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有年勾住自己的长头发在手里把玩着:“我没有洋娃娃啊。”
别说洋娃娃,余有年连一个可以上学用的书包都没有,不是因为没钱买,而是因为他根本没上幼稚园。
何文有着好看的五官但表情骇人,她打开那张仿佛能飞出蛾子的嘴巴:“你表妹不是有一个嘛,她这周末来玩。”
后来余有年在小学里才学会“拆东墙补西墙”这个短语。他的第一颗糖就是这么来的。他得感谢余添和何文没让他小时候因为吃糖过多而蛀牙,并且传授了“十八般武艺”给他。父母对他的苛刻,主要体现在如果他没骗到好心人的捐献,或是偷到旅客的昂贵饰品,那他就得听着肚子发出的鼓声睡觉,直到第二天完成“业绩”。
当他用一个贵妇的戒指向父母换来两只肉包子时,余添会让他吃剩半个包子。他问为什么,何文会说这是中国人的传统,叫“年年有余”。看着那半个包子再一分为二落到余添和何文的肚子里,余有年怀疑如果他父母知道户口本上的名字可以取四个字,他的名字就会变成“余有年年”。
穿了蓝黑色睡衣的天空悠悠地翻了个身,露出白肚皮。
余有年把埋在被子里的脸露出来。像是他这种非主要人员住的酒店档次要差很多。房间里的空调无法运作,跟前台说了很多遍还是没有人来修,也不让换房间,还不如开窗凉爽些。他闻到窗外雨水的味道,雨下得小肉眼看不到,没什么声响。他走到窗边往楼下看,地面湿漉漉的,伸手出窗外被雨淋到才确信是下雨了。同房的人还在睡,余有年轻手轻脚穿上衣服出门。
早上除了大众交通工具和早餐店能见到人龙,在医院放眼望去也是密密麻麻的脑袋。病患家属你提保温壸我提外卖餐盒,前胸挤后背地赶着来送餐。只有这个时候能让人觉得医院不是一个判定人生死的地方。
余有年吃着香甜软绵的糯米卷,走到医院的楼层指引牌前搜寻了一会儿,转身挤进升降机。
这会儿是探病时间,他大模大样混进病房里蹲在角落,吃完糯米卷,又从冒着烟的透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菜肉包。这一层全是同一种重疾的病房,余有年挑的这一间是全层里唯一有小孩的。那小姑娘大概七八岁左右,脸色异常蜡黄,但笑起来时像一头丛林间钻出来的小鹿,与其他同病房的一脸死气沉沉的病人截然不同。那姑娘一边吃着母亲带来的清淡早餐,一边瞟向余有年,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发现了这个角落里的不速之客。
余有年与她相视,咬下一口包子用舌头顶到上牙龈与嘴唇皮之间,龇起下排牙齿,活像只猩猩,把姑娘给逗笑了。姑娘一口粥呛得咳嗽连连,吓得母亲上前抚背。姑娘却仰头把剩下的粥全倒进嘴里,催促母亲去清洗餐具。她的眼神明目张胆地驱赶着母亲,待母亲走后立刻转头朝余有年招了招手。
陌生人走到面前,姑娘谨慎地环视一周,见没有人注意到她,便用瘦得像枝条的手拢著嘴,小声问陌生人:“你是鬼吗?”
余有年把塞在牙龈前的包勾下来吃掉:“你有见过鬼吃包子的吗?”
是人是鬼对姑娘来说都不重要,只见她盯着余有年手里的肉馅包子咽口水。余有年问:“你能吃吗?”
娘姑舔著嘴唇说:“不好消化,不能吃。”
余有年坐到床边,把没吃过的半边包子掰下来递给姑娘。姑娘大口一张,吃得像刚刚没喝过粥一样。
“你还真敢吃啊!”余有年把包子抢回来,“不怕死啊你。”
姑娘的脸被包子撑起一个小球,她边咀嚼边说:“死就死呗,别太痛就好啦。”
余有年戳了戳她软弹的脸蛋:“你知道什么是‘死’啊?”
姑娘朝余有年摊开手掌想要包子:“我妈妈等会儿就要回来啦。”见余有年没动作,包子不得手,她转换策略:“我回答了你就给我可以吗?就吃一口。”
余有年不置可否。姑娘舔了舔残留着包子咸味的嘴唇皮说:“你肯定也知道的,就跟垃圾循环利用一样,这次我的身体太垃圾了,死了重新造一个好一点的,下次就可以活久一点啦。”
“久一点是多久?”
“唔,比这一次久一点吧。”
余有年离开病房的时候刚好跟姑娘的母亲擦身而过。紧接着姑娘母亲的惊呼响彻病房:“思思你在吃什么!”
常青和牛壮壮道别那场戏重拍的那天早上,全炁还有另一场戏要拍。余有年跟着全炁的车先去了对方拍摄场地。这几天一直下著毛毛雨,不到需要打伞的程度,但在露天地方呆久了还是会沾湿一身。有点烦人,但又无法控制。全炁的脚似乎没前些天闷雨时那么严重,但还是有点不利索。小乔时刻准备着,一有情况就当人拐杖。
全炁那一场戏很简单,在校园里绕操场骑自行车。余有年蹲在一旁看,离得有点距离,听不见那人跟助理在谈论什么,只见小乔好像有点焦躁地跺脚,全炁只摇摇头又上车准备开拍。
操场最小一圈跑道是400米。自行车经过时带起风,绿的黄的小草摇摇曳曳,摆着手在给人打气。
两个轮子转啊转地转到离余有年最近的地方。全炁原本踩得好好的,倏忽脚踩空,车身剧烈摇晃,身子无法找回平衡,“啪嚓”,连人到车歪倒到地上。车轮子延惯性继续转着,余有年上前一步扶起全炁。后者淡淡道谢,虚张十指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拉起倒在地上的车,一蹬,骑车到导演指定的地方重新拍摄。
一圈,两圈,十圈,全炁仿佛不要命地一直踩。
余有年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人对演戏持有近乎偏执的心态,否则在发现他占卜骗钱的当下就应该报警抓人。余有年的视线追着操场上亡命骑车绕圈的人。
雨停了,白云间露出一条蓝缝。
他也曾经这样拼尽全力过。那一次他已经饿了一天一夜,蹲在一家面食餐馆前走不动了。身兼厨子的老板出来喘一口气,看见瑟缩在门口的余有年。
“喂,你爸上次吃了我的面没给钱就走了。”
余有年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憋足气才说:“巧了,我也想知道他们在哪儿。”
这会儿余添和何文已经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境界,消失三四天是常有的事。余有年学会一旦见不着人,就把家里的余粮分成几天份来吃的本领。
老板回店里接了个外卖单子,做好后提着袋子出来,看见门口还蹲著个瘦皮猴。刚好把烟抽完的外卖店员上前想接过外卖,却被老板拦住。老板把外卖伸到余有年眼前:“十分钟内把这外卖送了,回来给你做一份一模一样的,不收钱。”
余有年忘了自己是怎么撑起身子再拔足狂奔的,路上的景色他无暇观赏,所有东西在他眼里都是成射线形模糊状的。他感觉到喉咙比哈拉诺尔湖还要干涸,心脏比吸气后的河豚还要膨胀。餐点送到后他被客人骂了一顿,因为那汤一半在碗里一半在袋子里,但他不管,屁股一扭又一路返回。后来他吃上了一份一模一样的馄饨。别的他都忘了,他只记得那是他第一份不偷不抢不骗得来的食物。
“卡!”导演通过了全炁的戏。
全炁抖著腿坐到折叠椅上喘著粗气。
余有年想,自己并不是不能再奋力狂奔一次。
毛毛雨停了十来分钟又继续下,下到中午过后就没了。余有年穿着戏里的病服坐在病床上看剧本。忽而床垫下塌,全炁坐在床尾,嘴里默念对白。余有年颠了一下剧本问:“姜导会吃人吗?”
全炁被问得一愣一愣的。“他为什么要吃人?”
余有年颇认同地点点头:“也对。”
场次开拍,剧本被藏在枕头底下。
常青给牛壮壮说著学校里的事情,同龄的牛壮壮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说一句:“好羡慕啊,我啥时候才能回学校啊?”
常青捶了他一下:“你前两天才说自己在度假快活得很。”
牛壮壮翻了个白眼说:“那人一辈子不能总在度假啊。我一直在度假那学校里那些日夜等我回去的妹妹们怎么办?不能伤了她们的心啊!”
常青受不了自恋的牛壮壮,抬手又是一拳:“行行行,你出院那天我让她们点着鞭炮来接你。”
牛壮壮嘿嘿地搂上常青的脖子。常青一边推开他一边问:“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啊?”
牛壮壮看着窗外的灰云朵朵说:“快了吧。”
常青看了看手表:“我得走了。”
牛壮壮松开手放行。
“再见了啊,下次再来看你。”
常青说著起身往门外走。原本应该转头回一句“下次见”的牛壮壮什么也没说,留一个背影给常青,举起手随意挥一挥,嘴里不经意哼出“虹彩妹妹嗯唉嗨哟”。
常青听见歌声,眼底一亮,嘴角擒著笑离开了病房。
牛壮壮还独自坐在床上看着窗外,那一股坦然面对生死的情绪感染了整个空间里的事物。
“卡!”导演抽著烟走到余有年面前,把烟整根抽完才开口:“为什么不按剧本来?”
余有年的视线笔直得像拿尺子画出来似的,下巴朝镜头外的常青扬了扬:“他说下次再来看我不是诅咒我不能出院嘛,可我觉得下次我就可以回去见妹妹们啦。”
余有年语气轻挑又多情,逗得挤在周围的工作人员偷笑不已。姜导看一眼被调动了情绪的众人,包括眼睛发亮的全炁,把烟蒂塞进随身携带的烟灰兜里。
“过两天把前面那一场戏重拍了。”
余有年撑大眼睛问:“那算加班费吗?”
姜导的眉毛挤得一高一低,从枕头底下抽出剧本往余有年头上敲:“我吃不吃人,你想试试?”
余有年哎哎叫着:“快拍快拍,这病服穿久了不吉利!”
他长了一张不显年纪的脸,乍乍乎乎的样子真有年少不经世事的顽劣感。余有年瞥了瞥在认真工作中偷闲的人群,有说有笑很融洽。在那当中的全炁也弯著一双星眸,一瞬不瞬地眺望着他。
休息间,余有年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低头一看,蓦然恍惚。为了研究剧本,蹲医院,和经营夹娃娃的生意,他把微信里的职黑群给忘了。那满满当当的未读信息正控诉他“忘忽职守”。
余有年下了戏又去医院蹲了会儿,吃完晚饭回酒店准备洗澡的时候接到全炁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有些局促:“这么晚打扰你不好意思,你有空吗?可以麻烦你帮我对一下戏吗?”
这个身怀绝技的大将军,居然有一天回过头找老兵切磋兵法。余有年觉得神奇得很。
“跟你演对手戏的演员呢?”
“不太方便这么晚找她。”
“那跟你住同一家酒店的其他演员呢?”
全炁的声音更加难堪了:“他们都出去了,不在酒店里。”
余有年想了想,问:“你确定要找我帮忙吗?”
全炁干巴巴的声音传过来:“我不认识其他人了。”
等余有年洗完澡,坐上小乔开来的车抵达全炁入住的酒店时,总觉得这过程哪里不对头。小乔用房卡刷开全炁的房门,全炁坐在床上等著,这画面更加奇怪了。
余有年清了清嗓子问全炁是对哪一场戏。全炁拿剧本给他看,稍微说了一下剧情,是跟女配角的对手戏。
余有年要笑不笑地睨著对方:“这么晚找我就方便了是吧。”
全炁不说话,样子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剧本只有一本,两人得挨在一起看。余有年越看嘴角笑意越深,又问了一次:“你确定要我帮你对这一场戏?”
全炁不觉得有问题,“我情绪抓得还不是很准。词我都背好了,本子你拿着看吧。”
房间里的灯全开着,两人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无所遁形。
演员已就位。
余有年抓住常青的胳膊,一脸怒颜质问对方:“你为什么偷了我给老师的退学申请书?”
常青挣脱开反问道:“你就真的要退学去当什么歌女?”常青从表情到语气无不对“歌女”展现出轻蔑的态度:“你喜欢唱歌可以随时随地地唱,但你想上学不是想上就想的,书唸得好好的,怎么就去作贱自己?”
此时常青脸上已无法掩饰嫌恶之情。
余有年原本半认真半神游地听着,忽然像被树上掉下来的栗子扎了一下,又痒又痛,让人不自在得很。他遵循剧本上只有半个指甲盖大的文字,低眉小声反驳:“我没有作贱自己,也不是所有歌女都走同一条路。”
“你能保证你不走同一条路吗?”
“我能!”
“怎么保证?”
余有年噤声。
常青恨眼前这人不开智,厉声斥道:“不说你日后走哪一条路,你不唸书没文化,还谈唱歌?你知道歌词写的是什么字吗?你知道那些字凑起来又表达什么意思什么感情吗?有机会给你当个文化人,你为什么要跑去做一个胸无大志落人话柄的歌妓?”
常青一大段话,说得气喘嘘嘘,跟房间里的空调比赛谁出气出得响。
剧本上写着要哭,余有年垂首没落泪,一声不响地坐在松软的被子上。时间过去了,全炁平伏气息想凑上前查看余有年的情况,不料被对方清冷的声音阻隔开来:“常青,你不是问我上个月怎么不见你吗?我唸书唸到黄斑出血进医院了。这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吧,因为我不敢告诉你。是我不想唸书吗?我一天十几个小时地看还是学不会。我唱歌起码还可以赚几个钱养活自己。常青,”余有年抬起头,声音封存在冰川底下,眼眶被沾了朱砂的笔尖描了一圈,连带眼皮也泛起嫣红。他眼底有委屈,还有肆意扩散的,与倔强綑绑一起的孑然:“你为什么总把自己放在那么高的位置?”
常青此时应该先是一愣,不能理解眼前这人的想法,接着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转身离开,结束这次不愉快的对话。
可是全炁心里原本装满的一小碗果冻突然被挖走一大勺,缺了个无法弥补的洞。他一时慌了,坐到余有年身旁捧起对方的脸,瞬间敛去一身孤傲,放低姿态急迫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余有年的脸感受到一双冰凉的手,原本只是泛水光的眼睛忽而蓄满一池的水。他被冰得一颤,眼泪跟着被抖落。
活了二十五年,跟他道歉的人实在太少了。
他拂开全炁的手把剧本扔到对方身上,“你怎么乱改剧本啊!”
余有年眼睛一眨,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全炁拉住他的手想查看他的情况,结果被猛地甩开。
“你别动手动脚的,明天就上头条我告诉你,潜规则同剧组的路人甲。”
全炁被调侃得颦蹙,瞪了余有年好一会儿才说:“你明明跟大家都能好好相处,为什么就是不能跟我好好说话?”
余有年整理因为动来动去而乱了的衣服。“我乐意,你他妈管不著。”
全炁的脸还带有少年的稚嫩,不高兴的时候更显小。余有年看乐了,拍拍屁股打算走的时候对坐在床上的人说:“你要人脉有人脉,还稀罕跟我怎么相处?”
全炁看了他一眼便撇过脸,偷偷摸了摸刚刚被眼泪打湿的拇指。余有年看着这只被逆毛捋了的猫,神使鬼差地上手抚了抚:“琪琪,长辈跟你说话你不能不回答。”
全炁回过头有点茫然,忘了反驳这人只准周官放火的对话标准,“‘琪琪’?”
余有年一步一步走到房门口,“你那个‘炁’看了不懂也不会唸,不如叫‘琪琪’,接地气。”
全炁竟然认真地问:“哪个‘奇’?”
余有年把手搭在门锁上,殊不知也认真思考,“‘梁咏琪’的‘琪’。”
“谁是‘梁咏琪’?”
余有年打开房门:“一个女歌手。”
全炁倏地站起来:“你不尊重女性!”
余有年一边跨出房门一边说:“是的琪琪,晚安琪琪。”
余有年最后的一场戏恰巧是牛壮壮临近死去的那一幕。剧本没有直白写他死的那一刻,但之后接的就是常青得知他死讯的情节。
余有年把轮椅推到天台,遇上前来监督的全炁。两人没有对话,各自有各自的情绪。要死的是牛壮壮,脸色抑郁的却是常青。全炁看着余有年坐在轮椅上满场翻飞,抬手想把人拦下但忍住了。准备工作完成后,余有年把自己推到围墙边,嘀咕一句:“为什么都要在天台演悲情戏?”
给他抹嘴唇的化妆师听了随口回一句:“方便一时想不开跳下去吧。”
余有年看了看自己坐在轮椅上的身体情况设定,“我倒是想。”
拍摄进行的头一分钟先让牛壮壮独自沉默呆在天台,只拉他的背影。医生入镜站在他身边,用最轻柔最不惊扰人的声音对他说:“何方走了。”
何方就是那个天天跟牛壮壮斗嘴的病友,入院比牛壮壮早就当起了“前辈”,整天一副要为“晚辈”指点迷津的样子。牛壮壮听了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双手滚动轮子转身面向镜头,朝天台门口移动,微笑着说:“走囉,去给何老师讲睡前故事。”
这一条在演技上没什么问题,可导演一口气把一根刚点的烟抽完,这问题可就大了。
余有年从轮椅上起来,逮着人就问有没有糖果。有的是那种一整条挤出来的裸糖,他不要。最后被他找到一颗有糖纸的。他悄悄跟医生说:“你等会儿给我这颗糖。”
导演不知道他要搞什么把戏,也没琢磨清这一场可以怎么改,就先让医生病患两人再演一遍。
医生走到牛壮壮身边,两人看了会儿景色。医生从白袍的兜里掏出一颗糖给牛壮壮,趁牛壮壮用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指拆开糖果时,缓缓地说:“何方走了。”
牛壮壮顿了顿,然后继续拆糖纸,把柠檬黄的硬糖吃进嘴里。医生不说话,低头看牛壮壮折腾糖纸。天上飞过一群不知道什么品种的小鸟。没一会儿功夫,牛壮壮把一只纸鹤放到医生的手心上。
“走囉,去给何老师讲睡前故事。”
导演默不作声地看回放,手里的烟没点着,朝仍坐在轮椅上的余有年抬了抬下巴,“有没有兴趣搞个编剧做做?”
余有年做职业黑子时的确满脑子是戏。他摇了摇头说:“我不识字。”
导演这回点烟了,问:“那你剧本怎么看的?”
余有年咬碎嘴里的糖指向一旁的全炁,“他给我唸的。”
在《倘若有一天》里余有年的戏份算是告一段落了。他卸完妆换好衣服走出片场,看见全炁的车还停在片场附近,人靠在车身上看书。全炁恰巧抬头看见余有年,招招手把他叫到车前,然后伏身钻进车厢捧出一束花给余有年。余有年惊在原地没接。
“祝贺你杀青。”
全炁把花往余有年怀里塞。余有年仍旧错愕中,他刚跟剧组人员道别,大家都像平时下班一样打个招呼就完了。可眼前的雪娃娃这么郑重其事又文绉绉地给他庆祝,他忽然就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朵。
余有年接过花,以最自然的语气问全炁什么时候拍那天晚上在酒店里对过的那场戏。全炁说今天晚上。“我想看。”余有年说。于是接下来的时间他跟着全炁的车转。
在车上余有年捧着花看来看去,有些他能喊出名字,有些不能。数完了花后他说:“拍戏还挺好玩的。”
一直侧着脸在看余有年的全炁整个身子转过去,难以抑制喜悦地对余有年说:“只要你努力,就可以拿奖!”
余有年把花搁在膝盖上,不能理解对方说的话,“要拿也是你拿吧,我凑什么热闹。”
全炁原本坐得笔直的腰弯了一截,“我离拿奖还很远。”
余有年抽出一朵白色马蹄莲别到全炁的耳后。“琪琪真好看。”
全炁取下花:“别叫我‘琪琪’……”
余有年嘴角一翘:“好的琪琪。”
全炁晚上的戏是在一个公园里拍的。大伙在开拍前不断跳脚,公园里蚊子太多了。女演员穿着小碎花长裙,端庄恬静。
“陈嫣,你要喷防蚊水吗?”
全炁拿着一个小罐子喊了女演员戏里的名字。大伙互相喷来喷去,整片区域都是防蚊水的味道,每个人强忍着难闻的气味开始拍摄。
常青和陈嫣的戏很顺畅,男的因为痛心而训斥女的,女的因为不被理解而委屈。剧本上陈嫣要哭,女演员清秀的脸上便淌下两行泪。她小声啜泣,把内心的想法告诉了常青。末了,睁著一双饱含委屈与难过的眼睛,看向那个仍表情高傲身姿挺拔的人。
“常青,你为什么总把自己放在那么高的位置?”
陈嫣的皮肤白,哭得鼻头透著粉红,视线里揉合著与仰慕并重的怯意。
──不对。
全炁愣住。
还少了什么……骨子里的倔强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呢?泪水应该蓄著不该掉落。
忽地,全炁反应过来自己的思绪,匆忙整理表情,深深看陈嫣一眼后转身离开。身后的啜泣声虽隐忍但渐渐失去控制,听得人心酸心碎。
余有年藏在导演背后,看见导演在监控器前频频点头,摸著下巴上的胡渣说:“这小子比之前灵活了。”
导演一声令下结束这一条片子的拍摄。工作人员利索搬运器材,准备同一场的不同机位拍摄。
走了老远的全炁小跑回来,在离剧组人群两米远的地方,看见路灯下余有年那不带任何距离与芥蒂的笑容。
导演把手放在全炁肩上捏了两下,“刚才发愣的表情处理得不错,继续保持。”
全炁只是点点头,没有露出被夸赞后应有的雀跃。等姜导走去搬到几米外的监控器处检查取景情况,余有年悄悄走到全炁身边。
“干嘛,被表扬了还不高兴?”余有年感受到全炁留连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一滞:“怎么了?”
全炁错开视线晃了晃头,走到镜头前与陈嫣和导演对走位。余有年看着低沉的全炁,默默退到一旁等拍摄结束让人把他送回酒店。
蚊子肆虐,余有年把自己穿着短裤的腿拍得啪啪响。一旁的群演举着手机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讨论什么,余有年凑热闹挤头过去。
“哇!美美美!再换一个!”“是个男人看到都硬啊!”“快发给我!我发微博,涨粉就靠这个了!”
只见那群人拍了张全炁在打光下整个人在发亮的照片,然后用手机软件给全炁套上各式各样的长发和美妆。余有年一看就兴奋了,举起手机也乱拍一通,挑好妆发后把手机往群演面前怼。群演原本兴高采烈的,乍然鸦雀无声,转眼爆发出一片“删掉”的要求。
余有年一脸莫名其妙地把手机抽回去说:“不是说可以涨粉吗?”
一个被余有年用手机改装成胡渣长发浓妆的小哥哀求道:“大哥!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们是驱鬼门神,这有本质上的差别好吗!不掉粉都好了还涨粉……”
余有年很好说话,“那我数三声,一起删。”他怕有诈,补了一句:“哪个孙子不删我就把他的绝世美照放微博上啊。只准你们涨粉不准我涨,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场闹剧很快落幕。照片删掉后余有年还咕哝了几句“好可惜”,吓得那几个群演找别的地方喂蚊子去了。余有年蹲回原本的位置,一抬头便看见已经对完戏调整好走位的全炁。还没开拍,那人不跟陈嫣聊天也不玩手机,就那么低着头盯着脚尖,把自己与四周隔离开来,跟呆在角落里看书没区别。
全炁的长相不是西方那种写实派油画,细致,多彩,但看完了就是看完了。他倒像是中国的水墨画,那些留白的地方让人想一看再看,只不过因为太高深太清雅,总让人敬而远之。
余有年想,刚刚喷防蚊水的时候怎么就没人问自己喷不喷呢?要是一个蚊子叮出来的包能传染一种疾病,自己现在不是躺太平间就是躺坟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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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有年不讨打了
《倘若有一天》的拍摄地不在余有年原本居住的城市。他那夹娃娃店的生意虽然不用二十四小时盯着,店里也留有故障发生时可以联系的电话,但为了以防万一,余有年在出发前找了商场里的一个年轻保安,给了对方一点小钱,让对方帮忙照看一下店铺,适时补补货。
现在戏拍完了,余有年还留在拍摄地,常常跑去片场看别人拍戏。跟他同房的演员拍完戏份后走了,制片方没理由给两个已经结束拍摄的人留着酒店房间,余有年又不想花钱,于是他敲响了全炁的房门。
他问:“你缺助理吗?”
全炁得知余有年想观摩别人拍戏后,二话不说让人回酒店收拾行李搬过来,自己的房间大,住两个人没问题。余有年嘴上说著“好嘞”,手上把藏在走廊上的行李箱直直推进全炁宽敞的房间里。
全炁有拍摄的话余有年便蹭车到片场,自己找一个舒服的角落呆著,看别人怎么打光,怎么收音,怎么记录场景安排。遇到不懂的就小声问人,工作人员也乐意教他。时间久了,他会凑上去帮忙,站在打光灯旁热出一身的汗,举收音竿举到手发酸,偷偷提醒场记有个道具放反了。混著混著,有些人记不清他到底是个演员还是来打杂的。
余有年只有自己那部分的剧本,整个戏的剧情他是翻全炁那叠剧本才了解清楚的。拍摄顺序没有按照剧本来,今天拍这场,他就回想剧本里的内容,明天拍那场,他就看演员怎么找准角色经历变化后的情绪表达。
“喂!菜鸡,来一盘啊!”
休息时临演总爱找余有年一起连线玩手机游戏。他爱凑热闹,什么都爱玩又什么都不会玩。临演手把手教他,他手把手输比赛,惹得谁见到他都喊他“菜鸡”。他不但不恼,还顶着一张灵俏的脸喊:“许伟大哥,再来一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