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贺之昭—— by柏君
柏君  发于:2023年11月08日

关灯
护眼

然后两人一同沉默地注视着机器再次投入运作,缓缓淌出醇厚的浓缩液。
安静中,许添谊开始无来由焦躁,怀疑咖啡机的出液速度是否太慢了些。
扭头,就看到贺之昭原本一同垂眼看着咖啡机运作,和他对视,就类似腼腆地笑了一下。
许添谊心里郁结着一股气,难以抒发,堵在心口。每当贺之昭露出大型犬一样的微笑,无时无刻散发着明显的善意,就更加有燎原之势。
他不明白这游刃有余的友好从何而来,且因为知道是真心实意而非伪善,所以更加讨厌,很想给自己老板的脸来上一拳。
许添谊忍耐着这种会让他失业的冲动,直到把做好的咖啡送出手。
也许放上五泵糖,也是想知道,贺之昭因此会露出什么不同的表情?
幸免于难,一无所知的贺总小心接过杯子,喝了口,赞说:“非常好喝。”或因为脱离中文的使用环境太久,口语能力退化,他有时用词显得用力过猛。
许添谊的情绪跌宕起伏,因为这四个字,一瞬间,将自己的气,沮丧又无可奈何地统统放掉了。
你对自己以前的秘书或助理,也会这样吗?
贺之昭扫到桌上那杯,冲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不喝吗?”
一句话让人进退维谷,也像孽力回馈。泄气的许添谊只能端起杯子,或许只是有点甜呢?
下一秒,被榛果味糖浆的甜蜜暴击,他的表情管理终于失控,背过身猛烈地咳嗽起来。
贺之昭上前,拍了拍秘书的背,贴心。待他不咳了,又问:“晚上一起健身吗?”眼神神秘地真挚。
许添谊泪眼婆娑,被蛊惑了:“好的。”
没道理拒绝啊,锻炼身体多好,坚持下来有肌肉,硬邦邦的,这样打人也疼,他练成了首先就把贺之昭的脑袋揍成拨浪鼓。
许秘书亲自排摸,截止晚上七点,共完成六家周边健身房的实地踩点。从地理位置到装修环境、设备数量新旧,全部都在他的考察范围内。
经过严格筛选,他挑出了两家健身房作为备选,在贺之昭同意后,又敲定了其中一间作为最终的健身场所。
许添谊并无健身的习惯,自然也无健身的装备。为了约定,等踩完点,他又匆忙去隔壁的商场置办了一套运动装。
全部完成,临近约定的时间,只能旷了晚饭。每做选择,他总能轻易将利己的部分向后拖延,甚至舍弃。
许添谊抵达目的地。
这是间半自助的健身房,24小时营业,只要缴费后输入密码就可以进入。大约因为时间太晚,又位于CBD,这个时段一个别的顾客都没有,连打扫卫生的保洁员也偷闲走开了,极为安静。
他坐着等待十分钟,九点,贺之昭背着运动包准时出现了。
两人首次不在工作场合相见,还是独处,许添谊有些尴尬,觉得直着眼睛看太露骨,许添谊盯着身前落地镜里贺之昭的样子。
贺之昭脱掉了克己复礼的大衣、西装和衬衫,穿着宽大的运动外套,这让他看上去年轻了几岁。
“前段时间太忙了,没怎么运动。”贺总卸了包,颇有遗憾,随即问,“小谊,你平时运动吗?”
许添谊不假思索:“当然。”如果陪着陈彬彬的太太逛商场也算的话。
实际从小到大统共跟着舍友,进过两次大学宿舍楼下的免费健身房,也只尝试过最简单的跑步机,今天是因为一种冲动驱使才答应了下来。许多器材摆在那,他都叫不出名字。
“那我们可以经常一起来。”贺之昭极为高兴,将自己的包卸了,再脱了外套,许添谊强势地接了过去,放到更衣室寄存。
贺之昭问:“有什么健身计划吗?”
“没有。”许添谊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业余,谨慎地站在贺之昭的身后,打算跟着依葫芦画瓢。
他抬起眼,就看到镜中两人清晰的身影。
连外套也脱掉,贺之昭轻装上阵,只穿了件短袖的速干衣,配运动短裤。
这么壮?!
许添谊佯装镇定,眼神多次礼貌地移开,最后忍无可忍,干巴巴道:“你这衣服买小了一号吧。”
贺之昭毫无自觉地拉了拉衣摆:“不合适吗?我只有健身的时候会穿,很舒服。”
太不合适了。
许添谊无言。或许是加拿大食物里的激素比较多吧。
他的眼神无法挪开,这显得很下三滥,可是他根本控制不住。
比衬衫带去的视觉冲击力更加猛烈。
许添谊的瞳孔地震,心情难以描摹。大概因为相形见绌、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为什么小学时候还矮他一点点,感觉不会打架的、弱不经风的人,现在会不仅身高直逼一米九,肱二头肌发达,连胸肌也——
许添谊的视线黏在上面,自尊心支离破碎。
他能看见胸肌清晰的轮廓,和上面隐约的两粒。
为什么这么大?

第29章 傻瓜才会假装坚强吗?
没有健身过的人常对健身有一些浅薄功利的看法,这包括对健身过程痛苦的轻视,和对收获成果的急切。
不巧,许添谊两样全占。
健身房的大灯熄灭了,仅有两个昏暗的氛围灯亮着。落地的玻璃窗外,隔壁商厦外立面的天幕屏不停切换着画面,当红的男明星捧着粉底液微笑。远处江面灯光交错,这应该是很美,值得欣赏的瞬间。
除却此刻他坐在腿屈伸训练器上。
十分钟前,两人完成了热身动作,贺之昭说:“今天我要先锻炼大腿。”
许添谊对健身的认识还停留在举举哑铃、上个跑步机。许多固定器械不认识,不知道怎么用,怕露怯,遂装模作样跟在贺之昭旁边,在一模一样的器械上落了座。
不同的机器对应训练不同的部位,连哪一块肌肉负责发力都分工明确。
许添谊发现贺之昭提速了,憋了股气也跟着快起来。
随着小腿缓慢将那圆柱样的东西抬起,贺之昭的大腿雕刻出精密的肌肉线条。感觉一脚能蹬死八个陈彬彬。
贺之昭已经开始热身,许添谊只能跟上,
许添谊很累,且疑惑。
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看上去游刃有余的动作,他坐上去如此吃力,直到大腿接近发抖才能将那圆柱缓慢撼动起来。
真实答案也很简单,因为没有任何健身基础,上来就进行力量练习本就吃力,第二个重要原因是前一个使用的傻逼器材归位不到位,将调整重量的插销放在了最后一个插片上,意味着训练者要负荷最大的重量进行训练动作。
一个对初初健身者极为不合理的参数。
一旁贺之昭训练的速度并不快,许添谊一开始还能勉强咬着牙跟上,等做了十个以后,大有筋疲力敝之感。
心跳不断变快,手脚开始发软。没有摄入足够热量的身体开始发出警告。
千钧一发之际,贺之昭提速了。
好胜心让许添谊憋了口气,也跟着咬牙快了起来。他误以为那种不适,是因为太久没运动造成的,又再接再厉坚持了两记。
呼吸终于无法摄入足量的氧气,眼前逐渐模糊。
过度通气?为什么会这时候发作?
许添谊的眼前开始发黑,眼中冒出金星。他如同搁浅的鱼,动作放了慢倍速。紧接着整个人佝偻了起来。
一片模糊中,他听见有人问:“小谊?”
像遗失很久的名字,忽然被人打捞上来。
为什么要这么叫他?
这么叫他的,只有很久很久以前他最好、也最坏的一个朋友。
争强好胜的许添谊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他只眩晕。
天地混沌,山抱水,水绕山,层层叠叠,恰如盘古开天辟地前。
贺之昭迅速将人从机器上抱下来,翻了个面揽在怀里。
他通过翻开眼皮,倾听心跳,感受人中处呼吸等手段,冷静地判断得出:“吃晚饭了吗?你可能是低血糖了。”
许添谊浑身使不上力气,双手无力地垂在地上,一种骑士中箭弥留的姿态。听见问题,只气若游丝地摇了摇头。
贺之昭一手搂着他上半身,一手拿过自己的运动水壶,说:“里面是电解质水,你喝一点。”
世界如波纹。许添谊眼前发晕,听到头顶上有人这么说,后知后觉乖乖张嘴。
贺之昭搂着他上半身拔了拔,让他起来些,然后将运动水壶上的吸管口塞进许添谊的嘴里,将瓶子慢慢倒立起来。
很像喂奶,但幸好两个人都无暇思索这个。
“稍等。”喂完,贺之昭将人规整地摆在瑜伽垫上,起身去前台绕了圈,如愿端来一个巨大的玻璃碗:“这里有糖。”
他拆圆饼样的阿尔卑斯往许添谊嘴里塞,像往公交车的投币机凹槽投币。
咔哒咔哒,足足塞了四枚。
空调车,两人票,出发!
草莓味漾开,许添谊拾回了半条魂魄,把嘴闭上了。
眼睛很久都不能视物,呼吸发麻,等彻底回神,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在老板怀里。许添谊如遭重击,赶紧要挣脱开:“不好意思,贺总。”但并没有成功。
贺之昭取了纸巾,细心地给他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说:“没关系,你休息一下吧。”想了想又道,“对不起,下次我要提前几天和你说。”
在你怀里休息吗?还能有下次吗?
许添谊绝望地闭了闭眼睛。他竟然倒在自己老板的怀里,甚至坐起不能。最恶劣的社会性死亡事件不过如此。
他气若游丝道:“贺总,是我不好,我应该吃饭的,和你没有关系,你别道歉了,我很想死。”
贺之昭听完笑起来。不是那种散发善意的,大概单纯觉得好笑。他摇了摇头,把那壶电解质水拿过来,又递给许添谊:“再喝一点吧。”
再健身是不可能的了,好在不需要去医院。
许添谊的脚仍旧有些发软,他站稳了,坚强地要弯腰拾自己的包,却有人先行一步背上了。
下一秒他双脚离地,被人公主抱了起来。
许添谊尚未平稳的心跳又开始脆弱地急跳起来,他挣扎着,连称呼都忘了:“干什么?我自己可以走,放我下来!快点!”
一时间什么繁文缛节都尽数省略,像回到最小、最颐指气使的时候,对着自己的朋友说要这个不要那个,而朋友全部接纳。
“你需要休息。”朋友有自己的想法。
步伐很流利,为了防止别人看到,许添谊掩耳盗铃地将脸转向贺之昭怀里。这姿势足够僵硬,过了会他还是没撑住歇了力,整个人靠了上去。
因为这个距离,他闻到了贺之昭身上很淡的古龙水气味。
他想起自己头一次过呼吸也是贺之昭一路背到医务室,头晕和心悸倒是略有相似。那时他的脸颊贴着好朋友的后衣领,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里很伤心。混沌时分,鼻间窜入清爽的肥皂味。香味隐约与此刻的重合。
许添谊因此愿意相信那时,背着他狂奔的贺之昭把他当成了好朋友,至于之后,变数太多不能勉强,不是朋友了,忘记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电梯轿厢很亮,许添谊被抱着,闷闷地说:“太重了吧。”陈述而非疑问。
“你不重。”贺之昭的声音从脑袋上传过来,语气还是很平静,如同刚刚的事情也没有让他慌乱半分。
许添谊发着愣,思维散漫。这样的人会生气吗?
越知道贺之昭是冷静镇定的人,越想知道什么令他在意,什么会让他变得失控,失控起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走出电梯,进入地下停车场,空气变闷,光线随之陡然变暗。
许添谊明白,这时候再说什么“不用了贺总,不麻烦了,我自己能回家”,就矫揉造作得多余,这件事是他必将欠下的人情。
贺之昭走到一辆车前,掏钥匙开门,搀扶他入座副驾驶:“我送你回家。”
司机只有在上班时间在可以用,开另一辆商务车。这辆轿车虽然在公司名下,平日实际专门配给贺之昭做私人座驾。
许添谊硬着头皮,公事公办地礼貌说:“谢谢贺总,给您添麻烦了。”
贺之昭把许添谊报的地址信息输入到导航系统内,开出地库。将车开到地面上,却又就近停了下来,示意:“稍等。”
隔着车窗玻璃,许添谊看到对方下了车,辗转快步迈进了便利店。便利店是夜晚一条街上最明亮通透的光点。他望进去,看贺之昭很快地要了几样吃的,结完账,再匆匆走了出来。
为了防止贺之昭发现自己在看他,许添谊旋即收回目光,开始看车中控台显示屏上正在播放的曲名。他要找机会告诉公司的司机,可以迎合老板的口味,将披头士的歌曲加入播放列表。
歌曲因为驾驶员的离开中断了播放,停在一句歌词上。
“For well you know that it’s a fool who plays it cool...”
【你应该懂得,傻瓜才会假装坚强。】
许添谊承认自己很蠢,因为什么都喜欢逞能,根本无法设想不逞能是何种情态。连健身这样的小事都要不明不白地意气用事。
贺之昭从车尾绕到驾驶位,拉开车门,寒风跟着一起吹进来,让人清醒半分。
“抱歉,久等了。”他捧出一碗热关东煮,又掉出几个饭团和两条巧克力,“可惜太晚,周围的饭店都已经关门……你还是吃一些东西比较好。”
密闭的车厢即刻被关东煮的香味泡入味了。
被这味道一熏,许添谊也体会到了难以抵挡的饥饿。他道了谢,端着纸碗喝了口咸汤,随后拿出里面的鱼丸吃起来。
嚼着嚼着,才发现贺之昭并未将车开动。
许添谊举着鱼丸,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后看到贺之昭盯着他看个没完没了,终于面有愠色:“想吃自己拿。”
贺之昭摇摇头:“我不饿。”他俯身去够了后排的运动包,把里面的水壶拿出来,打开嘴喝了口。分明就是刚刚喂给许添谊的运动奶瓶。
许添谊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这是别人的水壶,轮不到他指手画脚。毋庸论两个人小时候也没少分享过同一瓶盐汽水。
喝完了,贺之昭终于说出实情:“关东煮有尖的地方,开车吃危险。”话又说不利索了,“到处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营业,真是伟大。”
许添谊吃完,下车将纸碗丢进了街边的垃圾桶,因为吃得饱,心情跟着好很多。即便已经很晚,车子驶上高架,在汇入口还是见到尾灯一片红眼。
堵车之际,贺之昭的电话响了。
接通后,对面热络的声音富有感染力地传过来,用英语询问自己下午发来的设计方案怎么样。
贺之昭也用英语回复,少数句子夹杂专业术语,让许添谊的理解慢上半秒。他敏感地察觉到两人虽然谈着工作,语调却掺杂松弛与随性。对方甚至插嘴说了句新买的车。关系应该不仅限于普通的同事或合作伙伴。
他不能主动询问。
心里有爪子挠,终于等到电话挂断。
“小谊。”贺之昭又转化回没那么熟稔的中文,说,“明天我会将这份文件发给你,麻烦你也给出三点修改意见,详细的我会在邮件中说明。”
“好的,贺总。”许添谊答。秘书的任务当然包括其他领导交办的任务。
贺之昭又道:“刚刚是Alan,我的朋友,有计划近半年来中国,到时候介绍你们认识。”
我的朋友。
从贺之昭口中听见这二字,许添谊心跳漏一拍,像见到新奇玩意。
他想讥讽你的朋友还挺多,还有你对这个朋友真好之类的风凉话,最后基于两者现在只是上下级的关系,说出口的便只剩好。
车停在老小区旁边,周围没有灯,绿化高高地从护栏的缝隙伸出来,像从永远没有农忙的都市开进了吞噬的丛林。作为著名的城区空心树地带——往前往后都是极为不错的居民小区,步行可到几座高端商场,只有这里是楼龄超过二十五年的公房,像被发展的洪流忘掉了。
住在里面的居民基本都是已经退休二十多年的高龄老人,这个点睡了,小区很暗,没几户开灯。
许添谊说:“贺总,您不用开进去了,里面路窄,车不好掉头。今天谢谢您。”
贺之昭未做勉强,他按住车侧解锁的按钮,一边道:“小谊,如果你不介意,还是喊我的名字吧。”
“啊?”许添谊没反应过来,“这不太合适吧。”
“毕竟我们从小就认识。”贺之昭耐心地补充了一句,“而且现在也不在工作场合。”
许添谊用舌头抵着上颚,控制自己露出得体的表情。
你没提过这件事,我便也当忘了。
可是凭什么你平静从容地说出这些话,显得我们关系很好?
许添谊的报复心又出现了。
他说:“抱歉,贺总,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些什么误会?”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您一口一句小时候,似乎觉得我们从小就认识,关系还不错。但是我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有去加拿大朋友,我自己也从来没去过加拿大。”
他意气用事道:“之前也从来不认识叫贺之昭的人。”
“从来”两个字,咬的很重,斩钉截铁。
空气陷入了凝固状态。
许添谊盯着贺之昭看,对方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明显在思考,飞快地思考。
明明音乐已经掐断多时,他却又想起那句歌词。
傻瓜才会假装坚强吗?
正当许秘书想不出这次讨论会以何种形式收尾时,贺之昭沉吟片刻,冷静地问:“你有遇到过让你短暂失忆的事情吗?”
“没有。”
“头部是否遭受过比较严重的外伤?”
“没有。”
“有没有经历过比较大的情感波动,出现记忆前后无法衔接的情况?”
“没有,你不用再问了。”
“我明白了。”贺之昭点点头,“这的确奇怪。”
“贺总。”许添谊微笑着,决定将错就错下去,“我真的没有关于您的记忆,您是不是将我和其他人搞错了。或许那个人也叫许添谊?”
“也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贺之昭说,“但你和小时候长得很像。”
“我这样的普通长相,随处可见。”
贺之昭又道:“你还有个叫许添宝的弟弟,对吗?”
许添谊脸上的假笑挂不住了。他没再回复,扭头打开车门:“多谢今天送我,再见。”
“明天见。”贺之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说,“忘记了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
嘴里还残留着榛果巧克力的甜味,许添谊目送轿车转弯,消失不见。
他像回到大院外的路口,目送车开走,知道里面载着贺之昭,心中随即产生难以抵御的悲伤。那辆车载着他的朋友和童年一去不返。
当听见贺之昭称电话那头的男人叫“朋友”时,他最先冒出的情感,竟然是嫉妒。这让他倍感耻辱。
或许因为过去了太久,也可能因为贺之昭不知所谓笑得太多,许添谊总忘记自己内心的仇恨,又或是更浑浊抽象的情绪。
他现在终于可以勉强认为,贺之昭是个不错的人,他可以不再去准备杀掉对方。可是那个问题仍旧悬在他的嘴边,蛊惑着他,让两人之间有着不可融合的隔阂——
许添谊闭了闭眼。他发现自己被童年困住了。
暮色四合,连风声也没有。这又是个黑得和煤炭一样的夜晚。
可是真会有答案吗?真会有他想要的答案吗?
许添谊深吸口冷气,像灌一壶凉汤,凛冽到让人颤抖。呼出来,好像也抖落了什么。
受了太多挫折,悲伤的事情发生了太多,他已经能接受自己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勇敢骑士。
他没有想象中坚强勇敢,所以就像贺之昭说的那样,重新开始吧。
因为从小到大,他向来是一个别人稍微对他好一些,就感恩戴德,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
那就用更好的书写方式把开头重新写好,把一身沉重的往事都抖落干净,像一切伤心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或许也可以成为不错的朋友。

“好久不见。”屏幕另一端,一个和蔼的中年女性向镜头微笑。
“你到中国了,是吗?”她用英语问,“一切都好?
“是的。”坐在电脑这一端的贺之昭也微笑,以英语作答,“已经在中国呆了快一个月,很顺利平安。”
田沐春点头,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镜头。
贺之昭从二十岁起在她这里接受心理咨询,此后三年间一直维持着低频率但规律的定期咨询治疗。
最近几年,由于改善的效果不错,咨询的频率逐渐降低。
两人已经半年没有联系,田沐春本以为自己和对方的联系也将到此为止。
再见到,熟悉也陌生。
“我找到自己小时候的朋友了。”贺之昭没做停顿,“他现在是我的秘书。”
“是你之前所说的,那个最重要的朋友吗?”田沐春试探问,“河豚?”
视频窗口那头的人点点头。
她记得在此之前,贺之昭依靠自己在国内的亲众联络到了河豚的弟弟。但据弟弟所言,河豚本人已经与家断联许久,并不知道在哪里。
一年前,贺之昭说在朋友公司的网站看到了很像幼时朋友的照片,经核查名字也对的上,打算借此计划回国任职。
“即便不是他,长时间停留能够寻找到的概率也将显著提高。”那时的贺之昭道,“这或许是比较关键的步骤。”
他说:“我在寻找自己的钥匙。”
所有的咨询记录可以将贺之昭的人生经历串联起来。田沐春常常为他惊人的记忆力感到惊讶。贺之昭连自己在中国念书的生活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过往,他多次提到过这个代号为“河豚”的朋友。
河豚,河豚。
他们约定了用这个名字称呼“那个朋友”。
“因为他经常生气。”贺之昭用手比了个圆形,“就会像河豚一样。”
幼时相识,一直到分开前,两人近乎形影不离。
与河豚道别后,贺之昭来到了加拿大,经历了一系列的生活变动,跌宕起伏,直至谷底。
——因为以罗曼蒂克书写的实质是场彻底的骗局。临近出国前,那个男人以安顿、投资等由头,向姜连清借了笔钱。不多不少,恰好是她全部的积蓄。
姜连清误以为Johnny短暂的失联是忙碌,以重新开始的期盼,轻装上阵,带着贺之昭破釜沉舟地抵达了温哥华。
搭乘出租车,递上圆珠笔写的地址纸条,司机眼光里有探究,问:“确定去这里?”
姜连清笑起来:“是的。”
两小时后,他们抵达约定的地点,发现根本没有楼房,没有新家。
是一片墓地。
作为心理咨询师,作为同为典型的第一代从中国来到加拿大打拼的移民,田沐春很能理解贺之昭当时所受的打击,和他的母亲的选择。
原本是风光出国,这下故土难归。无论如何,母子二人还是坚强地选择了留在加拿大。
尽管受骗上当,但初初抵达这片陌生的大陆,太多国人是坚信遍地黄金,希望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做出点事业。姜连清也不能免俗,有着这样乐观的心态。
贺之昭没有开房间的灯。时间晚了,黑暗如鱼得水地游进来。
“他说对我完全没有印象,认为我可能是记错了。”他的语气一如既往,没有明显的起伏,显得很平和,“但的确是他。我认为,这是对过去经历的刻意否认。”
出于之前咨询的习惯,田沐春先问的是:“当时你什么感受呢?”
这一次回答很慢,像信号从加拿大抵达中国,漂洋过海,需要一定的时间,产生了延迟。
田沐春耐心地等待,没有加以刻意的引导。
贺之昭在抵达加拿大的初期出现了极短暂的失语,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然而本质都是遭受剧烈变故后,述情障碍陡然加重造成的症状。
这意味他无法顺利表达自己的情感,也无法成功感知其他人的情感变化。原本只是表现得比较迟钝,这下终于抵达了爆发点。
然而经过前几年不断的、有针对性的反复训练,贺之昭的情况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已经可以比较顺利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变化,并对他人的情绪加以共情。与普通人基本无异。
田沐春认为他现在完全有能力表述出来。
下一秒,对面的人说:“我不相信他不记得我,很沮丧。”
“和河豚说了吗?”
“没有。”贺之昭说,“我发现自己使用中文的时候又出现了表达障碍。”
他说:“也有可能因为是他。我还没有寻找到答案。”
从小因为对分析别人的情绪、表达自己的情绪感到困难,他开始习惯用逻辑推理一切事情发生的原因,同时潜意识习惯用直接的行为昭示自己的情感。
对他来说,喜欢是跟随、注视、倾听和亲吻。唯独不是表达。
唯一的松动,是那天拿到许添谊给他的巧克力,说他的发型不丑。
贺之昭想起之前在夜晚听到的喜欢,像最糟糕的模仿犯也说喜欢。那天的空气像巧克力,有实质的香甜。
他也记得许添谊把他推到地板上,和他说“绝交”,记得上车时候许添谊踢的那一脚。贺之昭能后知后觉捕捉到朋友的愤怒,却无法顺利理解对方生气的原因。不安,紧张,所以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想知道究竟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呢?
发现被骗后,为了解决生计问题,也是省钱,姜连清白天在中餐馆打工,晚上就带着儿子暂时睡在老板提供的员工宿舍。
饭点,安静的员工宿舍,十二岁的贺之昭坐在床沿,从自己的包裹摸出红色的老爷爷游戏机。一启动就发出了刺耳的游戏声音。他又摸出叠得齐整,但充满皱褶的纸张,看到背后细细密密的“勿忘我”。陌生的中文字,嗡嗡作响。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