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同导演不同风格要求吗?”余有年吃着饭盒嘀咕了一句。
那个过两天就要被他“杀”了的“好朋友”凑过来,知道他拍过电影,便说:“电影的镜头都怼你脸上拍了,电影院屏幕也大,再夸张一点不就全成喜剧片了嘛。”
余有年接下来拍摄的时候留意了一下监控屏幕,还真的没有之前《一城一梦》导演嘴里喊过的“特写镜头”。
“有趣。”余有年抱着手在一旁深思。
演过骗子,演过外卖员,现在演一个心胸不怎么宽阔的杀人犯。余有年当然不会相信全炁在树下的那一句“有潜质”,硬要分析,可能跟他当职业黑子有关。他什么皮都披过,对着明星“老公”“老婆”“儿子”“女儿”“爸爸”什么称呼都喊过。当女友粉时能写出一手矫揉造作的文字;当男友粉时字字句句都像为爱无惧下战场的骑士;更别说他挑事时能摸清粉丝的心理,一笔一划诛心诛神。当代黑子心理黑不黑暗没有人质疑,没有人格分裂倒是个奇蹟。
可惜余有年的前职业在这部剧里只帮助到他心胸不宽阔那一部分,而泯灭人性杀人放火的心境,可能当过宰猪宰牛的屠夫也毫无用处。
拍摄地点离他家不远,收工后回到家,他躺在床上琢磨角色杀人的心理。
街边流浪汉痛恨趾高气昂开车撞断他腿的富人;楼下小吃店的老板娘痛恨那个不会赚钱只会赌钱输钱,把孩子学费也搭进去的丈夫;学校里的学生痛恨把自己期凌得曾无数次站在高处想纵身一跃而下的施暴者……还有很多很多,余有年也有痛恨的人,但这就是要杀掉他们的理由了吗?
剧本里写了详细的作案过程,余有年闭起眼睛在脑子里排练得如火如荼时,手机忽然叫了起来,把他吓得在床上猛地一弹。屏幕上显示著全炁的名字,余有年皱着眉头盯了一会儿才接通。全炁的声音还是那样清脆但沉闷无趣,告诉余有年有一个角色很急,在外地,但导演是非常好的。
余有年把手里的剧本往旁边一扔:“那个时间点我在剧组里,我问问能不能调时间。”
全炁愣了一下:“什么剧组?我没给你接──是那个网剧?”
“是啊,我自己接的。”余有年故意把话说得又慢又响。
春雨绵绵细无声,把路灯的光打散了,濛濛泷泷像一颗会发光的毛球。
“不能轧戏。”
全炁的沉稳时常伴随着彬彬有礼的温和,和以理服人的威严,但不包括这一次的对话。上一次是余有年挂了全炁的电话,这次反过来,余有年举着手机半天没回神。他撇撇嘴。
外地通勤费比酬劳还高呢。
在拍《破晓》的作案场次之前,导演给余有年和好朋友定了一个安全提示动作。余有年要用枕头捂住好朋友的脸,被杀害的人要挣扎。由于会出现不知道是真挣扎还是演戏的情况,好朋友会有一个提示动作,表明自己处于危险状态,余有年看见了得停止演戏,避免出现意外。余有年听着听着眼神就开始飘,掌心出汗,怎么往裤腿上擦也擦不完。
走位敲定好,各个部门就位,戏便开拍了。余有年拿着个抱枕往好朋友的脸上招呼,导演拿着话筒喊他用点力按下去,他按了,但在听见底下的人发出呜咽声后,他扔掉枕头整个人弹开两丈远。
好朋友捡起枕头朝他开玩笑道:“道具组不是说这枕头是特制的嘛,我刚试过效果了,挺透气的,你就放手来吧。”
余有年试着把枕头按在自己脸上,的确还能呼吸。
第二次拍摄时他使劲儿了,原本进行得不错,但看到好朋友在挣扎时把手指都抓到泛白了,他还没松手或是弹开便听见导演喊停。
“脸上不能有害怕的表情,你这时候已经杀红眼了。”
导演讲了一下戏,又把余有年赶去当“杀人犯”。这回余有年不仅手上使了狠劲,连表情也狠得微微发红。他额头渗出真实的汗水,脸上的肉因为用力而颤抖著。这一条直到余有年完成杀人动作,掀开枕头确认好朋友死亡,导演才喊卡。
“动作力度是够了,但脸上发狠时不能是空白一片只有狠劲儿。杀人的时候脑子还是全转的。”
导演的要求明确却空泛。如果余有年还有力气思考,便会知道这话里有可怕的地方。他又拍了很多条,好朋友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余有年演得差点连鼻子放哪儿都不知道。
拍摄的地方围了一圈工作人员。角落里有一双青涩但锐利的眼睛,在盯着那个抱着枕头有点挫败的男人。
余有年杀人那条一直过不了,导演喊原地休息十分钟。余有年刚抬头想喘一口气,无意间瞥见一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脸。
今天是周末,习惯了早起干活的全炁没有因为凌晨结束工作,或是今天是假期而睡懒觉。他拿着经纪人按照他的要求透过关系问到的地址,自己一个人找来《破晓》的拍摄片场。在来的路上他戴了口罩跟帽子,到达后大方地脱掉。
余有年长腿一迈把全炁拽到空地,刚想问这人怎么进来的,余光看到有几个工作人员正好奇往这边张望,有的手里还拿着纸跟笔,感觉下一秒就要上前来问全炁要签名。行,这人这张脸就是通行证。余有年把人往更偏僻的地方带。
全炁观察了一路,小声跟余有年说:“环境和团队比我想像中要好。”
余有年抱胸,居高临下地逼视眼前这个鼻头冒着汗珠的人。
“但你的表现比我想像中差。”雪娃娃吐出口的是冰碴子。
之前在电话里听这人的训斥让余有年破口大骂,这回真人在面前冷著一张脸批评,余有年倒是如鲠在喉。刚刚演的戏份已经令他发了一阵又一阵的汗,现在这雪娃娃再次把他冰出一阵新汗。
余有年瞇起原本带有天然和悦的眼睛,“您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骂我的?”
全炁没有一丝惧意,用帽沿扇著风,略微沉了沉眼色:“你试试一边‘杀人’的时候一边回想你‘杀’他的原因,恨他什么?恨自己什么?”
全炁的浏海长长了,被帽沿扇得飘啊飘。余有年定睛看了一会儿后把人留在角落,自己回到镜头前拍戏去了。
对角色的“恨”,余有年不认为难理解。好朋友的人生有多顺遂,余有年的角色就有多坎坷。自己是年幼时在垃圾堆里被发现的,好朋友是在一万块一晚床费的私家医院里出生的。两人一起买彩票,节衣缩食的自己没有中,家财万贯的好朋友赢了一千。再到谈恋爱,自己跟女朋友都谈婚论嫁了,好朋友只出现过几次便勾走了女朋友的心。可是这些都不是令自己最恨的,最可恨的是好朋友对自己的好。好朋友把在彩票上赢了的钱给了自己,也拒绝了女朋友的示好,连人品端正这种好事都全让好朋友沾光了,而自己只留下扭曲丑陋的心态。
这难道不是最可恨的?恨到可以摧毁一切运气的宠儿。
“卡!”导演拿着话筒大声吼道:“这一条非常好!”
余有年松开手里的枕头,堪堪站稳脚。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场戏有多勉强,再让他拍一次不一定能回到这状态。等稳住重心后余有年走到全炁面前,互不退让地对视了一会儿。余有年没有得到夸奖。
“你这状态放在多好多坏的团队里都耽误事情。”全炁不给余有年半点面子。
余有年看着这张还没完全长开的脸,一不小心套入了角色的心理,不轻不重地对全炁说:“你只是投了个好胎。”
全炁离开的时候,看见片场附近一家饭馆的名字写着“末了”,刚来时匆匆瞥一眼还以为是“未了”。余有年这个人会不会也是在匆匆一眼中看错了呢?
以前经济还没起飞,地皮规划又不够有前瞻性,娱乐性质的区域总是互相之间隔着几条大道几个区,逛完了这里得坐个车去下一个地方。现在的地产发展喜欢在一个足够大的地方,把所有东西都凑到一起,方便人留在里面转着转着一天就过去了。
离《破晓》剧组的拍摄地大概四十分钟车程,有一个精心商业化的小区,里面有商店有住宿有饭馆,还有表演场地。整片区域的建筑风格走北欧简约路线,在表演场地还有一面涂鸦墙,跳脱之余又带出场地的个性。年轻人常常三五成群聚在那里舒压或是打发时间。
全炁坐在一家甜品店里吃着雪糕,听不远处的路人拿着结他在草地上弹奏。太阳刚好撒在全炁的脸上,像一块玉石在吸收日月精华。吃完雪糕似乎太凉了,他又点了一杯热的水果茶。
此时周末人正多,他为了进食没戴口罩只戴了顶帽子,没一会儿就被认出来了。一个在一旁观察了很久的女生终于忍不住上前认人。全炁没否认。姑娘又粗著胆子,双手紧捏住日程本的两角和一支笔,想要签名。
全炁问她:“拿了签名之后呢?”
一贯听说这人是不给签名的,姑娘更是被问得脑筋转不过来。
“拿去卖吗?”全炁问。
姑娘立马摇头,表示自己是影迷,全炁演的戏她都有看过。
全炁百思不得其解:“那一张纸一个名字拿回去了没什么用啊?”
签在照片或是海报上还能看看脸,平白一张纸的话,在全炁眼里是会落得失踪的下场。姑娘以为他不愿意签正打退堂鼓时,全炁走到点餐处向姑娘招招手:“你想吃哪一个?喝的也行。”
姑娘直到冷饮送到手上也没反应过来,想冲请客的全炁以尖叫表达谢意时,店里早没有了那人的身影。
这一段经历毫不意外地被放到了网上,再配上一张偷拍全炁吃雪糕的照片,各路粉丝给全炁在微博热搜上安了一层大约时效一天的大楼。豆瓣的群组在研究他去那个地方的原因。视频网站出产他平时为数不多被拍到吃零食的画面。
余有年在拍摄空档上微博,在全炁的热搜底下逛了一圈,大部分的留言都让全炁杀青旅行玩得开心些,或是哀嚎自己也在同一个地方怎么没遇见人。余有年登的是一个小号,随便挑了一条比较热门的微博在底下留言,“又是拍戏又是旅行,别到头来大学毕不了业”。他敲打文字的熟练度,比血液每秒沿血管流通全身还熟门熟路。余有年跟百分之九十八的人一样,随手留个言后又去做别的事情。
今天的拍摄颇顺利,又没有夜戏,余有年早早结束工作回家。在路上他看见自己几小时前的留言已经被投诉到删除掉了。底下的留言依然是粉丝关心全炁这趟旅行能不能成功出戏。余有年没什么印象全炁有这种特别行为,搞人的那半年里他也不算是把人底朝天摸了个遍,全炁也没有什么大动静,是确定拍《流年似岁》后才有水花。
他没再看粉丝那些零零散散不成排面的控评,转而去翻全炁过往的微博。全炁原本年纪就小,微博越往前翻,图片上的人越嫩。大概初中开始全炁就会在每次拍摄结束后到异地逛逛,不带经纪人、助理,也没带父母。余有年去瞧了一下豆瓣组的分析,有人说去那种文艺小区估计是约了什么人,没人会独自去这种好看又浪漫的地方;又有人说全炁一直独来独往,也是文艺片常驻小生,一个人去不出奇。
余有年没考究下去,那个小区他去过,拉着“好朋友”去的,还让对方给他拍了照片。他本人对拍照没什么执念,照片都是营业微博用的。从拍《一城一梦》开始,余有年就开了一个新微博帐号,营造形象这种事情总是利大于弊的。他手上还有一堆当职黑时养下又没被公开处刑过的号,一切都有备无患。余有年逐个号登进去点赞和转发一些有趣的东西。一个人活出了一村人的气势。
之前接单的微信号基本上不能用了,同行熟人都在上面。他就重新申请一个微信号,又跑到微博上跟那些低端的黑子号私信,先是编一通对艺人胡乱扫射的瞎话,提升与对方的共感。在对方自以为聊熟后,他再有意无意透露自己想把骂人这种天赋发展成事业。果然没多久,他便被拉进职业黑子群里。低端的群要进去难度不大,但余有年自然“志不在此”,以他的能力往上爬是很快的,只是找个入口而已。
“姜导那边给你约好时间了,明天下午,需要我跟你们一起去吗?”经纪人杨媛问全炁。
全炁想了一下,摇摇头:“就当做个介绍,你去可能就变味了。”
全炁自己接戏不频密,但也没给自己太多松懈的时间。一般手上的戏接近杀青了,他就会从杨媛给他挑的剧本里找想挑战的去试试。杨媛带他带久了便知道他的节奏,休息一两个月就开始戏痒,得掐着他戏与戏和学习之间给他找剧本磨练演技。
别人十八岁还想着放学后去哪里浪,全炁却已经做好将来十年的工作目标计划。他用一张从文具店里买回来的大卡纸和马克笔,字迹工整地写好短期与长期的目标,贴在家里玄关处。这导致杨媛每次去他家都既欣慰又感到压力重重。有这么奋发向上的演员在手,她固然高兴自己捡到宝,但全炁的那些目标同时成为了她的目标,她只得加把劲努力。可现在这个市场哪是“努力”就成事的。
杨媛曾经问全炁,能不能把计划表贴在房间里,要不然阳台厨房厕所哪里都行,就是别贴在玄关。全炁回以她一个露齿的笑容,一颗颗平整小巧的牙齿像草食性小动物。当时还没找到野心的杨媛败阵下来说,跑断腿就跑断腿吧,当减肥。
余有年站在家楼下的街口,看见远方驶来一辆不显眼的轿车停在面前。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雪白的脸。
“上车。”
全炁腾出余有年上车那边的座位。等人上了车全炁才瞧见余有年那张没有血色的脸。
“你怎么了?”
余有年声音虚弱地说:“吃错东西上吐下泻了一天。”
上次那个娇小的助理从驾驶座上回头看全炁,全炁看余有年。视线链末端的余有年干脆闭上眼睛靠在窗边上说:“钱治百病,赶紧见完导演确定有钱入帐我就没事了。”
全炁要带人见自己最近接的戏的导演。到目前为止全炁的戏路都是文艺向,这一次的也不例外,片名初定为《倘若有一天》。全炁演的是男主角的少年时期,想买一送一,给余有年牵线一个小小,小小的配角。
全炁看着余有年那张下一秒就要推开车门去吐的脸,斟酌半天还是没忍住,把想了几天的话说出口:“如果这次的工作你不能好好对待,我给你牵线的能力也有限。”
听见最后通牒的余有年不知道是在装死还是真的不舒服,嘴巴闭了一路。没人引荐又没有公司在背后推动,在这一行里就等于小石子跳海,别说水花了,可能连水纹也看不见。
这一次去见的导演不是个爱饭局的人,全炁约在一家茶馆里见面。一看茶馆的装修,就知道这里的茶是用一叠叠钞票烧的水。连椅子都透出匠人的心思,明明是木头做的,坐上去却贴合人体曲线,比沙发还坐得舒服。
全炁给余有年倒了一杯温水,自己喝的茶。余有年这个人病了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处处跟全炁作对,直到整个会面结束了也没有说半句错话。姜导虽然没说同意让余有年担任那个配角,但眼睛没从余有年那张病怏怏的脸上移开过。走的时候全炁和余有年并肩站着,准备目送姜导离开。
全炁是一杯刚泡好的热茶,余有年是一杯搁置到快长霉菌的冷茶。年过半百的人大大方方地审视这个与全炁气质完全相反的人。
“这就是你最近带着跑来跑去的人?”姜导问全炁。
全炁应得坦荡。姜导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之前说:“戏里的妆就照着他这个样子化吧。”
新戏的角色余有年听全炁说过,大致上是一个身患重病,但对生活仍抱有希望的角色。他当时问全炁:“最后是死了吧?”
全炁透过电话传来的声音比面对面听到的要沉:“为什么会这样猜测?”
“文艺片不就是为了看了添堵嘛,他那么好的一个角色他不死谁死?”
余有年的语气不太尊重文艺片的艺术精神,但说的话却令人无法反驳。
全炁要是提前知道余有年生病时是乖顺的状态,估计巴不得每次跟对方谈正事时对方都在生病。不用上吐下泻,嘴巴上上个锁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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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忍忍,很快就不想揍余有年了
拍摄这一天天灰濛濛的,跟个装满水快撑破皮的气球似的,不管有多少人抬头看它,它就是皮厚,“滴水不漏”。
余有年的第一场戏,是在医院里躺病床上跟病友斗嘴,然后全炁碰巧撞见。斗嘴这项嘴部运动当然难不倒余有年。全炁一开始还担心余有年背词会有问题,看见那人与对手对戏能顺畅一路下来,也就退到一旁准备自己的戏去了。
正式开拍的时候,余有年顶着一张化得血气全无的脸躺在床上,由病友挑起话端,余有年从一开始简单应一两句,到整片整片的词还击病友。在镜头下能清晰拍摄到他因斗嘴而微微发红的耳朵和耳根。全炁正要入镜却被姜导喊停。
“你俩谁还记得自己是病人吗?明天可能就会死的那种。”
余有年咽口水的时候把自己给呛著了,往全炁的方向瞟了一眼。全炁蹙著眉,但又被导演的话给逗得想笑,索性转过身去让随身造型师整理妆容。
余有年咬咬牙,调整呼吸。
第二次拍摄时他故意放缓说话速度,带点气音显示虚弱。感觉上比第一次好了,但姜导仍然不满意。就这一场戏磨了十条,磨到最后余有年乏了,真的有点有气无力的样子,连眼皮子都不想抬了,全炁才成功第一次入镜。久站的全炁在抬腿时踉跄了一下,不太利索的样子,幸好没被拍到。很明显导演不是十分满意,但如果卡在这一场戏那今天的进度会被拖后。又拍了两条,导演终于放话拍下一场。
刚一直躺床上唸词可把余有年给憋出了尿意,一听见休息就往厕所狂奔。厕所门口传来里面两个场记说话的声音。
“那个演‘牛壮壮’的是谁啊?姜导都卡他十几条了,等会儿午饭肯定又得过两三点才吃。”
“鬼知道是什么门路来的新人,没见过。”
“牛壮壮”跑得急,听见厕所里有人说话也来不及停住脚步。里面的人也没反应过来“曹操”杀到了。三个人瞪着眼。那两个场记经验富丰,也不怕得罪一个无名氏,洗过手便离开厕所。余有年撇撇嘴,解决完自己的事情赶紧跑回片场,谁想推迟吃午饭呢。不料他没走两步就碰见导演站在其中一个没人的病房里抽烟,旁边站着全炁。
“对不起,我带的人造成了麻烦。”
姜导挥了挥手,指头夹着烟,飘荡著的薄雾随动作扭了扭腰。
“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您现在换人既需要时间,也会拖进度。”
姜导一直没吭声。余有年听到这里没再逗留。他记得,如果这次表现得不好,全炁就会放手。
余有年今天一共就两场戏,之后那一场是牛壮壮跟全炁演的“常青”在医院里一个简单的道别。只不过这一别后,两人一个在人间,一个在黄泉,牛壮壮熬不过自己的病。两人都得演得今天不知道明天事,末了牛壮壮还得展示一个灿烂的笑容目送常青离开。
道别前的戏两人都没问题,唯独最后牛壮壮笑着跟常青说“下次见”的这一段一直不过关。一条又一条地拍。
两人坐在床上,拉背影,常青离开的时候得起立。余有年看见全炁每次起立时,手都稍微借力撑在床上,脸上表情没有异样,但脚给人不太灵活的感觉。他之前一直没发现这个问题。姜导不知道这情况,一直喊“再高兴一点”“再灿烂一点”“笑容再延长延伸”,到最后“你还不知道自己快死了”。
余有年的脸垮了一半,不自觉地撅嘴咕哝了一句:“‘他’不知道可我知道了啊。”
全炁出镜后就站在导演身旁,余有年的表现尽收眼底。别说牛壮壮,余有年这表现得不好也跟牛壮壮一样以后不用见全炁了。
姜导扔掉手里的烟先让大家去吃饭,自己却又走到别的病房里猛抽烟。
余有年午饭没找全炁吃,全炁也没找他。在他吃完最后一口半生不熟的苦瓜时,全炁换了一身戏服过来跟他说:“你跟我这场戏排到三天后重拍。”说完就像常青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没告诉余有年该怎么揣摩戏里的情绪,也没责怪他的工作表现。
余有年对着空饭盒自言自语道:“提早下班了啊。”
虽然情况是可以这么理解,但余有年没有真的换下病服后就离开片场。今天剧组接下来还有几场戏需要在这个医院里拍,其中一幕是常青知道牛壮壮死后离开医院,徒步走下一层层楼梯。这个场景拉的是远镜全景,得拍到大部分的医院大楼,只留下常青一个身影穿梭在楼梯间的玻璃窗上。
大伙运器材的运器材,布置场景的布置场景。全炁坐在一旁朝助理摊开手掌:“小乔,给我两个暖包。”
小乔给的是可贴款,全炁把暖包分别贴在两个膝盖上。余有年默不作声地跟着没被赶走。等全炁撩开裤腿才发现这人膝盖上套了两个护膝,此时将暖包往护膝上贴,放下裤子也不显眼。
在等戏的时候全炁一直捧著教科书在看,时而做笔记,时而贴个索引纸。他的笔记没有直接写在书上,都是用便签纸贴著写。书被带来带去也不见边角破了或翘著。全炁字写得急,龙飞凤舞的,却彰显出书法风格。
余有年想了想,最近一次提笔写字已经是几年前了,替奶奶签病危通知书。只是没想到签完后奶奶又生龙活虎地揍他揍到现在。
这场戏是一个长镜头,全炁得从三楼走到楼底下。虽然远镜看不出来演员的表情,但肢体动件也能带动情绪。全炁一共走了三趟,每一次都是拽著扶手往上爬,开始拍摄下楼的画面后不攀附任何东西。第二次下楼下到底层出镜的地方,全炁膝盖一软没忍住差点跪倒在地上,幸好小乔动作敏捷接住了他。
“要跟导演说一下吗?”小乔问。
全炁脸上出了一层细汗,可能是因为走动,也可能是因为膝盖上的暖包。他说:“很快就结束了,没事的。”
果真如他所说,第三次调整步速后这一场戏就过了。全炁坐到折叠椅上休息时已经不见余有年的踪影。
余有年回到剧组租下的酒店房里休息,天还亮着却一觉睡到晚上十点,跟他同房的其他配角回来看见床上鼓起一个大包。
余有年醒来后饿着摸了摸肚子,但没有起床觅食,拉过被子盖过头在里面看手机。他找到全炁的演出经历表,三岁就开始演戏,没有一部不是慢节奏的文艺片。既然大家都夸那人小时候演技好,余有年便找了一部全炁童星时期的作品来看。
大概是刚上学的奶娃子,在戏里演一个农村里的穷孩子。整部戏节奏是真的慢,山山水水牛牛羊羊拍一堆,看得余有年刚睡醒又哈欠连连。整部电影下来,余有年比较有印象的一幕是奶娃子自己上山捡完柴,下山时不小心脚打滑,鞋子脱落掉到河里。娃子赶紧把柴枝往地上放,跳到河里捡鞋子。拍摄时应该是十分严寒的天气,河水靠近岸的部分结了一层薄冰。娃子一边下水捡鞋子一边哈气,呼出来的白烟把整张小脸都模糊了。
余有年找了花絮来看。一点开就是年幼的全炁那惊人的哭声,吓得他立刻摁掉手机怕吵到同房的人。余有年下床找到耳机插好才小心翼翼播放视频。全炁的哭声贯穿整个河岸,滚烫的眼泪没一会儿就凉了,和两条大鼻涕一起冻冰在脸上。纵使全炁哭到脸蛋都红了,旁边的一男一女仍冷静地为他分析演技上的问题,像是柴枝要怎么放到地上,找到鞋子后要怎么穿上。男人与女人分别贡献了自己好看的五官给全炁。
余有年明白了,这两人就是压榨童工的全炁父母,全仲焉和王奇。
“听明白了吗全炁?”王奇问。
“一条过好吗?水太冰了,呆太久会生病的。”全仲焉说。
全炁打着哭嗝点头。
下一秒全王二人向导演确认演员已准备妥当。全炁抬手用破旧的棉袄擦干脸上的鼻涕和泪水,抱起放在地上的柴堆。
导演一声“Action”,全炁立刻止住哭嗝,按照父母的教导跳进水里找鞋子。那双小短腿泡在飘着浮冰,没过膝盖的水里有好几分钟,找鞋时摔一跤,上水时又摔一跤。穿上湿鞋子一直往前走,导演不喊停他便不停下来,就像个真正在农村里吃惯苦的孩子。
导演一喊停,全炁忘了扔掉手上的赘物,抱着一堆硌手的枝枝条条就开哭。王奇冲上前脱掉他的湿裤子和鞋子,拿厚重的毛毯裹住他。全仲焉一早生好火堆,接过全炁往火堆上凑,把一瓶热好的牛奶塞到孩子手里。
余有年关掉视频脑子仍嗡嗡作响,全是全炁宏亮的哭声。明天没有戏,余有年又找了全炁其它作品的花絮来看,即使都是文艺片,磕磕碰碰的情况仍然会发生。全仲焉和王奇似乎只陪伴全炁到中学,便没再在片场出现过。没有了父母的陪伴与监督,全炁也没有对工作有半分松懈,反而更加严以律己。
要说全炁的父母苛刻,余有年的父母也可以算得上“苛刻”。余有年记得小时候第一颗糖是余添和何文教他骗回来的。四岁的余有年被父母故意留了一头长发,雌雄莫辨,正是馋零食的年纪,看见小区里的一个小女孩有糖吃便问何文要糖。
何文指著女孩说:“她有,你找她要去。”
余添抱起余有年循循恶诱:“你去跟她说,你有一个洋娃娃,要用洋娃娃跟她换一颗糖。可是你的娃娃在家,让她先给你糖你再回家给她拿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