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溪涧,我不要你了。”
堂溪涧望着他,似乎意识到了,再也顾不上什么,连忙向他跑了过来。
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像是一片落叶,就这么被风吹了下去。
都说人死前会有走马灯来回顾这一生。
然而祝卿梧闭上眼睛后,眼前却只出现了许多年前的一副场景。
那是他穿来这里的第三年,他们又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终于迎来了春日。
鸟儿一声啼叫,绿色便洒满了人间。
彼时鲜花盛开,微风和煦。
祝卿梧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扎了一只风筝,找了个平日里没人去的地方带着他们玩。
已经十五岁的堂溪涧嫌放风筝太幼稚,只肯坐在旁边看。
祝卿梧知道他是怕会有失身份,便带着小豆子和玉珠放了起来。
然而还没放一会儿,风筝便卡进了旁边的树枝上。
祝卿梧不会爬树,正一筹莫展之际,便见刚才还嫌放风筝有身份的少年挽起袖子,几下便爬了上去。
祝卿梧吓了一跳,连忙大声喊道:“小心!”
还没说完,便见少年已经伸手拿到了风筝。
然后转过身来,正冲他笑。
作者有话说:
①②来源于清代皇后嫁娶资料
堂溪涧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是在七岁,他入南书房的第二年。
那日先生讲到“六龙过万壑, 涧谷随萦回 ”时,对其中的“涧”做了解释。
“山间沟渠也。”
先生的话音刚落,三皇子突然打断太傅的话,激动地问道:“什么,什么?涧竟然是沟渠的意思!”
说着,满怀恶意地转过头来,拍手大笑道:“那你岂不是应该叫堂溪沟渠?”
“还是叫你堂溪水沟?你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货色,连名字都下贱!”
其他的皇子倒没有随声附和,只是一个个跟着转过头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堂溪涧却好像从他们的眼神中看见了一声又一声的卑贱。
最后还是刘太傅终止了这场闹剧,他抬起手指敲了敲三皇子的桌子,说了句,“三殿下,不许分心。”
三皇子这才转过身来,却没有罢休,而是继续问道:“太傅,那瑜是什么意思?”
“美玉之意。”太傅答道。
堂溪瑜是三皇子的名字。
“祎呢?”
“美好的意思。”
“太傅,靖是何意?”
“和平安定。”
原本安静的课堂瞬间哄闹了起来,皇子们纷纷起身围着太傅询问着自己名字的意思。
连一向沉稳的太子也有些坐不住,“那我呢?太傅。”
刘老太傅闻言,神色略微恭敬了起来,极为郑重地回道:“寰指广大的地域,也指王畿,陛下对您寄予了厚望呢殿下。”
毕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哪怕平日里装得再老成,嘴角还是没忍住溢出了几分笑意。
南书房内热闹的气氛持续了许久,只有坐在角落处的堂溪涧始终没有发一言。
小小的手掌蜷在一起,指甲在掌心留下了一道道血印。
他用了许久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毕竟没有人会心疼,反而会更加笑话他。
但接下来的课堂溪涧什么也没听进,只是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想着太傅的那句话,“涧,山间沟渠。”
堂溪涧小时候不明白许多事情,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都是皇子,但别人待他和其他皇子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皇从不来看自己?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母妃,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宫女照顾自己?
更不明白为什么其他皇子名字皆是美好的寓意,而自己却是山间的沟渠?
他曾试探着问过照顾自己的宫女,然而宫女是个哑巴,并不会说话,每次都只能用一双含泪的眼睛哀哀地望着他。
旁人更不会告诉他这些辛秘,他只能自己去找究竟是什么原因。
可他在整个皇宫中都是一个极为特别的存在,他没有亲族,没有母家,除了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当今的皇帝,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死去的宫女外,竟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外祖?有没有舅父?他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皇宫里的人,人人都可以欺负他。
直到七岁那年他得知了“涧”字意思的那日。
他的兄长们下了学也没有放过他,围在他身边一声不停地喊着他,“堂溪沟渠”。
堂溪涧拼了命地想要从他们的声音中逃出去,可他们玩得正开心,将他团团围住,让他怎么也逃不出去。
堂溪涧被一步步逼到角落,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
可是那些声音就想一根根银针,依旧毫不留情地顺着缝隙钻了进去。
“闭嘴!你们闭嘴!”堂溪涧冲他们大喊。
然而反而叫得更加开心。
“住口!”堂溪涧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来伸手一推,原本的人网缺了一角,他终于跑了出去。
身后不知为何传来一声声惊呼,可他已经顾不上,只是不停地向前跑去。
堂溪涧从未有一次像那天一样希望自己可以跑出这里。
然而皇宫实在太大,哪怕他拼尽全力却还是跑不出去。
堂溪涧回到宫中时才知道他那一下推倒了三皇子,恰好旁边有一块石头,三皇子磕得头破血流。
他的生母颖妃在光帝面前哭得快要昏死过去。
光帝勃然大怒,罚了他二十个板子。
侍卫手中的板子比他还要高,哑巴宫女吓得跪在侍卫面前一个劲儿磕头,但在皇宫里,弱小换不来任何怜悯。
两个人抓着他将他重重按在地上,接着板子高高举起,只一下他的眼前就黑了下去,连哭都哭不出声音。
板子一下下落在他的身上,堂溪涧很快便被打的皮开肉绽,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大抵是痛到了极致,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接着是一个女声,对着他大声喊道:“不许哭!你要活下去!答应我,你要活下去!”
堂溪涧眼泪汗水糊了一脸,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看那是谁的身影,然而却什么也看不清。
又是一板子打了下来,堂溪涧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火,周围是漫天的大火,身穿白衣的女人被困在大火中间。
堂溪涧看不清她的脸,却下意识想要过去。
然而周围的温度极高,他怎么到不了女人的身边去。
堂溪涧急得有些想哭,他想要把女人救出来,这么大的火她会死在火里。
然而还不等他靠近,女人的怀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小孩儿身影。
女人紧紧抱着小孩儿,虽然隔着大火堂溪涧看不清女人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是在哭泣。
堂溪涧正疑惑时,就见女人猛然松开了小孩儿,接着吐出了一大口血。
小孩儿似乎想要去扶她,却被她紧紧按住,“快走!你要活下去!”
堂溪涧有些意外,他看不清女人的脸,却能听见她的声音。
而且这声音还无比得熟悉。
“快走!不许哭!你要活下去!”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尖锐,“答应我,你要活下去!”
小孩儿只顾哭喊,抱着她不肯走。
接着女人闭上眼睛,终于狠下心来将小孩儿一把推了出去。
堂溪涧见状连忙上前几步想要扶起小孩儿,然而小孩儿抬起头来,他竟然看见了自己。
那个小孩儿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堂溪涧猛地抬头向火里的女人看去。
他终于看清了女人的脸。
那是一张绝美的容颜。
那是他的母亲。
堂溪涧睁开眼时哑巴宫女正坐在一旁哭泣。
见他醒了,眼泪瞬间流得更狠,试探着想要问他哪里哪里不舒服?然而手指颤抖得厉害,怎么也打不出一个完整的手语。
堂溪涧倒趴在床上,鼻间似乎还残存着呛鼻的浓烟,脑海中最后的一副画面便是观星台上漫天的烟火。
观星台?
这三个字像是一条线,将他所有被遗忘的记忆一颗颗重新穿了起来。
他全都想了起来。
过往那些被他深埋的记忆如同海啸一般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他差点承受不住再次昏了过去。
一旁的哑巴宫女见状连忙抬手拍着他的脊背给他顺气。
然而手却被堂溪涧小小的手掌反握住。
哑巴宫女一愣,然后就见堂溪涧一点点转过身来,对着她叫了一声,“柳姑姑。”
哑巴宫女闻言一愣,随即大滴大滴的眼泪不断涌出,低头将他抱进了怀里。
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嘴里咿咿呀呀,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大凉巫风极盛,到了光帝这一代,更是达到了顶峰。
大凉境内处处都是巫庙,竟比寺庙还要兴盛。
皇宫内自然也不例外,光帝为大巫建观星台,使其可以日日夜观天象,勘卜未来。
光帝戎马一生,也曾创有功绩,因为年轻时在战场上拼杀过的经历,彼时对于生死倒还坦然,然而年老后却不知为何突然怕起了死亡,一心追求起长生来。
于是求问大巫如何长生?
大巫测算三日,言:“帝王命格贵不可言,所以要选同样命格贵重的女子,使其坐于观星台上日日祈福十八载,便可保佑陛下长生。”
“大巫可能算出这命格贵重的女子是谁?”光帝问道。
大巫闻言闭上眼睛沉默许久,突然提笔在纸上一笔写下了一个名字。
“杀印相生女命,贵不可言。”
光帝低头看去。
銮仪卫水靳独女,水沂映。
水靳毕竟是正一品武官,且年过四十才得了水沂映这么一个女儿,这让光帝不禁为难了起来。
但最后对于长生的渴望还是压过了为难,于是生出一计。
当年恰逢旱灾,光帝亲上观星台求问大巫,大巫夜观天象,得出上天旨意。
言:“天降圣女于凡尘,只要寻到圣女,于观星台日日祈祷,便可得雨,并写出了圣女的八字。”
皇帝派人拿着八字寻遍郢都贵女,最终找到了水家独女水沂映。
彼时水沂映正要和余家定亲,她和余家嫡长子余至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本该有和美的一生,但天子降旨,且事关天下百姓,他们不得不从。
水靳只能退亲,含泪将女儿送进宫。
水沂映虽难过,但毕竟事关无数百姓生死,还是认真日夜祈福。
然而一日祈福时,皇帝突然来到观星台。
他本是来询问大巫长生之事,然而惊鸿一瞥,却看见了一旁正在祈福的水沂映,女子一身素衣跪于蒲团之上,虽闭着双眼,但已足够倾城。
虽然后宫佳丽三千,但光帝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容颜的女子,惊为天人,一眼钟情。
甚至一度不敢向前,生怕这是天上幻化的仙子,随时都会飞走一般。
最后还是水沂映祈福完睁开眼睛,这才看见了痴立在一旁的光帝,连忙起身行礼。
光帝见状,立刻抬手免了她的行礼。
“怪不得銮仪卫将你藏得这样好,这些年中,郢都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你的什么消息。”
水沂映抬眸看着光帝的目光,心中一颤,缄默不语。
光帝也没再继续,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为了长生,光帝忍了一年,但终究抵不住心中的欲念,于观星台上强要了水沂映,并于一年后产下一子。
毕竟水沂映对外所言是圣女,因此光帝无法将她纳入后宫,也无法对外承认这是水沂映的孩子。
只能宣称这是光帝喝醉酒后强要的一个宫女的孩子,为了表达对这个孩子的不满,还取名为涧,沟渠之意。
光帝为了做戏做真,竟真的打算将堂溪涧交与宫女抚养。
从小陪水沂映一起长大的婢女柳茹不放心,于是自请照顾堂溪涧,并喝哑药毁了嗓子,表明自己永远不会将真相说出去。
当年皇帝一颗心都在水沂映身上,对于堂溪涧也尚且怜惜,因此自然同意。
然而好景不长,水沂映入宫第六年,水家被人举报藏匿逆王遗物,意图谋反,水沂映正想求情,然而天下大旱,恰逢光帝大病,宫内突然生出许多圣女不洁,才遭此灾祸的消息。
天下大旱,百姓生活苦不堪言,自然需要有人来发泄,加上流言四起,水沂映自然成了最好的泄愤人选。
一时间群情激愤,怒火冲天,觉得她以圣女之身受天下人供奉,享尽荣华富贵,却贪图享乐,以不洁之身祈求天恩,是故天神降罪,于是纷纷要求处死水沂映。
虽也有人为水家求情,但在当时不过是以卵击石,并没有什么用。
水沂映是皇帝爱重之人,自然不舍,然而旱灾来的如此突然,民心有如此动荡,加上大病,让他也不禁怀疑起这是不是真的是天神降罪?
而此时大巫又前来进言,说:“圣女需以处子之身日夜祈福,方能为陛下带来福运,而今不仅处子之身已破,而且产子,福运转为晦运,便会带来灾祸,须以圣火焚烧三日,方能将晦运净化,且今后不得再与堂溪涧相见,父子相离,方能保陛下性命。”
光帝闻言沉默良久,终究幽幽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同意了他的话,“允。”
一个字便定了所有人的命运。
水沂映自知逃不过,于是只用最后一点情分提了一个要求。
她想最后见堂溪涧一面,那是她的孩子,但她只在出生时看过一眼。
皇帝犹豫片刻,终是应允。
于是尚且懵懂的堂溪涧便被带到了观星台,水沂映的面前。
水沂映看着他,满眼悲戚,她知道自己死后这个孩子的处境会有多艰难,她无名无份,所以堂溪涧只能是宫女之子,水家如今自顾不暇,光帝听信谗言,今后不会见他,他没有任何依靠,在这个皇宫人人可欺。
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把所有的不放心细细叮嘱。
“不要为我报仇,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活下去!”
水沂映知道他如今只有四岁,这些话他很快就会忘记,等他长大,或许连自己是谁都不会记起,但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好好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水沂映说着,眼泪再也止不住,紧紧将他抱进怀里。
一遍又一遍地说道:“你要活下去!”
堂溪涧不明所以,被吓得大哭,水沂映最后摸了摸他的脸颊,然后把他推给了一旁的柳茹。
“带他走吧,涧儿从今以后就交给你了。”水沂映说着,对着柳茹深深拜了下去。
柳茹连忙跟着跪下,她说不出话,只能给她的姑娘磕了个头,然后带着堂溪涧向外走去。
大概母子真的连心,堂溪涧走到门口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想要向她跑过去。
然而却被柳姑姑拉住。
堂溪涧尚且什么也不懂,但那一刻的本能让他想要冲回去,抱一抱那个女人。
水沂映见状,猛地闭上了眼睛,冲他喊道:“快走!不许哭!你要活下去!”
“你要好好活下去!”
堂溪涧听到这儿抬手摸了摸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在哭。
一旁的柳姑姑终究还是狠心把他抱了出去。
接着,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那日观星台燃起了漫天的大火,足足燃烧了三日,经久不熄。
哪怕深夜,也将整个郢都照得灯火通明。
全城的百姓或驻足,或聚集在宫门口,人人拍掌欢呼,高颂陛下圣明。
妖女已除,天下必将太平。
所有人都在欢呼庆祝,只有堂溪涧大病一场。
再次醒来时,他忘了所有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①唐代李白的《游泰山六首》
堂溪涧在冷宫中长大, 他不明白许多事情。
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都是皇子,但别人待他和其他皇子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皇从不来看自己?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母妃,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宫女照顾自己?
更不明白为什么其他皇子名字皆是美好的寓意, 而自己却是山间的沟渠?
直到后来, 有人给他讲了这样一件事情。
从前有一户宦官人家, 父亲位高权重,可只有两女, 后来高龄才得一子,因此精心呵护,特别爱重。
从小到大只要他所想之事,必须会成功。
家中溺爱太过,硬生生将他养成了个霸王性子。
奈何他父亲权势过高,长姐又入宫为妃, 煞是得宠,因此哪怕他欺男霸女, 无恶不作, 被欺压者也只能忍气吞声。
直到他十九岁那日和一群公子哥游逛青楼, 为了一个妓子和另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大打出手,竟直接将那年轻人打死。
小公子打死人也不是第一次,反正有他爹爹和长姐护着也不过是赔钱了事。
果然, 他回去与父亲说了这件事, 他父亲骂了他一顿后还是开始替他善后。
一查这位书生竟也是一个官员的子嗣,不过好在官不大,只是一个芝麻大小的小官, 于是想要赔钱了事。
哪想这小官却硬气, 不仅没有答应, 反而收集齐了小公子这些年犯下的各种事的证据, 整理了厚厚一摞的状纸想要鸣冤,然而官府惧怕得罪大官,竟不敢授理。
这小官没有放弃,干脆直接捧着厚厚的状纸上街鸣冤,大声控诉大官一家的罪行。
很快郢都便沸沸扬扬起来,大官惊惧,竟直接将他灭了口。
收到这个消息的銮仪卫水靳简直震怒。
原来这小官是他微末时期的好友,儿子被打死时便捧着那一沓诉状来见过他,声泪俱下。
“吾儿和那妓子幼时便相识,我们两家以前是邻居,还曾开过玩笑,等儿女长大便结为亲家,谁知他们后来搬走之后家道中落,那女子便被卖到青楼,吾儿那日去是想给她赎身的,谁知竟遇见了那个霸王。”
水靳看着那诉状也是不可思议,“虽说平日里也听说过陈大人娇宠独子,但怎么已经到了如此无度的地步?”
“大人!”那小官突然跪下。
水靳心中一涩,连忙起身想要将他扶起,“你这是做什么,我们这么多年的好友,你若有求,尽管说就是。”
然而小官却摇了摇头,“他陈家势大,如今女儿在宫中又得宠,我知我所做所为不过以卵击石,但我身为人父,岂能让他白死!”
“你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都与大人无关,大人与他同朝为官,不可为我撕破颜面,只求大人替我保存好这些证据,若是将来有朝一日大厦将倾,望大人以此为土石,重重为他添上一笔。”
“可是……”
“你也知我还有一子,若是我有不测,还请大人照拂他们母子。”
水靳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你毕竟是朝廷命官,他岂敢!”
然而第二日水靳就听到了好友上街斥责陈家罪行,因悲伤过度,傍晚回家时醉酒落水而亡的消息。
水靳没想到陈家竟真胆大至此,悲怒交加,大病三日。
再次回到朝堂那日时,神色枯槁,光帝还特意关心了一下他的病情。
水靳抬头望向光帝,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猛地跪下,从袖中捧出一沓诉纸。
“臣水靳告发都察院右都御史陈扶,私德不修,娇宠嫡子,草菅人命,谋害官员……”
陈扶闻言猛然转头看向他,然而水靳却恍若未见,继续说了下去。
光帝闻言,面色也一点点沉了下去,让内侍接过状纸。
这状纸用血书写成,字字泣血,光帝大怒,立刻着人调查此事。
后来上面之事字字属实,陈家小儿子当即被下了狱,陈扶也被官降一级,他宫中的姐姐颖妃在乾明殿跪求三日才保下弟弟性命,从处斩改为流放三千里。
后来陈家想方设法把他救了回来,然而外人哪会惯着他,不仅断了一条腿,神志也已经有些不清。
陈家自此对水家怀恨在心。
水家只有一个女儿,水靳又将她保护得极好,从不出门,只听说早早就已经和余家嫡长子余至定了亲。
一日颖妃的妹妹入宫,说起女儿家心事。
颖妃才知道妹妹竟然喜欢余家的嫡长子,于是心生一计,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她先是想方设法收买了大巫,然后由他在水余两家下聘之前,想办法和光帝提出让她进宫的事情。
谁也没想到光帝会突然询问什么长生之术,于是一切简直是水到渠成。
水家唯一的女儿被迫入宫,一生不能嫁人,只能守在那个观星台上日日祈福。
而她妹妹也能顺理成章抢了水家的亲,嫁给喜欢的人。
水家本就无子,现在唯一的女儿也不能成亲,可谓是断子绝孙绝了个干净。
然而他们还没高兴多久,却发现光帝竟然会在观星台不管不顾强要了水沂映。
好在水沂映外有“圣女”之名,不能入宫为妃,连他们的孩子都只能为宫人之子。
但颖妃还是觉得气不过,本以为水家人就要死绝了,竟然莫名其妙又多了堂溪涧这个孽种。
更何况光帝对于水沂映太过上心,那么大年纪还天天往观星台跑,如果没有“圣女”之名的限制,颖妃毫不怀疑他会立刻把水沂映纳入后宫。
颖妃一开始以为光帝只是新奇,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堂溪涧一点点长大,光帝对于水沂映的执着却未减半分。
这让颖妃不由产生了危机,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她还是怕皇帝哪日来了兴致,不管不顾地把水沂映纳入后宫。
那么他们的谋划又有何意义?
于是她和陈家再次设计。
陈父在外买通水家下人,将逆王之物悄悄藏于水靳会客之处略显隐蔽但又有可能被发现的地方。
后来会客时果然被人发现,告于陛下。
光帝想起曾经被血亲背叛之事,瞬间大怒,将水靳下狱。
颖妃则和五皇子生母景妃联合,派了人在宫内宫外散播“圣女”不洁的消息。
恰逢天下大旱,于是这谣言就像一把火瞬间点燃。
加上大巫在光帝病重时的一番言语,水沂映彻底没了翻身之地。
观星台的大火烧了三日。
那三日,有人悲自然也有人喜。
颖妃和景妃两家是姻亲,景妃娘家又无颖妃的实力,因此处处攀附。
颖妃那日特意请了她来吃酒,欣赏观星台烈火焚烧的风景。
“这次的事妹妹出了不少的力,尤其是你身边那个小太监,姓什么来着?”
“李。”
“好,那我便赐他一个恩典,改日将他调到八大局。”
“那我就替他多谢姐姐恩典。”
“你我姐妹,何须多言。”
堂溪涧知道这些事后,只觉得身体里像是被人塞进去一团永不熄灭的火。
可他怎么也发泄不出去。
他痛苦,叛逆。
可光帝从没来看过他一眼,每次都是让太傅或派太监来训斥。
直到十二岁那年的宫宴,他故意打碎了外族进贡的礼品。
光帝终于第一次看向了他,然而眼中却只有愤怒和厌恶。
他那么愤怒,仿佛他做了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堂溪涧以为他又会让人打自己,然而这次却没有。
他找人拖来了柳姑姑,说她教不好皇子,当年就不应该将堂溪涧交到她手里。
堂溪涧瞬间慌了,想要上前。
然而光帝却让侍卫按住他,然后当着他的面打了柳茹五十大板。
板子一声声落下,很快柳茹的身上便红了一片,她发不出声音,因此周围很安静,只能听见板子一声声落在皮肉上的声音。
明明没有打在他身上,他却比任何一次都痛。
“不要!”
堂溪涧拼了命地挣扎,身旁的侍卫不知是跑了神还是故意放水,竟真被他挣开。
堂溪涧连忙跑过去扑到柳茹身上,光帝早已离开,因此没人阻止,于是堂溪涧生生挨下了剩余的板子。
等那些侍卫打完了板子,他浑身是血地爬起来想要扶起柳茹。
然而却怎么也扶不起来,堂溪涧低头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却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没了呼吸。
光帝本就因水沂映的事心中有愧,经此一事,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将堂溪涧教好,更加不愿见他,于是将他扔到了最偏远的离桧宫。
至于其他的,也没有再过问。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堂溪涧不受待见,但毕竟是皇子,内务府和敬事房选了又选,终于挑个一个别人挑剩下的小宫女和一个据说在刀儿匠就不服管教的小太监送了过去。
堂溪涧睁开眼睛,入眼处依旧是一片黑暗。
他已经分不清是天还没亮,还是亮了又暗。
但无论是什么,如今的一切对于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
他还记得自己昏迷前的最后一副画面是自己死死抱着柳姑姑的尸体。
然而一旁的侍卫却要把她拖走,死去的宫女太监不能呆在宫里。
他们自然不会给她好好安葬,无非是卷一张破席子丢到乱葬岗里。
堂溪涧怎么会愿意柳姑姑落得如此下场,因此拼了命想要把她的尸体夺回去。
然而他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又刚挨了十几大板,哪里争得过他们。
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柳姑姑的尸体抬了出去。
柳姑姑的尸体彻底在他眼前消失的那一刻,堂溪涧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就这么晕了过去。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再次睁眼时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房间很冷,身上的被子又湿又潮,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身上的伤也没有处理,因此堂溪涧似乎还能感觉到有血一点点顺着伤口渗了出去。
他大概会死在这儿吧,堂溪涧有些厌倦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