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厉告别后大踏步走出殿门,从侍从手中拿起进殿时被卸下的佩刀,他骑上快马,直奔萧仲伯的府邸。
唢呐声在空中飘扬,灵柩的队伍快不过萧厉的马匹。
在棺木既然入土的前一刻,一柄长刀直刺于墓碑之上,“我看谁敢!”
萧厉踏马而行,吹着唢呐的人们纷纷避让,场面瞬间一团乱麻。
萧仲伯狼狈地被侍卫护着避开马蹄,“萧厉!你发什么疯!”
刚一说完便被下马的萧厉一把抓住衣领,看清萧厉的面目时,萧仲伯悚然一惊,面前人的墨绿眼瞳已被血染红,神情可怖地宛如修罗。
萧仲伯毫不怀疑,此刻,萧厉想杀了他。
萧仲伯闭上眼大吼,“不管你再如何闹!他已经回不来了!他这些日子受人凌辱挨饿受累的时候你又在哪?!你现在闹什么闹!他死了!他回不来了!”
“他前几日被人陷害杀了一个贼人,被府衙抓进了监狱,遭受酷刑,受尽了折磨……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浑身都是血。”
棺盖被萧厉一刀劈开,里面的尸体周身焦黑,“他同他父亲一样,死在了火里,死在了自己的手中……”
萧仲伯看着那具尸体,通红了双眼,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我发现时,火势已经无法挽回…”
“谁干的?”萧厉放下长刀,将刀身一寸寸地插入无字碑墓旁。
“……我没用,没有查出来。”萧仲伯哽咽着,看着碑前的身影。
萧厉俯身触碰石碑,捻去碑角的灰尘,唇角微掀,无声念叨了句什么。
他回头看了萧仲伯一眼,萧仲伯被他浸血般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他看着萧厉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了山林间。
萧仲伯直觉对方有什么地方变了,但又说不上来,以往总在角落里的萧厉,会给人这么强烈的压迫感吗?
他被抛下了。
无字石碑与浸透血气的长刀相依,过往长眠于此地。
怀玉啊,别让我找到你。
第36章 只一眼
京城的一户马姓人家,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当是搬了家。
冰冷的地面上,一只手在地上抓出了几道血印。
萧厉面无表情地将鞋踩在那只手上,缓缓碾磨,手的主人早已发不出惨叫,只能呻吟出“嗬嗬”的气音。
“你欺辱沈家人落魄的时候应当没有想过,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吧。”萧厉抬脚,踢了踢趴在地上的男人。
他看着满地的污血,只觉得索然无趣,他转动着手腕上的檀木珠,“拖下去,把这地洗干净了。”
“是!”侍从上前,拽着男人的腿将他拖走。
这家人妄图强迫沈家女眷,想要欺辱后卖去楚馆,在争执间拿出匕首威胁,女眷们迫不得已,只得暂时装作顺从。
沈怀玉得知此事后,拿着剑去马家要人,一剑将这户人家的弟弟捅了个刺穿,因此入狱。
在牢狱中的日夜,君子傲骨被一寸寸地碾于尘下、打上罪人的烙印。
他的怀玉,该有多痛啊。
萧厉走出地牢,外面正下着雨,随行的人走到身后替他撑伞。
他低头一看,指腹上不知从哪沾染到了血迹,萧厉将手伸出伞沿,借着雨水将血污洗净。
“打探一下,京城最近有没有什么突然出现或是查不到身份的流民,将他们尽数记录下来,交给我。”
“还有,”萧厉脚步一顿,“盯紧萧仲伯。”
萧厉吩咐完后,自行接过雨伞,示意随从退下,他撑着伞走在雨中,雨中的京城灰蒙蒙的。
脏透了,也该洗洗了。
萧厉握紧伞柄,洗干净的话,他会回来吗?
与在战场呆了三个月不到便被吓得屁滚尿流回来的萧彻相比,萧厉成为了京城权势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他有军功有能力且血统低微。一些待嫁的贵女们的心思也活跃起来,与其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纨绔,不如嫁给有权势的皇子。
明面上大家都知道萧厉没有资格继承皇位,那不是正好,这样最平安。
这种在自小在冷宫中长大的皇子最是好拿捏,只要对他投以一点关怀,想必就会沦陷。
聪明的贵女们算盘打得精明,正好近日快要举行贵族们的游玩活动春游宴,可不得好好准备一番。
这次宴会参与的都是适龄尚未婚配的公子小姐以及受到邀约的名门望族。
萧厉也在受邀人员中,他对这种交友活动向来没什么兴趣,正想将信笺扔进烛台,鬼使神差地又收回了手。
万一,他会来呢?
明知这个猜测实在荒谬,但萧厉还是慎重地收好信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是会去的。
所有人都说沈怀玉已死,但萧厉只一眼便知晓那棺木中的人,不是沈怀玉。
只一眼,撕裂的魂魄才缓缓回身。
他太熟悉沈怀玉了,就连对方的脊骨,他也曾用指尖一寸寸的丈量。
沈怀玉能骗过所有人,却唯独骗不过他。
但沈怀玉,却想骗他。
萧厉一早便到了郊外的春游宴上,与其余簇拥着的公子小姐不同,他只带了一位侍从。
打着算盘的贵女们被他冷漠的脸色吓得不敢靠近,但又实在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这男人冷虽冷了些,但那张脸却着实俊美,每日对着也不会生厌。
再说,冷点也无妨,情情爱爱的她们才不在乎!
宋嫣已到了适婚的年龄,父母亲有意将她许配给王家的公子,可那王家公子她见过,品相一般就算了,人还喜欢到处沾花惹草。
她站在花树下,看着坐在流水边上的萧厉,最后提起裙摆鼓起勇气, 朝他的方向走去。
还未靠近便被萧厉身旁的侍从上前一步阻拦,宋嫣被吓了一跳,磕磕绊绊道,“六...六殿下,我是宋家二小姐宋嫣,我...很仰慕您。”
宋嫣看见萧厉手中似乎在拨弄着什么,待要细看他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宋姑娘,在下并没有什么值得姑娘仰慕的地方。”萧厉抬眸看来,满树繁花映在墨绿的眼眸中,宋嫣慌乱地垂下眼,“那…打...打扰殿下了...”
周围有人看向了这边,窃窃私语的声音让宋嫣脸涨得通红,她提起裙摆就想逃开。
“宋姑娘,不要妄想依附外物获得自己想要的,不争一下,怎么会知道没用呢?”
宋嫣顿住脚步,讶然地看着萧厉,从未有人会对女子说这番话,“六殿下何出此言?”
萧厉只看着眼前的流觞曲水,淡然道,“既已经明白,又何需再问。”
宋嫣微一拂身,转身离开,“多谢殿下。”
萧厉摩挲着手中的檀木珠串,这也不过是曾经他教会他的。
贵女们见已有人碰了壁,便暂且歇下心思,总归能找到合适的。
萧仲伯来的时候,春游宴已经快开始了。
他出行时向来身后跟着一大堆仆从,这次也不例外,有作为试毒布菜的侍从跪在矮榻边等候他的吩咐。
大部分人都是安安静静地低头拢袖地站在身后,不言不语。
经过上次的事,萧仲伯与萧厉的关系势同水火,或者说是萧厉单方面的针对。
萧仲伯苦不堪言,只得避着他走,今日一来,看到坐在远处的煞神,脸就先苦了一半。
也不知他怎么惹到了这位不怎么熟识的弟弟,不论他在朝堂上说什么,萧厉都能给他反驳了去,偏偏又说的有理有据,实在让萧仲伯苦不堪言。
陈皇后又生着病不便见人,这些大臣们都是人精,哪边强横就向着谁,萧仲伯在旁人的劝说下只得隐忍。
萧仲伯喝着从流水里捞上来的桃花酒,心想井水不犯河水,喝几杯便走......
只可惜,萧厉隔着距离遥遥举杯道,“今日不曾想皇兄也凑了这个热闹,倒是缘分,我敬皇兄一杯。”
萧仲伯僵笑着端起酒杯回敬,心想他这弟弟以前也不是这么说话的啊,不过,他这说话的调调,倒挺像......
还未等他细想,树上突然掉下个马蜂窝,场面瞬间慌成一团,有公子直接跳了湖,被承在托盘里的酒杯都被倾倒了一片。
萧仲伯离那马蜂窝最近,里面传来的“嗡嗡”声听得他头皮发麻。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腰带,活生生将他拖着后退了几丈远,可还是来不及了,马蜂四散,已经有几只飞来。
那拖着他腰带的人也不知是踩到了石子还是怎么回事,脚底突然踉跄了一下,萧仲伯咬牙,正想脱下衣服护住两人的脸,就听见破空的风刃声袭来。
瞬息之间,飞来的马蜂便被斩于地上。
萧仲伯拿开挡住脸的胳膊,便看见萧厉负剑站在面前,冷冷地看着他。
“多谢六弟。”萧仲伯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衫,却听萧厉问道,“你是谁?”
站在萧仲伯身后的黑衣侍从缓缓上前,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泛黄陌生的脸。
“回六殿下,在下是大殿下的侍卫。”
陌生的声音。
行礼时的手上也布满了斑驳的伤痕。
陌生的身体。
萧厉久不回应,似是困惑,那黑衣侍卫抬起了头,清澈的黑瞳看着他。
陌生的眼神。
大风吹来,满树桃花散开,风席卷着花瓣,挂在了对方的鬓发上。
“皇兄,你这侍卫身手反应俱是上乘,更难得的是忠心,不如借我几天,我正好要外出一趟。”
萧厉挑眉看向萧仲伯,萧仲伯正想拒绝,就看见对方笑里藏刀的眼神,他打了个冷颤,“只借几日,用完了可要将人好好换回来。”
“那是自然,”萧厉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跟我走吧,现在,我才是你的主子。”
那人听话地亦步亦趋跟着萧厉坐上马车。
“叫什么名字。”萧厉靠在马车上,闭目并不看他。
“回殿下,属下没有名字。”他的声音有些哑,似是刚生了场大病。
“既如此,我给你赐名,你可愿意?”
萧厉睁眼,剑鞘抵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剑鞘越抬越高,他的脖颈已到了极限,费力地点了点头。
“不如就叫,”萧厉停顿片刻,倏然一笑,只是笑意并未抵达眼底,“玉奴,如何?”
他捂着脖子咳嗽了几声,“玉奴谢殿下赐名。”
萧厉收回剑鞘,看不出喜怒,“罢了,你是皇兄的侍卫,本不该由我赐名。”
“无妨,殿下喜欢唤什么便唤什么吧,属下只是殿下的玉奴。”玉奴抬起头,萧厉只是摩挲着檀木珠,过了半响,才轻轻“嗯”了一声。
主子的喜怒向来是下人们不敢随意揣度的,他低下头,坐在马车的一角。
马车内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和细微的呼吸声。
玉奴控制不住,又咳嗽了一声。
虽是低着头,但也能察觉这动静惊动了萧厉,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
原以为他会问些什么,但最终他还是移开了目光。
马车很快驶入宫门。
沈怀玉在床上躺了半月有余,假死之药欺瞒天道,对人的损伤不可逆转,他会时不时的就会脚步虚浮咳嗽轻喘。
本想趁着这次春游宴打听些消息,谁知竟会碰上意外,在他拽上萧仲伯腰带的那一刻,沈怀玉就猜到萧厉会注意到自己。
原本他还有些侥幸心态,自己不仅易了容,还将身上的肤色都用药草染黄,裸露在外的双手也用假皮覆盖。
甚至他还向侍卫学习过姿势和神态。
但即使如此,萧厉还是认出了他,或者说是怀疑?沈怀玉第一次有些看不透萧厉了。
也许,以前也只是萧厉在自己面前从不刻意隐瞒,但只要他想,却是谁也猜不透的。
沈怀玉在心里苦笑几声,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他知道萧厉是在生他的气,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皇帝不杀他,却能让其他人要他的命,只有沈怀玉不在了,沈家人才能在这天子的江山中获得一处栖身之地。
毕竟,对皇帝而言,最有威胁的,便是他。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思来想去,唯有一死,方可破局。
萧厉方才回朝,自己这个乱臣贼子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联系对方。
沈怀玉幽幽地在心里叹口气,若是认不出自己多好,便只当自己已死。
偏偏,一眼便认出了。
沈怀玉心下方寸大乱,却不知如何是好,他对萧厉总是无可奈何的。
马车停下,沈怀玉神思不属竟被这惯力一推,向前载去。
脖子后面的衣领被人拽住,跟拎鸡崽似的,萧厉提着他的衣领,他抬头,就对上萧厉严肃的眼神。
......皱眉做什么,看起来像老了十岁。
“多谢殿下。”自己这个侍卫还让人主子来救,实在是......玉奴低下头,羞愧难言。
萧厉见他坐稳,松开手,“下车吧。”
今时不同往日,萧厉早已不是冷宫的那位不受宠皇子,他搬进了距离乾坤宫不远的宫殿,这是仅次于太子的待遇。
殿内宫女太监无数,熏香阵阵,沈怀玉跟在萧厉的身后,琢磨着该如何给不远处的萧仲伯的住处传信。
他人虽不在,但计划还是要进行的。
“殿下,这是我刚泡好的茶。”一位红衣侍女盛着托盘走来,微微伏身,看到了萧厉身后有个陌生的人。
“殿下,这位是?”春红展颜一笑,玉奴不为所动地跟个木头似的站在萧厉的身后。
萧厉接过那杯茶,“是大皇子的侍卫,在我们这里暂住几日。”
春红点点头,正盘算着哪间侍从住的屋子还算整洁,“那他是住在哪里呢?”
“睡我房中的矮榻上。”萧厉将茶杯放回春红手里捧着的托盘中。
“这样啊...欸?”春红听清后瞪大了眼,“是殿下的,屋内吗?”
萧厉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说,不然呢?
春红游魂似的端着茶杯飘走,天呐,殿下怎么出去一趟回来性子都变了,明明最不喜人接近,虽然以前小时候怀玉哥哥还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想到沈怀玉,春红的情绪低落下来,默不作声地去萧厉房中收拾矮榻。
沈怀玉认出了少女便是春红,这丫头的眉眼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将他带回来之后,萧厉就离开了,也不知道去了哪。
沈怀玉在宅子里走着,估算了一下院墙的高度,以自己如今的身子,爬个墙送个信什么的应该也没什么要紧吧。
沈怀玉踮脚一跃,试探高度,飞上了墙头,正想下来,就和从路过的春红面面相觑。
“别出声......”可惜他话还没说完,墙头下的春红就惊叫起来。
“你你你!”春红看着他危险的姿势,“你快些下来,摔了怎么办?”
沈怀玉扶额,这姑娘长大了也这么咋呼。
刚想落地,熟悉的腿软感又来了,沈怀玉左脚一滑,身子一歪,差点从墙上跌下。
这动静吓到了春红,“你别动,我去叫人来!”说完便提着裙摆跑开,冒冒失失地差点撞到进院的萧厉。
“跑什么?”萧厉侧身让开。
话音刚落就看到立在墙上的人影,他大步上前,脚步一跃将人拦腰带离墙头。
“你上墙头做什么?”萧厉紧绷的声音似乎是咬着骨血发出的,细听还带着有一丝颤。
这话沈怀玉答不上来,玉奴也是,便只能沉默地站着任罚。
春红虽看不懂两人之间的暗涌,但也能感觉到空气中莫名的凝重,她斟酌着开口道,“殿下,矮榻我已经收拾好了。”
沈怀玉与萧厉离得近,闻见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血味,奇怪,看起来也没受伤,难道是闻错了?
自己的五感也逐渐失灵,兴许过不了多久就该先瞎了吧。
沈怀玉的胳膊被萧厉一把拽住,就这么被拽着走了一路,房门被大力推开,萧厉松开了手。
“你为何不来找我?”
他背对着光影,眼神落在沈怀玉的发顶。
“你想做的,我都会为你做到,你为何不能等等我?”
他不等对方回答,突然抬手拔出腰间的佩剑,刺向自己的胳膊。
沈怀玉下意识地伸手去拦,利刃擦过他的手背,在萧厉的胳膊上留下一道快要入骨血痕。
“萧厉你干什么!”
沈怀玉放弃伪声,恨不得给他头顶来两巴掌,他伸手去堵伤口的血,手却被萧厉握住。
他疲惫地露出一个笑,像是在漫漫风雪中流浪了很久终于看到一盏灯火的旅人。
“我抓住你了,沈怀玉。”
沈怀玉沉默片刻,抬手慢慢揭下脸上的易容,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萧厉,“沈瑾已死,世上再无沈怀玉。”
萧厉攥住他的手,胳膊上蜿蜒的血痕滑入他们交握的指缝,“我会为沈家正名。”
“你知道你将会面对的是什么吗?”沈怀玉摇头,“是身居高位的帝王,是俯瞰一切的皇权。”
身如浮萍,命不由己。
“萧厉,我不想将你牵扯进来。”沈怀玉别过眼,“你......”
“沈怀玉,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是吗?”萧厉松开手,钳制住他的下巴,“在远县水疫泛滥的时候,我曾对你说的,”
“‘哥哥,我的命是你的,你去了,我的命也没了。’”
沈怀玉看着他,撕开伪装后,眼里是一如当年不加掩饰的,令人心惊的执拗与疯狂。
“萧厉也死了,在沈怀玉离开的那天。”
“哥哥,你现在又想抛下我,再杀我一次吗?”
那血渗入他的掌心,他恍然回神,声音干涩,“......不杀你,你先止血。”
得了承诺,萧厉才缓缓松手,露出一个笑来,叹谓道,“沈怀玉,我好疼啊。”
沈怀玉撕开他早已被血浸湿的衣袖,“药在哪?”
“往常你放的地方。”萧厉盯着沈怀玉,不舍得挪开半分。
沈怀玉一愣,这才注意到这屋子里的陈设布局竟然和自己当年在沈府里的房间一模一样。
他转身去拿药,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他牵着,萧厉也不松手,沈怀玉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你不松手,我如何给你上药?”沈怀玉回身,无奈地看着他。
萧厉松开牵住他的衣袖,沈怀玉拉过他的胳膊,看着这血淋淋的伤口,语气严肃略带指责,“萧厉,你总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萧厉只看着沈怀玉的动作,答非所问,“沈怀玉,我想将你藏起来。”
“不行。”沈怀玉头也没抬。
”为何?”萧厉想抽走正在上药的胳膊,沈怀玉抬手给了他手背两下,似乎他就等着挨这两下打般,打完就老实不动了。
沈怀玉给他裹好纱布后挑眉,“你身边本来就有很多双眼睛盯着,这些侍从都是皇帝赏赐的吧,实为监视。你这里凭空多了个人,皇帝定会起疑。”
“你不相信我,”萧厉神情阴郁,“我会将你藏好的。”
“怎么藏?金屋藏娇?”沈怀玉无奈地笑,“若是旁人说六殿下成日和一名男子厮混,这又算个什么事?”
“旁人与我何干。”萧厉浑不在意地打量胳膊上的蝴蝶结,“哥哥愿意被我金屋藏娇吗?”
沈怀玉声音很轻,也很坚定,“不愿意。”
“好吧。”萧厉遗憾道。
原本下午是无事的,但皇帝突然传话召见萧厉,太监走后,萧厉不情不愿地起身,沈怀玉从屏风后走出,就见萧厉巴巴地望着他。
“快些去,去了快些回,别使小孩子的性子。”
萧厉一步三回头,“我回来,你还在吗?”
原来是担心这个。沈怀玉走上前,用小拇指轻轻勾了下他的,“我就在这里等你。”
萧厉回来的时候,已近黄昏,他步调沉稳地行走在走廊上,到了院子里,步子陡然加快,推开门,看到矮榻上的身影,紧绷的指尖放松,将门关上。
听到动静,沈怀玉坐起身,“嗯?你回来啦。”
他的发丝凌乱地铺散着,揉着眼,是睡眼惺忪的慵懒模样。
萧厉的心突然定了下来,他想,他所求不多,这样就很好了。
“嗯,是不是饿了?我让人将饭菜布好。”萧厉走上前,沈怀玉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示意萧厉拉他起身。
萧厉弯腰将他抱起,沈怀玉一愣,将头靠在他的怀中,“多年不见,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些,方才我就想说,和你说话仰的我脖子疼。”
“那我以后都蹲下来听你说话。”萧厉将沈怀玉放在木凳上,果真半跪在他面前,“想吃些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沈怀玉眉眼弯弯,“想吃你做的玉米烙。”
萧厉思索片刻,“厨房似乎没有玉米,明早我给你做。”
“你怎么连厨房里有什么菜都知道,难不成现在还是自己给自己做饭?”沈怀玉玩笑道。
萧厉摇摇头,“自然不是。”皇帝给了他那么多侍从,不用着怎么对得起皇帝的这份心意。
只是......他不只连厨房里有哪些菜都知道,他还知道有几位侍从是三皇子萧彻的人。
刚搬进来时,这些人有好几次意欲给他下毒,最后都被萧厉察觉,在他将人按在地上,让他们将地上有毒的饭菜舔干净后,后厨再无人敢给他下毒。
不过,就连皇帝派来的侍从都有萧彻的人,那皇帝是不知道还是顺水推舟,将这些麻烦丢给自己呢?
帝王之榻,岂容他人觊觎。这三皇子,手伸的未免也太长了些。
沈怀玉在屋内,饭菜自然是由萧厉亲自送来。
他带人回来一事也不怕殿内有人多嘴,上一个多话的,早已被拔了舌头让他含着血吞食进去。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些人心里有数。
多年不见,路途遥远,一封信送到便要几月,一年也说不了几句只言片语。
时过境迁,现在竟和萧厉同桌吃饭也恍如隔世了。
只是,他们这样假意的片刻安宁,又能维持多久呢?
“我现在的身份是你的侍卫,若是总呆在这屋子里或是不出现,别人恐怕会起疑。”
他自己是无所谓,但沈怀玉总得为萧厉考虑,这些身份和地位都是对方挣来的,不可随意挥霍。
萧厉手中的筷子一顿,“哥哥想如何?”
“平常我依旧以易容的样子呆在你身边。”沈怀玉注意到说道“你身边”时,萧厉明显抚平的眉头,心下松了口气。
萧厉没有应声,沈怀玉便当他已经同意了。
他们都没有问对方经历过什么,这是属于他们的心照不宣。
但当沈怀玉看到萧厉背上交错纵横的伤疤时,却再也维持不住从容的模样,他捂住脸,无声地哽咽。
萧厉换好寝衣回身,就见沈怀玉红了眼眶,湿意从指缝中溢出。
他一下子慌了神。在春游宴上认出沈怀玉的那一刻,他想立刻冲上前将沈怀玉带走,但他知道不可以。
甚至他也想过,沈怀玉易容换身份,应当是不希望自己认出他的,但是他实在是不能忍耐。
他见到萧仲伯身后熟悉的身影时,嫉妒得快要发狂,为什么不能相信他,为什么要呆在萧仲伯那个草包的身边?
他想发火掀桌,但他知道不可以。
但沈怀玉不想被他认出,也不可以,人必须要呆在他的身边他才能安心,哪怕是用绑的。
但好在,沈怀玉真的乖乖跟着他走了,虽然是以另一种身份。
在马车上,他无数次希望沈怀玉能对自己坦白,告诉自己假死的原因,以及......不能告诉自己的苦衷。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好吧,因为他是沈怀玉,萧厉永远都会原谅他。
看出他想逃走时,萧厉想将他锁入地牢,反正世人都知道沈家公子已身死,沈怀玉只是他的。
但他知道不可以,沈怀玉会不高兴。
他小心翼翼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只希望沈怀玉不要被他身上由血浸染出的杀伐之气吓到,他不希望沈怀玉对他感到陌生。
但他什么都想到了,却唯独没有料到沈怀玉会哭。
他从来都没见过沈怀玉流泪的脆弱模样,他走上前,将沈怀玉覆在脸上的手拿开,用指腹擦去他的眼泪,“哥哥,我很高兴,这眼泪是为我而流的。”
沈怀玉实在不想让萧厉见到这么狼狈的他,他偏头躲开萧厉的手,“......胡说什么。”
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他红着脸,伸手扯过萧厉的衣袖就抬手擦眼泪,顺便挡住自己的脸,“丑死了,别看。”
衣袖在他胡乱擦完眼泪后被萧厉拉开,他捧着沈怀玉脸,弯腰抵住他的额头,学着沈怀玉当年哄他的语气温柔道。
“不丑的,哥哥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自以为代表着怯懦的眼泪被对方一点点吻走。
沈怀玉的脸颊被对方轻柔地捧着,眼神里是万般的珍重与怜惜。
而他额头轻抵着自己,低声喃喃道,“哥哥心疼我是不是?早就不疼了。”
“......嗯。”沈怀玉低低地应了声,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前言还是后语,亦或是两者。
沈怀玉抱着萧厉的腰,微红着眼,眼中的雾气还未消散,他软着声音道,“萧厉,我好想你啊。”
萧厉将沈怀玉抱坐在桌上,低头吻住他。
有时候,心意相通的恋人只需要一个吻便能倾诉彼此的思念之情。
沈怀玉的指尖揪着萧厉腰侧的衣服,萧厉扶住他的后颈,安抚般的浅尝辄止地吻着他的唇。
不安的沈怀玉仰头索吻,像是在确认对方的存在,急切地纠缠着他的唇舌。
像是一切都颠倒,温柔地接纳对方所有不安的人变成了萧厉。
他学着以往沈怀玉的样子,笨拙地安抚着爱人,将满地破碎的瓷器一片片拾起,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
过了许久,沈怀玉安静下来,萧厉摩挲着他的脸颊,他静默无声地站在沈怀玉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