说的?”
卢心尧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问起当年的事情,一定是有什么人告诉他的!
“阿尧,你最好自己告诉我,不然等我查到了那个人——”
“他一定要死。”
卢心尧闭上了眼睛,充耳不闻,他自己都不知道送来的录像带的是什么人,想要担心他的性命之虞都不知道应该关心落到何处。
大概也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既定的事件也一件件地铺陈开来,走向了充满迷雾的未来。
卢心尧还是好好地过了个生日。
能看出来这是卢从景很早之前就精心安排过的,除了每年都有的蛋糕和丰盛的饭菜,他还请来了卢心尧很喜欢的一个奥地利乐团,他们近期在港城进行音乐厅巡演,对于非音乐专业的人来说,区分这些乐团的流派和风格确实很有难度,卢从景为了这个生日确实花费了不少心思。本来他还包下了一个展览馆,想着在周六的时候和卢心尧一起去看,他不喜欢艺术,但他喜欢热爱艺术的卢心尧,这是他们在德国的固定活动。
只可惜,在生日的前夕的冷战使得两个人都没了过生日的心情,那些精心准备的惊喜还没来得及打开叫人欢喜,就悄无声息地成了失去水分的花草,变得毫无动人之处。
而在生日那天起,卢心尧被禁足了。
他失去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原来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人们在拥有了丰富的联络方式以后,也能这样轻而易举地与世界断联。
成为孤岛。
第七十二章 如履薄冰
意识朦朦胧胧的时候,忽然感觉什么东西压在了身上,轻轻柔柔的,并不沉。卢心尧猛然惊醒过来,毯子往下滑了半寸。方才佣人来过,给他盖了个薄毯。动作轻,但他睡意不浓,醒了过来。
透过玻璃窗的阳光是暧昧而留有摇摆空间的,既不刺眼也不晒,照在人身上如同这薄毯一般哄得人昏昏欲睡,一整天都清醒不了多长时间。
放在角楼的这一处躺椅是最近才搬来的,不用看就知道是和在德国暖房同一个型号同一个品牌,卢心尧如同了解自己一般了解卢从景。卢从景一旦认定了一个人、一样东西,心意极难偏移,会固执地一直坚持下去。
很难想象在香港能寻到这样一处地方,窗外就是几千亩的后花园,看上去像个没有栅栏的国家公园,适宜栽种的热带植物应有尽有,满眼都是生机勃勃的绿色。
卢心尧浅笑了一下,眼底却不见轻松,弯弯的唇角有说不出的无奈和苦涩。的确没有有形的栅栏,但这样的自由是极其有限的,当他走到边界,当他想要试探外面的世界,就会发现一堵透明的高墙在等着他。
伸手拢了拢毯子,他合了眼不去看含苞待放的荷花,荷花会从现在开到仲秋,寒来暑往,皆是如此,年复一年的光景,他竟是有些看乏了。
世界归于黑暗,卢心尧想,卢从景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剪断录像带,掰碎光盘。
他不懂。
眼见着卢心尧郁郁寡欢,卢从景的心里也仿佛是坠着铅石,不得解脱。他不让卢心尧出去,本意并不是对他的惩罚。他不知道为什么发生了那日的争吵,更不知道他的小侄子知道了多少当年的往事,如同看不见的幽灵,藏在暗处的影子,让他寝食难安。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了一日傍晚。
五月末的港城已经热得人焦躁不已,过高的温度和过强的光线使得所有事物都过度曝光,奇异地笼上了一层仿佛扭曲了似的的薄雾。但是屋里是极凉的,足以让人们穿着正式的西装办公开会,若是当日只穿了件单薄的短袖,一定会被冻得受不了。
而卢家,为了卢心尧,一改这样的惯例,中央空调也控制在二十五度上下,像一个恒温花园,上下浮动温差不超过一摄氏度,一株鲜花可以在这样的环境得到最好的保存。
卢从景在脱衬衫的时候,忽然感觉背上一重,身后那人的呼吸就落在他颈侧,他不再动作,试探性地喊了一句:“阿尧?”
“嗯。”
糯糯的鼻音听起来好温柔。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卢心尧第一次同他这样亲密。前些天卢心尧的表现都宛如无言的抗议,他冷漠地活在自己的星球里,拒绝对外的交流和沟通。今天却轻巧地卸掉了套在外面的玻璃壳,柔软又亲昵,一如往日。
卢从景不想破坏这样的氛围,他甚至连说话都放轻了不少。
“这周末港城艺术馆有个展览,一起去好不好?”
大抵是时间赋予了他狡猾的智慧,卢从景巧妙地避开了上次纷争的缘由,问卢心尧愿不愿意去最近一个北欧艺术展,恰好是卢心尧早前就想看的一个展览。这种程度的温柔和细致叫人难以拒绝,当真是记得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卢心尧内心短短叹息几许,被拿捏得死死的,“好。”
他从未想要真正拒绝卢从景。
“下次不能骗我了。”
冷黑色的瞳孔干净而通透,像是高纬度的冰湖,水干净到几乎没有颜色,湖底的岩石和水草都一览无余。
卢从景喉结滚动了两下,一把把他拽到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声音低沉:“我答应你,阿尧,我不会再骗你了。”
看展览的那一天,港城有些阴,但并不闷热,甚至可以称得上舒朗,风穿过热带植被的阔叶击出玎玲脆响。因为这个展览小众,展厅里人不多,给足了充分欣赏艺术作品的空间。
卢心尧在一幅画面前停下了脚步。
画的是一条幽深的林间小径,道路两旁枝繁叶茂,它们张扬的生命力不满足于脚下的土地,落叶落在水洼上,叶片的边缘被阳光浸染成灿金色。在画面上看不到太阳,却无处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金色的日光从树叶间穿梭而来。
“在看什么?”卢从景压低了声音问。
“光。”
“什么?”
“一道穿透茂密树林的光。这是一幅典型的威尼斯画派的作品,这个艺术家我不熟悉,”卢心尧小声地解释,“你看他的介绍,唔,应该是当代艺术家吧?应该用的是丙烯颜料,他的光感和空间感非常好,尤其是那道光。他仿佛知道光来的方向,没有一笔是多余的。”
卢心尧发出咻地一声,为日出补充了一个拟声词,道:“——天光破云,尘尽光生。”
卢从景对艺术没有什么兴趣,除非是走私艺术品。他感兴趣的是卢心尧在说这些话时的神采,他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眨都不带一眨地欣赏着悬挂在艺术馆里的画作,认真到不可思议。
卢从景觉得有意思,凑到卢心尧耳边说了几句话,卢心尧偷偷红了脸。
他们又恢复了昔日那种微妙而暧昧的关系,卢心尧享受着,也挣扎着,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他想要知道他妈妈的下落。他知道他不可能当面问卢从景,只好寻机会旁敲侧击。这也是他主动和好的动机之一,他没办法从精神高度紧张、全副武装的卢从景嘴里套出来话。
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作为筹码来诱骗卢从景说出真相。
卢心尧不喜欢港城,他向来是不喜欢的;卢从景不愿他再与港城的这些人、这些事纠缠在一起,所以心照不宣,顺理成章地决定去美国交换。申请结果下来的很快,下个学期就可以去纽约的友校上学。卢从景还是嫌弃太慢,和学校打了招呼,从一个学期变到一个星期。
从某种意味上来说,他们都讨厌港城。
因为在乎,所以讨厌。
第七十三章 貌合神离
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很难回到原状,譬如破镜难以重圆,譬如醒来的美梦。卢心尧细细打量着这幢坐落于西海岸的独栋别墅,就算是像他这样对于金钱不敏感的人都能察觉到它非凡的价值,很大,很现代,房顶有游泳池,仿佛打开水龙头流淌出来的都是液体的金子。
可是它太大了。
卢心尧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但他隐隐能够猜到卢从景的心思,只好缄默不语。
卢从景就像是对待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那样对待他,交换的学校没有封闭的校门,与周边的街区融为一体,但是只要他一下课,就会有人来接他。卢心尧哪儿也不能去,要么是房子,要么是学校,他渴望的自由变得很奢侈。
卢从景想要紧紧把他抓在掌心。
卢从景好权力,却没那么沉迷于奢靡的物欲享受,他年少时并不如他的兄弟那般轻松,甚至可以说卧薪尝胆。受过枪伤,尝过因为是亚裔被霸凌欺负的不公待遇。从他内心来说,除了具有特别主权意味的卢家主宅,他不需要穷奢极欲的房子。
但这次搬到纽约,却大笔一挥,购置了这处房产,甚至都接受了前房主的高额溢价。卢从景闭着眼睛想,可能是他自己也知道,卢心尧想要的他给不起,只好差强人意地寻来些安慰,不知道是安慰到了卢心尧,还是他自己。
越是想要抓住,却越是抓不住。
相安无事的生活就这样过了三个多月,他们仍旧接吻,爱抚,做爱,只是相较于肉体的亲近,两个人心底都藏着事,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坦诚了。准确来说,是卢心尧没办法像以前一样坦诚了,他从来没能看透卢从景。
接到来自港城的电话,卢从景有些焦躁,定期要和政府打点往来这样的事年年都要做,而且底下的人做这样的事多少有些怠慢,他没有办法推脱,只好带着卢心尧回了港城。
卢从景没计划久留,只打算在港城待三天,夜长梦多,掐着时间回纽约,卢心尧还来得及去参加学校的活动。
只可惜他出门的时候就感觉惴惴不安,回头望去,卢家主宅仿佛是一头沉默的巨兽伏在山脚,看不清屋里的人了,也不能回头了。
屏幕亮着光,上面密密麻麻地弹出来数不清的消息,卢心尧沉默地看着那些消息……这对于一个小明星来说,已经是十成的情分了,很难想象嘴毒暴躁的灿星在他没有回复的情况下给他发了这么多消息,一开始是生气他没有回复,后来又开始担心,怕他陷入豪门争斗中无法脱身,语气也缓和下来,要他报平安,到最后迟迟没有等来他的出现,让他回个消息都行。
最后一条消息停在了前几日,说如果他看到了一起吃顿饭。
太久没有操作,屏幕又暗下去,这时管家正拿着一个信封穿过抄手游廊,卢心尧本不该在那时抬头,但冥冥之间一切都是那样凑巧,他透过飘窗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牛皮纸信封,硬是要说,并没有什么别致之处,就是那种最常见的信封,他眼皮一跳,心跳加快起来。
——但是同他上次在谱夹里发现的信封一模一样!
卢家不常出现这样的信封,它看上去太朴素太平淡,不像是卢从景的社交圈里的大佬喜欢用的信封。
那这一次里面又装的是什么?
卢心尧慌忙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好,匆匆跑过去。灯光下的影子就好像是会自己扭曲变形一般,变得阴冷可怖,秋雨打在脸上,倒好像是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了。
“姜叔,这是谁的信?”
管家抬起头,见到是他,白手套里拿着那封信翻来覆去找了一圈落款,“上面没有写是谁寄来的,应该是给卢先生的吧。”
“……是我的。是我朋友寄给我的,他刚刚才告诉我。”
卢心尧拿起手机在管家面前虚虚一晃,界面还停留在灿星给他发消息。
管家不疑有他,便双手把信封递给卢心尧。
卢心尧接过信,强压着自己想要跑起来的冲动,带着那封信一步一步走向了卢从景的卧室。刚关上门,他后背抵上门,急得双手有些抖,歪歪斜斜地撕开信封,一张小纸片从撕开的地方滑出来,掉在地上。卢心尧单膝跪下来捡起那张小纸条,还是光滑的边缘,和毫无特征的油墨打印字体,而这一次上面的内容很简单——
写的是一个地址。
卢心尧摩挲着这张纸片,心里万千念头流转,上一次的录像带就让他和卢从景貌合神离,两人大吵了一架,这一次只怕是会更糟,是他更不能接受的真相;但是这个匿名的信封从未骗过他,即便能骗他,也骗不了卢从景。卢心尧的眼神黯淡下来,有什么能比卢从景亲口印证录像带绝非虚言更让人耿耿于怀、心中酸苦?如果是假的,为什么卢从景要勃然大怒,为什么卢从景不想让他知道,甚至限制他的自由?
这只能说明,那都是真的。
自打他知道的那一天开始,卢从景没有办法再骗他了。
窗外雾蒙蒙的,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细密,远处的山都笼在迷蒙的烟雨之中。因为下雨,就连空气中都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寒气。照理说,也很奇怪,十月份的港城不该因为一场秋雨冷成这个样子。
卢心尧打了个寒战,匆匆披了件衣服,回到自己房间抽屉里拿出了许久未用的车钥匙。今天是他唯一的机会,等卢从景回来了,他便没有机会脱身。姜叔看着他长大,好说话,他软磨硬磨一番应该会同意他出去一趟。
即便是披了外衣,迎面斜斜飞进来的雨丝还是打湿了头发和衣服,原来没有密闭的走廊确实挡不了雨,而人心放在不能密闭的房子里也是如此。
管家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卢心尧却听不进去,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托的手势,小指上勾着车钥匙,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管家又头疼又无奈,想要叫人把他抓回来,又觉得不妥,毕竟卢心尧是主人,他是仆人。哪儿有仆人抓主人回来的道理呢?
更何况这小孩这几个月的沉闷他也看在眼里,依他讲,卢先生就不该这样关着卢心尧,那不是他养的小猫小狗,那可是个人。比卢心尧小两岁的亲儿子小卢先生都已经自己住了,成了年的侄子放在身边算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卢从景的命令是不能不听的,管家只好给卢从景发了消息。
第七十四章 墓地
手在车库门口的面板轻轻按下,蓝光一闪,车库的门无声地向上收起。他的车还在原来的位置,因为保存得当,而且定期有人送去4S店里保养,车身光可鉴人,就如同这数月的时光也一并被抹去。
卢心尧按了一下车钥匙,发动机躁动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库里显得好清楚。他不再去想一些杂七杂八的内容,打开车门,点选好目的地,机械的女声在车内响起,恍然间,卢心尧意识到那是陌生而熟悉的语言。
听到导航的声音,他都觉得头疼得要裂开,常常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什么语言都好,是德国亦或是法语,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他的母语,他没有什么机会拿粤语说什么,与什么人交流沟通;但他是在自欺欺人,卢从景讲中文,他最开始会说的也是中文,怎么可能说断了就断了。
雨下得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山路上只有一辆银灰色的车在不断地转弯,就好像被困在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
他好像抓不住自己的魂魄,任由它离体漂浮着,只有在堪堪要撞上护栏的时候才顾得上转弯。他没什么浓烈的情绪在燃烧,但就是安定不下来,困囿在灰蒙蒙的雾霭里。
卢家在城南,地址在城北。
好在这一路上并不经过市区,他跌跌撞撞,一路有惊无险地开到了目的地。
到了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原来是一处墓地。今天下雨,天气恶劣,再加上并不是什么扫墓的时间,整座墓地都好像是死一样的寂静。辽远的雾雨中有乌鸦的哀鸣穿透长空,像一首未完的挽歌。
贴着掌心的纸条被雨水打湿,上面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起来,直到雨水顺着后颈滑下去,瞬时打了个寒颤。他出门出得慌张,没有记起带伞,只好硬着头皮在雨中走过去,没多久,衣服就被打湿了。
他站在门岗的玻璃窗前敲了几下,水珠落在他的睫毛上,又顺着弧度落下去,映得瞳孔仿佛是半透明的,盈盈的有水光在闪。昏昏欲睡的门卫被他吵醒了,伸手扒拉开半边窗子,困意未散。
“先生,你有什么事?”
“请问这里是……墓地吗?”
门卫有些不耐烦,“牌子上不是写着呢么?你抬头就能看到。”他伸手点了点,随即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到字迹早已模糊的牌子,尴尬地哂笑。“来的人太少,我都忘了这个牌子去年就坏了。他们年年来的不用看牌子都知道这里,先生,您这是第一次来吗?”
“嗯。”
门卫狐疑地看了看卢心尧的穿着,他现在这副样子确实不像是专程来扫墓的样子,就连一把伞都没有,头发被打湿了贴在脸颊旁,好不可怜,“那您要去几号?”见卢心尧困惑的眼神,他补充道:“几号墓地?”
卢心尧手抖了一下,又摊开那张小纸条,努力辨认已经湿透的字,干巴巴地说道:“28号。”
门卫伸手指了个方向,“你就沿着这里下去,最里面的那个就是28号了。”他环顾四周找了一圈,没有看到多余的伞,犹豫了一下,说把他自己的那把大黑伞借给卢心尧用,还不忘叮嘱他还回来。
卢心尧摆摆手,并没有要他的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墓地深处走去,门卫渐渐地看不清那个削瘦的背影了。
下了雨,地面更为泥泞湿滑,卢心尧已经不在乎衣服湿不湿了,所以他干脆蹲下来挽起裤脚,这样行动起来更加方便。他步子迈得更大了一些,溅起来的泥水打在早就脏得看不出来原本颜色的鞋子上。
直到看不到其他墓碑了,卢心尧才像是确认似的把头扭过来,与空无一字的墓碑沉默相对。不仅仅是墓碑上一片空白,墓地的主人显然是被所有人都遗忘了,墓碑前的野草郁郁葱葱,几乎是齐墓碑的一半高,如同一块未经开垦的荒地一般。
卢心尧不知道这个墓地意味着什么,他拧起眉心,雨水冲刷着他的脸,静静地注视着这块墓碑。录像带的证据昭然若揭,他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能够理清其中的逻辑关系,那么这块无名冢又要告诉他什么真相呢?
他一边思索着,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咔嚓一声,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险些被绊倒,踉跄着退了几步才重新找到平衡。野草太高,他只好用脚把草给踩倒,在草丛深处贴着墓碑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相框。相框的边缘太锋利,他的掌心划出了一道伤口,火辣辣地疼。
他拾起脏兮兮的相框,上面覆着一层玻璃,故而里面存放的照片完好无损。他毫不吝惜地用衣袖擦去了上面覆盖的草叶和泥土,看清了照片上的人。
——那是个骨瘦如柴的女人。
她瘦得脱了相,年纪还很轻,但是由于过度消瘦,全身上下如同老人一样皱巴巴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挂着,活像是一副尺寸不合适的人皮披在身上。眼神涣散,早就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希望,看着就叫人莫名地难过和绝望。
卢心尧这时还没有认出她的脸,这张照片太过震撼,他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她麻木迟钝的眼神和干瘪得吓人的身体上,所以尚且来不及发现更多细节。他眨眨眼睛,终于看到了她那一头深褐色的头发和灰蓝色的瞳孔。那一刻,灵光乍现,却又狡猾地逃走,他总感觉这个特征似曾相识。
与此同时,管家的电话打到了卢从景的手机上。卢从景那时正在和航运署的人吃饭,听到了这个特别设定的提醒音,眼皮一跳,无意识地把手抽到台面以下虚虚按住手机。此时他还顾得上优雅地解释一句:“抱歉,家事,我接个电话。”
听罢,卢从景脸色一变,抓起风衣起身,“失陪了,改日再赔礼道歉。”他走得太干脆,仿佛他不是今天做东的主人似的,徒留那几个官员面面相觑。助理笑面盈盈地迎上去赔罪,把接下来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
卢从景设想过一万次卢心尧跑掉的场景,所以他并没有太过慌张,出了包厢就安排人去定位卢心尧的位置,又把管家的电话接进来,详细询问他跑出去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那个信封,他眉头就锁起来了,唇角也平直得有些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