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因为一场车祸,意外穿成了刚被分配到冷宫的小太监。
小太监不甘于此,正抱着全部身家想去总管太监面前重新寻个好去处。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寒冬腊月里只穿着单衣躺在地上的堂溪涧却醒了过来了。
少年刚及束发之年,浑身是伤,脸上青紫一片。
他连说话都已经困难,却还是尽力伸出瘦弱而满是伤痕的手指拽住小太监的裤脚,眼底的绝望和不甘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他说:“救我。”
因为这两个字,祝卿梧心软了,就这么留了下来。
将全部身家换成了治伤的药,在昏暗的烛火下陪他认字读书,在夜深人静时陪他习武练剑。
看着他从一个还没自己大的小不点慢慢长大,看着他越来越不外露的神色,看着他眼底生出野心,看着他越来越偏执,看着他弑兄弑父,看着他双手沾满鲜血。
祝卿梧有时会对他感到陌生,但堂溪涧在他面前似乎永远都是那个少年。
他会捂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看见那些鲜血。
他会把他拥进怀里,说:“阿梧别怕。”
他说:“阿梧,你永远都是我最亲近之人。”
他说:“阿梧,我登基后就立你为后,让你永远陪伴在我身边。”
然而那日在御书房外,祝卿梧却亲耳听见,堂溪涧对提议给予他封赏的大臣疾言厉斥,语气中满是轻蔑。
“不过是一个宦官。”
据史书记载。
厉帝成亲当夜,随侍其八余年的亲宦从观星台跃下,当场毙命。
帝目眦尽裂,号泣不止,跟随而去。
同崩于当夜。
祝卿梧再次睁眼,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八年前刚穿过来的那个夜晚。
看着和上一世一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堂溪涧,祝卿梧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上跨了过去,去找总管太监。
然而他没有看见的是,就在他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躺在地上的堂溪涧却突然睁开了眼。
看向他的眼神疯狂、偏执而充满眷恋。
祝卿梧从冷宫换到了花房,每日养养花,喝喝茶。
二十岁那年,甚至因为救了九皇子一命而被特赦放出宫。
他带着丰厚的赏赐打算走遍大凉,他要去看江南的小桥流水,要去看大漠的袅袅炊烟。
然而还没出京城,皇宫便是风云突变。
原本最不起眼的六皇子堂溪涧突然登上皇位。
而他的第一道诏书,却是一道寻人的敕令。
敕令上只有一句话:
阿梧,回到我身边。
【排雷:受穿越,真太监】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破镜重圆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祝卿梧,堂溪涧┃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阿梧,回到我身边
立意:要满怀希望,哪怕跌入谷底,也绝不能放弃
第1章 小豆子 “不过是……一个宦官”
【建昌三十五年冬。皇六子堂溪涧于光帝病重之际携兵秘返,围宫侍疾,帝崩于当夜。
次日,掌印太监宣读秘旨,传位皇六子,群臣共贺,新帝登基,改年号乾元。】
——《大凉通鉴》
和堂溪涧冷战的第三天,郢都下了一整夜的雪。
大雪白茫茫铺了满墙满园,终于稍稍盖住了皇宫内弥漫多日的鲜血。
离桧宫虽地处偏远,但还未入冬就有宫人隔出了暖阁,并送来了御用的兽金炭。
暖阁内炭火充足,因此直到第二天推开门,祝卿梧才发现厚厚的雪被不知何时铺满了院中的结香树和地上的青砖。
离桧宫一向冷清,从前住着三个人,后来堂溪涧登基,搬进了全天下最尊贵的那座宫殿,这里就只剩下他和玉珠两个人了。
玉珠一个人坐在廊下,手中捧着几块用油纸包好的糕点,抬头望着泛着冷色的天。
听见门口处传来的动静,她转过身来,努力做出和往常一般的模样,喊了一句,“祝哥哥。”
外面和暖阁是两个世界,因此祝卿梧拢了拢衣襟,这才走了出来。
“祝哥哥,早上我去膳房拿的糕点。”玉珠说着,打开手中的油纸,露出里面细细包好的糕点。
“你也吃。”祝卿梧先拿出一块塞给她,这才随便拿起一块枣花酥吃了起来。
然而今日的玉珠却一反常态,明明平日里得了一个果子都能兴奋不已的人,今日却只是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糕点,像是有什么心事。
“怎么了?”祝卿梧见状也放下了手中的糕点,开口问道。
玉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突然带了几分哭腔,听得祝卿梧心头一颤,“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玉珠摇了摇头,努力克制着情绪,“就是今早我去膳房,听到他们说李公公昨夜……没了。”
祝卿梧闻言手指不由一抖,手中的糕点差点掉了下来。
一阵冷风吹来,卷起了垂在地上的衣摆,明明是白日,天色却愈发冷了起来。
祝卿梧捧着一壶酒走出离桧宫的大门,御道上的雪还未扫净,脚踩在上面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这曾是祝卿梧冬日里最喜欢的游戏,然而今日却没了心情。
满脑子都是玉珠的话,“李公公没了,听说是急病。”
李公公是司苑局的掌事太监,也和他是忘年之交,曾经离桧宫最艰难的时候,是他总差人偷偷送来瓜果。
祝卿梧向来是有恩必报的人,一直将这份恩情记着。
他以为总会有机会报答的。
谁成想……短短几日便天人永隔。
明明李公公刚过知命,马上就要放出宫了。
明明几日前他还曾和自己说过,他已向总管太监自行告老,宫外有专门的收容机构,他会在那里安度晚年。
还叮嘱自己有机会出宫一定要去看他,再和他喝一壶酒。
怎么短短几日,人就没了?
祝卿梧捧着怀中的酒来到司苑局,里面静默一片,李公公的尸体被蒙了白布,几个小太监正准备把抬出去。
太监是不被允许死在宫中的,原本死之前就要被挪走的,但新帝登基不久,宫内上下尚未被整肃完毕,加之李公公去的匆忙,所以尸体得以留到今日。
祝卿梧也还能再见他最后一面。
“祝公公。”院内的小太监看见他,立刻恭敬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喊道。
虽然堂溪涧已登基半月,祝卿梧依旧还只是一个小太监,但宫中的人却从上到下对他尊敬了起来。
毕竟没有人不知道,他在冷宫中随侍堂溪涧整整八年。
如今堂溪涧继位,他自然也跟着得道升天。
只是哪怕已经过了半个月,祝卿梧依旧不太习惯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向前走了几步。
细白的手指伸到盖着尸体的白布旁,颤抖着犹豫许久,终究还是没有掀开。
只是将怀中的酒留了下来。
李公公说他这辈子别无所求,唯好饮酒,只希望他一路走好,黄泉路上莫回头。
祝卿梧望着盖着白布的尸体愣了许久,直到一旁的小太监开口提醒,这才回过神来,向后退去。
然后就在他正准备离开时,恰好一阵冷风吹来,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一旁的小太监眼疾手快,连忙将白布被风吹起的白布按了下去,但那短短的几瞬还是足够祝卿梧看清。
已经死去的李公公双目紧闭,脸色铁青,唇瓣呈乌紫色,唇角残留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这是毒杀,而非急病。
可是……
这皇宫中,有谁能杀了八局之一的主管太监?
祝卿梧恍恍惚惚地出了司苑局,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拼命往他身体里钻,天幕低垂,又青又冷。
御道上的宫人依旧在扫着地上的残雪。
祝卿梧从他们身旁经过,所有人都垂着身子向他行礼。
明明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落在青砖上的脚步声。
然而不知为何,祝卿梧却突然听见了很多悉悉索索的交谈。
“陛下又在杀人了。”
“陛下登基前,乾明殿被围了三天,所有不从的大臣皆被斩杀,听说……”
“听说什么?”
“刘老太傅触柱而亡,临终前还大骂陛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然后呢?”
“陛下大怒,听殿外守着的宫人说,那三日,乾明殿内的血河水一般涌了出来,渗透了地上的金砖,至今砖缝里的血垢也清理不完。”
“唉,那刘老太傅可是陛下的老师。”
“老师?连各位骨血相连的亲兄弟都下了狱,更何况是老师。”
“毕竟是亲兄弟,陛下说不定还会网开一面,但大巫……”
“大巫可是能祈上愿的使者,陛下怎么敢对他使凌迟之刑。”
“整整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就设在观星台。”
“陛下如此残暴,宫中人人自危,谁知会不会受到牵连。”
“如今大概只有离桧宫最为安全了吧。”
“是啊,除了离桧宫,哪里没被鲜血沾染。”
“……”
“阿梧,阿梧。”祝卿梧回过神来,耳边那些杂乱的声音倏然散去。
祝卿梧这才反应过来是真的有人在叫他。
他抬起头,这才发现是许久不见的小豆子。
他和小豆子在“刀儿匠”相识①,后来进宫后他分到了五皇子身边,而祝卿梧则分到了离桧宫,跟了六皇子。
虽然入宫后他们分到了不同的地方,但因为年纪相仿,又是老乡,所以依旧联络得密切。
六皇子被皇上厌弃最困难的那几年,也是小豆子常常送来各种他们需要的东西,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前些日子他和玉珠一直被困在离桧宫,对于外面的事情并不知晓。
只能偶尔听见宫道上经过宫人的几声闲言。
他能猜测到堂溪涧继位有许多人都不会好过,如果堂溪涧要清算,除了已经驾崩的光帝,便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几位皇子。
小豆子是五皇子身边最得宠的太监,因此祝卿梧一直担心他出事。
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这儿碰见。
“小豆子。”祝卿梧上前一步,握住面前人的手。
小豆子今年不过十六,比他小上几岁,穿着一件灰蓝色的太监服,身上没有什么伤,只是骤然瘦下去了许多。
身上的衣服宽宽大大,明明是刚制的新衣,却不合身了。
“阿梧。”小豆子这些日子不知经历了什么,眼中满是绝望与疲惫,刚一开口眼睛就红了,“我终于见到你了。”
“你……”祝卿梧想问问他的近况,然而刚一开口,就见小豆子直直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祝卿梧说着想要把他扶起来。
然而小豆子无论如何都不肯站起,反而一个接一个地磕起头来。
很快,额头便是一片鲜血淋漓。
“小豆子。”祝卿梧连忙蹲下神来,强硬地止住他的动作,“你这是做什么?”
“阿梧。”小豆子这才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破了皮,流下来的血和青砖上的灰沾染在一起。
“我知道我的请求有多难办。”小豆子说着,手指突然握住祝卿梧的衣摆,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但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去找谁?所以,所以……能不能求你帮帮五皇子?”
祝卿梧闻言,猛地抬头向四周看去。
周围扫雪的宫人依旧低下头,似乎并未觉察这边的情况,只是目光还是会有意无意飘到这里。
然而小豆子已经顾不上,“阿梧,六……陛下他如今唯一还会听的只有你的话,所以求求你,可不可以求陛下不要杀五皇子。”
“小豆子……”
“所有的皇子都已下狱,三皇子昨夜已经薨了,下一个,下一个……”
小豆子抬眼看向他,满眼悲戚,“阿梧,求你保下五皇子的性命。”
祝卿梧看着磕头磕到头破血流的小豆子,只觉得一阵无力,他想说:“我不过也是一个太监罢了。”
但还是不忍心,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刚穿到这里,什么也不懂,彼时的堂溪涧正被光帝厌弃,囚于离桧宫中。
是小豆子把食物和药藏在胸口,趁侍卫换班从后院偷偷翻了进来。
救了他和堂溪涧的性命。
彼时也是隆冬,小豆子怕被人发现,在离桧宫外一直蹲守到半夜。
翻墙进来时双手冻得通红,眼中却笑意盈盈。
明明比他还要低上一头,却大哥一样拍着胸脯向他保证,“阿梧别怕,我会保护你和六殿下。”
然而今日的小豆子却再没了往日的模样。
消瘦的脊背像一张紧绷的弓射向地面,一只手拽着他的衣摆,另一只手被粗粝的青砖磨出了淋漓的鲜血跪在他面前。
“五殿下……”小豆子的喉咙突然有些发哽,“那些年无论旁人怎样,只有五殿下从未欺辱过陛下,我给离桧宫送食送药也是殿下默认的,所以能不能求求陛下,饶五殿下一命。”
“五殿下虽从未言明过什么,但他其实很在意陛下这个弟弟。”
“五殿下从未伤害过陛下,所以……”
小豆子的嘴唇忍不住颤抖起来,“陛下也不应该如此待他。”
祝卿梧听到这儿,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问道:“五殿下怎么了?”
小豆子听到这儿,眼眶瞬间红了,“五殿下被投进诏狱,锁链穿过琵琶骨……人已经快不行了。”
一道冷气骤然吸入肺腑,祝卿梧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被冻住。
整个人冷得可怕。
这种冷意有一瞬间让他回到了堂溪涧登基之前。
堂溪涧主动要求塞外戍边,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光帝病重那几日,堂溪涧差人给他送来密信,说不日将归。
祝卿梧收到信后,便日日趁着宫禁之后偷偷爬上离桧宫的房顶,似乎这样就能早日看到堂溪涧。
冬日本就寒冷,深夜凉意更甚。
祝卿梧常常觉得自己冷得血液都结了冰,却不愿回去。
兀自坐在那里等着。
一直等到铁骑的声音自北边响起。
等到皇宫内火光冲天,哀啼日夜不熄。
等到堂溪涧登上了皇位,成了这阖宫上下的主人。
等到离桧宫被锁上了大门。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保护,这样混乱的时刻,堂溪涧还特意拨来一队人马守着他和玉珠。
祝卿梧出不去,只能凭借猜测和偶尔飘进离桧宫的零言碎语窥见外面的一丝风雨飘零。
堂溪涧借口侍疾突然围宫。
乾明殿内满是鲜血。
厮杀火光三日不断。
光帝驾崩,皇子下狱。
大凉信奉巫术,然而堂溪涧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举国供奉的大巫,凌迟于观星台上。
那场漫长的刑法足足持续了三天,所有宫人都要亲眼观看。
观星台的血,至今未干。
祝卿梧再次见到堂溪涧时,他已经换上了那身明黄色的龙袍。
半年未见,少年人的身量抽条一般长得更高。
明明刚过弱冠,但不知是不是沾染了太多鲜血的缘故,站在他面前时竟真的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祝卿梧突然觉得有些惶惑与陌生,然而面如冠玉的少年帝王却好似一切未变。
站在不远处冲他伸出了手,“阿梧。”
祝卿梧愣了一下,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少年像往日一样抱住了他。
祝卿梧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只到他肩。
“我好想你。”堂溪涧在他耳边说道。
绵软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边。
不知为何,祝卿梧却突然觉得有些冷,像是突然被丢进一片满是积雪的荒原。
祝卿梧捧着刚做好的牛乳糕向御书房走去。
距离他和堂溪涧冷战已有三日。
祝卿梧还记得三日前与堂溪涧争执后他望着自己的眼神。
虽一言未发,他却清楚明白地看清了里面的意思。
以自己的身份,怎敢如此放肆?
想到这儿,祝卿梧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但很快便回过神来,试图抛开这样的想法。
怎么会?
他从在这陌生的地方醒来便和堂溪涧在一起,整整八年。
他陪着他在无数个昏暗的烛火下认字读书,习武练剑。
陪着他熬过皇宫中的风风雨雨,明枪暗箭。
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羽翼丰满。
看着他讨得圣心,领兵出关。
祝卿梧有时会对他感到陌生,但堂溪涧在他面前似乎永远都是那个少年。
他会捂着他的眼睛,对他说:“阿梧别怕。”
他会连骑一个月的宝马从塞外赶回,只为见他一面。
他说:“阿梧,你永远都是我最亲近之人。”
他说:“我们之间永远不必见外,你对我永远可以直言。”
是的,祝卿梧的手一点点握紧手中的食盒,努力忽略掉三日前的争执。
无论如何,他们曾相依为命八年。
祝卿梧一路走到御书房。
刚一走近,就见堂溪涧如今身边的总管太监海恩急步走了过来。
“祝公公。”海恩殷勤道,“陛下与几位大人正在议事,我为您通传一下?”
“不用了。”祝卿梧一听连忙说道,“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好,几位大人已经进去许久,想必很快就出来了。”
祝卿梧点了点头,正准备退到一旁,却突然隐隐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陛下,古语言赏罚严明,治之材也,您登基多日②,行皆依言,可谓世范,唯……”
“唯什么?”一道冷然的声音响起,像是霭霭的松云生了烟。
“唯……”那个开口的大臣声音突然一颤,“自潜邸便随时陛下八余年的亲宦未得任何封赏,且独居离桧宫中,这似乎并不合规矩,应当早日……”
大臣的话戛然而止,周围似乎突然静了下来,只留下有些难捱的空白。
祝卿梧知道自己根本不该听见里面的对话,现在就该离开。
然而双脚却仿佛被钉在原地,挪不开半点。
一旁的海恩似乎想要开口,但终究还是没敢。
因此祝卿梧得以明明白白听完了下面的话。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后,突然自高处传来一声极轻的笑,这是上位者的笑,又冷又淡,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蔑然。
“没想到张大人对于我身边一个小小的太监都如此心牵。”
此话一出,便是“扑通扑通”一声接一声跪地的声音。
“张大人想为他讨得什么赏赐?”
“堆金积玉还是加官晋爵?”
“臣……”
“张大人……”堂溪涧开口打断了他,语气又轻又慢。
“封赏?”堂溪涧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只是带着几分嘲弄和不屑,仿佛所谈之事如同鞋底不小心沾染上的泥一样卑贱。
“你们是不是忘了?”
“你们所提之人。”
“不过是……一个宦官。”
作者有话说:
①刀儿匠,阉割处,
②汉·王符《潜夫论·实贡》:“赏罚严明,治之材也。”
祝卿梧是被冻醒的。
他努力睁开沉甸甸的眼皮,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就这么坐在屋内的灯挂椅上睡了过去。
屋子里的兽金炭烧的正旺,然而不知为何,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变得有些酸麻,血液滞涩迟缓,仿佛浸在冰里。
不远处的窗棂开着一道缝,外面一片漆黑,只能隐隐看见弯曲的枝条在墙壁上投下一道道暗影。
脑袋有些迟钝,因此祝卿梧想了很久才想起来窗外的花是结香。
结香枝条柔韧可以打结。
祝卿梧忘记是从哪里看来的话,将结香的枝条打结,便能夜夜安眠。
堂溪涧从前总做噩梦,因此离桧宫外的每一棵结香树上都有他打过的结。
头脑有些混沌,身上也是阵阵发冷。
这么多年生过太多次的病,因此哪怕没有太医诊断,祝卿梧也能猜出来,怕是今日外出时沾染了风寒。
若是玉珠知道定然要去请太医过来看看。
但此时宫内肯定已经下了钥,他也不想大张旗鼓,因此只喝了口紫砂壶内微凉的茶水,便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躺到了床上。
果然是病了。
暖阁的炭火烧得这么旺,可他哪怕盖着被子,却依旧觉得冷。
喉咙也生出几分痒意,这是风寒的前兆,但他还是强忍着想要咳嗽的欲望逼着自己睡去。
然而刚阖上眼,却听到一道极轻的脚步声。
身侧的床榻不知何时陷下去了一块,许久,一具带着暖意的身体从身后抱住了自己。
少年人的身体火热滚烫,哪怕隔着厚厚的冬衣,依旧绵绵不断地传递着缱绻的热意。
祝卿梧本想装睡,但他知道自己根本瞒不过堂溪涧,因此还是睁开了眼睛。
只是没有转身,任由堂溪涧在黑暗中静静地从身后抱住自己。
暖阁内是烧得正旺的炭火,身后是源源不断向他传递着暖意的人。
但不知为何,祝卿梧还是觉得冷,冷的整个人几乎要哆嗦起来。
有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夜。
那是和今年同样寒冷的一个冬天,下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堂溪涧一大早就去南书房上课,然而直到亥时都没有回来。
祝卿梧在离桧宫等得忧心,最终还是没忍住提了灯想要去找他。
然而刚出宫门,就远远看见一道瘦小的身影艰难地向离桧宫走来。
彼时正是寒冬腊月,白日里才被扫过一遍的御道不知何时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而少年却浑身湿透,手里握着一沓纸已经快被揉烂的宣纸。
祝卿梧见此情景只觉得心口一窒,于是连忙跑了过去问道:“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堂溪涧抬起头来,少年的脸上一片青白,没有半分血色,嘴唇被冻得发紫。
唇瓣颤动许久,却只吐出了两个字,“无事。”
这样的情形哪里像无事,但祝卿梧也顾不上多问,连忙回了离桧宫,为他换了衣服,烧了热水,又熬了姜汤喂了下去,但终究还是没用。
堂溪涧不到半夜就发起了高烧,浑身烫得吓人。
祝卿梧想尽办法也无法使其退烧,只能偷偷溜出离桧宫,寻到当夜内值供奉的御医,想要求他们为堂溪涧治病。
可是他们一听是离桧宫来的人,相视一眼,语气怠慢而不屑。
“你没有诏书我们怎么去?”
“后宫这么多娘娘皇子,万一我们擅自离开,他们有个什么意外来请我们不在,伤了玉体,我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可是六殿下也是皇子啊……”
御医闻言轻啧一声,谁也没有答他的话。
但祝卿梧还是明白了他们笑容中的意思。
皇子与皇子之间,也有地和天的区别。
祝卿梧见状自然知道叫他们去为堂溪涧治病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只能话锋一转,求他们抓几副药来为他治病。
御医依旧有些不情愿,但堂溪涧毕竟还是皇子,若真出了什么事他们必然也不可能不受牵连。
因此最终还是信手抓了几副药递给了祝卿梧。
祝卿梧如获至宝地向他们道谢,然后连忙跑了回去将药煎好,喂到堂溪涧的嘴边。
可他已经烧得糊涂,连吞咽也忘了,药怎么也喂不进去。
祝卿梧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最后望着窗外苍茫的大雪,跑了出去,将自己冻得冰凉,再回屋抱住堂溪涧,希望这样可以将他身上的高热退下去。
祝卿梧其实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有用,但这是当时的情况下他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
就这样反反复复,堂溪涧的高烧似乎终于退下去了一点。
彼时的堂溪涧不过十几岁,身量尚未长开,小小的一团缩在他的怀里,手里攥着一团湿漉漉的东西,似被什么魇住,满目痛苦。
祝卿梧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是突然想起院中的那几株结香树。
他想起儿时每次做了噩梦,母亲就会给结香树打上一个结。
然后哄着他重新入睡。
似乎因为那打了结的结香,真的能将噩梦驱赶。
其实祝卿梧受了十几年的唯物主义教育,并不相信这些,但当一个人走投无路之时,也只能信这些迷信之言。
于是他还是跑了出去,像儿时的母亲一样,给院里的每一株结香树都打上了结。
堂溪涧福大命大,终究还是熬过了那个夜晚。
但祝卿梧却紧接着倒了下去。
皇宫里没有给宫女太监治病的地方,因此他连一副药都求不来,只能凭着自己硬生生地熬了过来。
不过虽然熬了过来,但从那以后却落下了病根,怕冷畏寒。
冬日也成了他最难熬的季节。
祝卿梧也是很多年后才偶然知道为什么那天堂溪涧会浑身湿透。
光帝彼时正为黔贵两地的雪灾而头疼,一连数日都不曾展颜。
堂溪涧为此钻研多日,写了赈灾策疏,想要为父皇分忧。
然而那份策疏还未呈到光帝面前,便被同在南书房上课的其他几位皇子发现。
他们将那份策疏揉成一团,互相丢来丢去,引得堂溪涧去争夺。
最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份策疏被直接丢进了湖里。
谁也没想到堂溪涧竟会为了一份策疏跳进冰冷的湖水里。
那群刚才还在以此取乐的皇子瞬间鸟兽群散,只留堂溪涧一个人握着已经看不清字迹的策疏从冰冷的湖水里爬了出来。
或许从那时起,一切就已经开始朝着不一样的方向发展。
祝卿梧想得入神,差点忘了身后还有一个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今夜突然想起这些?
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他都已经快忘了。
“阿梧。”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唤回了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