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长袍宽袖,把手缩在里面,很认真地盯着袖摆上的花纹看。
 “陛下——!”
 左相又一声长叹。
 乌憬紧张地抠手。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左相:“陛下?”
 听不见听不见,别叫了。
 乌憬头都不敢抬,像个埋进土里的小鹌鹑。
 众人隐隐躁动。
 宁轻鸿徐徐开口,“陛下病还未好全。”他似有深意,也不知在说的是哪个病,顿了顿,才继续道,“前几日染了风寒,不便开口。”
 左相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不在对个什么都不听懂的人执着,重重叹了口气,极其的不甘心,但到底还是退了回去。
 乌憬松了一口气。
 金銮殿上,众朝臣如往日一般,持着笏板,走到殿中进行禀报,一个接一个,格外有序。
 乌憬偷听着,发现有些朝事他听得很是耳熟,好像昨日下午在御书房时,他就从那场小朝会上听过了。
 那些事该怎么处置,是罚是赏,该委派哪些官员,该派遣多少银子,都有了最终的决策。偏偏九千岁一党的人还格外假惺惺地搬到大朝会上说,见左相一脉人据理力争后,想为自身谋取点便利。
 宁轻鸿才慢悠悠地开口,御旨早就以天子的名义吩咐下去了,做不得改。
 朝堂已然变成了他的一言堂。
 小事他不屑于管。
 于是乌憬听了一耳朵的谁谁弹劾谁行止不端,谁又私杀家奴,谁玩忽职守,谁铺张浪费,谁兴盛园林,谁当街打人……官职人名他是一个都记不住,瓜是一点都没少吃。
 慢慢的,心中紧张也缓缓退去。
 反正下面的人都不在意他,也不会突然看他,乌憬大着胆子,偷偷仰脸,用余光看了看周围。
 这椅子真大。
 这龙头真的是金子做的吗?
 坐垫好软,好想往后靠到靠枕上,
 不行,要坐直。
 不知道这些人还要互相弹劾来弹劾去的要多久,吵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听上去还挺有意思。
 整个大朝会一般会持续近一个时辰,偶尔会一个半时辰,也就是两三个小时。
 下了朝后大概七八点,就可以用早膳了,乌憬垂头丧气地想,要是宁轻鸿不来这一出,他还能睡两个小时呢。
 这也太久了,
 他坐得屁股都疼了。
 松懈下来后,乌憬忍不住产生了些困意,他前面也没个案桌支着,空空如也,少年天子的脑袋一点一点的,险些向前扑下去。
 他霎时惊醒,坐直了身。
 头顶的十二旒冕却以一种乌憬难以察觉的速度慢慢向下滑去,等他反应过来后,那朝冠已经歪得不行了。
 乌憬偷偷看了一眼两边,再看了一眼下面,很好,宫人都很安分,都在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面的朝臣也还在吵。
 少年小心地抬手,把自己脑袋上歪歪扭扭的旒冕重新扶正。
 应该……没人看见吧?
 乌憬再次松了一口气。
 经过这一出,乌憬虽然还在犯困,却不敢再闭眼了,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从龙椅上扑下去,当着所有人的面摔个大马哈。
 太丢脸了。
 他真的怕。
 乌憬有些无聊地去看站在最前的宁轻鸿,对方挽袖而立,眉眼温润如画,神色浅淡,薄唇隐隐带笑,看着这一场闹剧。
 瞧上去跟乌憬一点都不一样。
 他不困的吗?
 乌憬慢吞吞地回想。
 昨夜他听到拂尘提到“子时”了,那个点他好像看见宁轻鸿还在饮酒,等回到寝殿歇下,怕是都一点多了,五点又被唤醒。
 他是怎么做到的?
 忙了一天,就睡了四个多小时,好像有消耗不完的精力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宫人尖利的一声,“散朝——”
 乌憬霎时抬起脑袋。
 解放了解放了!
 他坐得腰酸背痛,屁股也疼。
 这龙椅看着亮堂,实际上坐得难受死了。
 他在心里暗诽。
 乌憬浑身上下都写着“想走”两个字,但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听话地坐在龙椅上,眼巴巴地盯着下首的宁轻鸿。
 他看着朝臣一个接一个地退去。
 不过多时,偌大的金銮殿就只剩下了宁轻鸿一人,龙椅旁的宫人低眉小跑着靠近,恭恭敬敬地接过了他手上的白玉笏板。
 宁轻鸿,“送回府上。”
 宫人应了声“是”。
 随后又低声吩咐着些什么,看上去还要很久的时间,乌憬又低下头抠手了,时不时还要玩一下衣角。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他余光走近了一角红袍,乌憬愣了一下,怔怔地抬首,仰起脸,看见了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前的宁轻鸿。
 乌憬小心地说,“……哥哥?”
 带着不真实的迟疑。
 宁轻鸿站在龙椅前,垂眸看着少年天子,笑应了一声,“哥哥没有骗乌乌。”他抬手,安抚般用指腹摩挲了一下乌憬的侧脸,力道轻柔,“是不是只需要乌乌坐一会儿,很快,哥哥就可以接乌乌回去了?”
 乌憬忍不住抿唇,小声应了一下。
 宁轻鸿似乎也察觉到他的情绪,笑了一下,冰凉的手心贴着他的脸面,“乌乌不难受。”
 乌憬用力地抿起唇缝。
 没人安慰还好,一有人哄,方才憋着的情绪就都忍不下去了,气闷,慌张,惊恐,掩不住地害怕跟委屈,又通通涌了上来。
 乌憬努力憋着。
 宁轻鸿轻声,“怎么了这是?”他用指尖揉了揉乌憬的眼角,“怎么哥哥一来就要哭了?”
 乌憬憋不住了,“没有哭。”他吸鼻子,“乌乌,乖的。”
 宁轻鸿温柔得诡异,他笑,“哥哥知道。”他很满意似的,手指越侵越后,按住乌憬的后脑勺,搂住人。
 猝不及防,又似乎很缓慢。
 乌憬靠住了宁轻鸿的腰腹,脸肉贴着绯红官袍,下巴抵着腰间的玉带,有些硌人,淡淡的安神香罩住了他的全身,呼吸间全是暖意。
 他很丢脸地掉了眼泪下来。
 哭得极其没有面子,抽抽搭搭,又止不住地吸鼻子,乌憬忍不住抬手抱住,雏鸟似的,用力地环住了他宁轻鸿,像抓着自己最后一株救命稻草,将脸肉全埋了进去。
 柔软的颊面都被泪水泡湿了,咬着唇,哭也哭不出声,只会“呜呜”地吸气,一呼一吸间,鼻尖几乎要被自己的气息弄得发烫。
 宁轻鸿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没事,没事的。”他温声哄着,“乌乌方才很乖,听哥哥的话,一直自己坐着。”
 “没有哭,也没有闹。”
 “等哥哥来接乌乌回去。”
 乌憬把自己发顶上扶正的旒冕都蹭了下来,越哄他,越是哭得汹涌。
 宁轻鸿温柔地俯下身,伸手接住那旒冕,他轻声贴在乌憬的耳畔道,“哥哥很高兴。”
 乌憬哭得卡了下壳,险些被吓得炸毛,更加用力地抱紧宁轻鸿,躲着什么似的。
 宁轻鸿笑了,“走罢?哥哥带乌乌回去了。”
 乌憬还没反应过来,宁轻鸿就随手将那旒冕丢到地上,“叮叮当当”的声响过后,他呼吸一紧,被人抱小孩似的抱了起来。
 双腿分开,卡着对方的腰。
 宁轻鸿一手托他,一手还拍着他的背,半笑着,“乌乌怎么不哭了?”
 乌憬瑟缩地蜷进他的怀里,一抽一抽的,不敢再哭了。
 宁轻鸿似乎察觉到他的害怕,又道,“没事的。”他笑,“哥哥喜欢听乌乌哭。”
 “啪嗒——”
 乌憬惶惶然掉下一滴泪。
 落在宁轻鸿肩上。
 作者有话说:
 9k:接放学的小朋友回家(给大家看我养的小朋友多乖,小朋友没被外面的世界迷花眼,满意)
第19章 拨浪鼓 给乌乌的
 乌憬被吓得熄了声,晕乎乎的头脑后知后觉清醒了几分,不晓得自己刚才哪来的胆子敢在宁轻鸿身上发泄情绪。
 他想起方才宁轻鸿毫无征兆就出现在他面前的身影,对方只言片语就能让他离开这个冰冷的龙椅跟大殿。
 以及那个温暖的怀抱、温和的哄声。
 可明明是宁轻鸿才是那个逼他去上朝的罪魁祸首,让他陷入那么窘迫的环境后,最后再假惺惺地过来哄他。
 欺负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是吧?
 乌憬在心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吸了吸鼻子,很有骨气地想,他才不会对着这个神经病哭了。
 还喜欢听他哭。
 想是这么想,乌憬却不敢挣扎着从宁轻鸿身上下来,只能憋屈地任人抱着,感受着身后那一下又一下的力道。
 他长这么大,除了父母,第一次有其他人用这个姿势抱他,还哄小孩似的,拍着他的背。
 乌憬忍不住又吸了吸鼻尖。
 宁轻鸿听着他抽抽噎噎的声音,不知怎么了,变得很小,很微弱,像是被他那句话吓到,不敢哭出来一般,他又极其自然地改口,“哥哥骗乌乌的。”
 乌憬搂着他的脖颈,侧着脸,抵在宁轻鸿的肩窝处,对方一说话,呼吸间的热气全喷洒在自己的耳畔处。
 听宁轻鸿低低笑着,轻声哄自己,“哥哥不喜欢听乌乌哭。”
 乌憬在心里想。
 “乌乌不哭了好不好?”
 “哥哥带你去用早膳。”
 宁轻鸿抬手,用指尖顺着乌憬脑后的发,因为旒冕掉了下去,宫人梳好的发也全乱了,他一动,天子满头乌发便如水般倾泄下来,散入他的手心指间。
 一手是抓不住的,从中穿过后,剩余的发丝也紧跟其后,落了宁轻鸿满手。
 这发丝跟人一样,细软顺滑,
 可任人随意揉捏。
 乌憬没有察觉自己原本就松松垮垮的长发彻底散了,被宁轻鸿的话吸引了注意,“吃。”他断断续续,带着剩余的哭腔,“要好吃的。”
 宁轻鸿“嗯”了一声,语气愈发轻柔,“乌乌想要什么好吃的,哥哥都给你。”
 乌憬吓得炸开的毛被吃的重新安抚下来,小声,“谢谢哥哥。”
 他企图打着商量,依赖地抱住人,装出一副害怕至极的样子,“乌乌不要来这里。”乌憬颠三倒四地说,“怕,哥哥,怕。”
 “不想再来这里玩了。”
 走向龙椅那段路,他是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了,而且这龙椅坐得也不舒服,他还不能随意乱动。
 宁轻鸿又拍了乌憬两下,却什么都没说。
 乌憬摸不准他什么意思,心里翻来覆去地骂人。
 他们并未走太久,约莫两刻钟,也就是半个小时,从金銮殿到了后头的越极殿。
 此处离金銮殿近,便于上下朝,处理朝事,是先帝大部分时候的起居之所,养心殿只能算是偶尔落脚的地方,后来先帝驾崩,此处就成了宁轻鸿的地盘,只不过他只在这处理朝事,大部分时间,还是回府歇息的。
 至于天子,则扔到了并不重要的养心殿。
 乌憬并不知此事。
 皇宫大的离谱,他不迷路都算好的了,没人跟他讲,他也不晓得那些宫殿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只知道待会儿就有早膳吃了。
 天子被稳稳当当地放了下来,乌憬一转身,就看到了满桌的菜肴,哭红的眼睛都不萎靡了,一下子亮了。
 他下意识往那边走,刚抬脚,想起什么,又乖乖地停住,去扯宁轻鸿的袖子,“哥哥,吃?”
 宁轻鸿没应,只接过了候在此处的拂尘递过来的湿帕,用指骨抵住乌憬布满泪痕的小花脸抬了起来,细细擦净。
 乌憬仰头闭着眼,也听话地不动弹。
 覆在自己面上的力道很稳,没有因为抱了他两刻钟而卸力。
 瞧上去翩翩君子似的,但力气却并不是一般的大,乌憬胡思乱想着,直到脸上湿帕挪开,耳边响起一声,“好了。”
 宁轻鸿,“去吃吧。”
 他发了话,乌憬才敢欢天喜地地小跑过去。
 “等等。”
 乌憬试探地停下来,确认宁轻鸿是在叫自己后,才不太高兴地停下来,转过身。
 又怎么了?
 在宁轻鸿的示意下,宫人上前,将乌憬散落的乌发重新用发带束了起来,又把他厚重的外袍褪下。
 乌憬浑身一轻,舒服了不少,眼巴巴地看着宁轻鸿,“乌乌吃?”
 他可以吃了吗?
 宁轻鸿好笑,应了一声。
 拂尘端着铜盆,等主子净了手,在桌前坐下后,又小心地给主子卸下朝冠,低声禀报,“爷,您方才下朝后吩咐的东西,那个宫人已经从宫外呈进来了。”
 宁轻鸿眉眼轻微一动,“嗯,拿到正殿去。”
 拂尘挥挥手,让宫人捧着物什离去,又为难道,“天子的旒冕磕坏了,奴才让尚衣局做几套新的来?陛下的朝服也就身上这一套,今日穿了,没衣裳换,怕是明日就没得穿了。”
 是因千岁爷随手砸的那一下,无人敢提不是,只能重新造一个了。
 宁轻鸿抬筷,看了眼就算没人布膳,自个也吃得正欢的乌憬,道,“怕也来不及。”
 拂尘说着趣话,“也是,老奴若硬逼着,尚衣局的宫女们怕得同内卫府哭哭啼啼了。”
 宁轻鸿想到什么,“先帝的朝服衣冠呢?”
 闷头吃的乌憬竖起耳朵,吃不下去了。
 他不会想让他穿死人的衣服吧?
 拂尘,“这,都拿去烧了,剩余的也都送进了陵墓里。”他琢磨着,“爷若是要,奴才这就去派守墓人取出来。”
 乌憬险些呛咳出声,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他用筷子插进盘中一个肉丸子里,他刚刚吃过,觉着还不错,现下讨好地拿起来,笨拙地放到宁轻鸿碗里,仰脸看人,“好吃,哥哥也吃。”
 他用的不是公筷。
 拂尘瞧着那截沾过天子口水,现在戳进肉丸里的筷尖,还有那陛下一抽筷子,就露出个洞口的肉丸,霎时提心吊胆地道,“奴才这就为爷重新上一碗饭来。”
 宁轻鸿抬了抬手,示意不用。
 他看着困惑地看着自己,似乎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不吃的乌憬,轻叹,“罢了。”他夹起那个肉丸,看着乌憬,笑,“饶了你这回儿。”
 “不想去便不去了。”
 宁轻鸿,“慢慢做吧。”语气慢条斯理,“做得合身点,好看些。”
 拂尘见主子当真吃了进去后,赶忙低声应是,再抬眼,看乌憬的眼神都不同了。
 也不知这小傻子怎么这么讨千岁爷欢心。
 早膳用完,乌憬便被带去了正殿,此处比御书房要宽敞得多,便是内阁大臣们都挤作一堆,也不显狭窄。
 御桌同御书房的布置都相差不多,龙椅旁照旧备了个太师椅,乌憬跟在宁轻鸿身旁走上去,熟门熟路地坐下来,准备待会儿无聊地抠完手后,像昨日一样酝酿睡意躺下来睡个回笼觉。
 但等他一坐下,一旁宫人却突然呈了个金丝楠木盘到他面前,底下铺了一层红布,上面摆着一些精致的小物件。
 头一件就是个红木制成的拨浪鼓。
 还有个青铜还是石子制成的像鱼一般的物件,乌憬伸手一戳,里面就发出小石子互相碰撞的沙沙声,像现代小孩玩的摇铃沙锤一样。
 拂尘似乎也起了兴趣,“这不是灰陶响鱼吗?宫外小孩们最爱的玩物了。”他笑呵呵道,“原来方才千岁爷下朝后吩咐宫人采买的是这些物什。”
 那不就是他坐在龙椅上等了宁轻鸿很久的时候吗?乌憬茫然地眨了下眼。
 剩下的他都认识,有竹蜻蜓、布老虎、陶瓷做的小泥人、用油纸包住的麦芽糖块、金铜制成的九连环。
 宁轻鸿眼中似也有怀念,他执起最前头的拨浪鼓,在乌憬愣神间,轻巧地转动一下。
 “嗒嗒”两下声响,将乌憬唤回了身,他恍然抬眸,撞进宁轻鸿的笑眼中,鼻尖被人用拨浪鼓轻轻触了下,又移开,“怎么又发起呆了?”
 宁轻鸿温声,“昨日乌乌不是说无聊吗?”他道,“这些若是不喜欢,哥哥再重新买过?”
 乌憬眼神还是迷茫,对着这些小孩玩具,很不解地眨了下眼。
 宁轻鸿将拨浪鼓塞进乌憬的手里,很是无奈地笑,“傻乎乎的。”
 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个傻子,也真的把昨日自己说的话放在了心上,然后买了这些小玩意儿回来给他玩,让他不那么无聊。
 乌憬愣愣地看着手里的拨浪鼓,留了一丝清醒,装傻问,“给,乌乌的?”
 语气温吞,还有些结巴。
 宁轻鸿“嗯?”了一声,又应,“明日再买新的,今日先玩着这些。”
 乌憬慢慢的,低低“哦”了一声。
 他不知怎么,有些眼酸。
 作者有话说:
 9k养55日记:要适当给些听话的奖励(
第20章 该罚 玩得很高兴
 这些玩物都是给小孩玩的,若是真的送到宛如三岁的痴儿手上,怕早就抱着不肯撒手了,
 但乌憬只是装傻,又不是真的傻了。
 他晃了晃那个红彤彤的拨浪鼓,摇了“沙沙”响的石鱼,吹了两下竹蜻蜓,捏了捏那只布老虎,再摸了摸活灵活现的陶瓷小人,很给面子的什么都碰了一碰。
 尽管很是动容,但都玩了一会儿就没什么兴趣了。
 偏偏他弄出这些动静,正在与九千岁开着小朝会的内阁大臣们,却都安安分分地没抬头看一眼,全都没听见。
 这些日子千岁爷对天子的上心,宫内宫外有目共睹,虽然没几个人放在心上,但也不会做出扫兴的事。
 他们这些人里有跟宁轻鸿同流合污的奸臣,也有不得不向形势低头的前名流清臣,但有一个算一个,能走到这份上,在宁轻鸿手中活到现在,还能做到心腹的位置,都很会看人脸色。
 显然都对九千岁兴致好时对谁都和颜悦色,心情差时便如恶鬼修罗的怪癖都习以为常。
 天子虽然正值最有鸿鹄大志的少年之时,但毕竟是个脑子痴傻的,若是乌憬不傻,才会让他们生出几分后怕忐忑之心。
 怕天子故意在九千岁手中讨好周旋,一点点积攒权势,拉拢左相,暗中壮大,最后把他们这群早就同宁轻鸿站在一条沉船上,觊觎皇权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拖下水报复回去。
 那才叫可怖。
 但可惜,如今的乌憬虽然不傻,但连个官职都记不住,他往嘴里塞了个甜滋滋的麦芽糖,没生出丝毫想抢回大权的心思。
 好想去御花园找狗狗玩。
 乌憬爬到御桌上,认真地把手中的麦芽糖油纸叠成一个小方块,放回木盘里。
 至于九连环,他没碰。
 上一世他班里什么能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都不缺,连上着课就泡茶的人都有,只要出现一个新鲜的东西,就能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大家一起玩一遍。
 九连环因为某剧风靡时他还玩过呢,作为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的男高中生,他看着视频很轻松就解开了,还把解法教给了前桌后座一圈的人。
 但很明显,现在是个傻子的他只能把它当个拨浪鼓一样的晃,“叮叮当当”的还挺好听。
 乌憬晃了晃,咬着嘴里黏黏糊糊的麦芽糖,兴致不高地又放下来,又去看正在听人说话的宁轻鸿。
 “……前些日子拨给江南的那笔赈灾款——”此人话到一半,被宁轻鸿接过口,“被贪了多少?”
 乌憬先前的没听进去,恰巧听到宁轻鸿这么问,好奇心都起来了。
 那大臣垂首,“上上下下也有个一千两了。”
 宁轻鸿眉眼不动,“说说。”
 看上去并不气。
 这些人本就是攀附关系出身的,对收礼送礼那一套玩得炉火纯青,但也因肚子里是真有点墨水,才还能站在宁轻鸿面前。
 最贪的那个奸佞妄臣此时正坐在乌憬跟前,不动声色地淡淡笑着。
 乌憬听底下那始终低着头,看不清脸的大臣说了一连串人名,连在何时何地收了多少银子都查得一清二楚,才对宁轻鸿的手段有些毛骨悚然。
 “两万两的赈灾款,此时还未到江南,就没了一千两。”宁轻鸿轻叹一声,“仓部员外郎守不住这钱,你去派个人,告诉他有些钱是动不得的。”
 “他送出去多少,我要他分毫不少地收回来。”他语气轻描淡写,包裹在笑中的寒意却令人不容小觑。
 话落,拂尘便低下眉,小步出去。
 显然不是什么光鲜的手段,不然早就拿着罪证跟天子的玉玺拟一道圣旨下去了。
 紧接着宁轻鸿又问,“那十万两如何了?”
 另一大臣上前回,“工部右侍郎走了水路,一路未停,任职都水监后设了道宴,多多少少也送了些,不过只送予了当地县令,那县令是户部尚书的远门外戚。”他比了个数,“五千两。”
 宁轻鸿只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态度显然是不准备计较。
 叫乌憬听得一头雾水。
 那大臣又断断续续道,“这十万两毕竟是户部东拼西凑出来的……”他揣摩着宁大人的心思,“他们想回一点血也无可厚非,臣以为,今日出宫后派人登一趟户部的门,敲打一二便够了?”
 宁轻鸿以商量的口吻道,“让张大人去吧?”他似笑非笑,看向最后之人,“毕竟他知道你是谁的人。”
 乌憬顺着他的视线好奇地看过去,是那日在御书房拦下左相撞柱的张大学士,那人应“是”。
 御桌下的几位大臣又说道起来。
 乌憬嘴里的麦芽糖也吃完了,他偷偷看了宁轻鸿一眼,又想去扒开一个油纸。
 被拿着卷简的宁轻鸿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手背,“不准多吃。”
 温和又无奈的语气。
 天子习以为常,焉了吧唧地趴回去。
 殿中静了一瞬,几位大臣面面相觑,又低咳着继续说下去,心中暗诽,看来宫中的传闻是真的。
 天子当真成了千岁爷手中的娈宠?
 才日日夜宿宫中。
 小朝会议完后已是半个时辰后,乌憬把脸埋进那只布老虎里,趴在桌面上,无聊得快要发霉了。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宁轻鸿翻动折子,朱笔批墨之声,许久后,才看了天子一眼。
 乌憬臂弯里抱着只喜庆的布老虎,侧脸抵在上面,脸肉被软绵绵的布衬挤成一团,似乎在发呆,视线没落到实处,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宁轻鸿手一动,乌憬的眼神便随着他手中的狼毫笔往旁一移,那些“叮里当啷”的玩物都扔在手边,连一个视线都没分过去。
 似乎一个都不喜欢玩。
 除了吃的,比他还难伺候得紧。
 “陛下也想写字?”宁轻鸿询问。
 乌憬被唤回神,困惑地眨眨眼,装听不懂。
 乌憬只是无聊瞧瞧。
 宁轻鸿却起了心思,他微眯眸看了乌憬半响,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笑着让宫人呈上一套文房四宝来。
 笔墨纸砚,样样齐全,在乌憬面前一一摆开,方才执在宁轻鸿手中的狼毫笔,此时被放在了乌憬手中。
 乌憬惴惴不安地握着那只笔,不知宁轻鸿又想干什么,他学着宁轻鸿刚刚的动作,握着笔在纸面上胡乱涂抹着,“乌乌跟哥哥一起玩。”
 他弯眉笑起来。
 白纸被涂成通红一片。
 刚回来的拂尘瞧着都头疼,但宁轻鸿却纵着他闹,极为耐心地解释,“哥哥在写字,并不是在玩。”
 他似乎很乐于去管着乌憬的一举一动,无论是吃饭喝水,抑或是起床睡觉,乌憬也很听话,即使再无聊,也不会在宁轻鸿跟前说自己想去御花园玩。
 现下,他也只能顺着宁轻鸿的意思。
 乌憬懵懵懂懂地反问,“写字?”他又往白纸上涂了两笔,认真地一字一字道,“乌乌写字。”很开心似的,“哥哥看,乌乌跟哥哥一起玩。”
 宁轻鸿拿起乌憬方才趴着的那只布老虎,放到一边,“乌乌不玩这些,是想跟哥哥一起玩?”
 乌憬像听到了让自己开心的话,又重复一遍,“跟哥哥玩!”
 宁轻鸿不理他时,他一个人闷着不吵不闹,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宁轻鸿一理他时,又高高兴兴地黏上来,满心满眼都是“哥哥”,很容易满足似的。
 “乌乌,过来。”宁轻鸿的眉眼愈发舒展开,笑着招手,静静瞧着乌憬亦步亦趋地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才动作起来,将少年天子揽在自己身前。
 他坐着,乌憬站着,面前就是那如山堆叠的折子,眼睁睁瞧着宁轻鸿起了兴致,执着他故意笨拙地攥着朱笔的手,带动着他在折子上落下一笔又一笔。
 乌憬很乖,一动不动,睁圆了眼睛,似乎有些神奇地看着宁轻鸿带自己的手,写下那般好看的符号。
 虽然是借着臣子的手去批折子,但大周天子总算有些名副其实了。
 拂尘上前一步,“爷,若是外人知晓你让陛下批了折子,怕会……”
 宁轻鸿噙着笑,“会什么?”
 拂尘忐忑地闭上嘴。
 宁轻鸿,“多嘴之人,杀了便是。”
 乌憬手一抖,笔下的字顿时花了,他霎时提起一口气,晓得自己这次露的陷有些大,他可不能让宁轻鸿发现自己不是个傻子。
 他立即慌乱地想抽回手,后退着,想亡羊补牢,于是像知道自己做错事一样低下脑袋,语无伦次道,“不好看了,哥哥不要丑,乌乌自己玩,自己玩。”
 宁轻鸿用力攥紧乌憬想抽回的手,“乌乌,不要乱动。”
 乌憬控制不住地跌坐下来,呐呐地摇脑袋,“不动,乌乌乖。”
 宁轻鸿安抚道,“没事。”他用朱笔将涂花的字划去,“抹去便是了,乌乌在怕什么?”
 语气不疾不徐,似乎另有所问。
 乌憬呼吸都要屏住了,神色佯装失落,“做错事,哥哥就不跟乌乌一起玩了。”
 宁轻鸿笑,“怎么会?”他轻声,“哥哥跟乌乌玩得很高兴。”
 他坐在宁轻鸿怀里,这句话几乎是贴在乌憬耳畔上说的,同语气一样轻柔的呼吸细密地洒在乌憬耳颈间,激起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