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炁的个人资料网上都有,相反,余有年是空白一片。只见年长者插腰说:“你这样追问年龄是不尊重人的行为。”
姚遥插嘴道:“你又不是女的,怕这个做什么?”
余有年瞇起那双桃花眼对姚遥说:“你死了,我要上网揭露你性别歧视的嘴脸。”
姚遥撅起屁股再用手一拍,胆大包天。
全炁往余有年走近两步问:“不能告诉我吗?”
余有年掏出一颗鞭炮逼退年轻人,挑起一边眉毛故作冷淡道:“你听话吗?”
全炁点点头。
余有年把鞭炮插进最近的一坨牛粪里,然后笑着对全炁说:“不能。”
余有年戏拍得不多,他对拍戏只有一个要求:片酬得准时到帐。
钱少的当下拍完就能拿到;钱少但制作略庞大的得拍完之后一段时间才能到帐;钱不那么少,制作也不小的有时候得分期到款。当然还有拿不到的情况,这种时候余有年就得动动脑子怎么把应得的钱讨回来。幸好目前来说,片酬都安全换算成一串数字呈现在银行帐户上。
只要钱到手,余有年便不管作品的生死,以至于全炁打电话过来点评他的工作成果时,他才知道之前拍的侦探网络剧《破晓》开播了。播放平台还没播出余有年的部分,但高级会员可以抢先看,也就能看到他出演的集数了。
余有年正在咖啡店里跟商场房地产的人聊租店的问题,接到全炁的电话听了头两句批评便欠身走出咖啡店,在温和的春风中接受针针见血的洗礼。关于演技的问题全炁在片场已经点评过一次,这次的火力主要集中在后期制作上。
“剪辑师有两个,剪出来的风格不一样,但水平是差不多的,抓不住节奏,理不清镜头与镜头之间呈现出来的效果。”
一个剪辑师至少剪一集,如果没有恶劣到中途就换手的话。
余有年问:“你看了几集啊?”
“目前放出来的都看了。”
余有年一个不小心把店门口的宣传海报给撕下了一个小角。“你他妈哪儿来的时间看?”
这是正剧,四十多分钟一集。不管目前放了多少集,全炁理应是看一集的时间都没有。刚刚气焰两米高的人哑巴了。余有年把手上的纸屑随手扔了。
“你没睡觉?”
“睡了。”全炁回应快得像只被训练过条件反射的老鼠。
播放平台有两倍速观看视频的功能,但站在全炁的角度,这古董知不知道有这功能先不说,以他对这个行业的挚诚,铁定不会让自己走马观花。
余有年语气不善地说:“你唸完没有,唸完了就滚去休息。”
全炁忙叫别挂电话,刚被灭掉的火焰春风吹又生,“我之前提过的问题希望你自己接戏时认真思考一下。”余有年没有说话,全炁也不怕通话中的单方向输出:“你会被人注意到的,之后会有公司来跟你接洽,无论他们给出多大的甜头,你都不要随便乱签约。”
余有年不懂全炁为什么这么督定,也不懂那人保护者的姿态。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了。”
这三个字宛如一场大雨浇熄了全炁的大火,只留下一片可触碰的余温:“之后的我就不看了,我会好好休息的。”
余有年挂断电话后看向咖啡店的玻璃窗,才发现自己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
《流年似岁》已经下映一个多月。票房比不上同期的其它电影,但中规中矩没有让投资商血本无归,能过一个安稳的年。最近这些年国内的消费水平上去了,对于电影的消费意识也抬头了,上头政策也有扶持,各方各面的条件下票房的数字每每都能吓到人。
余有年每次看到票房的新闻,都会幻想如果那一串串数字出现在自己的银行帐户里就好了。转头他又想,要是有这么多钱自己会乖乖缴税吗?缴个税又要掉几个零。穷的时候掉一两块钱会心疼,有钱的时候掉几个零也是会心疼的啊。虽然犯法,但那些富商逃税的心理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人心不足蛇吞象。
姚遥呼出一口烟喷得余有年满脸薄纱飘绕:“你不是应该先想想这钱怎么跑到你帐户上去吗?”
两人坐在街边摊喝着酒吃着烧烤。余有年朝姚遥抛了个媚眼道:“我不介意被您包养。”
姚遥哆嗦了一下,烟灰落到穿着破洞裤的膝盖上烫得跳起。“你等我包养还不如去买彩票来得快。”
余有年一直不给姚遥面子,“也是,瞧你天天有空约我找乐子的样子,一没工作二没朋友,盼你还不如盼我家地底下能挖出黄金。”
姚遥喝多了不乐意了:“你有工作吗?你有朋友吗?每次约你你都有空,凭什么说我!”
余有年被问倒,副业他是有的也足够维生,但朋友他好像真没有。学生时代他就开始忙生活,纵使有那么几个愿意跟他来往的同学,在他一次又一次回答“没空”后也渐渐不打扰他了。他的学生时代有点短,之后接轨的就是社会生活了。余有年一直向“钱”看,哪份工作工资高就做哪份,时常这个月盯着手里的,下个月就盘算另一份更高工钱的,能保持联系的社会关系少之又少,最后直接断了。谁也没记住谁。
余有年借着摊档那盏要灭不灭的灯瞅著姚遥,心生异样,伸手掐了下对方那张刚中带柔的脸:“真厚!”
姚遥正喝着酒,含着的汽泡水随着被掐得裂开的嘴角淌了一身。他赶紧找纸巾擦衣服,两片唇喋喋不休:“操!你不要仗着你儿子谈恋爱自己心情不好就欺负我!”
余有年碰到唇边的酒杯被拉离两公分。姚遥以为攻击到余有年了,追亡逐北地嘲笑余有年儿大不中留。余有年掏出手机上微博,果然看到热搜榜上挂著全炁谈恋爱的词条。点进去,尽是女方到男方住处楼下的照片,在模糊与清晰之间拿捏得当,先是黑夜暗访,后是白日离巢。余有年不用看也知道底下的评论会是什么样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姚遥反问:“你不知道?”
“我又不住在微博上。”
姚遥既要憋著八挂,又要憋著兴灾乐祸,脸上的表情有点精彩。“就,今天下午……”
余有年捏着手机突然挑眉一笑:“好玩儿。”他发了条信息给全炁,大概意思是《流年似岁》那女配挺好看的,女大三抱金砖。
他刚放下手机,那铁板便跳了跳。全炁回复了两个字:“假的。”
余有年翘起的嘴角立刻垂了下去,跟姚遥说:“你弟说是假的,还以为有第一线瓜吃了。”
姚遥瞪大眼睛刚张开嘴,余有年的电话便响了。姚遥夹了一片烤鱿鱼慢慢嚼著,掌心向上扬了扬示意余有年先处理家务事。
电话刚接通余有年还没说话,那头急匆匆地扔来两个跟刚刚一模一样的字:“假的。”
余有年道:“你怎么不争取把它弄成真的呢?”
全炁直白道:“我不喜欢她。”
“哇,你这么说,人家女生听了会很伤心的。”
桌子上最后一片烤鱿鱼被姚遥拿去了,余有年从对方嘴边抢下半块塞进自己嘴里,嚼了半天,没听见全炁吭声。海鲜越嚼越香,余有年的话越说越轻:“怎么,不高兴了?”
全炁慢吞吞地问:“不高兴什么?”
“传绯闻啊。”
“没有不高兴。”
“那就是高兴囉。”
全炁一呼一吸,像被绑在受刑架上,不情愿地坦白道:“没有因为这个不高兴。”
“那就是因为别的事情不高兴囉?”
全炁没说话。姚遥笑盈盈地给余有年递上不同含意的眼神,余有年抓起小碟子里烤得香脆的花生米扔过去。姚遥装模作样大叫求饶,余有年反手握住一个酒瓶子佯装要打人。
“你跟我哥在一起?”全炁声音有点小,余有年差点听不见。
“你没有这么蠢又脸皮厚的哥哥。”
姚遥听见余有年这么说,忙要跟全炁通话,被余有年拦了下来。
“你这么有空给我打电话,怎么不多帮我接一下戏啊?”
问话的人不在意,听话的人却在意得说话都结巴了。
“对不起,我最近学校的事情比较忙,等学期结束了我就去联系导演。”
“逗你玩儿呢。”余有年说。他看着姚遥跑去找老板要啤酒,便借着醉意放软声音问小青年:“上学好玩儿吗?大学是什么样子的?”
全炁的声音没有了先前的闷闷不乐,很用心地回道:“我们学校挺自由的,经常跟老师讨论课题,时间就过去了。同学也挺热爱电影,经常拍短片互相交流。聊电影可以聊到不睡觉。”
姚遥提着啤酒回来,见余有年还握着手机便下意识地感叹:“感情这么好,还没说完啊?”
全炁的话断开,没再续上。余有年抬脚就踩姚遥:“我在听招生简介,你闭嘴。”
全炁哼了一声,应该是在笑。
姚遥抱着脚隔着电话喊:“弟弟你偏心!你见着我就‘哥哥好’‘哥哥再见’,跟你爹就聊个没完!”
全炁又哼了一声,问:“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余有年说没有,但全炁不再说话了,却也没有挂断电话。姚遥给余有年倒酒,余有年看着酒泡一点一点消下去,最后只留下薄薄一层,像咸香的奶油。
全炁换了很多口气,一会儿急一会儿缓,最终还是没按捺住,轻轻地说:“你不要信网上说的话。”
余有年给出现代年轻人最讨厌听见的一个单音字:“哦。”隔了一秒他问:“我为什么要信?”全炁那边有声音但没有句子。余有年刮掉杯子上的水珠说:“你电影上映前没事儿,下映都一个多月了突然来事儿,我又不傻。”
全炁乖巧地“嗯”了一声,在挂断电话前不慌不忙地自我澄清道:“不过有一件事不假,我的确喜欢年长的。”
姚遥看余有年挂断电话后啤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整张脸连脖子红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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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大扫除的时候余有年清理了一下书架,书没几本,好几层都用来放一些别的杂物。在两三本小说和五六本漫画之间夹着一本余有年小学的作文簿。他掏出来翻开那篇被老师评了“甲”的五百字小文章。那是他学生生涯中得过最高分的一篇习作。他得感谢在写那篇作文的同一周里余添跟何文没有交给他任何任务,他才能好好听课,专心完成作业。余有年把作文簿放回书架上,看了看明媚的窗外。
今天是一个适合出门的日子。街道上人不多,步伐也不急,像是看不到尽头的河流里游着两三尾鱼。余有年双手插着口袋,一路踢石子踢到一所大学门口前。
大学跟中小学上课的时间安排不一样,没有固定的全体上课时间,所以校门除了晚上有门禁会关闭外,其它时间都敞开着,谁都能随意进出。余有年特意挑了一件薄卫衣和牛仔裤,搭配起来减少了许多社会气息。他来到学校门口起初没进去,拿着个甜筒吃了半天,看见凡是进门的人都没有被查证件或问话,也不需要登记,他才把甜筒纸给扔了,像老鼠溜进米缸一样窜进校园里。
余有年把大学校园当成城堡来逛。这里建地面积是他中学的好几倍,还有一个波光粼粼怪石四躺的人工湖,一个几何图形贯穿科幻感十足的大广场。到处都是学生,或是讨论或是闲聊,那种朝气蓬勃的氛围让余有年想起学生时代。
还穿着校服的时候,余有年课间会做一些简单的劳动活,像是把一瓶瓶大辣椒酱挤进一个个外卖酱料盒子里,放学后把分装好的一大袋盒子带到粥粉面店换工钱。他在课室角落挤着瓶子,瓶子里的空气受挤压发出噼噼叭叭奇怪的声响,没有人理会他,大家都在聊球星,聊校草校花的八挂,聊哪个老师请产假了。这是余有年在学生时代最享受的平静一刻。
这大学校园既像现代城堡,又像文化公园。逛着逛着他就迷路了,干脆跑到最近的学生饭堂打算买饭吃,不料看见师生都拿着校园卡才能买饭。他正愁着是饿着肚子再逛一下就走,还是在学校外面吃好午饭再进来逛的时候,全炁给他打来了电话,问他最近有没有空。
“想不想来我学校听课?”
余有年闻着饭香,看着青黄红白好不吸引的饭菜,咽下口水才说:“我就在你学校里。”
全炁缓了缓,问:“现在?”
余有年说:“食堂。”又问:“你有带校园卡吗?我饿了。”
余有年吃上香喷喷的午饭是二十分钟后的事情。他对面坐着全炁和几个同班同学。小青年们一边进食一边讨论拉片,互相交换一下心德。全炁虽然在跟同学交谈,但眼睛时不时飘向那个对着食盘风卷残云的人。全炁逮到空隙问余有年:“你下午有空吗?要不要来旁听?我可以跟老师说一声。”
余有年说好啊,又问是什么课。
“《视听语言》。”全炁细细给余有年解释道:“讲怎么利用画面声音和剪辑来构成电影,传达信息。”
原本在讨论的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停止发言,纷纷看向全炁。一个留着一头自然卷长发的男生问道:“别告诉我你说的是老彭的课?”
全炁被盯得不好意思,戳着盘里的饭点了点头。男生穿着短袖不嫌凉,用手肘撞了撞全炁,又竖起拇指说:“你牛!”
全炁撇过脸不看同学,可另一边又被余有年不明所以地盯着,他只好埋头吃饭。
老彭是一个年纪看起来跟姜导差不多的中年男人,说话很轻柔,上课前提醒学生不能玩手机。坐在最后一排的余有年乖乖地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拿出进剧院的态度来。全炁就坐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身边围了一群同学,颇有众星拱月的意思,余有在后面不动声色地笑了。
老彭闲话不多,把整个教室的灯关掉后播放了一段法国电影(1)的影片。
黑白画面上一个男人捂着中了枪的腰一直在跑,三个警察和一个短发女人追着他。最后男人跑到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警察和女人围了上去。男人做了几个古怪的表情后说了一句:“真可恶。”然后用手阖上自己的眼睛便死了。
女人的画外音问:“他说了什么?”
旁人答:“他说‘你真可恶’。”
女人直视镜头问:“‘可恶’?这是什么意思?”
她问话的时候竖起拇指刮过上下嘴唇,像在做一个缄言的动作。
片段播放到这里,老彭打开灯。余有年下意识盖住脸,仿佛回到小学因为没空预习课本而怕被老师提问。老彭扫了一眼这个天外来客,没有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
“最近都让你们看新浪潮的电影,对于这一部经典片子有什么理解?”
刚刚饭堂里的卷发男生自由发言:“女主角直视镜头,有种在质问观众的感觉。”
男生开了头,其他同学也或大声或小声地发表想法。全炁悄悄回过头看余有年,只见坐在末排的人用手支撑着脑袋,愁眉深锁。余有年是百分百看不懂这个片段,无论是那个死之前要做鬼脸的男人,还是那个一边做着缄默的动作,却一边正儿八经地盯穿镜头在说话的女人。他就像一个刚学会算一加一的小孩,突然被拉去参加奥数竞赛,呆坐着不发出声响影响其他人是他可以尽的最大的努力。
底下的学生已经从演员动作讨论到构图,又从构图讨论到什么“蒙太奇”,最后还研究起1960年的片子为什么要采用黑白片的色彩呈现方式,那会儿技术已经有彩色片了。
余有年越听背越驼,忽然发现隔着两个座位有一个同学跟他状况一模一样,还玩起了手机。他正想问对方是不是也是来旁听的,便听见老彭轻柔地叫出了学生的名字,然后在一个本子上写了点东西。被点名的学生收起手机扁着嘴趴到桌子上,嘀咕道:“新浪潮的片子都不是人看的啊。为什么要找罪受。”
对了,这个“新浪潮”也是余有年的未解之谜之一。别的学生随着讨论展露一脸豁然开朗的样子,就连姚遥抱怨话少的全炁也没停下过嘴巴,余有年却是越听越觉得中文好难懂。他缩起手脚端坐着,犹如一个第一次踏进课堂的三岁娃娃。他小时候会做一种梦,梦里他在上课,老师向他提问,他怎么也回答不上来,同学都在给他提示,可不管怎么听就是听不清,他当下急得都快哭了。他没想过现实中体会到的感受更加猛烈,胃有点翻腾,脸有点火辣辣的。
一节课很长,余有年硬是听完了。原来人除了晕车晕船晕飞机,还可以晕课。下课时他没在教室里等全炁,摇着头晃着脑先一步走出了教室。走廊上路过两个打扮得很好看的学生,往余有年刚出来的课室里瞧。那两人小声交谈:“真想蹭导演系的课啊,可是都不给蹭。”“我问过彭老师好多回啦,他都说学校资源得按规矩来。”
余有年站在课室门口吹着徐风。全炁三步并一步走来,仰着头睁着一双落了星子的眼睛问余有年,什么时候有空再来听课。余有年没好意思说自己晕课。
后来余有年又去听了一次课,这一次他更加确定自己不适合这种看似是用中文授课,但实质进了耳朵后变成乱码的课堂。就像一个逛习惯了吵吵闹闹的菜市场的人,硬要他去逛连话都不敢大声讲的进口货超市一样,混身不自在。老彭在台上讲着不同画面长度的不同剪辑效果,余有年在台下回想着年幼时不同场合的不同偷骗手法。
下课后他跟全炁说以后不再来了。全炁上前握住他手腕说:“你要是听不懂我课外跟你讲解。”
余有年任手腕被握着,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尖,“你还休不休息了。”
“我有时间休息的。”
余有年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要是我笨,你怎么讲我都不明白呢?”
全炁不自主地凑上前急道:“不会的,你一定能懂。”
余有年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学啊,是真的学不懂,与其在这里占用你们的资源,我还不如去多搞一个副业,起码能养活自己啊。”余有年拍了拍全炁握住自己的手,一点一点挣脱开来。“我们不是同一类人,没必要这么执著。”
两人站着的地方被劈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全炁跨不过去,余有年不愿意跨过来。全炁的脸飞快地灰白了一片,比起前些日子冰钓时更难看。余有年心尖一颤,连忙喊了几声全炁的名字,全炁都没反应。余有年用力捏住全炁的耳垂,白软的一块肉青一圈红一圈。
痛感逼迫全炁回神,他气若游丝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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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à bout de souffle(精疲力尽)》Jean-Luc Godard
戏院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新戏上映,各式片种轮著来。屏幕墙上的预告片轮番播放,光芒一闪一闪的像星体分解又重组。要是没钱看戏可以站在那里看一会儿,毕竟现在不少电影预告片就是正片。
在余有年小的时候看电影还不是一种主流的消遣途径。每次他经过家附近的电影院都会加快步伐,那个说是戏院的地方有一道窄窄的门,直接谢绝了身材臃肿的观众。从小门往里看是一条又长又陡又窄的楼梯,角落总有没清理的垃圾,末端被看不清的黑暗吞噬,不见院厅内里。这看上去就是鬼怪故事里藏了怪物的洞穴。余有年倒是对戏院卖的零嘴比较感兴。听去过的同学说,戏院会卖一种叫杨梅干的东西,一包包,没几颗,戏还没到一半就吃完了,酸酸甜甜的特别好吃。
后来那地方拆了,建了大商场,有了正规又漂亮的戏院,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多,票也越来越贵。零嘴没有了杨梅干,全是清一色的爆米花和可乐。爆米花是香,但吃起来很吵,于是看戏的人分为两派,吃爆米花的和不吃爆米花的。这个余有年是后来习惯了去戏院看戏才知道的。
此时他顶着毒辣的太阳到商场处理夹娃娃分店的事情,途经戏院看见《一城一梦》上映了。这电影前一段时间被人在网上揭穿宣发的工作没谈妥,大众还以为戏要烂在肚子里时,却悄然上映了。
余有年买了票进去看,结束后回家赫然发现网络上已经有泄漏出来的完整电影资源,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正当大家又以为这戏要完蛋了的时候,网络上的一篇影评引起了大众的注意。影评者讲述了自己和戏里的外卖小哥高度重叠的人生路轨,戏里的小哥最后有没有唸大学电影没交代,但影评者自己靠送外卖一点一点攒足钱,最后圆了自己的大学梦。底下很多人回复各自亲身奋斗的经历,整个影评帖子变成了励志小池塘,激起一波又一波的回响。影评者幽默地用一句话总结道:我人生圆满了,虽然没有电影里的小哥帅。
看过影评的人各怀心思去看这部电影,观影人数增加,一篇又一篇的正面评论产出,院线排片量直线上升,从一天一两场到一天五六场。这戏剧性的发展别说普通人,就连电影方的人也没有料到。靠口碑相传,无意中省下了宣发的费用,坐等分成的人可真是把嘴巴都给笑裂了。
看着事情一路跌宕起伏,余有年没想过这火会烧到他身上。网络上的人认出他来,把他演的骗子,杀人犯和外卖小哥用视频拼凑到了一起。三个角色的设定截然不同,一个精,一个郁,一个憨,稍微有点演技的都能把角色演出不同的感觉,然而余有年碰上了天生一副好皮囊的好事,这东风吹得更盛,把他送上了人生第一个微博热搜。他看着自己微博粉丝的增长,在家一惊一乍了半天,热搜下去之后他才能好好地吃饭。余有年边吃边想,那些天天上热搜的明星是怎么扛得住的啊?
有两家网络媒体的触觉够灵敏也够大胆,竟然找上门来要采访余有年。余有年颤抖着手看完对方发来的采访大纲,有好些问题关于他成长和私下的生活,他细细琢磨,在采访当天有技巧地带过了。
采访者问余有年大学是不是唸的表演系,他说:“我学的挖矿。”
采访者问他家里人对他的演艺圈发展持什么态度,他说:“我离家出走的,只要他们没在电视上看见我,我就可以自由发展。”
最后采访者笑着问他进圈子后最大的变化是什么,他说:“不用再送外卖了。”
到最后没有人知道他没唸过大学,十几年没见过父母,曾经当过人人喊打的职业黑子。两段牛头不对马嘴的采访视频被放到网上,又引起了讨论。余有年搞不懂现代人为什么喜欢听一些乱七八糟又模棱两可的话,还为他暗藏的那些心机打上了“幽默”的标签。是新华字典的词语解释没背好吗?
余有年能预料到采访会被人讨论,但他的预知能力不够全炁高。有时候他觉得,全炁如果不当演员了可以去当神算子,货真价实的,不是像他靠诓骗的。
这天余有年正吃着午饭,一碗香辣味绝的油泼面。一个陌生电话打过来说想找他签经纪公司。对方约他见面谈。他挂断电话后上网查了公司信息,不是诈骗集团,是真的有持分者的正规公司,而且最大的持分者还是一家挺有名气的网络企业。余有年顿时觉得眼前这碗油泼面更香了。
跟经纪公司碰面的前一天余有年还特地去买了一套西装,一双皮鞋,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负责洽谈的是一个顶着小肚子的光头男人。
余有年在办公室里一坐下,光头便推上前一份合约,说:“公司对于有潜质的新人都会不遗余力地捧。”至于是怎么不遗余力,光头点着合同上的白纸黑字说:“一年两部一线电影;三个热门综艺,长驻的或者特约嘉宾;不下十个高端品牌的代言。”
余有年听见了一个个金币长出肥肥胖胖的小短腿,一弹一弹地跑到他敞开口的大麻布袋里的脚步声。光头问他有没有什么问题,他想问先赚十个亿应该没问题吧,然而他把嘴巴闭紧了,一页一页翻看合同。
期间光头大声谈分成条件:“一开始会少一点,但每年看成绩,好的话比例是可以调的。新人眼光要放远一点,也当作是一种目标。”
余有年没被影响,仔细审阅有关艺人违约的条款,其中一项是不得私下谈恋爱,又不得自主中断与其他艺人或者公司关系户的“合作关系”。违约金有的是固定的,有的得按工作报酬分比例收取。合同翻到底,余有年没有找到公司违约该赔偿艺人的条款部分。他缓缓合上厚厚的一叠纸,笑对光头。
这底下淌著洪水跟熔岩的井姚遥跳了,可他余有年不跳。“我觉得大哥你也挺有潜质的,不如你替我签了这合约吧。”
离开公司后,余有年转手把身上的西装和鞋子退回给快餐时装店,又去超市买了一块牛排回家煎著吃。不懂红酒却独自喝了小半瓶,微醺的时候接到全炁打来的电话。不等全炁训话,余有年先嚅嚅道:“我没有签约。”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全炁问得单纯。
“不然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这些消息在你们那巴掌大的圈子里传得很快吧。”
全炁低声说没有签就好,“那家公司屯了很多人。”
人能屯也是有趣。
余有年一口一口喝着酒没说话。全炁安静地听着他的吞咽声,倏然问:“你在喝酒?”
除了酒跟茶,也没有什么能一口一口慢慢品著喝,全炁没见过余有年主动喝茶。
“你一个小孩怎么管这么多。”
要不是余有年是笑着说这话,全炁就开始琢磨该怎么道歉了。
一瓶酒喝完,余有年醉醺醺地问全炁:“你帮我接戏不抽提成,对吧?”
全炁说:“是。”
“你接的戏质量都高,对吧。”
“嗯。”
“也稳定。”
“稳定。”
“有问题你会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