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而已[重生]—— by日暮为安
日暮为安  发于:2023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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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就是第三日了,我们就能吃东西了,我快渴死了,但好在终于熬过去了,师傅说,熬过头三天基本就没问题了,等进了宫,我一定要吃香喝辣。”
祝卿梧转头望向他,“进宫?”
小孩儿扯了扯嘴唇,艰难地笑了一下,“太监不进宫去哪儿,说起来你还是我在这儿认识的第一个人呢?也不知道将来我们能不能分到一处,对了,我叫小豆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豆子?”祝卿梧听到这个名字惊得差点坐了起来,起身的动作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又重重地跌了回去。
“你怎么了?”小豆子连忙问道。
“没什么。”祝卿梧忍着痛回道,额上不知什么时候疼出了汗水,心却比刚才平静了许久。
“就是突然想起家中有一个弟弟也叫小豆子。”
“这么巧?”
“是啊。”祝卿梧望着他笑了一下,“太巧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小豆子问道。
“我叫……祝卿梧。”
身上很热,像是夏日里穿着冬衣还靠着千百个火炉。
嘴里也阵阵泛苦,像是被人塞了一嘴的黄连和苦木。
他似乎被人抱在怀里,紧紧禁锢,祝卿梧难受地想要挣脱,然而不知为何却动弹不得。
只能被迫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高热终于褪去了一些。
梦中的景象潮水一般褪去,祝卿梧缓缓睁开了眼睛。
先入眼的是一只握着汤匙的手,这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手指白皙修长,却并不细腻,而是带着一层薄薄的茧,一看便知常年拿刀握剑。
白玉的汤匙抵着碗沿,将匙底多余的药汁沥干,正准备喂到他唇边。
然而这时却突然被定住一般在半空中停住。
“醒了。”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少年垂眸望着他,眸色幽深绵长,看不出情绪,然而不知为何,声音却有些微微发干。
祝卿梧顺着声音抬眸望去,是堂溪涧。

第5章 离别意 物故,即人已亡故
“阿……”祝卿梧下意识想喊那个曾叫过千百次的名字,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立刻改口,唤了句,“陛下。”
堂溪涧闻言握着汤匙的手紧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
祝卿梧话音刚落便猛地咳嗽了起来,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给他行礼。
毕竟如今堂溪涧已经是皇帝,断然没有照顾一个太监的道理。
然而刚一动作,堂溪涧便好似看出了他的想法,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按了回去。
“陛下?”祝卿梧不解地看向他。
话音刚落便见堂溪涧的眉头微微皱起,幽深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
祝卿梧还以为他又会生气,然而并没有。
堂溪涧只是重新舀了一勺汤药想要喂给他喝。
祝卿梧见状下意识撇过头去避开了他递过来的汤药。
“奴才没事。”
“不想吃药的话把粥喝了。”
堂溪涧说完,一旁的宫人立刻递过来一碗鱼羹,这粥不知热了多少遍,竟还冒着白气
毕竟是御膳房的手艺,刚一靠近便散发出扑鼻的香气,腹中空空荡荡,然而祝卿梧却觉得心口堵着什么,一口也吃不下去。
于是回道:“奴才不饿。”
堂溪涧闻言,握着汤匙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突然一松,白玉的汤匙瞬间跌进了碗底。
有几滴飞溅出来的鱼羹落到了明黄色的龙袍上,周围的宫女太监见状瞬间跪了一地。
祝卿梧看着这样的情形便知道堂溪涧是生了气。
就在他思考要不要自己也下去跟着一起跪着时,却听见了堂溪涧的声音。
“你这是在用命逼我?”
“我没有逼你。”
太久没有进食,祝卿梧一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头脑依旧昏沉,因此他也没有注意到几日前刚向他强调完规矩的堂溪涧并没有对他称朕,而是说了“我”。
“我只是想看见一见小豆子。”
“我若不允呢?”
祝卿梧闻言沉默了下来,他也不知道。
毕竟对于堂溪涧而言,他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宦官而已。
堂溪涧没有再说话,只是又舀了一勺鱼羹递到他唇边。
唇边的鱼羹温度适中,香味扑鼻,只是闻之便让人食指大动。
然而祝卿梧却只觉得胃里翻涌,怎么也吃不进去。
“吃下去。”耳旁再次传来堂溪涧的声音。
他的声音向来清冷,这些年边关的磨砺平添了几分嘶哑,透着上位者的威严。
这让祝卿梧一瞬间竟觉得有些陌生。
他没有抬头,只是垂眸盯着面前的汤匙,似乎这样就可以不那么难堪。
周围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屋内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没一个人敢抬头往这儿看,然而祝卿梧却觉得似乎所有人都在望着自己。
那些目光如有实质,一层层剥下他的尊严。
他有些奇怪自己这一刻想到的竟然还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明明在刚刚穿过来的那一天,他就什么也没了。
他在“刀儿匠”挣扎反抗了数日,但除了最后换来伤口崩裂和一身的伤,什么也没落下,最后还是被送进了皇宫里。
或许祝卿梧其实早就死在了那一天。
想到这儿,祝卿梧最终还是张口一点点喝下了那碗鱼羹。
鱼羹炖得很烂,入口即化,十分鲜美。
然而不知为何祝卿梧却只觉得反胃,像是吞进了一枚还烧着的炭,刚吃进嘴里便觉得胃里翻涌起来。
喉咙烧得发痛,开始剧烈地收缩,接着刚吃下去的东西便不受控制地直直上涌。
他连忙抬手捂住嘴唇想要咽回去,却怎么也捂不住。
“阿梧!”
一旁的堂溪涧似乎看出了什么不对,俯身想要查看他的情况。
祝卿梧再也忍不住,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他,然后趴到床边大口吐了起来。
他这些天都没有吃过东西,胃里空空荡荡,什么也吐不出来。
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趴在床边干呕,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阿梧。”一旁的少年帝王见此情景,平静而又淡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手中的鱼羹“啪”得一声落在了地上。
上好的白玉碗在地上摔成了两半,里面的鱼羹撒了一地,香味瞬间扩散开来。
然而祝卿梧闻着这味道却只觉得恶心。
暖阁内的炭火烧得太旺,连空气中的氧气似乎都一并烧了个干净,他捂着胸口大口呼吸,却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喉中突然涌出腥甜,眼前因为刚才的干呕而泛出生理性的眼泪,模糊一片。
因此祝卿梧许久才看清手中湿黏一片的竟然是血。
一旁的堂溪涧抱住了他,似乎冲着还跪在地上的太监喊着什么。
然而祝卿梧的双耳却只有阵阵耳鸣,什么也听不清。
他想告诉堂溪涧不要着急,却开不了口。
只能静静地望着他,心底竟兀得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
原来他还会为我着急?
只是在这样的时刻并不值得欣喜。
眼前彻底黑下来之前,祝卿梧的脑海里想的只剩下了一件事。
他该怎么这副身子彻底撑不住之前,护住玉珠和小豆子。
耳边的声音很乱。
祝卿梧似乎听见了很多人的声音。
好像都是太医,围着他讨论着他的病。
他们七嘴八舌地一起说着,因此祝卿梧什么也听不清,但想必情况不容乐观。
因为太医们还没说完,便被堂溪涧的怒喝声打断。
接着,屋内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这次的安静持续了很久,久到祝卿梧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
祝卿梧还没睁开眼睛,先闻到了淡淡的梅香,闻之似乎连呼吸都变得舒畅起来。
祝卿梧很快便反应了过来,这是雪中春信。
那是一年冬日,梅园白梅盛开,太傅要各位皇子去梅园赏梅作诗。
下学后,祝卿梧撑伞去接他,却见他捧着一束白梅走了出来。
那日下着大雪,堂溪涧的身上和怀里的梅花都落了雪。
他却捧着一捧白梅走到他面前。
“这是龙游梅吗?”
“不,这是雪中春信。”堂溪涧回道。
“雪中春信?”
“嗯,下雪日,见梅尖凝雪,视为春之信。”
“阿梧,春日要来了。”
祝卿梧睁开眼,果然看见窗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玉瓶。
里面插着几株白梅。
应是从梅园采摘下来不久,上面还沾着些露水。
祝卿梧正看的愣神,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梧。”
祝卿梧闻言猛地回过头去,然后就见小豆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床边。
“小豆子。”祝卿梧连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气血上涌,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小豆子见状,连忙扶住了他。
“你没事吧?”祝卿梧抬头上上下下将他看了个遍。
小豆子依旧穿着那件灰蓝色的太监服,衣服有些旧了,但看起来干净整洁。
“没事。”小豆子冲他挤出一个笑来。
祝卿梧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阿梧,我是来跟你道别的。”小豆子突然说道。
“道别?”祝卿梧闻言心中一紧,“你要去哪儿?”
小豆子似乎看出来了他的想法,连忙说道,“你别担心,陛下贬了五皇子为庶人,不许再入郢都,不日便会离开,我想陪着他。”
祝卿梧闻言有些愣住,他没想到堂溪涧竟真的会放过五皇子。
他大抵这辈子出不了皇宫,而小豆子随着五皇子离开郢都,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见面了。
但终究是保住了一条命。
“也好。”祝卿梧回道,“照顾好五皇子和自己。”
“嗯。”小豆子说着,冲他笑了一下。
“你也要保重自己。”
小豆子说完欲走,然而快到门口时却又突然转过身来,冲他行了一个礼。
“小豆子?”祝卿梧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阿梧,谢谢你为我和五皇子做的一切。”小豆子说到这儿,突然停了一下,然后抬眸望向他。
“陛下待你很好,但阿梧,我们终究是奴。”
“什么?”
“没什么?”小豆子又望了他一眼,“就当我说的是胡话。”
“好好吃饭,好好养病,阿梧,要岁岁无忧,身体康健。”
“小豆子……”
祝卿梧说着,起身想要送他,却被小豆子拦下。
“你还病着,别出去了。”
祝卿梧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对了,你和五皇子要去哪儿?”
这话像是把小豆子问住一般,他停了许久,才回道:“故物。”
“故物?”虽然觉得这名字有些奇怪,但祝卿梧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说道:“一路平安,若有机会,我定会去看望你们。”
小豆子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然后说道:“阿梧,再见了。”
祝卿梧虽不舍,但也知道一直留在宫中并非什么幸事,如今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祝卿梧站在门口,目送小豆子的身影一点点远去。
直到那抹灰色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祝卿梧这才后知后觉生起几分难过来。
今日一别,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解决了一桩心事,祝卿梧觉得连病也好了些。
对于太医开的药,一碗不落地全喝,饭菜也努力比往日多吃了一些。
气色终于好了起来。
虽然依旧出不去,但玉珠三日当一次班,有玉珠陪着,日子也没那么枯燥了。
玉珠当班那日,也问起了小豆子。
祝卿梧将他们的对话如实照说。
玉珠听完,也有些奇怪,“故物?”
“是,你听过这个地方吗?”玉珠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大凉人,于是祝卿梧好奇地问道。
“没有。”玉珠摇了摇头,“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可能是什么偏远之地吧。”
“或许,但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那你好好想想,将来说不定有一日离开这里,我们还能一起去找小豆子。”
玉珠也知道这不过是奢望,但还是配合地回道:“好啊。”
刚说完,便有宫人走进来说道:“祝公公,秦太医来把脉了。”
“好。”自从醒了后,便有太医日日来把脉,祝卿梧已经习惯了。
正准备让太医进来,却见一旁的玉珠面色一白,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叫他,“祝哥哥!”
“怎么了?”祝卿梧转身望向她。
不知怎么,玉珠的脸色突然难看了起来,“我想起来了。”
“什么?”
“我没有听说过故物,但知道物故。”
“物故?”
“是,物故,即人已亡故。”

“人已亡故?”
祝卿梧从未觉得短短几个字会如此难念,每一个字都像是碎了的琉璃盏搅弄舌尖,割烂血肉,一动便会流出淋漓的鲜血。
故物,物故,人已经亡故。
是谁亡故?又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门上珠帘轻动,祝卿梧抬起头来,是秦太医随着宫人走了进来。
他先是行了个礼,然后放下手里的医箱,走过来准备给他把脉。
然而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祝卿梧反手握住。
秦太医看向他,只见祝卿梧面色苍白,原本好看的眸子骤然失去了神采,乌沉一片,像是失了灵魂一般。
“祝公公?”秦太医望着他,眼中带着几分茫然。
祝卿梧也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定然很吓人,但他已经什么也不顾上,只是抓着他的胳膊问道:“秦太医,物故是何意?”
“什么?”
“物故!物故是什么意思?”
秦太医被他吓得一愣,下意识想向后退去,然而胳膊还在祝卿梧手里,只能被迫站在原地。
“祝公公,我先来给您把把脉。”
然而祝卿梧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只是拼命抓着他,细白的手指几乎要隔着太医服陷进他的肉里,神色茫乱,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一般。
“我没事,我没事。”祝卿梧拼命挤出一丝笑来,想要证明自己,然而这笑容却越来越难看。
“我只要知道物故是何意?”
秦太医虽疑惑不已,但身为御医,对于讳称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此还是如实回道:“《汉书苏武传》中说‘前以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故颜师古注……”①
“什么?”
秦太医只能继续说下去,“颜师古注:“物故谓死也。”②
“这是讳称,祝公公问这是何意?”
“死?”祝卿梧怔了片刻,喃喃地念出了这个字,只一刹那,原本紧紧抓着秦太医的手骤然失了力气,重重跌回身侧。
一旁的玉珠见状连忙过来扶住了他,在他面前说着什么。
然而无论祝卿梧怎么努力,依旧什么也听不清。
耳边反反复复,只剩下了那日小豆子与他道别时的声音。
“阿梧,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陛下待你很好,但阿梧,我们终究是奴。”
“阿梧,再见了。”
“就当我说的是胡话。”
“好好吃饭,好好养病。”
“阿梧,要岁岁无忧,身体康健。”
“阿梧……”
心口猛地缩紧,像是被人用刀削去一块,疼得他猛然俯下身来。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最后只剩下了一句,“阿梧,我们终究是奴。”
奴、奴、奴……
一遍一遍,反反复复。
那日小豆子来与他道别时他还不知道是何意?只当小豆子在胡言乱语,直到今日才了悟。
这里不是二十一世纪,这里是大凉,没有什么平等民主。
他以为真心可以换真心。
他以为他们互称对方的姓名,坐在同一张桌前分食一块月饼便是平等。
原来这一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堂溪涧如今是这里的皇帝,抬手间便可翻云覆雨,而他不过是一个太监,一个奴仆。
只要堂溪涧想,随时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八年的陪伴与情分,也不过是一句,“宦官而已。”
他所珍视之人,哪怕苦苦哀求,也改变不了他的命运。
胸口越来越疼,那种感觉再次袭来,明明周围满是空气,却依旧喘不上气,整个人仿佛要溺死在这里。
祝卿梧努力大口呼吸,头脑却又开始阵阵发晕,接着不受控制地涌出乱七八糟的过往回忆。
不知怎么,他竟想起了许多年前他生辰的那日。
因着想念故里,他半夜时怎么也睡不着,于是穿了衣服来到院中,望着天上的明月发愣。
谁知堂溪涧也走了出来,问他为什么还不休息?
“想家了。”
祝卿梧望着天上亘古不变的明月,随口说了一句。
堂溪涧没有再问,只是想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去了后院,不一会儿竟拿了一把锄头回来。
“你拿这个做什么?”
堂溪涧没答,只是示意他看向不远处的结香树。
堂溪涧走到树下,竟挖了一坛酒出来。
祝卿梧稀罕地走了过去,问他,“哪里来的酒?”
“藏的。”堂溪涧淡淡地回答。
祝卿梧知道他没有说实话,但也没有再问,只是问道:“你能喝酒吗?”
彼时的少年已有了几分成人的轮廓,望着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试试就知道了。”
于是祝卿梧便拿了两樽白玉盏同他喝了起来。
祝卿梧并不常喝酒,因此尝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酒,只能感觉到入口甜甜的,带着浅浅的花香,味道很不错。
于是便贪杯几盏,没想到竟会喝多。
这酒尝着甜淡,竟很上头,祝卿梧脸喝的通红,整个人轻飘飘的,觉得自己简直要羽化而登仙。
他晕晕乎乎地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起身想要跟着月亮走。
然而手腕一重,他低下头,是堂溪涧的手。
少年的眼神在月光下亮得不像话,像是落进了星星。
“阿梧。”
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突然说了一句,“生辰快乐!”
祝卿梧那日喝得烂醉,竟大逆不道地拍了拍他的脸,回了句,“你也快乐!”
堂溪涧似乎被他的举动镇住,许久都没有动作,好半天才笑了一下,对着他问道:“你想要的生辰礼物是什么?”
祝卿梧摇了摇头。
他没什么想要的,只想要回家,小豆子还在等着他赚钱治病,但这世上恐怕没人能做到吧。
他怕是回不去了。
“什么都不想要吗?”堂溪涧问他,“那如果是功名利禄,尊贵荣耀,荣华富贵?”
被他这么一追问,祝卿梧倒真的想起来了什么,于是把手抽了出来,双手合十,对着月亮许起愿来。
睁开眼时,堂溪涧问他许了什么愿?
祝卿梧回道:“希望小豆子可以平安康健,希望小豆子和玉珠可以平平安安。”
堂溪涧不明白为什么小豆子要重复两遍,只当他喝糊涂。
“只是这个吗?”
“还有……”祝卿梧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想开个善堂,希望所有的无家可归的孩子都能有一方立足之地。”
堂溪涧闻言,久久没有声音。
见堂溪涧没有反应,祝卿梧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问道:“我的愿望是不是很可笑?”
“没有。”堂溪涧立刻回道,“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实现你的愿望?”
“实现我的愿望?”
“嗯。”少年抬眸望着他保证道,“我会保护好小豆子和玉珠。”
“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那会是一个盛世。”
“阿梧,阿梧!”
祝卿梧的思绪被打断,他似乎听见了堂溪涧的声音。
眼前的黑暗阵阵散去,祝卿梧抬起头,面前竟真的是堂溪涧的身影。
他还穿着朝服,半跪在自己面前,正满脸焦急地望着自己。
“阿梧。”
看见他清醒过来,堂溪涧似乎松了一口气,抬手似乎想要安抚他。
然而不知为何,祝卿梧看着如今的他,却只觉得怕。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然后身后就是椅子,他避无可避。
“阿梧?”堂溪涧想要说着什么。
然而祝卿梧已经听不进去,他现在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
远离他!
于是起身便想要向外跑去。
然而还没跑几步便被人从身后抱住。
“放开我!放开!”祝卿梧拼命挣扎。
然而身后的怀抱就像铁铸得一般,祝卿梧怎么也挣不开他。
“小豆子……”
“住口!你不许提他!”这个名字就像一把箭直直扎在祝卿梧的心上,又搅弄了一番。
疼得他几乎癫狂起来,猛地转身一巴掌打在了堂溪涧的脸上。
这一巴掌就像是打开了暂停键,周围的宫女太监瞬间齐刷刷跪到了地上,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一眼都不敢抬头看。
周围的温度瞬间降到了零点。
祝卿梧也愣在了原地,手指黏黏糊糊,他低头一看,竟然是血。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扎满了银针。
刚才他打人时太过用力,有几根重重折进了穴位里面。
可是他竟不觉得疼,只是抬头怔怔地望着堂溪涧。
他的脸色极为难看,脸上有一道血痕,大概是刚才被他手中的银针划出来的。
几乎贯穿他的左脸。
祝卿梧的大脑依旧混乱,但第一反应还是自己应该下跪认罪。
毕竟损毁圣颜可是大罪。
他茫茫然地想要跪下,可是却又觉得不对。
从何时起?他做错了事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下跪?
然而身体比脑子顺从,祝卿梧还是跪了下来。
但还没跪到底,便被一只手握着他的胳膊拽了起来。
祝卿梧有些愣怔地抬头望着眼前的人。
堂溪涧没有看他,只是拉过他的手,将他手里的银针取出。
“你神志还不清楚,秦太医给你施了针,最近好好休息。”
堂溪涧说完,再不看他,起身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了脚步,“今日之事,若有人传到外面,尤其是纳兰太后的耳朵里,杀无赦。”
宫女太监们头也不敢抬,一个个都哆哆嗦嗦地说了是。
堂溪涧说完便继续向外走去。
祝卿梧见状连忙冲了上去,“等等。”
祝卿梧说着拽住了他的袖子,但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僭越了,连忙松开。
“有一年……生辰,我的愿望,你说会保护……小豆子。”
祝卿梧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还是说得颠三倒四。
但他知道堂溪涧明白。
堂溪涧果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形微乱,久久没有说话,只是背对着他望着门外的那株结香树。
许久,才转过头来,望着他道:“我没有杀他。”
“什么?”祝卿梧听到这句话愣了片刻,只觉得整个人仿佛醉了一般,许久都喘不过气来。
一颗支离破碎的心重新从谷底升起,慢慢爬回原处。
然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听堂溪涧继续说道:“但他死了。”
作者有话说:
①②引用,除了以前已经投降和死亡的,总共跟随苏武回来的有九人

“但他死了。”
虽然早已知道了小豆子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但当这个结果真真切切由堂溪涧说出来时,祝卿梧还是没承受住。
整个人瞬间失了力气,直直向下倒去,跌在地上,连坐也坐不住。
原来难过到极致时竟感觉不到悲伤,只有一阵又一阵的麻木。
像是被丢进了恒古不变的沙漠,被风沙一点点吹干耗尽,只留下一具空空的躯壳,轻轻一碰就碎了。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像是生了一层雾。
有一刻,他好像回到了刀儿匠。
破旧灰暗的房间中,是小豆子第一个和他打了招呼,“你醒了。”
“我叫小豆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祝卿梧。”
“祝卿梧,好难记的名字,我叫你阿梧好了。”
祝卿梧看着他小大人一般的模样,问道:“你几岁了?”
“八岁。”小豆子不以为然地回道,“我应该比你小,但我是家里的老大,从小就能照顾弟弟妹妹了。”
“阿梧,你别怕,今后我保护你。”
彼时的祝卿梧人生地不熟,能有个熟悉的人也不错,于是随口回了句,“好啊。”
毕竟在他眼里小豆子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保护他什么?
可是后来他竟真的做到了。
身为二十一世纪的人,当时的祝卿梧并不想进宫当什么太监,于是伤口还没好便想要偷偷跑出去。
结果被人发现,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比别人又多在床上躺了几天。
那些日子只有小豆子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在他身旁照顾。
“你说说你,伤口都没好全呢跑什么?”
“更何况你为什么要跑啊?外面的日子还不一定有皇宫里的日子好过,至少能有口饭吃,现在哪里不是闹饥荒,我要是不被卖进来,我爹娘和弟弟妹妹就要饿死了,其实也不知道那些钱够他们撑几日?”
“算了,说这些做什么?只要我进了宫好好表现,伺候好主子,家里的日子就能好过一点了。”
“我知道你是害怕,别怕,阿梧,我们能在这儿相识也是缘分,进宫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祝卿梧当初心如死灰,并没有将这些话听进去,更没有放在心上。
只当是孩童的稚语。
但没想到后来他因为在刀儿匠试图逃跑,得罪了主管太监,竟直接被分配进了当时无异于冷宫的离桧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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