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添谊收下,想问,老师,你觉得如果贺之昭在这里,我还可以拿第一名吗?最后没有问出来。
他极隆重地捧着粉色的成绩单回家,近乎是跑着回去的。他要马上告诉妈妈自己考了第一名,要告诉贺之昭自己考了第一名。
双手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这种情绪的不稳定一直持续到他好不容易走到座机前,发现未接来电空空如也。
为什么没来电话呢?
这次于敏终于和缓,给予肯定。因为有了对比,许添宝的成绩实在令人感到遗憾。
许添谊原本期待宝要挨骂了,但于敏也没说什么,只让宝跟着他学学,不懂的就问。
他忽然失望地觉得——这就是个考试而已,考不好,下次再考就好了。
有些东西大概比分数重要很多。他大概更希望贺之昭能一直在他的身边,即便一直考第一名也无所谓。但他意识到时也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快打电话给我啊。
许添谊对此表示强烈谴责,他既在心里不耐烦地催促,又在行动上翘首以盼。等待一通越洋电话成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桩事。这样,他就可以无视思念的悲伤和别离的愁苦,这些都太沉重了。
只有等那串电话铃声,是让人值得期待的好事。
因为电话迟迟不来,许添谊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毕竟两地有时差,贺之昭极有可能没有意识到这点,在他半夜睡觉时候打过来。这就容易错过了。
越深入想,许添谊愈发觉得有可能,因怕错过来电,睡觉都变成了提心吊胆的一件事。
每天临睡,他都特意把茶几移到沙发旁边,这样座机离床头最近,若有电铃,他就能迅速跳起来接。
因为心里有事装着,睡眠变浅了。夜半三更,许添谊时常没缘由地转醒,然后反应两秒,睡眼惺忪又熟练地从被窝旁边掏出手电筒,照着看座机上有没有错过的电话。
仍是没有。
过去整一周,杳无音讯的贺之昭的信用分已经只剩下61分。再扣,就是不合格、需努力,这对优等生来说不太体面。
许添谊宽宏大量,咬咬牙决定这一天只扣0.5分,以示警戒。
第二周、第三周。
许添谊的焦虑逐渐难以掩盖。
他怀疑贺之昭遭遇不测了。谁知道这个叫加拿大的地方安不安全?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寒假开始了,两月末这个重要的节点也逐渐逼近。许添谊学会了去图书馆,往去学校的反方向乘两站,下来就到了。人少、书足够多,走到深处就像掉进迷宫,能忘记现实,消磨一些没有朋友的空寂时光。
他从中午吃完饭去开始看,一直看到晚上回家吃晚饭。
这一日他如常看完书回家,在晚饭前,准备给金鱼缸里的鱼也喂一顿饭。
就见鱼肚白。三条鱼齐刷刷地停止在死的水面,眼睛睁着,因为鱼不会闭眼睛。
是贺之昭最后拜托的三条鱼。
许添谊捧着缸,扭头大喊:“你干什么了?!”
宝支支吾吾,有点脸红耳热:“我就是倒了点吃的给它们!”
许添谊去翻鱼食,发现原本近乎满着的,现在消下去了一大半。仔细看,鱼缸底部也沉积了不少没被吃掉的颗粒。
因为这次没人负责捞出来,鱼都被撑死了。
金鱼会预知到死亡而哭泣吗?许添谊没学过自然科学,不知道鱼没有泪腺,所以一厢情愿以为鱼也会哭,只是流在水里没人可以看见,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一如额角的汗蒸发在阳光里。
放假过年,然后是新学期。年后果然马上来了上面的人,说家属院因为厂的主体搬离,政策变动,不再允许设立了。意思就是要征收拆除,另做他用。
大人们常挤在水英阿婆住的门房间开夜会。小孩是不准参加的,因此许添谊只知道许建锋会去,去了回来会和于敏商量,但不知道具体又说些什么。当然,无论哪种抉择和方案,最后落地,不过是走和不走的区别。
这一年的2月29日是周日。许建锋去朋友家打麻将,于敏带着许添宝上兴趣班。上午逻辑课,下午钢琴课和诗词课。晚上才回。
家里没有人,许添谊一直等待,宛如等待神谕,或奇迹。
等到黄昏时分,他坐在座机前,把最近的未接来电看了遍,确认仍旧没有奇怪陌生的一串数字,然后独自出了门。这次他记得带钥匙,也带钱。
因为节省,他没坐公交,而是徒步走了半个多小时,跑进一家写“红宝石”三个字的点心店。
许添谊挤在人群中,极尽奢侈地要了两块奶油小方。存的钱零零散散,在收银台放下像天女散花。两块糕点一同工整地码在透明盒子里,奶油标志,红樱桃垂涎。
他结完账,掀开盖子,坐在马路牙子上,用塑料的小勺子大口挖着吃。吃的囫囵,觉得奶油极香甜,蛋糕极松软。
喜欢这个的另有其人,但那人没吃到是他罪有应得。
吃了一块半,许添谊咀嚼的速度明显放缓了,他奇怪蛋糕怎么有股酸涩的味道。他边看着车来车往,边吃掉剩下的,沧桑到像活了半辈子。
天已经彻底黑了,有落幕之意。四年一次啊,时间间隔太长,普通人根本察觉不了这多出的一天。大家都忘了,也可能半是故意的。反正原本生活就忐忑,生日也没什么重要的。
三月初,那空出来的房子住进了姜连清舅舅一家。原本由大外婆做主,把这房子给了姜连清和她儿子住,他们就有怨言。现在姜连清出国了,和他们没关系了,房子怎么样都归他们了,接下来可能还要拆了,有钱拿,这才舒服少许。
看到门外的不速之客,舅舅说:“我怎么知道他们俩的联系方式?我们连他们去哪里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不要再来烦我们了。”
许添谊窘迫地下楼往家跑。他原本就是自尊心很重的人,这下又被硬生生敲掉一小块。
在邮局承担大部分寄送任务,只富裕家庭有电脑,整个学校没几台多媒体设备的年代,想寻找联系一个出了国杳无音讯的朋友,远比想象中困难。
四月初,上头终于下发了文件,说家属院要拆掉的事情。大家都反对,因为四栋楼,住了不少老弱病残,搬起来麻烦。然而政策就是政策,那门房间的会议开了散散了开,斟酌再三,许建锋做了第一批签字的人。
唯一的不便之处是家里那套新房还没有装修好,他们接下来要搬到许家门一套老公房过渡段时间。是个一居室,原本是许建锋奶奶住,现在老人岁数太大,被接去和许建锋表弟一同住,房子就空了出来。
一居室拥挤地狼狈,但好在生活有后面的盼头。
许建锋总是安慰宝:“你房间想要什么样的墙壁颜色啊?爸爸给你刷一个。”
宝说要粉色,许建锋却又不同意了:“你一个男生要这个颜色干嘛?给你刷一个淡蓝色,不然你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我就要粉色的啊!”许添宝气愤难忍,遂委屈地哭了。
于敏射灯样的眼神警告许建锋,许建锋立刻改口说那就粉色吧,反正以后墙壁弄脏了重刷个就行。
许添谊睡在另一头,没吱声。
他像阿Q一样,简直是在洋洋得意了。
你看,你看。
许添宝只关心自己卧室墙是什么颜色,早忘掉什么贺之昭了。
只有叫许添谊的还记得贺之昭。
想到此处,又板了面孔。
搬家当天,不止一户。隔壁栋二楼的王阿婆一家喜气洋洋,女儿争气,在市中心买了房。该房房型舒适有电梯,采光宜人,交通便利。刚装修完散了气,正好接王阿姨去养老享福。
王阿姨的老伴特此购买鞭炮两串,噼里啪啦,他们大声和院中好友道别,约定以后常联系。
在这隆隆的化学反应中,于敏和许建锋都拎着大包小包,没有人有手管小小的许添宝。
于敏回头看许添谊,看他站在巷口,磨磨蹭蹭样,催促道:“你还在干什么?赶紧过来看着宝宝,等会差头马上到了!”
许添谊把自己负责拎的两袋东西撂在地上,从外套口袋里掏出薄薄的一张纸。那是贺之昭走前一晚他逼着写下的承诺书。
他在心里做算术题。
截至目前,贺之昭的分数已经扣无可扣。60.00784分,不比零分更光彩。
现在再看,这份协议很有疏漏,因为没有写不履行将承担的严重后果。虽然当时许添谊说了“不给我打电话你就去死吧”,但仅为口头威胁,不具有法律效应。贺之昭不会真需要因此赴死。
许添谊觉得是时候该做出了断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等待和扣分都是毫无意义的。贺之昭不会给他打电话。
为什么呢?他咬了下舌头,避免自己重复去想这个无意义的问题,接着下定决心,做出重要决定——
清!零!
贺之昭在他这里的信用分彻底清零了。
清零,就是不会再神经质地没完没了翻看座机上的未接来电,就是不会再在听到电话铃时无比期待,无比紧张也害怕,就是不再想念身居海外的如同幻影的朋友,就是友谊彻底断送的意思。
还说也喜欢我呢!都是放屁!
许添谊愤怒地将这张纸撕得粉碎,无处可丟,没素质地一股脑扔进了旁边立着的那只绿色邮筒。他的神情阴鸷狠戾,下定决心,贺之昭此人这辈子最好是不要再给他碰到了,碰到第一面他就要把他的脑袋揍成拨浪鼓,然后……然后问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再然后……
许添谊想不出了,心中的难过和委屈无以言表。但他并不会承认,也无处诉说,只是拎上两袋东西走了。
春天。家属院被夷为了平地,所有的旧故事、旧记忆都随着尘土灰飞烟灭,一去不复返。
许添谊骑自行车路过。这辆凤凰牌是许建锋不用了,送给他的。
路过熟悉的门口,确有物是人非之意。遥遥地就拉了警戒线,里面起重机和工人不断出入,尘土飞扬。
再见大院。再见童年。
他默念,又想到杳无音讯的人,想到那四个字。
轻——装——上——阵——
贺之昭说好的,想的,喜欢的。他全都相信。
现在他想问,这好的,想的,喜欢的,达到什么程度?是否作伪?还是他们对这些字词的理解有差错?
又或者,他也想问,喜欢电玩上校游戏机,喜欢数独,喜欢许添谊,三者有差别吗?
是一样的,是解开所有答案顺利通关了,意欲轻装上阵,重新开始,就可以丢掉、忘记的东西吗?
后来,打地铺睡在硬地板上的一晚,许添谊失眠了。他真觉得贺之昭有可能是死了——毕竟真的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过。况且世事难料,莫非真有意外呢?
再后来不知道死没死,这件事已经无关紧要。年少的玩伴已经彻底退出了许添谊的生活。
但比起相信贺之昭是懒得给他打电话,许添谊宁愿相信,在遥远的、隔着太平洋的加拿大,他的少年玩伴贺之昭,大概的确是死了。
第24章 再见贺之昭(上)
在做下一个决定时,你会有一种预感,觉得这是对或是错的,后者简称,觉得不祥。
至少在明确拒绝刘亦的那刻,忽然有一种紧张感爬上许添谊的背脊,惶惶然,让他认为留在这里,不和陈彬彬一起走这件事不那么正确。
多年来,许添谊省吃俭用,动心忍性,拼搏奋斗,为的就是不用再居无定所,拥有一套房产证上写自己名字的房子。
然而房价的增幅比他的工资涨幅快很多,随着年岁增长,他的目标从新两房变成了二手两房,直到现在,许秘书认可老破小或公寓房也有自己的独特魅力。
什么都好,只要是属于他的就可以。
我的书,我的房间,我的房子,我的恋人……
因为前半生太多东西都在和别人共享,所以他被“我的”这简短的定语蛊惑了。
贺之昭知道这里有个员工,是自己很久以前认识的人么?
许添谊特意避开了一切更加显得关系紧密的词汇,只用最平淡的“认识”描述两个人的关系。
这也并不奇怪,因为此后又过去太久的时间。
最初,根本不记得那些没有对方的时光,贺之昭这三个字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了禁语。
此后又过去更多、更满的时间,许添谊还是偶尔控制不好情绪和呼吸,所以不得不念“贺之昭是笨蛋”。为什么只有这句话有用呢?
慢慢,大脑为了保护肉身,选择了忘掉贺之昭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他刻意把他忘掉了。
然后两人风马牛不相及地从学生走到毕业,迈入职场,穿戴一身琳琅成熟容忍,社会人该有的一切。
这走散的时间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长很多。
于是,把在一起的时光,也一整个忘掉了。
许添谊紧咬牙关。
时至今日,记忆中细节湮灭,情节模糊。但若要他说,已经毫不在意,忘记多少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忘记夜不成寐,年少的伤心和困惑,那是毫无疑问的矫饰之词。
如今脑海还能闪念过片段。他挨了被称作贺之昭舅舅的男人的骂,匆忙跑过挚友不再居住的楼道。逃出单元门那刹那,绝望的斜阳轻轻披在身上,重如千钧。
那种纯粹的伤心,竟然还很新鲜。
陈彬彬终于拨冗把许添谊叫进了办公室。
这间属于总裁的豪华办公室像个厅,包含办公区和会客区,还设立了方便下属汇报的展示屏。
最角落有个不起眼的门,里面是间简单的休息室。
“刘亦说你拒绝了。是有什么顾虑在吗?”陈彬彬看着他关门进屋,让他坐下。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许添谊仍旧有些尴尬。
“陈总。”他措辞道,“我在集团这里待久了,没有换行的勇气。”
陈彬彬没说话,点了支烟。许添谊就自然地给他拿了烟灰缸。
许添谊有做秘书的天赋。
他天生敏感心细,能及时全面地体察到需求,愿意吃苦付出,行动力强,做事讲究尽善尽美,同时还能尽数接纳陈彬彬情绪不稳定时的迁怒谩骂——几点综合,在现在的年轻人身上并不多见。
“这时候就别说虚的了吧?”陈彬彬道。
许添谊无话可说了,被这么问有戳穿心事的尴尬,但他甚至说不清自己的心事是什么。
退一步说,尽管陈彬彬是个情绪不稳定,常常心血来潮,热衷临时布置任务,家里私事也喜欢让许添谊帮忙,没什么边界感的领导,但对许添谊也算有知遇提拔之恩,他不该回绝如此无情。
“我这样说吧,我太太,你知道她现在是孕中期。”陈彬彬抖了抖烟灰,“后面生产等等方面的事情,还需要你多操心。”他比了个数,“这是我可以给你争取的年薪,你和刘亦在薪酬待遇上基本是一样的。干什么也和这里基本一样,定秘书岗,兼任行政部经理。”
此外,他又额外仁慈地画了个饼:“当然,通过两年的合作,我认可你的能力,以后业务方面的东西,我也会让刘亦带着你做……”
许添谊脑海里只剩下陈彬彬比划的那个数字了。
虽然比现在也没有多出太多,但也足够让他心动并产生勇气。
说到底,工作不就是为了钱吗?
“贺之昭么,我也知道他的啊。”陈彬彬摘了眼镜,嗤笑一声。
捕捉到关键词,许添谊立刻抬起头。
“加拿大华裔,之前做咨询的,非常精明。我这么和你说吧,集团这次的决定很冲动,他们内部有矛盾和斗争,我是受害者。贺之昭才几岁?三十岁都没到。这年纪的人,事业上有些建树也正常,但资源、人脉……这些都需要岁数去堆积,以他现在的资历,远远、远远不够支撑。”陈彬彬振振有词,“而且,像他这样长期生活在加拿大,没有接触过中国市场的人,即便上来了,也一定会水土不服。政策他会解读吗?会和机关的人打交道吗?好,这些不管,我就问一个问题,他能明白酒桌文化吗?”
因为没有得到应和,彬彬总变得不耐烦:“就算不说别的,就说你的工作。想想也知道,像他这样的男人,钻石王老五,私生活不知道会有多混乱,乱七八糟玩多少女人!你要是跟着他,做他的秘书,本领没学到多少,辛苦是一定的。想想就知道,假设五个女人都找你,你该怎么办?”
陈彬彬滔滔不绝,似乎说这段话的本意并不是想借此说服许添谊,而只是一种泄愤一样的诋毁。
真是这样吗?
许添谊始终没有说话。
然而得知新上任的总裁是贺之昭后,他更一厢情愿地确信自己会被光明地找了理由裁掉,或是被阴险地调岗到偏远地区,比如调到墨西哥或者越南的工厂,再经过激烈或复杂的职场斗争后,无奈地选择引咎辞职。大环境很差,被裁就很容易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找不到就会出现空窗期,有空窗期就会无钱可赚。这与他攒出一套房的人生目标完全相悖。
至于被裁或调岗的原因,也简单——许添谊想,应该没人会放一个看着厌烦的人时刻陪伴在身边吧。这结论很容易能推得而出。
但陈彬彬的描述让他觉得很陌生。
周围没有人的时候,他无数次像偷窥狂打开发布的文章,先放大那张背景是枪灰色的个人照。放大到极致,背景再无更多讯息,只能一个个五官琢磨过去,看久了梦里都能拼出人脸。再一遍遍读那两行寡淡的简介资讯。
贺之昭。
年轻、英俊、笑容内敛,精英履历,前途光明。
很难相信这样的人会私生活混乱,有几个女朋友都不知道。
当然,也很难相信这样的人会绝情到吝啬给好朋友一个越洋电话。
想至此,许添谊有些生气。但他已阐释不清自己愤怒的由来。
下班,坐公交车,车灯如瀑,流利地滑过庞大的车厢。
这样看着窗外的游移景色,总能让许添谊想到刚上初中时为数不多的回家经历。开始成为住宿生后,隔几周的周五放学,他总是熬到天很黑了,晚到不能再拖再不情不愿动身。
也像这样,背着书包坐在位子上,看窗外,想自己的心事。
时光的隧道互通有无,这一刻好像终于有勇气面对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一个你这辈子都没想过能再见到的人,现在即将成为你的直属上司。
许添谊惊异于时间的流逝,和两人如今迥异的身份地位。
因为总是过得不算很好,他坚信每做出一个选择,都会导致人生走向一个新的岔口。他这辈子做了很多现在看上去很坏的选择,比如选择为了当时的男友和家里决然地出柜,从此近乎断绝关系,比如选择早点赚钱,放弃了保研的机会,又或者,选择这种人生。
坏的人生是错误的积累,正如他,就在承受一系列选择失误的后果。
许添谊早过了相信通过个人努力就可以逆天改命的年纪。他更愿相信从贺之昭去加拿大后杳无音讯开始,他们的人生就走上了完全不同的旅程。泾渭分明,好比有些人生来就是做总裁,有些人就是总裁的秘书。
同样,有些人生来是为了体会幸福,而他是剩下的、不重要的陪跑。因为闻到过幸福的味道,所以想喝那个味道的汤,但永远都没有喝到,汤咸了,汤淡了,汤甚至馊了。
问题不在汤,而是做汤的人。
因为没有尝过真正的汤的味道,只能依葫芦画瓢,像个糟糕的炼金术士对着自己的坩埚不断满头大汗地尝试,然后产出一锅又一锅面目全非,相去甚远的东西。
那么,第二次拒绝陈彬彬,选择放弃升职加薪的机会,留在这里。是错误的选择吗?
再次见面是命运的选择吗?
许添谊当然不知道答案。
车外闪烁的灯光婉转走过面颊,这一刻是忘记故事,只记得生命的时刻。
第25章 再见贺之昭(下)
陈彬彬要离开的确凿消息传开后,整个公司的办公氛围都轻快松散许多。打卡考勤制度开始名存实亡,很多人又拾回了带着笔记本去pantry办公的习惯。
“问你个问题。”趁旁边桌没有人,Kelly身体前倾,神情认真地看着许添谊,“当然,如果不能说,有难言之隐,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
“你问。”
“你是不是在报复陈彬彬啊?”
由于陈彬彬个人的极端做派,以及许秘书恪守职责,以其为中心围绕的工作作风,导致两人的风评都不怎么样,许添谊在公司里的人缘也已近乎降到谷底。
私底下没什么人与他来往,除了脱离大部队的游奇,还有只剩下这位Kelly女士,就职于行政部。
两人的缘分要追溯到三年前,当时许添谊还不是总裁秘书,Kelly也刚进公司,还是前台。
正好赶上公司后街改造,连着两条酒吧,一到晚上就闲杂人等众多。
那是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九点多,Kelly下了班去坐公交车,走到后街被两个喝了点酒的流氓纠缠,恰好许添谊路过。
无论熟悉与否,许添谊记得每一个同事的职务和名字。他认出Kelly是公司新来的前台,但那也不重要,因为事情大可简化为:一个独自走夜路的女生需要帮助。
这个年纪的解围,简单很多,不用再说什么“我杀了你”这样的狠话。摆脱后,Kelly浑身发抖,紧紧挽着许添谊的胳膊。
两人一路无言,一个紧张一个僵硬。抵达象征安全的公交车站,耳根通红的许添谊终于得以开口,委婉地请她松开自己。
Kelly误以为这是爱情的开始,展开了比较激烈的追求,然后因此成为了公司唯一一个知道许添谊性取向的同事。
然而恋爱脑消散了,情谊还在。在日常逐渐深入的接触中,Kelly不得不承认他们俩没有那么合适,许添谊是个很好的人,对女孩子很绅士,有边界感,工作拼命努力,这都是有目共睹的。
她说不上来不合适的理由,抽象到难以描摹。
因为许添谊实在太努力了,这种努力不仅体现在工作,还延展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就好像,整个人生都一直在用力,追求什么虚无的肯定和喜爱一样。
许添谊吃了口饭盒里的杭白菜,否认道:“没有。”
“不是吗?”
Kelly根据自己深厚的地摊小说阅读经验,声情并茂分析道,“我还以为你的策略是先面面俱到,无所不能……然后时光如白驹过隙,陈彬彬蓦然回首,忽然惊觉,啊,自己竟然已经离不开他……哦这个他就是指你的意思哈。”
“可是,就在此刻,集团风云剧变!他败了。”Kelly狠狠拍了下桌子,“这大厦将倾的危急关头,总裁的真情执念终于悉数流露!没想到,你却断然拒绝了他的邀请和再三的挽留!陈彬彬痛苦、困惑、发疯!在他执着充满戾气的目光中,你淡然一笑,拖着行李箱,果断地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姐啊,你文采还挺好的嘞。”
游奇竖大拇指:“但这样的报复也太惨烈了吧。你得先动心忍性吃两年屎,才能报复到对面。还不一定能成功。”
“谁说不是呢。”Kelly撩了撩头发,“可是就像我们上班,就是一直在吃屎啊。”
“那我们在报复谁,自己吗?”游奇问。
大家不知所云但说个没完,职场的聊天总有一条安全的界限,你会知道哪些区域是安全的,所以就会在这些地方大肆兴风作浪,比如不会问许添谊这样留下来会如何定岗,只会默契地一起辱骂陈彬彬。
无论如何,由此可见还是有人将许添谊对于陈彬彬的拒绝视为了一种复仇。但实际情况自然并非如此。
许添谊在内心展露出一个冷酷的微笑。
如果陈彬彬这个程度的就要报仇,那他这辈子需要杀掉的人未免也太多。
他要报复的对象另有其人。
但本次聊天的确给予了许秘书比较大的启发——先让一个人离不开你,再决绝地离开,是相当残忍且不犯法的复仇手段。比把公章丢湖里,群发保密文件要好很多。
更重要是,他也经历过,所以知道这把刀有多锋利。这很公平。
许添谊已经想好了自己留下的理由。他来亲眼见证一下陈彬彬说的是否真实,贺之昭是否真的成为了那种有几个女朋友的花心大萝卜,或是一个极度精明残酷、薄情寡义的商人。
如果是,那他就要进行报复。他要先让贺之昭大事小事都离不开许添谊秘书的优质工作,然后ONE DAY,极为普通的一天,许添谊会突然递上自己的辞呈。
贺之昭需要惊愕万分,颓然地站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前。身后一片晴云,他长嘴,怅惘地问:“这就是你的报复吗?”
许添谊要说,是啊,你也是这么离开我的。
——当时仓促得知你要去加拿大,时间已经来不及地倒数,明知离开不了,却也挽留不了,最后只能踹一脚。
然后每分每秒都充满信任和思念地,等待着属于挚友的电话。
但没有电话。你还是忘掉我了。
即便有了即将被调岗的觉悟,许添谊还是认真和两位加拿大同事对接了两个半礼拜。毕竟该他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好,这是两码事。
许秘书以各种渠道了解了不少贺之昭的生活和工作习惯,同时办结了贺之昭回国的必要手续——“回国”一词也没有那么准确,毕竟国的定义已被迁徙,贺之昭已经是加拿大人了。
每多了解些,心中那近乎陌生的人像就被勾勒得生动很多。
许添谊全部都记录在备忘录上,边记边想问,是你吗?
接机当天,晴空万里。不巧似乎恰好赶上某个明星要来,机场人山人海,还有拿着手幅、大头照和相机的年轻人凑在一起,热闹地挤成一簇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