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札与我是一体,它的每一页都承载着我的精神,所以,你知道该去哪里找我。”
脑海里有什么灵光闪了一下,几个月之前,高层办了一场欢迎典和流明加入的派对,第二天一大早,宿醉的典曾向他吐槽自己有一页被祝萄捣乱撕掉了。
“它是我意识的一部分,我的身体不会受伤害,但我的精神会因此残缺一块,我的一些美好品德……”那时典这样对他解释,然后懊恼地又一头扎回去找那一页纸了。
那天早上的一切突然灌回安隅脑海里,他记得那天典很奇怪,兜了一圈后说是找到了,但却非说是安隅让他别把找回的一页夹在书里,容易掉,找个地方藏起来比较好。
安隅很冤,周围人的记忆似乎总是发生错乱,凌秋是这样,典也是这样,总把一些不是他做的事安在他头上。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和典的聊天框。
-你说的不会是被葡萄撕下的那页纸吧?唉,你那天脑子不清楚,陪你收拾那页纸的人不是我,我不知道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打完字后,他又觉得重点偏了,干脆删掉改问道:你到底要去哪?别像眼一样玩失踪。
气泡框不停旋转,安隅握着终端耐心地等了半分钟,直到旋转的图标变成一个红色的感叹号。他戳了戳小章鱼人,小章鱼人回馈了一个断网经典反应——“有什么事吗?”
“信号丢失了?”安隅纳闷地看向比利,却见比利正眉头紧锁,视线在那些仪表板之间反复逡巡。
安隅心头忽然一颤,扭头看向窗外。
他后知后觉,醒来时的眩晕感并非是颠簸导致。
“我们好像撞进了一个出不去的空间,雷达信号在循环,但我们的航线轨迹应该没有重复才对。”比利皱眉道:“太古怪了,不应该是这样的,但我联系不上黑塔,也联系不上极地的人。”
安隅凝视着窗外黑压压的云层低声道:“不是你飞错了,这里的空间发生了错乱……非常混乱。”
飞机玻璃上凝着厚厚一层霜,他们已经离极地不远,苍穹的混乱反应显然远超预计,就连附近的高空都开始随之扭曲。
“或许——”安隅朝云层某处指了一下,“那里有个出口。抱歉,我无法报出它的坐标数字,但你可以慢速靠拢,我会提醒你怎样调整。”
“明白。”比利立刻调转方向,“希望还来得及。”
天空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冰川与洋流搅入高空,巨大的漩涡在天地之间盘旋,那股漩涡越来越壮大,爆发难挡地向外膨胀。城市的钢筋泥土、高楼与人群都被搅入其中。没人知道这次又是哪座倒霉的饵城,更来不及思考它到底是怎么被吸纳到漩涡中的。
极光在漩涡上折射,诡异的光线之外,黑压压的畸潮无边无际——不仅是空中的畸种,那些本应奔跑在陆地上的生物也突兀地出现在高空,被搅入混乱漩涡,又探出头,在漩涡的边缘狂野地嘶叫。
冰冷的空气在翅膀上割出一道又一道缺口,一滴半凝固的血从搏的眼皮上坠落,他收起痛得颤抖的双翼,缓缓抬起眼皮,仰望那高天漩涡。
混乱反应的轰隆声,畸潮的嘶吼,和反应深处的哀呼,编织成了天地之间唯一的声响,要把他的耳膜都撕碎了。
伴随又一阵剧烈的碰撞声,漩涡再次扩张,在遥远的地方,人类又失去了一片饵城。
而呼应般地,混乱漩涡中爆发出一阵冰裂声,新“燃料”的加入让它更肆无忌惮地吞没着一切。
扑朔的闪蝶在旋涡的边缘一只又一只堙灭,安和宁脸白如纸,汗水涔涔而下,一只乌黑的畸鸟冲下来恶狠狠地一口咬在安的肩头,顷刻间便扯走了一大块皮肉,血流如注,那些白色闪蝶却只无力地在主人的伤口周围绕了两圈,便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了。
安根本顾不及自己受伤,他跪在地上,闭眼将双手拢在胸前,散发着一波又一波大白闪蝶。蝴蝶努力地飞向高空,一直飞到那对金色羽翼附近去。
天空擦下道道流火,像陨石坠落,那些是羲德散落的翎羽。
“安……”搏嘶哑着朝安喃喃道:“你快耗尽了……”
安没有回应,扇子一样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他完全隔绝了对外界的感知,只不顾一切地为羲德提供防护。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再撑一秒,然后再一秒……
直至死亡。
又一阵凛冽寒风呼啸,混乱漩涡再次迅猛地搅动壮大,冰霜让搏才刚重新展开的羽翼瞬间霜冻,狂风呼啸而来时,搏几乎已经预感到羽翼折断的痛楚。
然而意料中的痛楚却并没有来临,一阵炽热的风从头顶呼啸而下,羲德在高空中舒展羽翼,将那股凛冽如刀割的寒风冲抵殆尽。
搏单膝跪地,仰望那道傲岸的身姿,喃喃道:“长官……”
羲德自高空中向下瞟他一眼,铄火流金的羽翼再次扭转,将地面的搏和安宁笼罩在火光之下,终于没让他们被呼啸的极地之风卷到旋涡里。
但空中淙淙的流火却越来越稀薄,搏撑着愈发沉重的眼皮,低语道:“您也快要燃尽了吧……”
耳机频道里一片空茫,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只知道他们始终没有收到主城的回应,这样的寒冷似乎永无尽头,混乱漩涡越来越庞大,空中的畸潮也在疯狂蔓延,他们原本守护的饵城早被卷入漩涡中,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在抵抗什么。
但他知道,如果不抵抗,就连他自己,也将被那可怕的力量吞没。
温度明明不是物质,没有实体,但它却好像也加入了与这些物质的融合。
在这一刻,搏才终于明白了长官为何如此厌恶寒冷。因为严寒确实可以噬骨,将人的意志和精神践踏在脚下,冷酷而粗暴地将人碾碎。
他心头忽然颤了一下,更努力地往高空望去——
可就是在这片羲德最厌恶的极地,那位大人却没有一句退缩。流火的凤凰金翼在高空扇动盘旋,从混乱漩涡出现之初到现在,仿佛不知疲倦。那道身影在高空之上搏杀翱翔,纵然伤痕累累,但未曾降落过分毫。
不仅是恐怖的混乱旋涡,还有成千上万凶狠的畸种,都被那人独自挡在羽翼之后。
混乱漩涡再一次壮大时,畸潮嘶鸣也更剧烈,仿佛在天地间狂妄地叫嚣。
温度持续降低,那些畸种被冰层包裹,朝羲德喷射的毒液与口水在空中凝成冰棱。
搏努力撑起身子,嘶哑地喊道:“长官,我来——”
“不必。”
话音落,羲德用力向后收缩双翼,肩胛收紧到极致,而后使出全力将羽翼向前振出,热浪席卷,空中瞬间擦出累累火光,将那些冰棱都融了。
那耀眼的火光几乎模糊了搏的视线,眼眶中蓄着的泪都变得烧灼滚烫。
他清晰地看到那对金翼上绽开越来越多的沟壑,空中划落的道道流火,分明是那个人的血肉。
“你哭什么。”羲德从他头顶呼啸而过,“痛得厉害就闭眼睡一会儿,高空交给我。”
羲德越战越勇,但他的面色却逐渐在冰霜之中变得苍白,翎羽已经覆盖到脖颈,额上出现了一团团火焰般的纹饰,他正迅速走向彻底的凤凰化。
“长官……”搏呢喃道:“收手吧。”
高空之上,羲德的身影终于停顿了一瞬。
“我们等不到主城的增援了,或许请求增援的消息从未抵达。但即便增援来了,也处理不了这坨东西。”羲德的声音冷静如常,他立在高空睨着远处的庞然大物,“这团万花筒似的玩意,我看明白了,虽然不知道它的来源是什么,但我们确实不能再和它消耗下去。它能利用寒冷不断扩张,那我就用火去冲抵。它或许有生命,我要占领它的意志。”
搏虚弱地问道:“您要怎么做?”
“听着。”羲德语气和缓下来一些,“我得到这玩意里面去看看,或许,不,是一定,我一定可以停止它的扩张。”
风声太凶猛,搏花了好几秒消化这句话,“那我和安宁也一起——”
“用不着你们这些小朋友。”
羲德语气带笑,恍惚间,让搏错觉这只是个简单寻常的任务,那个人还能像平时逗小孩那样逗着他说话。
“对你我倒没什么放心不下,伤重点回去养一养就好了。但我们的小蝴蝶还没遭遇过这阵仗,回去路上不安全,你保护好他们两个,能做到吗?”
“能,我一定会保护好他们……”搏话到一半才忽然意识到不对,他用力抬起头看向高空,“您要独自——”
“你们先走,我随后就跟过来。”
“可这是极地,您最不——”
羲德笑声清冷,“搏,你好像一直对我有一些误会。”
“什么?”
羲德悬停在高空,那对金翼舒展在两侧,纵然伤痕累累,却依旧傲气昂然。
“我只是厌恶寒冷,并不是畏惧它。冰霜,冰霜有什么好畏惧的。”
他说着,自高空中向下一瞥。
就和从前带他们去海边放烟花看日出时一样,露出宽慰小孩的那种笑。
而后,高空之中传来一声凤凰清啸,搏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炽热的流火就几乎要把他的羽毛都烧焦了,他被巨风扇动着吹走很远,安和宁几乎要被那股风浪粉碎,待到热风消散,他们已经远离了混乱旋涡,搏猛然回头看去,却见那道流火的身影正独自朝着巨大的反应漩涡振翅而去。
庞大的凤凰金翼在漩涡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就像那只不过是一只燃烧的小鸟。
越靠近反应漩涡,冰霜越凛冽。道道流火才刚在空中攒起,便无声息地消散。金光逐渐暗淡,漩涡周围黑压压的畸潮朝羲德包涌过去,冰冷的黑暗一寸寸吞噬掉凤凰金光,转瞬便要将那个身影撕碎了。
飞机终于突破扭曲空间时,安隅只听到了一声悲哀响绝的鹤唳。
搏骤然振翅冲向高空,顶着风刃一路向前,直冲进旋涡前的畸潮。他抵挡在羲德侧翼,畸种疯狂地啄着他的翎羽,他的羽翼被撕裂,子弹用尽,裸露着血肉与那些东西相搏,大片蓝色与白色的闪蝶在周围环绕,直到那道金光终于冲入了混乱旋涡。
一路相送,终于将那人送往注定没有回路之地。
安隅来不及呼喊羲德的名字,那道金光没入混乱反应的瞬间,天地之间很宁静,凌虐天地的寒风也止歇了一瞬,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幕默剧。
反应漩涡的旋转缓缓制动,安隅视线掠过高空,却始终没有看到安和宁的身影,只有几只虚弱的闪蝶疯狂地交织飞舞,寒风几乎要将那单薄的蝶翼揉碎,直到它们终于凝成一片金色的闪蝶,金蝶振翅,安隅愣怔间,蝶阵疯狂地朝他冲了过来。
绝望的金色闪蝶穿过他的胸膛,那一瞬,他好像听到了安和宁的哭声。
空中划过一道黑色的弧线,搏双翼俱残,从高空坠落。
在他下坠时,一道剧烈的强光突兀地划破苍穹,像无声的核爆,将极地笼罩在一片刺目的死寂之下。
待到强光终于消散,苍穹中的混乱漩涡也已不知所踪。
只剩下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安静地躺在冰川之巅。
一道粗壮的冰棱深深地插在羲德的额头上,将他钉死在这片极地。凤凰金血洒遍冰川,他双目圆睁,死死地凝视苍穹。
绝望的鹤唳声几乎要把安隅撕碎,搏倒在远处动弹不得,只有哭声响彻天地,哀求道:“安隅!看看长官,看看他,求你——安隅!求你救救他——”
可他已经离开了。
凤凰金翼在高空撕裂,在漩涡里与严寒冲抵粉碎——那对羲德最引以为傲的羽翼,终于为人类燃尽了。
安隅缓缓上前,跪坐在尸体面前,伸手握住插在额头的冰棱。鲜血顺着冰棱滑落,顺着羲德的额头,染红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
安隅猛地将冰棱拔出,用流血的手覆上了那双眼。
手心下的皮肤软而薄,这是他第一次感知到,羲德其实也只是个少年。
没了那对凤凰金翼,他也同样柔软脆弱。
许久,安隅抬起手,把冰棱放在一旁,俯身轻吻那人终于阖上的双眼。
“这里有点冷,但终归是平静下来了。晚一会儿,就带你回温暖的地方。”
他低声呢喃着,颤抖的唇隔着血和眼泪,抚过冰冷的眼皮。
“睡吧,无霜。”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安(2/3)蝴蝶,非柔脆之辈
我很少开口,就连对长官也没说过几个字。
我常想,也许长官压根认不出我的声音。
所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最后的那句话。
就在他的身体即将没入旋涡时。
我的闪蝶在他耳边轻声叮咛,请您放心。
蝴蝶,非柔脆之辈。
没有了凤凰的庇护,也能独自振翅。
轻盈,炽热,一路向着高空,永不下降。
代他飞越无尽之路。
替他尽到未尽之事。
************
【碎雪片】羲德(2/2)为人类,振翅
很少有守序者喜欢畸变,我是例外。
凤凰金翼是我毕生的骄傲。
它带我逃离继父的冷库,斩断被践踏的命运。
凤凰金光所及,高空畸种无不臣服。
羽翼上流淌的火光,是我燃烧的新生。
从前我一直觉得,我甘于决战,并非爱人类,而是爱这对翅膀。
但当我最终振翅冲向旋涡时,才忽然明白。
为人类而撕裂,才是这对羽翼应得的荣耀。
最后的时刻我没有闭眼。
我看到,苍穹的蓝绿极光中闪过一抹流火。
那是它翱翔过与陨落的痕迹。
我和我的翅膀永不分离。
************
前序碎雪片:【82章】羲德(1/2)释冰之火。【83章】宁(2/3)我们的秘密。
第101章 世界线·101
混乱反应中止, 但极地苍穹的空间混乱仍未平息。暗沉的天幕之下,空间扭曲而胶着,比利在安隅的指引下小心翼翼地驾驶飞机, 汗水滚满脖颈。
搏靠着舱门坐着,双翼经过简单包扎,但仍残破得触目惊心, 稍微动一动就钻心地痛,根本无法变回人类手臂。他将目光从苍穹收回, 看向躺在身边安睡的少年。
那阵金色蝴蝶反复穿透安隅的胸膛, 没人知道安隅做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做, 蝶阵消散后, 躺在冰川上的只有一位深眠的少年。起初搏还在费力地张望找寻另一道身影,直到安隅走过来伸手覆上他翅膀最深的那道伤,说道:“别找了,他们合二为一了。某种意义上的,熵减。”
那两位自他认识起就已经分离的少年,猝不及防地重新变回了同一个人。
“照然也发生了熵减。”坐在驾驶舱的安隅忽然开口道:“但那是炎长官走向热寂前吸纳了他的混乱,和安宁的情况不太一样, 安宁——”
安隅没再说下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似是在出神。
搏没有探究安宁的熵减和安隅是否有关, 他只对着窗外怔了好一会儿,轻声问道:“原来炎长官也离开了吗?”
安隅点头,“在沼泽, 他和羲德做了相同的选择。”
“哦。”
机舱里静谧下去, 只剩下机器运作的白噪声。
过了好一会儿, 安隅忽然听到搏用气声轻笑了一声,搏低声略自嘲地说道:“我们这些小朋友,大概谁也没料到会真有成为高层预备役的一天。果然如此,只享受长官的关照和包容,什么责任都不用背负……世上哪有这么纯粹的好事。”
安隅心颤了一下,转过身去看他,却只见他对着窗外的苍穹出神。
“安隅,如果有一天律也——”
“在99区,长官他已经做过了相同的选择。也许每一位高层都如此吧。”
搏眸光微颤,回过头来,却见面前那双金眸一如往日宁静,但却不再像记忆中那样空茫。
一种似曾相识的沉稳犀利正在安隅身上飞快生长。
“但我从没有答应过要做他的预备役。”安隅转回身,目视飞机前方的云层,“我不接受他的自我牺牲。无论是为我,为人类,还是为秩序。”
“监管长官和被监管对象是双向契约,我无条件接受他的训导和命令,但他也必须尊重我的意志和感受。我不希望他离开,更对成为接班人毫无兴趣。”
搏愣了好一会儿,他想问那你是怎么阻止他的,但话却堵在了喉咙里。此时的安隅虽然不像当初53区死神降临那样可怖,但却有种强大而疏离的气场,不容探究。
他忽然想起登上飞机前,他踉跄着要抱起长官的尸体,却被安隅拦下。
那时安隅环望苍穹,片刻后视线又落回羲德的尸体,眸心轻动,尸体转眼便消失不见。
“空间折叠。”安隅回头对他解释,“我折叠了这里的一小片空间,他还在这儿,只是你看不见而已。所以也不必担心有野外的畸种来撕咬,没人能找到他。”
虽然是解释的口吻,但其实只是告知一些决定罢了。
“为什么不带他回去?”搏哑声问道:“你答应要带他回去的。”
“是,但不是现在。”安隅顿了顿,“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能做到哪一步。这里和99区、和沼泽的情况都不太一样,这里的时空仍然混乱,没有被修复。直觉告诉我,把他留在时空扭曲的地方,未必是一件坏事。”
见搏发愣,安隅又道:“羲德死了,无论我们做什么,世界上已经没有凤凰畸变者羲德了,这已经是既定的而且是最坏的结果,你必须得接受。”
“我知道这不好过。”他说着声音低下去,“因为我也失去过哥哥。”
搏回过神,望着机舱里安隅的背影。
一年转眼过,这个人的成长隐秘而惊人。惊人的不是那些人尽皆知的强大异能,而是,他越来越像秦知律。
搏深吸一口气,凝神道:“安宁大概要去大脑长住一段时间了,伤好后,我会暂时接管196层的事务。他……他离开了,但还有上千名天空系的守序者需要引领,灾厄还在继续,抵抗也将继续。请转达黑塔,任何天空的任务,请随时知会我。”
安隅无声地笑了笑,他望着窗外的云层,恍惚间想起刚来主城时,秦知律带他参加尖塔的月会。那天羲德笑眯眯地用一罐汽水哄着搏,说道:“谁说我们搏不决断?放眼尖塔,除了长官们之外,就属我们搏最决断了。”
返航依旧艰辛,别说去掠吻之海,就连找到回主城的航线都很艰难。飞机航程过半,终端上才终于出现了信号。
安隅尝试联络黑塔,却依旧迟迟没有收到回复。
“怪了。”比利反复按着那几个呼叫的按钮,“信号应该已经送出了,接收器也没问题,黑塔怎么一个音都不回?”
安隅顿了顿,“联络大脑试试。”
“大脑?联络那帮家伙干嘛。”比利嘟囔着,但还是顺从地呼叫了另外的频率。
依旧没有响应。
安隅眉心紧蹙,想到出发前那些突然出现在尖塔的研究员,不好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他给典发了两条消息,这次讯息被顺利送出,但平时总是秒回他的朋友却没给出任何回音。
“接尖塔。”安隅道:“呼叫唐风长官。”
十几秒后,通讯终于接通。
唐风像是正在奔跑,喘着粗气问道:“安隅?极地的情况怎么样了?”
“混乱反应已经终结。”安隅没有多做解释,“主城出什么事了?”
“你在返航途中吗?”唐风语气迟疑带急,他脚步停顿,似乎闪进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压低声道:“快点回来,出事了。”
安隅捏紧了终端,“主城?还是尖塔?”
“西耶那出事了。”唐风语气停顿,“不,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律……他需要你。”
飞机全力返航,违背穹顶禁令,直接驶入主城领空。
高度下调时,安隅已经看清了主城的异常。
高耸的黑塔与白塔,是主城内最醒目的两栋建筑,它们之间只相隔一条街道,而此刻,黑塔与白塔的位置竟然发生了调换,楼体上有钢筋剥离滑落,地面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大地已经开裂,地下仿佛蛰伏着什么东西,从高空看去,就像一位半死不活的巨人深埋地下,随着它的每一次呼吸,大地都随之震颤,裂沟越来越深。
不等飞机下降高度,安隅就打开飞行辅助器械直接跳了下去。
他在凛冽的高空向下看,军部将附近的片区层层包围,守序者还没有获令进入主城,现场只有唐风和葡萄。唐风正陷在大地的沟壑中,一条腿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葡萄藤从缝隙中穿插进去争夺,正费力地要将他拉出来。
扯住他的东西像是盘旋的肠道,蠕动着,黏液已将他身上特制的作战服腐蚀,那些黏液还在向大地外蔓延,纵然人类全力抵抗,但无论什么科技垒上去,受腐蚀的大脑和黑塔都仍在迅速坍塌。
安隅在高空中悬停,惊惧地看着地底的东西。
——直到看清那些巨大可怕的器官,他才后知后觉什么叫“西耶那出事了”。
祝萄终于把唐风拽了出来,唐风接入频道,飞快解释道:“十八小时前,西耶那的试验出问题了。”
“当时她已经结束全序列基因测试,昏睡状态,从高危试验室被送入大脑医院休养,只等伤好了就正式加入尖塔。但在进入医院后没多久,她突然表现出惊厥症状,暴力挣开医疗束缚器械,意识始终不清醒。由于这种症状很像人在遭受重创或重大手术后出现的精神谵妄状态,医院只给与了常规的镇定治疗,但几小时前,她突然自爆。”
安隅望着地面沟壑下大块的肌肉和器官,“自爆……”
“自体开膛破肚,她的肌肉和骨骼迅速与地面融合,大脑白塔差点被压垮,她的器官在开裂的地面上逐一浮现,如你所见,都呈现了巨大化的特征。”
“大地向畸变。此前大脑一直无法对她的畸变类型做出定义,但现在他们暂时将她认为是大地向畸变者。”
在黑塔和白塔之间的地面沟壑中,此刻有一处鲜红的搏动的心脏,足有几辆汽车大小,每搏动一次,黑塔和白塔就震颤几分。
“大地裂沟正在无法阻止地蔓延,接触到的部分军人——”唐风顿了下,“已经与地面融合。”
安隅看着地上的狼藉,西耶那的面容已经难寻,或许她已彻底融入大地。主城上空晴朗无雪,但寒风呼啸,风中仿佛夹着女人不甘的呜咽和嘶吼。
“该死!没人知道该怎么办!”向来温和稳重的唐风狠狠骂了一句,“如果这是属于陆地的混乱反应,但我们根本找不到反应旋涡,更不必说反应核心。哪怕真要靠献祭高层来终止,都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地面上,黑塔与军部仍在全力以赴阻止大地的开裂,哪怕那无济于事。
唐风在西耶那的各个巨型器官之间徘徊,已经不再考虑自身安危,只想找到那个关键的“核心”。而祝萄站在教堂顶端——主城除黑塔与白塔之外的另一个制高点——正用尽全身藤蔓辅助着他的长官。
安隅突然觉得心口发寒。
“你刚才说,她的异常开始于十八个小时前……”他蹙眉道:“我们出发前?”
唐风明明没有说话,但他却感知到唐风语塞了一瞬。
安隅下意识掏出终端,“长官呢?他去掠吻之海了吗,他——”
他语到一半忽然静止了。
脑海里,临行前典蹙眉思忖的样子忽然变得清晰。
“律应该不会在掠吻之海遇到任何危险,至少我没有相关的认知……不是犹豫,是掠吻之海和他的关联太弱了,弱到我几乎感知不到。所以我想,或许在他抵达之前,那里的风浪就会平息了吧。”
安隅狠狠捏着终端,几乎要把那东西捏碎。
“他没有去掠吻之海,是不是?在西耶那出问题时,他立即被黑塔控制了,黑塔认为他和西耶那同源,他也有风险,是吗?”
频道里只沉默了一瞬,安隅厉声道:“回答我!”
还没等来唐风的回答,一阵刺耳的金属刮擦声突兀地撞进耳朵。
一个密封舱经过特定的轨道,从摇摇欲坠的白塔地下室被拉出。它和53区贫民窟的一间宿舍差不多大小,但却更低矮封闭,就像个造价不凡的金属笼,几名上峰陆续上前扫描掌纹和虹膜,而后沉重的机械门才被打开。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秦知律还穿着那天和他匆匆分别前的衣服,神色淡然,举止利落,全然没有半点被当成危险试验品对待的寥落。
但从高处看,哪怕很模糊,安隅却仍读出了那双黑眸中的冷寂。
就像在那个人的记忆中,十几岁时一样的孤寂。
他颈侧贴着一个硬币大小的黑色膜片——那是小型热弹盒,只需要遥控者一个按钮,就能将方圆几十米夷为平地。
安隅见过这玩意,在秦知律的记忆中。
最初在大脑接受基因测试的那些年,少年秦知律身上就总是贴着这玩意,不仅是他,那时直接接触尤格雪原的所有高风险试验者都有这玩意,西耶那也成天地贴着它吃饭睡觉。
他们随时会被不做解释地宣判死亡。
“我来吧。”秦知律路过唐风,顿了下,“你吸纳不了她,要同源才可以。”
“吸纳?”唐风怔了下,又不禁将他上下打量一通,“你……还好吗?
“我很好,黑塔和大脑像供祖宗一样供着我。”秦知律说着继续往前走,“我以为我主动回到受监管态就能让黑塔睡个好觉,没想到他们注定要失眠。真可怜啊。”
他说笑着,那双黑眸却毫无笑意。
秦知律一步踏入大地沟壑,踩在那些蠕动的庞大肠管上。
那些肠子没有像缠绕唐风那样与他纠缠,反而在他脚下安静地蠕动盘旋,就像接纳了一个同源的器官,毫无排异。