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动,顾怀安就也没动,两条胳膊抱在胸前,靠在椅子上垂着眼皮看小碟上的青花,像在等人的模样儿。
餐厅外有模糊的响动,随即传来池鸦的声音,低低闷闷的,叫:“张妈——”
“哎哎,在这呢。”张妈转身出去,声音隔着门传递进来,“怎么啦,小池?”
池鸦说:“没什么事儿,就是跟、跟你说一声,我去、上班了。”
“上班?可是你都没吃饭!”张妈的语气很不赞同,“不吃早饭怎么行?要得胆结石的!”
“偶尔一次、也没事啦。”池鸦的声音很明显是在笑,可不知道是不是距离远且隔着门,总觉得闷闷的,没什么精神,说,“现在没、没有胃口呢……”
顾怀安冷冷哼了一声。
行,还真给他耍脾气是吧。
首位上的男人垂着眼睫,看不清楚神色。
外头的两个人似乎是说着话就走出去了,渐渐模糊了听不清,没一会儿只听见张妈的唉声叹气地回来,另一个人的动静已经全然消匿了。
轻轻一点响动,是顾怀章拿起了筷子。
顾怀安还是没忍住,往餐厅外头看了一眼。
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客厅。
今天池鸦拍摄到很晚。
昨天莫失顾念着他时隔日久才重新开工,所以任务安排得轻松,主要是叫他适应一下,找找感觉。
今天就不成了,足足一百多套的衣服,从早上九点开拍,拍照片,每件还要录一点视频准备着放到网店的视频账号上。池鸦拍到最后,换衣服换到麻木,两条腿几乎快要站到没有知觉。
他累,大家都很累,莫失面无表情地举着摄像机,简直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拍照机器,老板瘫在椅子上,手里还给帮忙举着打光板。
池鸦掩唇咳嗽了两声,声音听起来有点嘶哑,说:“这样、可以吗?”
“可以。”莫失点头,又说,“别动。”
池鸦维持住姿势,悄悄把僵直的脊背往墙上靠了靠。
头很晕,从早上出门被风一吹就有点晕,现在更昏沉,太阳穴隐隐的疼,眼睛很涩。
莫失盯着屏幕:“站直。”
池鸦只好直起身,说:“对不起。”
终于收工,老板打着哈欠站起来,嚷嚷说累死了。更累的两个人一声不吭,不想跟这个为了节省成本一个人恨不能当两人使的抠门老板说话。
静音状态手机上有好几个张妈的未接来电,还有两条短信,一条傍晚七点钟发的,问他下班了没,一条刚过九点时发的,问他怎么还不回家呀。
回家……池鸦咳嗽了两声,单手推着自行车,给她把电话拨回去。
张妈那边不是很安静,隐隐听见有狗叫,张妈说:“喂,小池呀,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呀!”
上回池鸦晚归就喝醉,张妈担心他这么晚不回家,又是在哪里喝醉了酒。
“手机、关静音。”池鸦疲倦地笑笑,“我加班了,才、才收工。”
电话里青年的声音低低哑哑,拖着一点尾音,像撒娇一样。
张妈心都化了,虾都顾不上剥,扎着手偏头对放在一边凳子上开了扬声器的手机说:“这么晚,那你吃饭了没有啊?”
“吃了,吃了盒饭。”池鸦跟她诉苦,“好油,好腻,没有、张妈做的、香。”
晚饭时是老板叫的外卖,他还是没胃口,甚至有一点恶心,只勉强吃了两根粉,剩下的莫失说别浪费,自己拿去吃了。
他才发现莫失看起来那么瘦,谁知道饭量那么大。
张妈笑,又心疼,催促他:“那你快回来,张妈给你做好吃的。”
“嗯嗯。”池鸦乖巧应声,又说,“不用、太麻烦,我喝一点粥,就可以。”
别的他也吃不下,只想喝一点最清淡的绿豆粥。
他感觉自己应该是有点发烧,可能是昨晚睡在地毯上,叫冷气给吹的。
张妈满口答应,说:“行,我这就去给你把粥给煲上。”
电话挂了,张妈抬头,对门厅台阶下给包青天梳毛的男人说:“谢谢大少爷帮我接电话啊。”
顾怀章坐在小竹椅上微微偏过脸:“没事。”
张妈进去把粥给煲上,在围裙上擦着手,又出来坐在门口继续剥虾。门厅檐下点着灯,雪亮的灯光照亮门口一圈儿空地。
晚上的风大,远处的树梢被摇动,在夜色里黑漆漆,显得鬼影一般。天渐渐热了,太阳晒了一整天,风里头也裹着点温热,混合着蒸发的草木香气,墙根底下和草丛里都有虫在叫,远远的还有南湖那边的蛙鸣。
什么动静都有,就是没有人说话谈笑的声音。
张妈看着台阶下男人被笼在光里,显得格外冷淡疏离的侧脸,不由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
顾家父母一走就是二十多年不回来,唯一的弟弟三天两头跟朋友在外头喝酒泡吧,也有自己的去处,就是回家来睡觉,也都钻在自己房间玩手机打游戏。
南湖这多少年,每天晚上都是这么的安静。
安静到寂寞。
好容易来了个小池,活活泼泼、青春洋溢的小孩子,搅动了南湖这一片死水,偏偏又总是跟二少爷吵架拌嘴闹矛盾,还说什么伤养好了,要搬出去。
瞧着大概也留不久。
南湖这几十年里,一些人来又一些人走,来来去去,只剩下个大少爷。
那些所谓的亲人,竟还不如一只狗陪大少爷来得久。
也不知道大少爷什么时候也能领个人回家。
或者小池再留久一点,也挺好啊。
池鸦觉得自己是真的发烧了。
似乎还挺严重的样子。
头越发昏沉,四肢酸软没有力气,两条腿软绵绵地蹬着车,险些拐出S线,回南湖的路上他没忍住,蹲在路边树坑里吐了一回,吐完才感觉好一点。
上山还剩下一点路,池鸦腿软地坐不上去车,只好推着自行车,慢吞吞回到了南湖庄园的大门口。
大铁门还没关,大约是给他留着门,南湖里的安保系统很严格,倒也不用担心进贼。
两腿酸软地走了一段路,他就实在挪不动了。
救命……谁家住的地方离大门口那么远啊!这壕无人性的资本家!
池鸦停了车,撑着膝盖坐在了路边一只长椅上。
算了,歇会儿再走吧。
可他太累了。才一放松坐下来,身体的疲倦连同精神的萎靡就一齐席卷了他,眼睛又干又涩,池鸦忍不住闭起眼,抱着胳膊把自己蜷缩起来,额头压在手臂上,滚热的触感就隔着单薄的一层布料,烙在他的胳膊上。
完了,这病来势汹汹啊。
池鸦这么想着,模模糊糊地就昏睡了过去。
再醒时是因为一声狗吠。
迷迷糊糊地感觉一只狗在舔他的脸,湿湿的鼻头拱在他的脖子里,隐隐的又有人低喝:“包青天!”
池鸦艰难地睁开眼,恍恍惚惚地看见自己面前站了个人,个字很高,头顶的路灯照亮了男人俊美到不像话的脸。
他眨眨眼,反应了好几秒,终于迟钝得被吓了一跳:“大、大哥……?”
顾怀章拽住不停往他身上扑的包青天,微微蹙着眉看他:“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噗通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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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顾怀章给包青天梳完毛, 刚要准备把狗带回后面狗屋去,不想才走到门厅旁边那个岔口,包青天鼻尖在空气里嗅了几下, 就一拧屁股往另一条路上跑。
德牧在南湖从来都不用牵绳, 但是很听顾怀章的话。顾怀章忽然就没了狗, 微微一怔,转身大步追上去。
谁想没走几步,就看见路边长椅上蜷坐着一个人,脑袋埋在臂弯里,旁边歪歪扭扭地停着辆眼熟的自行车。
顾怀章手指勾住包青天脖子上的皮项圈,蹙眉打量迷迷糊糊仰起脸的小青年。
“你生病了?”
“嗯……啊?”池鸦反应了好几秒,然后点头点头,“好像是……”
他摸摸自己的额头, 跟顾怀章说:“我有点、发烧。”
顾怀章看他还挺清醒, 就说:“回去, 让张妈给你拿药。”
“不、不用,我不、吃药。”池鸦脸色微红,身子一歪在长椅上躺下来, 乖乖巧巧地说,“麻烦给我一床、一床被子, 我捂着、发发汗,就好了。”
顾怀章拧眉看着他:“不要躺这里。”
“那能、躺哪里?”池鸦缓慢眨眼,很努力地理解他的话, 五秒后他露出茫然的眼神,“你, 你不让我, 躺床上吗?”
青年圆溜溜的猫眼指责地看着他, 眼神流露出被欺负的委屈:“这是、我的床,我就、我就躺。你走开!”
顾怀章:“……”
他收回觉得这人还清醒那句话。
这是早给烧傻了。
他顿了顿,伸出手,四指并拢,轻轻碰了下池鸦的额头。
触感湿润,是额头上浮起的细汗,被风吹得冰凉。
可那点冰凉过后,立刻就露出了底下滚烫温度的狰狞。
顾怀章皱了皱眉,手伸在半空不知道碰哪里,只能开口叫人:“别睡,起来回房间。”
已经重新闭起眼睛的青年把自己又缩了缩,喃喃,“你好吵,好讨厌……”
顾怀章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了两秒,利落伸手,抓着他手臂一用力,就把他整个人从长椅上给拎起来。
池鸦倏地睁眼,像小动物受了惊:“你干、你干嘛?”
顾怀章大掌稳稳握着他胳膊:“走。”
“走不动。”池鸦难受地皱眉,一个劲儿地往地上出溜,“我腿疼……”
包青天还在两人腿底下打转,一个劲儿地要往池鸦身上扑,呜呜叫着想叫人跟他玩儿,池鸦伸手抱住狗脖子,感觉大概感觉毛茸茸得很暖和,就抱住不撒手了。
顾怀章盯着面前一副相依为命誓死不能分离的一人一狗,眉头折起的皱痕不由又深一分。
他语气暗含威慑:“你到底走不走?”
可惜脑子烧傻的人跟醉鬼一样不怕他,抱着狗哼哼唧唧:“暖和……我睡了,别叫我。”
顾怀章一声不吭,直接就上手了。
抱人这事儿,反正是一回生二回熟,顾怀章心如止水,觉得自己并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的失态。
可这温软的一团落进怀抱,紧紧偎靠在他胸膛上时,还是忍不住呼吸一滞。
顾怀章顿了顿,没有去看怀里的人,长吸一口气,低低喝开在腿边转圈的包青天,就抬脚迈腿,抱着人往客厅走去。
张妈闻声而出,又一次看见大少爷抱着弟媳妇进来,一时也没顾得上诧异,着急着去担心人:“小池这又是怎么啦?!”
“烧晕了。”顾怀章脚下不停,一边偏头道,“去拿药。”
张妈给他帮忙推开客卧房门:“好好,我这就去拿!”
怀里的人哼哼唧唧:“我不、我不吃药……”
顾怀章没理会,径自抱着人穿过小客厅,走进里头的卧室。
池鸦躺到床上去,怕冷似的抱着胳膊把自己缩起来,顾怀章顿了顿,俯身扯过被子抖开,给他好好地盖上。
池鸦闭着眼,乌黑短发在枕头上墨似的散开,半张绯红的面颊藏在被子里,蚕丝被鼓起小小的一团,看起来是很叫人心软的乖巧安静。
顾怀章站在床边看了看他,摸出手机转身打电话。
才张口叫了一句李医生,腰侧的衬衫就被一只手软绵绵地给抓住了。
顾怀章不觉断了话头,低头去看,就看见一只灯光底下白生生的手抓在他深黑色的布料上。
床上的青年迷迷瞪瞪地睁了下眼睛,很抗拒地说:“不要、医生……”
顾怀章没责任关心他为什么不要医生,直接抬手抓住他手腕,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去,一边举着电话言简意赅:“有人发烧,很严重,尽快来。”
那头立马应声。电话挂断,这边床上的人还在哼哼唧唧:“别叫、医生……我没钱,我,我付不起钱的……”
再嘟囔了什么已经听不清,顾怀章垂眸,把池鸦的手塞进被子里。
不小心碰到一片莹润的皮肤,大约是躺下去的时候不注意,衣裳被蹭起来露出了腰身。
顾怀章动作微僵,指尖动了动,床上的人不安定地低哼了一声,顾怀章一抿唇,稍显匆促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烫。
顾怀章指尖无意识地攥进掌心,忽然想起以前有人送过他一块玉,羊脂美玉,触感滑腻得不可思议,仿佛拿握的力气稍稍大点,那玉就会滑脱到地上去。
身后脚步声匆匆跑近,张妈端着温水和药瓶,围裙口袋里装着体温计:“我先给小池量一下.体温。”
似乎老一辈人都更习惯用水银的这种。顾怀章让开地方,看张妈甩好体温计,小心翼翼地撩开被角。
顾怀章目光下意识一瞥:“……”
果然是腰。
很白,线条柔韧流畅,微微凹陷下去,还露着一点肚脐,被雪亮灯光照出一层隐隐水光,比羊脂玉看起来更多了肉.体的欲色。
看起来就很适合什么人的手用力掐上去。
顾怀章微不可察地抿起唇,刚刚和这截腰意外接触过的手攥了攥,稍微背到身后去。
像是自欺欺人地藏起某个罪恶的证据。
张妈给池鸦夹上了体温计,又匆匆跑出去,没一会儿又端着一盆冰水进来,里头泡着两条毛巾。
张妈来来回回地忙活,看顾怀章戳在床边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就说:“夜深啦,大少爷你上楼睡觉吧,这里有我就好了。”
又嘟囔:“二少爷今晚上还和朋友聚会呢,也不知道多晚才能回来。”
也或许今晚上根本就回不来。
她在南湖干了几十年,哪儿还能不清楚老二是个什么性子。
想着想着,又可怜起池鸦,看着小孩烧迷糊了紧紧抓着被角缩在被窝的样子,忍不住就轻轻埋怨:“以前玩,现在都有小池这样好的孩子了,怎么还这么爱玩儿……”
又好看又乖巧又懂事的小池,谁见了不稀罕呀,偏偏这个老二不知道珍惜,都有对象了还在外头花天酒地呢!
顾怀章没做声,沉默地看着床上的人。
青年的相貌特征原本看起来就偏幼态,猫眼圆圆,奶膘很软,生病了看起来年龄更小些,巴掌大的脸缩在被子里,脸蛋上浮着一层湿红,长长的睫毛压在下眼睑上,大约是因着难受,会时不时皱起好看的眉毛,鼻腔里哼出几声模糊的呻.吟。
他听着张妈的话,想起刚刚小青年一个人缩在长椅上的样子。
要是没有被自己发现,他就会那样缩一晚上么。
顾怀章神色沉了沉,叫张妈:“给老二打电话。”
张妈的手机今晚上用完就一直在围裙兜里塞着,闻言急忙拿出电话,给顾怀安拨过去。
电话才一接通,张妈就被那头炸裂的音乐声惊了一跳,顾怀安醉醺醺的声音模糊地传过来:“张妈?晚上不用给我留门,我今晚就在外头睡了!”
张妈抚着心口缓了缓神,忙忙开口:“二少爷!小池发烧了,你,你今晚能回来看看吗?”
“什么什么?”顾怀安很大声,“我听不清!谁、谁发骚?”
背景音里头骤然一阵哄笑和嘘声。张妈被他不堪入耳的词弄得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可能是环境太吵没听清自己的话,可不等她再说,电话就已经被挂了。
再打过去,就没人接了。
张妈:“……”
这个二少爷!
她拿着电话没了主意,抬头看看顾怀章。
这个家里头,也只有大少爷绝对很靠谱了。
顾怀章眉骨微微压着,表情说不上是喜是怒,淡声提醒:“时间到了。”
“哦哦!”张妈赶忙放下手机,撩开被子从池鸦腋下取出体温计,举起来看了看,就着急,“哎呦呦,38度3,怎么这么高!”
顾怀章皱了下眉,沉声道:“没事,我叫了医生。”
私人医生很快来了南湖。顾怀章每年给他八位数年薪,直接保证了绝不可能被小人收买策反,也保证了即便深夜十一点为个发烧而匆匆出诊也毫无怨言。
普通着凉引起的发烧也就那几种治法,医生很快扎上针挂好水,叮嘱晚上要时隔多久换几瓶药,又委婉建议:“病人忧思太重,太焦虑,应该保持心情愉快。”
他就是不八卦也听说了,顾家老二往南湖带了一个顶漂亮的男孩子,他怀疑床上这小孩病得这么重,其实是被顾怀章这个冷脸大家长给吓的。
毕竟南湖的规矩,那是出了名的变态,来过的人都说这儿跟监狱没啥区别,更别说是这么一个注定不会受到活阎王欢迎的小男孩。
张妈皱眉盯着医生,有点质疑这个老外的中文水平。
什么叫“忧思太重”“太焦虑”?
小池明明那么开朗活泼!
顾怀章却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淡淡颔首:“知道了。”
池鸦的发烧虽然严重,却好治,医生没有留下的必要,也知道顾怀章其实并不太喜欢外人在家里留宿,一切做完后就拎起药箱麻溜告辞。
张妈把人给送出去,又很快回来,说:“大少爷,太晚了,你快上去睡觉吧。”
医生留了三瓶药,陆续挂完起码得到凌晨月落西,这一晚注定要折腾人,而张妈已经是五十岁往上的人了。
顾怀章道:“你去睡,我看着。”
“这怎么行?!哪有大少爷劳累我却睡觉的道理?”张妈一听就说,“我学过医护的,等下挂完水,我能拔针呢。”
“拔针我会。”顾怀章声音淡淡的,言简意赅却不容拒绝,“挂这么多水难免会起夜,你不大方便。”
张妈被说服,只能不大情愿地退出去了。
卧室门轻轻一声被合上,顾怀章站在床边,莫名一顿,不由低眸沉思。
——要照顾小青年起夜,张妈不方便,他这个大伯哥就方便么?
作者有话说:
(疯狂点头)对对对,你最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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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章四下看了看, 走过去从书桌旁拎过椅子,提了提裤腿,在床边坐下来。
夜已经很深, 窗外残月高悬, 月亮尖上勾着一抹薄纱似的云, 外头墙根下虫鸣依旧热闹,有风轻轻拂起旁边窗上的纱帘。
一团寂静的卧室里只能听见两道频率交错的呼吸,一道凌乱微促,一道低稳沉着,仿佛琴弦上高低起伏的音符,在小小卧室中悄然缴缠。
顾怀章关了头顶大灯,只留了一盏床头墙上的小壁灯,光线偏暖橘, 把卧室里的一切陈设变得朦朦胧胧, 只够看清床上青年微微汗湿的脸和红润饱满的嘴唇。
顾怀章两肘压在扶手上, 双手十指交叉,轻轻抵在鼻尖下,暂时没有困意。
一阵忙乱完又骤然安静, 他在满室的静默里,想起方才的医嘱。
医生说“病人忧思过重, 太焦虑”。
他微微偏脸,看了看床上昏睡的人。
每天都精力十足、看起来总是那么兴高采烈的青年,心里竟然也埋着那么深重的忧虑么。
他要叫医生, 池鸦高烧到迷糊,也要抓着他的衣服说不要。
他说他没钱。
可老二不是给他钱了么?
顾怀章环视一圈卧室, 感觉和这间客卧没住人时几乎没什么两样, 青年的东西少得可怜, 只有书桌上放着一本书一台笔记本,大约是池鸦自己的,至于其他的生活痕迹,几乎淡到看不出。
好像只是一个到朋友家来借住几晚的人,或者一只随时准备恢复流浪的猫。而这里只是一个暂时寄居的地方,并没有太大必要去把自己的东西像在家里那样随性而顺手地乱放。
……有点不对劲。
顾怀章双目微阖,再一次对弟弟与青年之间相处的状态产生了质疑。
他原本以为池鸦是为钱来的,可池鸦不是,甚至在养好伤找好工作后就迫不及待要搬出去。
他以为弟弟其实不喜欢池鸦,可他会因为池鸦给他做了葱油饼却没有给他做而生气,听见他说池鸦想离开南湖,二话不说就拿着卡去留人。
后来他以为池鸦是的确很爱弟弟,所以哪怕明知自己对他很不喜,却还是跟着顾怀安到南湖来,求一个朝夕相处……或是“正室”的名分。
可他发现他又错了,因为池鸦看起来真的很高兴终于有能力可以搬出去。
顾怀章皱眉。
是他的感情经历太匮乏么?怎么这两个人叫他这么搞不懂。
身边床上的人呼吸忽然急促起来,顾怀章倏然回神,一转头,就看见池鸦抬脚,蹬掉了被子。
顾怀章的视线从他露出来的腰身和锁骨上一掠而过,抿着唇站起身,扯过被子又给他盖好。
池鸦在他手底下挣扎,睫毛抖动,含糊地诉苦:“热嘛……”
顾怀章不为所动,一手压着被角一手按着他扎针的手腕,防止这人乱动跑了针,直到池鸦终于放弃了挣扎,又偏过脸陷入病中的沉睡。
顾怀章松开手的动作有一点不易察觉的迟滞,他站直了身子垂眸,看见池鸦刚刚被自己握过的那只腕子上迅速浮出粉红的指痕。
……皮这么嫩吗……
还是他自己没轻没重?
他确定自己不喜欢肢体接触,可跟池鸦身体接触,他又并不反感。
甚至心里还有种莫名其妙的热,有点燥,隐隐想要更用力,去捏,去揉,去掐。
顾怀章脸色微沉。
他是什么变态吗。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会儿,又在椅子上坐下来。
是因为房间没开空调的缘故么,他有点热。
有点烦。
目光在一片朦胧的光线中无处可落,不觉又看到青年的脸上。
烧还没退么,为什么他的脸看起来还是那么红,还是那种粉粉的颜色,像桃花,还沾着热腾腾的湿气。
鼻尖翘翘的,沁着一点晶莹的汗珠,嘴唇抿动了几下,是饿了了么。
顾怀章想起池鸦在电话里跟张妈撒娇,说想喝粥,可回来就烧晕在路边了,还没来得及吃饭。
他就起身出门,到厨房看了看。
张妈很细心,把熬好的粥还在电饭煲里温着,冰箱里放着简单家常的凉菜,大约是晚上做好了准备拿给池鸦佐粥的。
只要池鸦有胃口,端到手里就能吃。
顾怀章就又转身回到客卧去。
才进门就一顿——池鸦又把被子给蹬开了。
他大概是真觉得热,很任性地把裹在身上的被子彻彻底底地给蹬开,蹬开了又发冷,就侧着身子蜷缩起来,怀里抱着双人床上的另一只枕头,一条腿紧紧缠上去,短裤滑到大腿根,咖啡色蚕丝被上的整条腿白润修长,那视觉冲击简直是……
顾怀章怔了怔,才又发现他旧T恤柔软的布料被蹭乱了,短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胯骨上,露出大片雪白莹润的脊背和后腰,在橘黄灯光中笼着一层浅浅柔光,还有一点汗湿的水色。
毫无防备就直面这画面的顾怀章:“…………”
他极罕见地在门口怔住了十好几妙,也不知道到底想了什么,或是根本什么也没想。
半晌他才迟缓举步,慢慢走到床前去,重复今晚上已经做了好几遍的动作——扯过被子,给人盖好。
这次池鸦没有抗拒,估计这会儿还在冷,就很乖巧地让他给自己重新裹好了被子,嘴里舒服地哼唧一声,熟练地把自己半张脸埋进了被窝。
顾怀章松开被子直起身,垂着眼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喉结微微滚动着,忽然又动作迅速地掀起被子,探手给他把T恤衣摆扯下去盖住那片晃眼的雪白皮肉,然后重新放下被子掖好被角。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遮住了。
顾怀章按着被角,无意识地松了口气,紧跟着下一秒反应过来,脸色蓦地一黑。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不就是一个男生的身体?不过是不小心瞄到几眼,他至于?
顾怀章抿唇沉思了几秒,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真从没有见过别人的身体。
孩提时候不说,后来他念中学、大学,从来就没住过校,自然也就没有过大澡堂里和同学一起坦诚相对洗澡的经历。
要真算起来,似乎也只有在早些年的应酬场上难免见到一些妖妖娆娆的风尘男女,胸前的领口总是低到恨不得露出肚脐,腰又勒得很细,坐在那些老板身上扭蹭的时候像一条黏腻的蛇。
他对那些人的肉.体无动于衷,甚至恶心。
可为什么,他看见池鸦的身体会这么心烦意乱?
……这不应该。
很不应该。
顾怀章沉着脸,撇开了视线。
半小时过去,第一瓶药水挂完。
顾怀章遵着医嘱,起身换了第二瓶药水,还没有困意,干坐又难免胡思乱想。顾怀章在房间走了几步,踱到书桌前,看了看桌上的书。
是一本米兰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书皮很旧,有些脏,像是被很多人翻阅过的那种脏。
某一瞬的记忆倏忽之间在脑中划过,顾怀章皱了皱眉,目光落在书脊的下方。
——那里贴着一方白底蓝边的贴纸,贴纸有些磨损,上头字迹模糊。他拿起书,在灯光下辨认,看清是“A1-6-3052”。
顾怀章顿了顿。
这是A大图书馆惯用的藏书编号。
他想起“A”字号的那一排,全是文学名著,他曾经常在那里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