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昭并不知道伙伴心中那厚重的心理变化,只莫名觉得,许添谊好像放弃了什么。
他说:“好的。”加拿大还是下次说吧。
像什么闯关通过,许添谊终于打开了纱门迎接失而复得的朋友:“你要不……进来看会电视吧。”
没了东西遮掩,贺之昭看清挚友的脸,如释重负,雨后天晴。他情不自禁道:“小谊,我喜欢你。”
四个字直击心灵,许添谊猝不及防,深受震撼:“啊?”
“我能亲你吗?”贺之昭问,他还挺喜欢这种靠近距离的感觉,而且许添谊的脸很软。至于两个男生亲来亲去合不合理不在考虑范围内。
这么一问,按照许添谊的性格,就不方便说能了。
他果然道:“不能。”其实是想的,并不排斥。
“就一下。”贺之昭请求。
许添谊没再说话,贺之昭就凑上去,对着他脸颊揿了下。
气氛轻松,许添谊终于笑了一下:“明天放学,我们去吃烤肠吧。妈妈给了我十块钱零花钱。我请你吃,一人一根。”
“好,谢谢你。”好,好。什么都好。
贺之昭觉得许添谊笑起来,十分美观。这份妥帖难以准确形容,让他常想起填上数独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刻;雨停了打开窗一瞬间的冷空气;吃巧克力,刚化开在嘴里的滋味。
他还能想起一次偶然在草丛旁边看到的小猫,端坐在那里,背面看就像一截雨后冒出的春笋。等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他,立刻跑了。
但这些形容都太抽象了,难以确切描述。他决意用喜欢二字概括。喜欢这个词更复杂,他喜欢数独,喜欢摆放东西都有秩序,喜欢吃甜食。这些喜欢和喜欢和小谊待在一起类似,可后者优先级更高,高很多。
他看着许添谊的面孔,突然感受到一种保守秘密的沉重。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打破这种笑容,这是犯罪。
如果花瓶一定会碎,他希望越晚越好,如果两个人一定会分开,他希望那如同追悼的道别能无止境拖延,只是提前一秒的事情。
第21章 我和你绝交了
许添谊终于与贺之昭恢复友好外交关系,周一放学后两人去吃了淀粉肠。因为心情很好,许添谊大方地给宝也买了一根。十块钱用剩一半,存好了,当成启动资金——明年十分特殊,二月的最后一天将迎接许添谊的生日。
许添谊决心在年底这几个月抓紧敛财,届时才有钱请贺之昭去吃奶油小方。
大院中又有消息传出,称政策再次变动,院子的确确凿千真万确要拆了。年后会有政府的人来谈判。
家属院要拆这件事,前年也提过一两次,但一直都没后续,像只是所有人的杞人忧天。更何况隔了两条街的二村也总说要拆迁,说了四年了,一直没拆——不过产权性质不一样,有区别也是正常的。不管怎么说,大部分人都将信将疑。
但无论如何,这条消息的再次传播还是让许建峰看房子的速度加快了。他和于敏常拿回很多花绿绿的楼盘介绍册。
册子油墨香味喷发,印刷的小区的效果图都像另一个世外桃源。
许添谊表面什么都没说,这自知之明当然有。
但心里许愿,想要一个自己的房间。
在姜连清的陪同下,贺之昭办完了最后一批退学手续。坐在教务处时,负责的老师指导他填资料:“这里,你和妈妈都签字,妈妈留个电话,没有手机就写座机。爸爸电话,有的话也留一个。”
房间开了暖气,烧得贺之昭脸颊发红。他说:“我爸爸去世了。”是他出生那年,早到完全没有记忆。
“哦,这样。”老师转开话题,指点他其他的表格怎么填。
填好表,姜连清拿着表格去到处签字,一路签到校长室,再敲好红章。算是暂时了结了。
有始有终。姜连清今天穿了双底很硬的皮鞋,下楼、走路,噼里啪啦的声音回荡在走廊上。他们一同穿过空着的形体房、美术教室,两人之间的沉默显得刻意为之。
走到校门口,姜连清终于开口:“我和Johnny结婚,是我们多一个家人,对Johnny的家人来说也一样。”
“我知道。”贺之昭点头,“我支持。”
“谢谢你哦。”姜连清佯装感动地受不了。
有时候,她分不清做出每个重要的决定,是她自己做出,还是依靠贺之昭给的勇气。
贺之昭从校门口折返回班级,许添谊见人来,迫不及待凑上去,问:“你干什么去了,这么久?”
贺之昭想,该说实话了。说了并不比不说更糟,当然也不会更好。
胡恺回过头嘻嘻哈哈地接话:“拉屎去了吧?”
许添谊不允许别人说贺之昭任何不好,尽管拉屎也没什么政治不正确的,他还是斥道:“你才拉屎,你一天到晚拉屎。”
说、谎、很、难。
但看着那张脸,贺之昭不自主选择了沉默。不想做让小谊生气的事情,这个念头比任何其他都强烈。
虽然这种隐瞒无比脆弱且愚蠢,但是,但是。
贺之昭道:“嗯,数学老师找我。”充满破绽的谎言脱口而出。
“找你干什么?”许添谊紧张问。一般老师找没什么好事情。
贺之昭并不擅长说谎,他心中草拟一番,几秒后才开口:“因为……我作业有一页忘记写了。”
好在许添谊百分百信任,把那种迟疑错认成坦白的羞耻。
他一改面对胡恺的凶悍,说:“你怎么这都能漏掉呢,老师不得骂死你。”一边指了指桌上新发下来的练习簿,“默写本发下来了,我俩都全对。”意思是此处正有件好事发生。
放学回家,许建锋和于敏正在厨房那张餐桌上面看各种房源的宣传册。看到他们回来,迅速把东西收了起来。
两人先前似乎恰好在辩论,如今即便在战后收拾东西了,许建锋仍旧不甘示弱地补充:“我跟你说,肯定是这套的性价比高,三十万而已,以后这地方,家门口就会建地铁,一建,四通八达,房价也会上去。”
于敏用抹布擦桌子,端菜上桌,说:“差五万!不是五千块!”
“总价,又不是首付要一下子掏出五万块。”许建锋不在意道,“你再好好想想,不过呢,反正两房嘛,新楼盘选择也多。实在不行,就再看看吧。”
开饭了。
许添谊协助把碗筷摆好,把饭菜端上桌。“两房”这个字眼触动了他的神经。前段时间,因为许添宝大了,念书了,于敏搬回大卧室,同许建锋一起睡了。宝独占小卧室。
如果他的理解没有错,新家仍旧将是两间卧室。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太难分配了。父母二人住去掉一间,还剩一间。
许添宝会愿意和他挤一间吗?
大概不会吧。
第二天起床,天阴湿,也冷,云层的灰色是悲伤的灰色。许添宝穿上了鹅黄色的羽绒服,天真无邪。许添谊带着他上学,像赶胖鸭子上架。
许添谊经过一夜,做出了重大决定,即,既然家里容忍他的空间有限,他决定初中开始住到学校去。
他已经打定主意了,只是希望朋友也能加入。
午休时候,许添谊装不经意问身边人:“诶,我听说初中住宿挺好的,大部分都有空调了,六人一间。”此为铺垫。
贺之昭点点头。他正在负责吃两人份的胡萝卜。
许添谊压着期待,问:“我听说二附中能住宿,你会住么?”
贺之昭困扰地看着盒饭,答:“我不会住。”住不了。
许添谊目标明确,被拒绝了,并未立刻气馁。他继续游说道:“可是呢,我们家……以后可能会搬家。如果住宿舍,到时候我们俩晚上也可以呆在一起,你说呢?”
贺之昭摇头。
贺之昭想也不想就再次拒绝的样子让许添谊感到讶异,这不在他的预料中。
就没有一点点也想晚上一起学习的念头么?为什么都没怎么想就拒绝呢?
他再次争取道:“反正、反正你想家了也可以随时回去的……”
贺之昭继续摇头。
被连着无情且干脆地拒绝了三次,许添谊有些尴尬,自作多情过猛。他本自信地以为贺之昭大概率会答应的。
他抿着嘴快速回转身,强装体面道:“切,不住就不住,反正我要住!”还是生气了。
至此,心中也不免失落和嫉妒。许添谊希望有个空间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把自己藏起来,不用怕发那种“病”了,给于敏看见。
但这自我的重量在庞大的家庭机构中显得过于轻微,不足为道。
贺之昭有自己的房间,他没有。这下未来也不会有了。
窗外的灰色逐渐浓郁,终于抵达临界点,开始下雨。
冬雨越下越大,竟有成为暴雨之势。学生们随着窗外、走廊外的嘈杂的雨声变躁动,也因为接下来是周五的最后一节课,上完就是双休日了。
“同学们,这节课我们不上课。”屈琳琳拿着叠斑斓的纸进班。等大家安静了,她扫视了整个班足两遍,才说,“一眨眼大家也已经五年级了,再念一个多学期就要去上初中了。时间很快。”
“还记得大家刚进来的时候,都小小的,现在大家都长了好多个子。当时不会写字,现在像我们的班长蒋菲啊、语文课代表尤晓雯啊,她们的字都非常端正漂亮了。我们朝夕相互了将近五年的时间,这些日子里,大家都变成大孩子了。”
这话题很伤感,班级彻底冷却下来。
屈琳琳冲大家微笑,遗憾道:“但是呢,我今天说这个呢,是因为有个同学要先离开我们了。”
“啊?!”沸腾。“为什么?”、“是谁?”、“去哪里?”
许添谊也想找自己的同桌讨论两句,但想起自己刚在宿舍话题上的冷酷碰壁,于是装作矜持,硬生生在位置上冻住了。
屈琳琳道:“老师也非常遗憾,因为他是我们班最成熟稳重、成绩最好的学生。来,贺之昭,你自己站到讲台上来,告诉大家。”
“啊——”话音未落,震惊四座,从座位上弹起很多个小学生,有的说:“你要去干什么啊?”有的说:“你为什么要不学了,生病了吗?”
还有的纯粹为情感宣泄,胡恺在倒数第二排大喊:“为什么啊!别走啊你——为什么要走——”
贺之昭起身,从最后排走到讲台上:“我要去加拿大了。”尽管屈琳琳已经嘱咐他说些什么,可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
屈琳琳听了,无奈:“再多说一些吧,介绍一下自己要去的城市?”
“好的。”贺之昭颔首,“我即将居住的城市叫温哥华,是一座港口城市。”
“没有了吗?”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屈琳琳只能代为解释:“是这样的啊,贺之昭的家人决定去加拿大生活了,我们的贺之昭也得去那里念书了。加拿大离我们这里很远,大家知道时差吗?”
“不知道——”
“知道,我们是白天,他们就是黑夜!”
贺之昭答:“地球因自转产生的昼夜更替的现象。”
“……啊,嗯对,没错,大家说得都对。涉及到的具体地理知识,大家念了初中就都会明白了。”
屈琳琳让贺之昭下去,又重新举起自己手里的纸,说:“同学们,我带来了同学录,这个纸呢,就是大家可以在上面填写自己的个人信息,还有想要留给贺之昭的话。可以留作纪念。大家可以写自己家里的号码呀、地址呀,这样以后我们同学之间还可以联系对方,好不好?”触景生情,想到带了整整五年的学生不日将各奔西东,她也红了眼眶。
许添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大家无视课堂秩序地涌向讲台,把纸举在头上运回座位,好像蚂蚁搬家。
贺之昭是笨蛋,贺之昭是笨蛋。
他觉得缺氧,于是大口呼吸,又意识到唇舌开始发麻,赶紧结束这个动作,低头趴到了桌子上去。
有多愁善感的小孩开始哭了,像干燥的草堆不能遇见火点,班级被眼泪淹没了。大家哭哭啼啼、抽抽噎噎接过画着不同卡通人物的彩纸,开始给一项项框架添出具体灵魂的内容。
“哐当!”
贺之昭走回座位,却立刻被旁边的人狠推了一把。椅子倒了,肉体跟着倾斜摔出去。
“为什么不告诉我!”许添谊的声音未经掩饰的洪亮、愤怒。他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嘴里机械性地重复:“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围学生忙去扶贺之昭。“许添谊。”屈琳琳严厉道,“冷静一点,其他同学也就是刚知道的,和你没有区别。”
没有区别。许添谊委屈地想,可是老师,我不是想要公平。
为什么他已经变得和其他人别无二致,只配得到一声通知。所以谁是特别的,胡恺吗?许添宝吗?
为什么忽然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为什么从来不说,是他不配知道吗?
所以你也要离开我,对吗?
贺之昭重新坐到他身旁,喊:“小谊。”
许添谊置若罔闻,将那张美丽的纸揉成了团,再撕成碎片。
他说:“我才不会写,我和你绝交了!”
绝!交!了!
第22章 不给我打电话就去死
“别哭了啊,宝宝。”于敏好声好气给宝擦眼泪,“你还可以去认识其他的哥哥啊,对不对?爸爸家里不是也有两个表哥吗,每次看到你都很喜欢你的啊。”
“我就喜欢之昭哥哥。”宝是水做的,眼泪泊泊,“我就要他。妈妈,你和姜阿姨商量商量,让他们别走了……”
因为妈妈又劝了几句,宝为难,遂退而求其次,用手指着人,说:“那能不能换一换,让他跟着姜阿姨去,让贺哥哥留下来。”
因为于敏说不行,所以许添宝又在喋喋不休。许添谊坐在角落写作业,装没听见。他写完语文的练字簿,打开数学练习册看了两眼,扯过草稿纸,写了两个数字,划掉,然后开始写“吵死了”。
写到第十遍的时候,许添宝停止了哭泣,因为于敏开始许诺这周不用练琴上钢琴课,带他去游乐园玩,还同意去买玩具,可以选三样。
天太冷,临睡觉,许添谊把自己的外套和毛衣都压在被子上。许建锋和于敏大概因为操心买房子的事情,太累,这几天都睡得很早。
起初于敏搬回大卧室,许添宝还哀求妈妈别去和爸爸睡,后来自然发现了一个人睡的好处。
许添谊看见许添宝的房间灯原本是暗的,现在寂静了,又偷偷摸摸亮了点。透气窗出卖了这一事实。
真是太过分了。他想,没人管就每天都晚睡,已经是班里最矮最小的了,看来是不想长高了。他早晚要把许添宝晚上不睡觉,一个人偷偷玩的事情告诉妈妈。
许添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越想越觉得愤怒。这愤怒是有失偏颇的,让他愤怒的另有其事。可他不去想,因为那种情绪太厚重,他承受不了,会犯病。
这是下意识逃避的移情,就像他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情感也并非愤怒。
现在许添谊觉得宝不睡觉这件事超出了他的容忍范围,他早晚要告诉于敏施以处罚。罚死宝。最好罚得宝泪流满面,以为妈妈和贺之昭都会不再喜欢他。
不多时,宝的台灯大概是重新关了,空气黑得像煤炭,什么都看不见。
纷繁杂乱的念头到处飞舞,承认又否定。被窝黑得像最黑的黑洞,许添谊的内心有一块在被窝的宇宙中缓慢坍缩。一切是梦多好,但不是梦。
你凭什么那么伤心呢?贺之昭是我的朋友。
不,不是朋友了。今天绝交了。
世界上没有比贺之昭更讨厌的人,他应该死掉。
我为什么有这样恶毒的念头?
上帝,菩萨,鬼。我收回我刚刚说的话,对不起,如果必须有人死掉,可以选我。
为什么要走呢?为什么走也不告诉我呢?
我明明、明明,那么喜欢你。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我会改的。
可是来不及了。
他正在失去最珍视的东西。
许添谊猛地惊醒,将整个捂在被子里的脑袋露出来。真像刚从水里浮出来,一额头的汗。他火急火燎地翻找自己的书包,把东西一股脑倒出来。规整的课本,铁皮文具盒,还有些大块的碎纸片一齐落到地上。
许添谊急切地摸索着,找到了存放在客厅四处的透明胶带、剪刀和手电筒。他寻好角度,架好手电筒,把那些和垃圾一样的碎纸片一张张捋平,反复比对,拼好了用胶带粘起来。
光捋过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褶,得以看清上面的卡通图案。旁边一列用极绚丽难以辨识的文字,写了姓名、性别、联系电话、兴趣爱好。
是他一怒之下撕掉的那张同学录。
许添谊将这张纸小心粘好了,找了笔开始往上面填东西。地址、电话号码,这些都重要,这样以后才有可能不会弄丢对方。汗随着额角落到纸上,他有些惊讶自己太会流汗了,他明明冷。
去年冬天,那天,他忘记带钥匙,像无家可归的弃猫,被慷慨捡回去和贺之昭睡一张床,在不知道“喜欢”一词有多么大的威力时,就支支吾吾说喜欢,误以为人生就该如此平稳按部就班,和贺之昭一起念书,工作,他们永远都在一起。
在这之后的一年中,许添宝念了小学,发生很多事。许添谊被迫禅让出友谊,情绪常常如濒临脱轨的列车,再再次体会生之难活不易。但什么都比不上这一次。
其他的挫折和困难或有回转余地——成绩可以再考,人可以研究方式方法,让自己变得更加讨人喜欢。
但挚友这么一走,飞机在跑道上立正、昂首,漂洋过海,就不知归期。
从此以后,他们要见的人,要走的街,要学的知识,要过的人生,或许都将彻底不相干了。
那他们还能是朋友吗?
第二天一大早,许添谊就提着个袋子去了对面那幢楼。
姜连清去菜场买早饭了,贺之昭独自在家。
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许添谊攥着指缝间的细绳,不自在地问:“你明天走?”他特意趁着宝还没睡醒赶来的。
“嗯。”
“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出发。”
“哦。”许添谊说,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给你。现在不许看。”
这递过去的纸袋子模样熟悉,正是他平日放在沙发后死角的那个,里面藏了所有归属许添谊的宝物,还有那张昨夜缝补好的同学录。
他知道贺之昭的电玩上校被许添宝摔坏了,但他的还好着,甚至全新,原封未动。
友谊有时候也得功利一些,他要给点好东西,给点许添宝那家伙给不了的,这样贺之昭才能记住他、感谢他。
贺之昭接过纸袋,听话地没有打开看。正巧姜连清带着早饭回来,看到两个小孩充满愁绪地站在家门口,她把他们都揽进屋,拿出豆浆、油条和大饼招待。
许添谊吃咸大饼,贺之昭吃甜大饼。那天许添谊说绝交,但现在大家好像都忘掉了,谁也没有重提。
姜连清看着他们乖巧地喝豆浆的样子,忽然有点后悔。这种选择是否是自私的?是否母性中应有的牺牲的部分被她刻意地忽略了?
许添谊先吃完,擦嘴,他看到一旁的客厅摆了两个大箱子,快装满了,可屋里的东西好像什么都没有少,问:“这些没装进去的怎么办呢?”
“没关系,带不走的,留给我哥哥他们了。”姜连清答,“轻装上阵。”也有不想带走一切代表过去的器物的私心。
人生以此为切割点,注定是崭新的、不一样的篇章。
许添谊犹豫了下,问:“姜阿姨。你是要和那个外国人结婚吗?”
姜连清点头,说是。
“好。”许添谊巴巴地说,“祝你幸福。”这是没有任何功利心,最真挚的祝福。
姜连清看许添谊,和贺之昭一样,在同龄人中算高。但那么多年前初次见面时,就连她的腰都没到,比现在的许添宝还要小。她愧疚,因为两个人是从小相互陪伴长到大,如今分别就像活生生要撕开黏在一起的橡胶。
然抱歉,却也不免有那样的念头——两个孩子都还小,人生才刚开始,这别离当下似乎是沉重,等过个十年看也不过如此,到时候自然有新朋友在身边相伴。又是崭新灿烂的一轮。
许添谊扭头问贺之昭:“我们家电话号码多少?”
贺之昭报出八个数字,摆脱了性命之危。
许添谊点点头,说:“你在那边,弄好了,记得打电话给我。”
“好的。”贺之昭说,“我会打的。”
许添谊踌躇了一下,还是拿出自己口袋折的有些皱巴的白纸。他说:“你写个保证书给我。一旦安家落户就打电话,告诉我家里地址和电话号码。这样,以后我还能写信给你。”
贺之昭答好,接过对方递来的纸,老老实实写下:我保证安家落户后就立刻打电话给许添谊。
落款写上保证人,贺之昭。还严谨地落了个日期。
许添谊拿起纸反复看了几遍,缜密地搜罗还有什么遗漏掉的,他在思考让贺之昭按个手印的可行性。
外面有人敲门,稚嫩的声音冒出来:“之昭哥哥,我来找你。”
许添谊听见这声音就知道怎么回事,趁姜连清去开门,他把桌子收拾好,抽走那张纸,对旁边的人说:“我走了。”
“再坐一会吧。”
“不,我走了。”
“我不想你走。许添宝也来了……”
“对啊!他来了,所以我要走。”许添谊说,“那个袋子不准给许添宝看见,否则我杀掉你。”
走出去时,他和许添宝擦肩而过,听见宝急切地说:“姜阿姨,可以换一换吗……”
他又情不自禁地流汗了。
走到转角的时候,身后门忽然大开,姜连清喊:“小谊,等一下!贺之昭有个东西想拜托你。”
许添谊赶紧扭头往回走,却不愿再进屋,只等在门外。一直等到贺之昭捧着个方型的水缸走出来。
“这个带不走。”贺之昭在他面前站好,问,“小谊,你能养他们吗?”
透明的水缸中,几尾金鱼不知所谓地游动着。走廊唯一的透气窗特赦冬日的阳光进入,光透过玻璃缸,在地上投射出澄澈的水波纹。
许添谊不想接,但还是接了。他想问这缸鱼是只给他养,还是给许添宝一起养?又听见宝在里面说话的声音,失去了质问的信心。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呢?
他不情不愿说:“我把他们都养死。”
贺之昭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没关系,每个生物都有从生到死的过程。”
因为死亡是必然的死亡,所以道别也是必然的道别。无非早晚问题。
许添谊被一种宿命感击中了。他头垂着,说:“记得打电话给我。”
想了想,生怕贺之昭忘了,又小声撂了狠话:“不给我打就去死吧。”
“知道了。”贺之昭说,“我会打的。”
第二天,水英阿姨特赦,让计程车破例停进了大院中央的空地,许多人围着车送他们。
许添谊从人群中杀出血路时,贺之昭已经打开后排的车门,正准备坐进去。看到他来,就又重新走出来,快速站直了。
许添谊咬了咬牙,当着所有的人的面猛踹了贺之昭一脚。
贺之昭疼得缩了下,接着发愣看自己黑裤腿上的脚印,没说话。
周围的阿姨婆婆们沸腾起来:“噫于敏家的小孩怎么回事?”“你毛病啊?”“你踹人家干什么?”“很恶劣的这个小孩!”
许添谊站在人群中心,被往后拉了拉,仍旧倔驴一样站在原地没动。
他想了一夜,想到自己同学录的背面,写的很小很密的一串“勿忘我”,回过神很羞耻。而且他怎么都不放心,不觉得贺之昭能一直记得他。贺之昭真是不记事,好像也不记得他们这么多年一起玩耍的琐碎事情,所以会倒戈向许添宝。
然而记不记得是一回事,但以喜悦或怀念的心情,还是以愤恨和讨厌的心情记得,这根本无所谓。
恨比爱长久,这是公认的。
因此,为了让贺之昭始终能时不时想起许添谊这个人——许添谊只能出此下策,他寄希望于贺之昭和他一样是个非常记仇的人,这样就能记得久一点。
“我们下次再见面,你可以踹我两脚。”许添谊说,“到时候你回国,在机场,把我摔地上也可以。”
贺之昭点头又摇头,说:“我不会踹你的。”
可是此后很多年,他们没有再见面。
许添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每天放学一打铃,他便提件行李一样,飞快拎着许添宝回家,然后第一时间扔掉书包,滑行过客厅,蹲到茶几前,屏息探查那台摆在上面的座机,查询这一日的未接来电记录。
为了凸显出紧张感,他在心中为贺之昭设置了满分为100分的信用分。这两日,他考虑到从中国至加拿大的旅途长,有时差,人生地不熟。贺之昭恐怕也不容易,要稍许修整,来不及打电话,情有可原。
于是仅扣10分,以示警戒。
贺之昭离开的第二天,学校举行了期末考试。许添谊又不禁怀疑贺之昭是故意这个时间点离开的,这样就可以不用考试了。
这一年的卷子批得稍微慢些,到返校那日才真正出排名和成绩。许添谊如愿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的数字笔直又单薄。象征他又一次梦幻地拿到了第一名。
屈琳琳把自己准备的奖品,一本有密码锁的精装笔记本送给状元,笑着表扬他:“许添谊这次考得很好哦,下次要继续保持。”
这一次,学习上长远的宿敌已经不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