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归夹在他们中间头都大了,这两个人打起来肯定得有一个受重伤,无论是谁他都不想看到。
他劝不住,就甩开明匪玉,狠心往谢清元剑上撞,这一下把剑拔弩张的两人都吓坏了,谢清元连忙收剑,他则趁机拽着明匪玉跑了出来。
回雾山的路上,谢知归的手机一直在响,但他没敢去接。
明匪玉看他盯着那块发光的砖头犹犹豫豫,就把手机从他手里抽走,揣进了衣袖里,躲开他的扑抢,美其名曰“帮你保管一阵子”。
谢知归恼了,明匪玉满不在意。
以前谢知归气也就气一会,却没想到这次他直接不理人了,一个劲往前走,喊他没反应,拉他就甩开,想抱抱他安抚一下,结果脸上挨了结实的一巴掌。
“你做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
看到谢知归因愤怒而泛红的眼睛、颤抖的掌心,明匪玉才意识到这回可能真的做的过分了。
剩下的路他也不闹他了,沉默地跟在身后。
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一开始互相试探、疏离的状态,这让明匪玉感觉心头空落落,极度不安,视线一瞬都不敢离开他。
如果能让谢知归理理他,他愿意挨上几个枕头砸脸,最怕的是他又不肯理人了,拿沉默和凉薄杀他。
回到屋内。
“气消了点吗?”
明匪玉向他试探着走近几步,谢知归立刻抄起手边另一个枕头砸过去。
“说了滚!”
明匪玉还是没躲,让枕头重重的砸在心口上。
还是有点疼的,毕竟是谢知归砸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姐姐就在门口!”谢知归瞪一双血红的眼睛质问他,牙关气的都还在打颤。
明匪玉担心他现在的状态,怕再过去会逼得他做出危险的事,就停在了原地。
“说话!”谢知归怒声咆哮,他很少这样愤怒失态,他习惯了以冷静和淡漠处事,今天是真的没办法忍了。
明匪玉捡起另一个枕头,依旧毫不介意拍出上面的灰尘,嗓音镇定自若,“因为我想让她看到。”
谢知归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一股火从脚底窜上了天灵盖,怒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她看到我们在那种情形下亲热?!如果今天她不够相信我,她会以为是我帮着你杀了谢三霄!”
“她最后不还是信你了吗?”
不管谢知归情绪有多激动,明匪玉的回应淡定如初,就好似谢知归此刻只是在小题大做。
谢知归心头的怒火烧的更难受了,为什么明匪玉可以摆出置身事外的态度?就淡定地站在那里?是他诱哄着他干了那种糊涂事!凭什么他可以觉得没什么?!
于是他继续悲声质问:“你做这个计划前有想过我的感受吗?她都看到了!看到我们在那个血腥的房间接吻了!她的弟弟和杀父仇人在她父亲的尸体前不知羞耻动手动脚!”
“你让我以后怎么去面对她!”
明匪玉淡声道:“那就不去面对。”
谢知归一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你以后不要再去见她就好了。”明匪玉重复了一遍,看他的眼神很认真,不是气话或者突发奇想。
是,蓄谋已久。
“……”
明匪玉此刻站在窗户照进来的光里,可一缕都没有落在他身上,他所处的背影还是昏黑阴凉,妖异的眼眸诡谲而深暗,深邃凝望着他,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却仿佛置身于两个世界。
谢知归忽然感觉身体深处延伸出一股寒意,顷刻间便让他无法呼吸。
“你,是故意的?”
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觉得明匪玉不至于做的那么绝。
但明匪玉的沉默和黏在他身上滚灼目光,已经承认了一切。
什么侥幸,都只是绝望之下自我催眠的可悲手段。
谢知归骤感一阵头晕目眩,疲惫和无力感让他的身形摇摇晃晃,又跌落回了床上。
地板上他的影子瘦弱单薄,似乎风一吹就能散了,看着看着,他忽然笑了出来,眼前逐渐模糊,湿热。
他笑自己怎么会那么天真可笑,居然轻易就心软了,以为明匪玉是真的只想要他的安抚而已。
明匪玉知道他不喜欢血腥气,没有第一时间带他离开,而是把他拖在那里,已经是明显的别有企图了。
当时他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可还是选择了信任。
他答应给他全心全意的信任,让他安心,所以他宁可让谢清元伤心也明确表示不会分手,所以他会忍受心理身理双重的不适给他一个温柔的吻,所以他一次次放低底线满足他的要求,不管什么时候,有多过分……
但是信任给他带来的又是什么?
是明匪玉哄骗他亲手把唯一的退路斩断。
他再也回不去原来那个家了,谢清元以后一见到他,就会想到房间里那荒唐的一幕,他甚至不敢去猜想此时此刻谢清元的心情。
他可以爱的人很少,爱他的也很少,现在又少了一个。
“你一定要把我逼到绝路吗?”
谢知归觉得他现在的样子肯定很落寞狼狈,像只被最亲的爱人背叛,又被家人驱逐的无助野兽,因为他从明匪玉眼里看到了怜惜和不忍。
既然不忍心,为什么还要那么对我?
明匪玉:“因为你太容易胆怯了,我不逼你,不断掉你的后路,你不会来我身边的。”
原来是这样……所以要让他别无选择,只能走面前这唯一的路,通往他的路。
那之前许诺互相信任的誓言算什么?那他费尽心力维持明匪玉和家人之间的和谐又算什么?
他努力想让明匪玉对他安心,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爱意,明匪玉看在眼里,他都知道,可依然不够信任他,怀疑他,照旧用上了逼迫的手段。
明匪玉的所作所为让他显得像个,像个笑话!
他居然相信一只怪物会学着去理解人类!多荒唐可笑的幻想!
可他真的想过,信过。
极度悲愤之下,各种情绪同时到达高潮,互相撕扯、挤压、纠缠,头疼欲裂,心疼欲死,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竟然开始哈哈大笑。
他的状态很反常,明匪玉眼中担忧更深,想过去抱住他又怕更刺激到他,“阿归,你不舒服可以继续打我发泄,不要压着。”
不要压着?
不压着的话,他只会更迷茫。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明匪玉这种执拗的占有欲和爱意,不知道怎么收拾如今的局面,不知道是该恨他太了解自己的性子了?还是怕他太了解自己的性子?
他不懂啊,他真的弄不懂了。
明匪玉看他一会笑一会哭,看的心揪,宁愿他继续打他,骂他,吼他,也不想他这样。
明匪玉不敢再往谢知归伤口上撒盐,又怕他会无意识伤害他自己,想说点什么分散注意力。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去给你做。”
“滚出去!”
谢知归把所有怨气都撒在了明匪玉身上,解开衣服,扯下脖间的长命锁扔了出去,不偏不倚砸破了明匪玉的额角,闷哼一声,鲜血沿着颌线淌下。
滴答滴答——在地板上砸开一朵朵诡谲的图案。
见血了,两人皆怔。
房间内忽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他居然又没躲……
谢知归手指蜷缩抖动,随后攥紧成拳,将心里的难受硬压了下去,扭头看向墙面也不看他。
明匪玉抿紧苍白的唇,站在原地等了一会也没有等到谢知归一句关心,原本淡然的眸色中爬出来几分阴郁和难过。
谢知归又开始以冷漠待人了。
明匪玉先把手里的枕头放在一边的桌子上,然后弯身从地上捡起沾了血的长命锁,拿衣袖细细擦干净,但上面的浮云白鹤纹已经摔变形了。
心意雕刻起来很难,要很多个日夜不眠不休,坐在窗前对着图纸,想着心上人,思考很久,再慎重地落下一笔刀锋,一丝丝一缕缕碎片化的情意拢聚,刻就成一副完整、精致、寄托了他对心上人爱恋和祝福的繁盛图案。
但毁掉这份心意,只需要一下。
“它坏了。”
明匪玉抚摸过变样的花纹,似乎能和它感同身受,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好像声带摔在地上,磨伤了。
长命锁坏了,伤口也很疼。
谢知归打人一贯是这么疼的。
谢知归的身体是下意识想转回头看他,但愤怒让他继续保持沉默。
明匪玉委屈什么?不就摔了个破锁,这不都是他活该的吗?
他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可怜、执拗又带着一丝期盼,像只做错了事被主人抛弃的小狗,眼巴巴抬头望着冷漠的主人,期待他的心软和回心转意。
但如果他现在心软了,就是默认原谅明匪玉,接受了他有时候过度执着的占有欲,以后他可能会变本加厉,到他无法掌控的地步。
谢知归既恼他,又惧他。
“带着你的东西出去,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明匪玉握紧了手心的长命锁,眼神变了变,看来这回伪装示弱对谢知归也无效了,他是铁了心要绝情到底。
明匪玉抬脚朝他走近一步,谢知归身体就立刻往床里面畏缩,佝着肢体,是很抗拒的表现。
他觉得心酸,又没办法,只好收回步子,站回原地。
“我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你可以随意处置,但我不接受你还回来。”明匪玉是说这个锁,也是说其他东西。
可他说完,谢知归依旧没有反应,就盯着墙面看,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
他拿他没辙,只是看着他冰冷的侧脸叹了一口气。
“这个我先拿走了,修复好再还给你。”
明匪玉又不放心地嘱托道:“晚上不要乱跑,外面危险,我就在隔壁,有事喊我。”
话音落后,那道灼热的目光从谢知归余光中消失了,随着大门闭上,谢知归恍若脱力般倒在了床上,松开拳头,他的手心有五个深深的凹陷,指甲嵌入的太用力,他压制着自己不要在明匪玉面前表现出脆弱无助的一面。
因为现在他无法做到全心全意去相信明匪玉了。
他很谨慎,对一个人没有完全的把握,就会像以前那样拿冷漠保护自己。
他也胆怯,一旦有风催草动就会果断缩回保护壳里不出来。
隔阂一旦产生,哪怕只是很小的一条裂缝,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撕裂扩大。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人与人的情也是如此。
这仅仅一个清晨发生的事,就需要他们用很久的时间去消化、解决。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谢知归突然从愣神中醒过来,迷茫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
但空荡的房间回应他的只有寂静,以及淡淡的血腥气。
地上那滩血快凝固了,呈现出褪去光泽后的红褐色,看出血量伤口应该不小。
谢知归看了看右手,从方才开始它就没有停止过抖动,他用力按住腕骨也止不住。
颤抖的不仅仅是手,还有心脏。
因为害怕,因为愤怒,也因为后悔了。
他其实知道,打骂明匪玉又有什么用?错误是他们一起犯,后果就需要他们一起承担。
谢知归气的是明匪玉套路他,让他被迫只能选择他,但也气那个时候的自己没骨气、太心软,如果他坚定拒绝明匪玉渴盼亲昵的请求,把明匪玉推开,也许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可他走向了一条共同沉沦的道路,是他情迷心窍,乱了分寸,酿了一壶苦酒,如今也只能自己咽下去了。
明匪玉并没有走,背靠门板,静听屋里的动静,担心谢知归的情绪。
他很怕听到里面会响起抽泣声,哪怕很轻的一点点都会让他心疼、难受,忍不住想冲进去抱住他,搂进怀里安抚,再轻吻掉眼尾的泪水。
但他不后悔杀了谢三霄,谢三霄不得好死纯属是他自找的。
顶着谢知归的脸跑到他跟前摆出献媚的恶心样,想骗他降低警惕心,奈何演技粗劣,不堪入目。
他不想理会他,把他一脚踹翻在地上,担心谢知归出事,急着出去找人,谁料快到门口的时候,谢三霄突然掏出了法器,狰狞着脸,不要命似的从后面扑上来——
谢三霄非要找死,他自然成全。
明匪玉后悔的是没拦住谢知归闯进来,而且从谢知归的反应来看,他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确实有些冲动了,或许该用更温和的方法让谢知归只能留在他身边。
但就算再来一次,那种情景下,他还是会为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熟悉身影慌了手脚,他不想让爱人看到自己满手染血、状如修罗的可怖样子,不想看到他惧怕自己、逃离自己。
甚至,恨他。
他当时脑内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谢知归会恨我吗?
他那么看重感情,在乎亲人,亲眼见到我杀了他的父亲,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怨我违背了答应过他的话?会不会拿仇恨的眼神看着我?会不会从此厌恶上我?
压抑这么久的本性,掩饰强烈的贪欲,编织出一张温柔、绵密的大网,哄得谢知归浑然不觉躺在里面,用手心仔细托着他,本以为万无一失了,却突然出了变故。
那短短的几分钟内,他的神经极度紧张,一瞬不眨盯着谢知归,耳畔听不见世间任何声音,寂静得只有他们两个。
如果谢知归扭头在下一秒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巨大不安感的驱使下,对他做出什么事情来。
所幸,谢知归主动过来抱住了他,温暖的体温安抚下了些许燥乱,淡淡的清香安定烦乱心神。
但他还是不放心,他知道怀里的人害怕他,强做出笑脸,硬着头皮抱上来可能也是怕他杀红了眼。
说到底,谢知归担心的还是其他人,以身犯险为的不是他。
他想着念着的人就在怀里,却还是觉得很不踏实,仿佛谢知归随时可能化成一缕他抓不住的淡烟消失。
他从来没有如此怅然惶恐过。
在察觉到有人靠近这个房间后,他下颌抵在谢知归发间,抬起赤红诡谲的眸子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一个让谢知归没有退路,只能和他回家的主意……
这个主意并不高明,瞒不过谢知归的,他事后肯定会反应过来,但那时候他太想把人带回来了,太急切了。
这是他第二次在谢知归身上昏了头,第一次是在洞窟的那晚。
那次的后果,是将他们此后的命运牢牢绑在了一起。
而这次的后果,可能会让绑在他们手上的线松开。
可他还能怎么做?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吗?
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那该怎么办,该拿谢知归怎么办?
他也不知道了。
过了不知多久,屋外冷风徐徐。
明匪玉出神看着山际西沉的落日,他眼中的亮光慢慢被夜晚收回,他抓不住光的离去,也听不到屋内人此刻的心声,那股惴惴不安的感觉愈发浓烈。
爱意可以掩盖住很多不堪,也可以轻易将矛盾激化到难以挽回的地步。
也许过了今晚,他所担忧的一切会逐件发生,又可能不会。
那天之后, 两人之间相处的状态好似又回到了初见那会。
只不过这次,冷漠疏离的那个成了谢知归,厚着脸皮凑上去示好的那个成了明匪玉。
大部分寨民尤其是阿六爷, 看到他们陷入冷战还推迟了婚礼都很开心, 甚至想摆席大肆庆祝!——诶呦, 那只外头来的狐狸精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就说他不是个好过日子的吧,明匪玉总算是要清醒了。
吵架好啊,好啊!最好继续闹下去,再闹大点,等到相看两厌,就可以顺理成章把狐狸精踹出去。
一场意外就看得出来,并没有多少人愿意看到他们的结合, 只是陷入热恋的人看不到, 不想理会。
一旦热恋期被打断, 就会发现藏在美好皮囊下的污垢早已密密麻麻。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两个都自私。
明匪玉只在乎谢知归一个,这辈子只会有他一个爱人, 所以他觉得谢知归也应当完全属于他,他不喜欢看到谢知归分出本该给他的精力给其他人。
占有在他这里不是一个贬义词, 而是他的天性,是他的本能,是骨头中流动的沸腾鲜血。
而谢知归以爱为挟, 要求明匪玉压抑本性,学会大度和宽容, 即使知道明匪玉心里很别扭, 知道让一只怪物学会人类的思维模式有多难, 强硬的态度也不曾动摇过。
如果明匪玉的行为一旦让他感到有压力,他会立刻竖起全身的尖刺保护自己,然后躲起来,不管刺会不会扎伤明匪玉。
他们这样,就像火药遇上静电,怎么可能不闹出矛盾?
有时候谢知归也会怀疑,他们合适吗?
说不合适,可他们都已经走到要结婚的地步了。
说合适,他又看不到两个人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明匪玉不会去想合不合适的问题,他只管人在不在身边。
谢知归说要回去看看,明匪玉当然不可能让他这样出去,半哄半抱着把人拖回屋里,没有限制他的自由,但当天出口处就出现了把守的人,他还是出不去了。
谢知归当然生明匪玉的气,骂他、打他都没用,明匪玉就是不为所动,等着他耗尽力气,再把他抱回去。
明匪玉脸皮厚,骂是骂不动,打也打不疼,握住他的手腕,一副“怎样随你便,闹完跟我回家”的样子,看的人郁气怒结。
几次下来,谢知归知道闹没用了,安静了下来,但同时也不和明匪玉说话了。
他可能骂人不够厉害,不知道怎么一语切中要害,但不吭声的本事也能把人逼疯。
就看谁先熬不下去。
还有狂风暴雨等着他们。
麻烦事来的很快,一件接着一件。
在一个他和明匪玉吵了架,又不欢而散的晚上,谢清元来找他了。
开门的刹那,谢知归愣了,震惊她是怎么悄无声息进来的。
谢知归面容看起来很憔悴,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穿了一身沉郁的黑色,身上还有冥纸香味,像是刚从葬礼上下来。
见了谢知归,镇定的反常,既不回答他的问题,也不说什么,扯着他就走。
谢知归怕声音太大把明匪玉喊过来,边半推拒跟着她走,边小声问她要带他去哪里。
“回家。”
谢知归微怔一下,目光向下,落在谢清元紧握着他的手上,心头忽然涌起一股酸涩。
回家……
他还能回家吗?谢清元能原谅他吗?
出来的一路上出奇的顺利,没有任何阻拦。
上了早等在山下的车,谢知归还在奇怪,明匪玉呢?他居然没出来拦着。
雾山闯入了外人,他难道会一点没察觉吗?
他是被什么事情或者人缠住了,还是故意放他走,算计着更大的圈套?
谢知归盯着车窗外快速飞闪过的景色发呆,谢清元偏头看他。
“还在想那只怪物?”
谢知归从车窗的倒影上看到了谢清元沉如墨云的脸色,垂眸敛住眼中情绪,回道:“没有。”
谢清元显然不信,冷眯起眼,审犯人似的冷硬目光在他背上游走,车内温度陡然低了几分,很少能在她身上看到这种沉重阴郁的气息。
谢知归想,那天的事给她阴影果然很大。
“分了。”谢清元这次直接是命令的语气,不许他反驳。
谢知归没说话。
谢清元语气凉到了底,带着极大的恨意咬牙切齿道:“他杀了爸爸。”
可能是太过于悲恸和愤怒,说出这绝望的几个字时,她声音中颤抖没有藏住。
谢知归想安慰她,但他对所谓爸爸的死活实在无感,说“节哀”太生硬,又挤不出一滴眼泪装出和她感同身受的样子,调动不起一点感情。
他只能继续沉默,以免暴露出自己的凉薄惹谢清元更加难过。
但谢清元不依不饶,“如果你还不分,我就当以后再也没有你这个弟弟!日后我们再见面,我不仅要杀明匪玉报仇,连你也一块!”
谢清元把话说的很重,就是逼着他在家人和明匪玉之间做一个选择。
所有人都在逼他。
谢知归很平静,像是习惯了,如今的局面,在他预料之中,过去的那十天内他没能做出选择,眼下依旧不能。
谢知归眼眸转动,偷瞥了眼窗户倒影中悲愤红眼的谢清元,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先把葬礼料理完吧,我帮你。”
谢清元不满他故意扯开话题,大声吼问:“你几个意思!”
吓得前面的司机差点没握紧方向盘,从后视镜里偷偷观察后边气氛焦灼的两人,不巧,谢知归察觉到了,抬眼两人视线相对,谢知归眼神很淡,淡中透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宛若锋利刀刃温柔地抵上喉间血管,司机心虚躲开了。
谢知归也收起视线,继续淡然地看着车外画面,“没别的意思,让死者入土为安最重要,其他的等结束后再说。”
话是这么说,谢三霄入土安不安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一进家门口,他就看到谢三霄的灵堂摆在客厅里,黑白遗照上那双弯着随和微笑的眼睛让他心里不舒服,好像有双真眼睛在盯着他。
不知道谁送了副挽联,上面“忠义仁厚,慈济信徒”八个大字看的他想发笑。
谢三霄的笑是假,儒雅仁厚也是假的,但因为他死了,所以一切虚假的赞名都成真的了。
谢清元从谢知归身后拍了拍他,想让他去拜拜,好歹是亲爹,但谢知归借口晕车,径直回了房间。
后面谢清元叹息声传来,谢知归砰一下关上房门。
房间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地板、墙面、包括家具都换了一套,他走到窗户边,哗——窗帘拉开,灿烂温暖的阳光照入室内,细尘宛如轻巧晶莹的蝴蝶在空中飞舞,窗台上摆放的鲜花正娇艳盛放,岁月安宁,没人看得出来这里曾经发生过惨案。
只有亲身经历过那一天的人还记得。
他的目光在扫过上次他们站的位置时停顿了一下,这个房间已经没了他的气息,也没了明匪玉的。
也好,省的总是想起他。
现在他不想去回忆起任何有关明匪玉的事情,他需要独处的时间,想明白一些事。
休息了一会,他找出很久以前参加葬礼用过的衣服,有点短了,但勉强凑合。
他来到镜子,发现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变长了,已经到了肩部以下的位置,而镜子中这张脸,似乎和先前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又端详了一会,发现五官和轮廓没有改变,是气质上,眉梢眼眸中出现了一种淡淡的非人类的妖异气息,再仔细看,瞳孔颜色好像也变得更浅了。
是和明匪玉待久了,身上染上了他的气息吗?可眼睛怎么也变了?
谢知归身体前倾贴近镜子,撑开上下眼皮想的更清楚一点。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
“小归,来客人了,出来帮忙。”是谢清元。
“来了。”他边应着,边拉开抽屉翻找绑头发的东西,他抽屉里无非是些笔和笔记本,翻来翻去也找不到个皮筋什么的。
门外谢清元又在催他,他只能拿条带子匆忙束起绑紧,整理下衣服就开门出去了。
谢清元看到他的长发,可能是想到了什么,皱了下眉,但也没说他,让他先去帮忙泡茶给客人。
来吊唁谢三霄的人很多,从早上六点到快凌晨一点了还有人来。
不只有道观里的人,还有一些普通人,他们都曾经受过谢道长的帮助和恩惠,在他们口中,谢三霄是个顶了天的好人,耐心宽厚,为人和善,帮助他们尽心尽力却从来不收取一点回报。
好歹是亲生的,谢知归就是做样子也要在灵前跪一下,面无表情听着这些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描述他们心里那个光辉仁爱的谢道长,他完全没办法和他们共情,只觉得耳边嗡嗡像有无数蚊子在吵。
看着遗像,他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对自己的亲人不管不问,甚至可以当做筹码牺牲,对那些毫无关系的人却可以慷慨大方,不计回报去帮助。
谢三霄绝对不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可说他不是个好人吧,他又切实帮了很多人。
不过现在人都死了,真相如何无所谓了,他留了那么多烂摊子还等着收拾,没精力去想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忙了三天,吊唁的人才渐渐少了。
谢知归不想和谢三霄的骨灰盒单独相处,每次和遗像上那张脸对视,心口会莫名不舒服,就好像遗像上的人正在盯着他,那笑容也是,越看越觉得古怪。
墙上指针转到十二点整,一阵阴风从外头漫漫夜色中吹入客厅里。
谢知归心头一跳,忽然扯了下身边的谢清元。
“姐,这照片,他之前有笑露出牙齿吗?”
他怎么记得之前都是抿唇的微笑。
“什么?”谢清元看看遗像,再疑惑看着他,“爸爸没笑啊。”
没笑?!
谢知归转头再一看,遗像上的人嘴唇居然是下敛的,他不敢相信,揉揉了眼睛再看,还是那样。
怎么可能?刚才还是笑着的,怎么突然就、就……
阴冷的风吹到后颈,冰凉发丝宛如触手黏在皮肤上,谢知归猛然站了起来,瞳孔缩紧,后退,再后退,直到撞到茶几上,小腿上的疼痛感把他从惶恐中拉了回来。
谢知归稍稳了稳身形,死死盯着遗像,又问:“姐姐,他、他真的没笑过吗?”
谢清元也站了起来,不解地看着他,“照片是我挑的,笑没笑我还能不知道?你怎么了?”
谢清元走过去,握住他的掌心,惊道:“你手上怎么这么凉?”
谢知归久久没回话。
她抬头就看见谢知归在发愣,眼里是她不理解的慌乱,她还想继续问下去,谢知归却抽回手,说了句“我累了,先去休息了”,就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