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仓仍遮着眼睛,偏头躲开。
手指被攥了两下,头顶再次传来带着湿气的声音。
“听明白了吗?”
抿了下唇,缪仓急急点头,把攥着自己的手往里推去。
江平野沉沉笑了两声,没再难为缪仓,松手回了雾气已经散尽的卫生间。
听到关门的声音,缪仓舒出刚刚提起的那一口气,扫过磨砂玻璃对面的人影,耳尖眼尾的潮红久久未能散去。
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
厚脸皮的江平野并不在乎缪仓对他的腹诽,只要能把吃的喂进他嘴里,看着他不吐,补上下颌线的那几分腴润,哪怕缪仓骂得再厉害点儿都可以。
第9章 养成协议第4天
江平野悠然翘着腿躺在自己的床上,平板贴在膝盖上,映出白光,却又被严丝合缝的床帐挡得严严实实。
触控笔轻轻划过屏幕,描涂着三小时前他在缪仓耳尖看到的一抹红。
声音细微,几近于无。
时间已经到凌晨一点,他把床帐下方一角拉出一丝缝隙。
侧前方的另一个床帐中,暖黄灯光已经熄灭了一个多小时。
揉了揉酸胀的左臂,轻轻盖上数位板,膝盖窝还没完全沾到床,侧前方就有了动静。
悉悉索索一阵,然后是拉链缓慢拉开的声音。
江平野按下缝隙处的布料,等着微小的脚步声到了自己床脚……
猛地“呲啦”一声,脚步声忽停。
心跳骤然加速,缪仓在原地僵了一瞬,攥紧手心,下一刻仍如常往外走去。
“干嘛去?”
江平野按亮床头灯,昏暗的光影穿过厚重床帐布料透了出来,在室内映出一片灰蒙。
他对话的人却没有停下,虽然呼吸不稳,但步子坚定,甚至还加快了速度。
江平野倒也没有阻止,只是照旧跟了出去。
一步赶一步,停在了楼道尽头的公用卫生间。
“房间里不是有卫生间吗?大半夜的非要用公用的?”
喉结滚动,缪仓压了压胃,脖颈的冷汗顺着滴下,他擦过额头,按下胃里的翻滚恶心,半晌后,回头看向江平野。
眼神里不是厌恶,仅有的一丝排斥之外,更多的反而是惊惶。
片刻间,声控灯自然暗下,一片黑暗中,江平野上前两步,准准拉住了缪仓的衣袖。
回想着刚才转瞬之间瞥到的眼神,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点破。
“回去了……不说你。”
无事发生一般,缪仓被拽着袖子回了病房。
灰蒙灯光下,江平野看着缪仓钻进床帐,两人隔着拉链空隙对视,须臾,江平野伸手拉上拉链,轻敲了两下床帐。
“睡吧。”
灰蒙光影消失,房间内重新回到一片黑暗。
缪仓仍愣愣盯着眼前那一道银链,僵着肩背,靠到了里侧的墙面上。
胃部仍旧在条件反射地翻涌绞紧,灼痛从胃底漫延至喉口,但心里莫名的焦虑减轻了很多。
不想去跟护士拿镇静止疼药,缪仓压着胃侧身睡倒,拿在左手的鱼七按压在右手背上,印出一大片红痕。
平板的光亮起,江平野翻过里面没有完整画完的图册。
方才声控灯熄灭前一秒看到的那个眼神在他脑中闪回,他无法完全体会其中的感情,只觉得那一刻,明明应该希望自己离开的缪仓,好像更愿意自己留下。
一双杏眼在图层中出现,眼白发暗,瞳孔灰沉……
这一次,他画出的下半张脸,不是他每天看到的,觉得过于凌厉的那条下颌线,而是他想象中的,添上了些许圆润的下颌线。
然而图层更新了一张又一张,却没有哪一次的弧线符合他幻想中的缪斯……
早起的铃声响了两遍之后,江平野才悠悠转醒。
平板的一角硌在下巴上,原本拿在手里的触控笔不知所踪,膝盖紧紧抵着床帐,架在床面以外,几乎从头到脚都是酸麻。
费劲撑起上半身,江平野搓了搓脸,一手抓着头发,一手在被子里摸索,总算在床头缝隙里摸出了自己的笔。
把笔扣回笔套里之后,被他抓成鸡窝头的脑子终于想起了致使他如此的“元凶”。
慌忙拉开拉链探头,斜对角的床帐是打开的,座位上也没人,室内空空如也。
“缪仓!”他急吼吼下了床,连鞋都顾不得穿,生怕缪斯继续催吐,彻底把那张脸毁了。
急促的脚步声渐远,门锁被打开。
卫生间里的缪仓侧耳听着,在“喀拉”声响起的一瞬,他屈指敲了敲卫生间门上的磨砂玻璃。
“噔噔”
江平野忙回过头,速度快的他本就酸麻的脖子窜上一阵锐痛,他却顾不得这些,几步走到卫生间门口。
“在里面?没事儿吧?”
片刻后,门把手被从里面按下,缪仓走了出来。
发尾带着湿意,除了脸色更加苍白外,这张9.9分完美的脸还和以前一样。
“昨晚也没睡好吧,我脖子都僵了,”江平野自以为找到了对方面色不佳的原因,揉着后脖颈点了点头,擦着缪仓的肩进了卫生间,“等我一会儿,一起去餐厅。”
缪仓趴在桌上,他看着玻璃另一侧隐约的人影,捏着鱼七,脑中思绪纷乱。
胃里的灼热感已经变成了闷疼,虽然心理和生理上都不太好过,但昨晚好歹没有再吐。
脑子里搭错的反射弧和正常的不停打架争论,幸而他还保留着基本的清醒。
要想生存,肯定是不能再这么吐的,这些行为他无法说出口,无法自然地要求林医生对他进行监督,但现在,另一个人发现他了。
而且这个人,是来监督他的。
要让搭错的反射弧重新断开,他需要一个无需主动告知的“监督者 ”。
眉头微皱,胃里一阵抽痛,他掐着喉口压下想要反呕的欲望,在江平野从玻璃另一面出来前平静了面色。
早饭之后,江平野晃了晃手上早已安排好的一份土豆泥。
缪仓抿着唇看向那一份自己本应该最喜欢的主食,犹豫两分钟后,他写下一句话递了过去。
【我今天不吃的话,之后可以正常打电话吗?】
“唔,”江平野指尖敲着桌面,看看缪仓的下颌线,他心里莫名闪过一丝不忍,但转而就被对成熟缪斯的渴望压了过去,“今天不吃可以明天吃,前面的几天我都不追究了,再退让,我亏得也太多了。”
多吃一份土豆泥而已,江平野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事,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二十一天,多吃点儿不也是习惯?
被督促的缪仓默默咬了咬牙,拉过那盒拳头大小的土豆泥,挖了一大勺送进口腔。
咽下肌群和食管括约肌一起叫嚣着反抗,缪仓却没管神经的嘶鸣,强硬咽下后,胃里方才已经麻木的闷疼重新觉醒,一下下翻搅着。
熟悉的感觉,治疗的退退进进间,这样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的时刻,他也已经经历了无数次。
神态自如地吃完,缪仓擦了擦嘴角向江平野展示干净的碗底。
“真棒。”
夸三岁小孩儿一样,江平野探手摸上缪仓的发顶,然后被早有预料的缪仓及时躲开。
跑步机的速度没再被调快,缓过最初的一段胃疼后,缪仓再次逐渐习惯了这种酸胀刺麻。
定量跑完,也只是多出了些汗。
一日三餐,如江平野昨天所说,都加了一小碗土豆泥。
缪仓不知道土豆泥的热量应该怎么算,江平野也没管这三小拳头的土豆够不够他的两千卡,两个人默契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微妙,且短暂。
日程表上的日期很快走到了最后。
平板上的下颌线,江平野换了无数个图层都画不出最理想的,眼看着两周之期已经到了,两斤没长起来,反还成了负数。
下一步的计划,得赶紧提上日程。
连续的图层不断在眼前闪过,江平野忽然拿起平板。
如果让缪仓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来看看这些不完美的下颌线,对方不就自然产生长胖的欲望了吗?
自己督促自己,这才是养成习惯的动力。
胃里的胀痛经过几天的积压后几乎到达了峰值,缪仓将抱枕团进怀里,防自伤圆珠笔在手背上狠狠划过,只留下一道红痕。
胃痛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心里越来越严重的焦躁不安。
仿佛一根带刺的软木从头部插入,在身体里不断分出枝桠,跟着血管走向遍布他身体的每一处。
疼痛还算能忍,但软刺的刮挠带起酸麻胀困,直渗入到骨头缝里。
圆珠笔留下的痕迹缓解不了分毫的焦虑,他很快放弃了继续,蜷起膝盖侧身,窝进角落,缪仓在自己的通讯本子上画出深浅不一的蓝黑色。
线连成面,很快,空白页面上出现了一片堪称绮丽的环境构图。
明明阴暗,但是因为层次感,或者恰到好处的留白,莫名透出一些旷阔。
笔尖微颤着停下,缪仓拿起另一只黑笔,简单勾勒几下,不同形态的鱼七跃然纸上,在一页的蓝黑和一页的空白中穿梭。
“砰砰”
床帐被室友敲响。
圆珠笔滑脱,在猫尾巴处延长出去,划在缪仓的食指指尖。
“给你看个东西,大学前的预授课,艺术鉴赏一下。”
拉链拉开,缪仓沾着黑色墨迹的手伸出,而后是青白的唇。
江平野接下去的话被打断,虽然缪仓一向透着病色,但今天……是不是有点儿严重了?
他转手拉过椅子,犹疑道:“你……你没事儿吧?”
【没,什么事?】
一行字写在蹦跳的鱼七之间,江平野注意力瞬间转移,惊讶地转到本子正面放置的位置。
“这是你画的?厉害啊,这是什么?”
胃里尖锐的疼痛又漫延开来,缪仓有些不耐,翻过新的一页,手动隔绝了江平野的注意。
【所以,什么事?】
江平野对他的烦躁并未察觉,被提醒了后喜滋滋坐回了原位,举起了手中的平板。
“看看,看出什么了吗?”
缪仓蹙眉,盯了片刻后看回江平野。
【他是?】
江平野喜滋滋的心情被这句话愕然打断,不过片刻后他重新提起了精神。
“你啊,这么有辨识度的脸,还是你自己的脸,居然不认识?暴殄天物了。”
他点了点屏幕上的人,从发际线一路解说到鼻尖,然后戳向下颌,以及再往下的锁骨。
缪仓并不常照镜子,以前,是因为镜子里的自己实在称不上赏心悦目,后来,是因为他再也无法分辨,镜子里的自己是否赏心悦目……
尤其是最近,就连洗漱时他也会刻意回避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时隔许久再次看到自己落在平面上是什么样子。
从江平野说完这是他之后,画面里人的脸和躯体似乎就发生了某种扭曲,随着胃里的尖锐疼痛长出了棱角,从他酸涩的眼睛刺入大脑……
“看下颌线。”
平板上的图层开始变化,一张盖过一张,一次循环,江平野的手指在上面戳戳点点:“这是我构想的下颌线,但是我换了无数种角度和曲度,还是达不到理想状态……”
缪仓更用力地按压胃部,江平野的话音混杂在耳鸣声中,听得不甚真切。
“……你……不够完美……”
他晃了晃脑袋,想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江平野的指尖,而他越是去注意江平野的手指,耳鸣声就越剧烈。
戳点在屏幕上的手指,仿佛穿透了二三次元的屏障,混乱地按在自己身上。
耳鸣声中除了江平野的话音,又隐约出现了其他人声。
“没人要你……哈哈……扫把星……听说你亲妈都不要你……你为什么这么讨人厌……是不是因为吃得太多哈哈……你怎么脸这么大……”
“唔……呕……”
反胃感猛地涌上喉间,缪仓一把推开面前的幻影,膝盖重重磕在江平野椅子的一角,他却像察觉不到一般,踉跄着跑进了卫生间。
“靠!你……”
江平野看看自己摔在地上的平板,再转头的时候,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了。
卫生间传来剧烈的呕吐声,他慌忙起身跟了过去。
磨砂玻璃门还在来回磕撞着门后的洗手台,江平野手臂抵上去,就看到了跪在马桶边的人。
卫生间的灯没开,半明半暗中,缪仓一手撑在马桶边缘,另一手紧紧压在胃部,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江平野心脏跟着一紧,两步过去抓住了缪仓的胳膊,还不待他用力,手下的身体却颤抖了起来,本已经停下的呕吐声再次响起。
缪仓细弱的脖颈痉挛一般,呕出一股酸水。
回想着自己掌握不多的医学知识,江平野探手从洗漱台上接了一杯水,蹲下身递过水杯,另一手从上到下顺着缪仓的背部。
“喝点……”
下一刻,递过去的水杯没被接住,而是跟平板一样被扫了出去。
缪仓不但没有停下颤栗,反而瑟缩着努力躲开江平野落在自己背上的手。
察觉到缘由的江平野立刻后退了一步,外面的灯光打进来,照在缪仓沾了污渍的袖子上。
狭小空间内伴着回音的闷咳逐渐停下,发着抖的急喘却久久未能平息。
空空如也的胃部再吐不出什么,耳朵里的人声散去,缪仓侧身缩进马桶与墙壁的狭小角落,埋在膝盖间忍受着大脑中的嗡鸣。
江平野试探着伸手,慢慢把杯子推进缪仓的视线,杯壁挨在他垂落在地面的手指上。
两者相碰的那一刻,像是噩梦惊醒般,缪仓整个人猛然抽动了一下。
江平野忙缩回手,看向缪仓仍不甚清明的眼睛。
大半个月以来,对方虽然瘦弱,但总是挺直着脊背,除了自己故意招惹的时候,态度总是冷硬疏离,这还是第一次,江平野在他身上看到遮掩不住的脆弱。
对方显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催吐的事情,这次虽然不是催吐,但看起来仍不太正常,他一时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去值班室喊护士进来。
再次把水杯往缪仓脚边推了推,江平野小声道:“需要叫护士吗?”
视线里模糊的人影很眼熟,对方嘴唇张张合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胃里依旧像被什么人用力攥着似的刺痛着,缪仓的手摸到了脚边,抓住了比指尖温度稍高的水杯。
惯性一般,他拿起水杯抿了抿,冷水入口,喉间的灼热感稍稍平息,胃里却再次抽痛了起来。
水杯被打翻,棉麻上衣的前襟瞬间被浸湿,缪仓捂着胃缩得更紧了。
看着缪仓仿佛被梦魇住的神情,江平野紧皱着眉,拿开摔在地上的杯子,起身弯腰,把人从狭缝里抱了出来。
缪仓已经没精力再抵抗他的肢体接触,像是胃里的疼痛更折磨人。
将人安顿在床上,江平野抚过他被冷汗浸透的发尾,不再考虑缪仓想不想被别人知道,再不叫人过来,恐怕他以后连“不想”的权力都没有了……
护士很快喊了值班医生过来,江平野沉着脸,抱臂靠在缪仓床头,突然觉得他这步计划可能走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明明是喂养缪斯,现在搞得像是谋杀缪斯……
一阵有条不紊的忙乱之后,缪仓床头挂上了两瓶液体,药物作用下,他已经紧闭着眼睡着了。
江平野看了看床边宽大衣袖半掩着的青白手背,跟着凌晨被喊过来加班的林清语一起出了病房。
仍是他第一天来时的那个位置,林医生按亮头顶的灯靠在墙边,眼神里透出质问。
“说说吧,怎么回事?”
江平野没了平时胜券在握的坦然放松,上衣的水迹还没有干透,原本整齐服帖的短发不知什么时候散在了额下,垂下的眼尾除了生人勿近的冷漠,还隐约显出几分疑惑。
他不太明白简简单单的多吃饭为什么变成了这样,这个过程中缪仓并未表现出他所能观察到的不适。
他观察到了的,江平野把散下来的头发重新捋至发顶。
缪仓变慢的进食速度,偶尔抚胃的动作,除了这些不显眼的,他明明已经知道了缪仓在催吐,但他仍然习惯性的,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选择性忽略了。
“我的问题。”
江平野没再隐瞒,直言了自己跟缪仓定下的那份协议,还有自己刻意的忽视。
他以为的那些小问题,都在缪仓的“一言不发”下,成了大问题。
“江平野,你太自以为是,也太自私了。”
林清语毫不客气地指责,天知道她大半夜接到缪仓发病的电话有多担心。
“你知道他用了多长时间才摆脱上一阶段的催吐的吗?本来按照治疗量加餐,他这次是有希望治愈的。”
“我不懂你们艺术家的追求,但麻烦你,追求艺术之前能先给出基本的尊重吗?不要仗着缪仓不能说话就无视他的意见很难吗?”
“你这样的行为跟霸凌有什么区别?”
刻意压低的斥责声在凌晨空旷的过道中隐约泛出回声,江平野撕磨着口腔内侧的软肉,对林清语的训斥无法反驳。
他在一开始就看过了缪仓的通话本子,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缪仓经历过什么,明明知道,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样。
林清语说的对,而缪仓直白的躯体反应也同样表明,他跟那些缪仓害怕的人没有区别。
看着面色不佳的江平野,林清语不想再多说什么。
“等缪仓醒了之后,我会把你们调开,在此之前,麻烦江大画家,安分一点儿。”
灯被关掉,林医生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声控的线路同时也被这一片安静断掉。
江平野低着头站在门外,按着门把手,却迟迟没有推门。
过道尽头的窗户渐渐透进微光,已经有别的病房门开关的声音响起。
他背后有其他人经过,间或好奇地打量他一眼。
半晌后,护士拿着一袋液体过来,打断了江平野的沉默为难。
他跟着护士进去,看着对方把缪仓床头滴尽的空瓶换成了她手里那袋乳白色液体。
按了按缪仓手背上固定留置针的胶带,护士转身,差点儿撞在一直站在她身后的江平野身上。
往外挪动了一步,护士看着江平野脸上揪心挂怀的神情,犹豫片刻后,再次解释道:“急性肠胃炎,挂水之后基本就没什么了,不过他情况特殊,还需要用肠外营养过度几天。”
“他的配餐量会减少吗?”
江平野提过椅子坐在缪仓床边,小声询问。
护士神色一凛,想起刚才林医生跟她说的话,含糊劝诫道:“不能再多给缪仓喂吃的了,他的厌食反反复复,再来几次会有风险的。”
卷起缪仓衣袖的手一顿,江平野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问的那句话,听在知道他“强行投喂”室友的人耳朵里,是什么意思。
没有多加反驳,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护士看着江平野搭在缪仓床边的手,往外走地动作停下,拉过另一张椅子坐在了门口。江平野看过来的时候,她提起嘴角假笑:“林医生让我看着病人。”
下颌绷紧了一瞬,江平野手指跟着一蜷,擦过旁边的一抹冰凉。
心里的不快散去,他迟疑了几秒,搓了搓掌心,握上了缪仓冷冰冰的手指。
七点的起床铃声响过,缪仓的指尖仍冰着,江平野松手,拍了拍跟着熬了一夜的护士的肩。
打盹的护士身体一颤,眯着眼站起身:“怎么了?”
“嘘,”江平野竖着手指示意她安静,又指了指缪仓床边,“有暖手宝吗?”
醒过神的护士“哦”了一声:“我这就去拿。”
门打开又关上,漏进一瞬间室外的嘈杂。
江平野没有加入人流,从自己床上拿起手机,翻出了当初缪仓在他手机里留下的号码……
护士拿着暖手宝进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人了,她把包着毛绒外套的暖宝小心塞进缪仓掌心,抬头的时候,看到了站在阳台围栏边打电话的人。
联系人列表里,缪仓当初只留下了一个“于”字,江平野不太清楚这算是名还是姓,或者仅仅只是个代号。
电话拨了三回,总算被对面接起。
江平野本想等着对面先开口,却没想对面大约也是相同的想法。
沉默五秒后,江平野先开了口:“您好,我是缪仓的……朋友,江平野,您是,于先生?”
“于霆升,你有什么事?”
于霆升?这个名字莫名耳熟,江平野没多想,提出了之前缪仓简单说过的要求。
对面的人安静半晌,直到江平野忍不住要追问的时候,才悠悠开口:“缪仓现在已经不算是我儿子了,送他进疗养中心已经是我仁至义尽,麻烦以后不要再打扰我们了。”
随着话音落下,声筒里响起电话忙音,江平野一句脏话脱口而出,立刻重新回拨了过去,却只收到了“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忙”的拉黑提示。
全封闭阳台的围栏被猛踢了一脚,铁栅栏发出一阵悲鸣,伴着直射进来的阳光,给江平野又添了几分烦躁。
在聊天软件里翻出一个群,他用力按着手机屏,发出一条消息。
【谁知道于霆升是什么人?是不是有人跟我提过?】
名为“社会闲散人员”的群里很快有人接了话。
【谁啊?我也有点儿耳熟。】
【于……是不是于慕阳他爹啊?】
【就是他啊,@江,你自己忘了?我上次跟你说,想从我这儿搭关系,跟你们家合作项目的就是于慕阳他爹啊。】
【我也想起来了,是在星光那次吧,于慕阳为了给他爹长脸,连吹了三瓶。】
很好,江平野收回之前逛画展时对父母的嘲讽,幸好他们没有丁点儿艺术细胞,所以才从了商。
从得不错,还能让自己儿子借点儿东风。
【麻烦你们谁给于霆升带个话,他刚才拉黑的人,是江阔小儿子。】
【顺便,让他把我要的东西送到疗养中心。】
解决了这件事,江平野心里的沉闷散了一半。
再进屋时,原本干熬着“监视”他的护士已经不在了。
熟睡的缪仓眉头微皱,像是在委屈什么,跟第一次扒拉到猫罐头但打不开的那只狸花猫似的。
摸了摸仍温热的暖手宝,江平野握着缪仓的手腕,用拇指擦过留置针那一片的青色。
掌心里的手微颤,他更小心地揉着对方的手背,神色虔诚,赔罪忏悔一般。
新挂上的那袋乳白色液体缓慢滴进缪仓的血管,将将要输完时,江平野放在床边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他半秒都没犹豫地挂断了电话,顺手把对方放进黑名单。
父母的东风是借过了,不过他可没有要跟于霆升交换什么的想法。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江平野把手机完全静音,拿出缪仓手心里的暖手宝,换了自己干燥暖热的手掌进去。
这样多少能抵消一些罪过了吧。
他拉着椅子往床边靠了靠,已让自己握得不那么别扭。
视线扫过床头里侧,一个花花绿绿的玻璃罐子在眼前闪过,在储物盒里显得格格不入。
是他给缪仓的“奖励”。
明明每一次接过的时候面儿上都很嫌弃,但居然一颗颗都好好保存了起来。
说不清心里的这股陌生情绪到底是什么,江平野只觉得心口又酸又软,仿佛被什么小动物翘着尾巴尖儿在胸腔里踩了一圈似的。
手心被温凉的指尖点了两下,他低头看回缪仓,掌下不由一紧,反应过来后又忙松开了。
“醒了?”他不自在地甩了甩手,眼神四处乱飘着,“昨天晚上检查过了,是肠胃炎,今天的液体已经输完了,现在这个是……肠外营养什么的。”
缪仓扫了江平野一眼,没有想说话的意思,空着的右手在床上摸索着,但因为始终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变得焦虑。
“在找这个?”江平野从口袋里拿出他昨晚收起来的橡胶玩偶递了过去,很快被缪仓攥进了手心。
沉默半晌,缪仓不停揉搓过鱼七的尾巴,垂着眼躲避江平野的目光。
江平野抓了抓头发,第一次切身体会了什么叫做窘迫,没话找话般,他指了指对方手里的玩偶。
“你这个小黑熊还挺可爱。”
指尖动作一顿,缪仓抬眼扫过江平野的眼睛。
虽然鱼七的耳尖已经被摸得钝圆,整只猫也是卧趴的姿势,但这么长一条尾巴……江平野是视力出了问题,还是在故意嘲弄自己?
看着缪仓移开手指后露出的那条尾巴,江平野难得愣神,平时的舌灿如花发挥不出半点儿。
他盯着床帐被挂起边缘的拉链,顾左右而言他:“我还是去叫林医生过来吧。”
房间门一开一关,缪仓摩挲着鱼七尾巴的动作停下,抬起左手看着上面的留置针和半截输液管。
生存还是毁灭……缪仓自暴自弃,毁灭吧。
室友的手机肯定不会给自己用了,白白生了次病,全是浪费功夫。
这个破人生,不继续也罢。
江平野跟着林医生走到门口,却在临进门时被关了半扇的房门给挡住了。
他抬手抵门,目光疑惑,却只收获了林医生一个白眼和用力的关门声……
得,进了疗养中心这么几天,已经可以凑出被嫌弃的江平野的一生了。
从没受过如此冷遇的江大画家揉了揉刚才抵着门的胳膊肘,透过小窗往里看……缪仓被挡得严严实实。
揉过残留着一丝温凉的掌心,他拖着步子下楼,打算去餐厅搞点儿吃的。
把上午拉进黑名单的人放出来,手机里接连收到好几条消息。
不知道哪位好心人帮江平野传递了消息,于霆升确认了之后就亲自回家里收拾了缪仓的全部东西,急不可耐地亲自送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